第26章 血色温泉

　　次日天明，我们走到二刀打死那只小蛇的地方，却发现早已不见了那条蛇的尸体。直到这时，我们才相信了达拉杰布的话。这蛇王沟有多大？蛇王沟有多少蛇？这些问题，我们全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们知道，那就是蛇王沟的那些蛇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

　　那天的阳光很早便照在了我们的身上，地上的积雪也慢慢融化了。山上鸟儿的叫声很悦耳，霞光四射的天空上有几只苍鹰在翱翔。我向着远方望去，一座银光闪闪的雪山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知道，那是传说中的卡瓦洛日。

　　我们加快了步伐，想要快一点到达卡瓦洛日，快一点找到冉冉，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但我心里明白，或许冉冉根本就不在这里，或许我们一开始就弄错了。但是，我们早已没了回头路。

　　那天，我们走得很急。但是没走多远，我又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我知道这是体内残留的蛇毒发作了，益西娜姆配的藏药虽然管用，但是疗效太慢。我们走走停停，用李瘸子的话就是储备体能，万一又碰到山里的怪物，大家好一起对付。

　　吃过午饭，我们没走多远，就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不停地冒着烟雾。我顿时大惊，心想不会是又遇到啥怪物了吧？这时身旁的次仁旺堆吹着口哨，扬着眉毛对我们说：“温泉，温泉，可以泡温泉了。”

　　我们走到那个冒烟的地方，一看果然是温泉。次仁旺堆和达拉杰布唱着欢快的藏歌，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全然不顾身旁还站着一个女人。

　　这片温泉不大，呈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直径五米的样子，就在小河的旁边。温泉散发出阵阵雾气，我们眼前的一切顿时变得虚幻起来。

　　次仁旺堆和达拉杰布脱得精光，跳进了温泉池里。我和二刀也三下五除二，将自己脱得只剩下内裤。益西娜姆站在一旁，捂着嘴巴不停地笑。

　　我也扑通一声跳到了温泉池里，刚开始觉得水烫得受不了，就赶忙起身坐在了池边，只是将两只腿泡在水池里。没过一会儿，我就适应了池内的温度，便再次跳到了池子里。

　　李瘸子让二刀给他搓背，他趴在水池边，一副享受的模样。李瘸子说：“这里的温泉可比城里的那些温泉正宗多了。有些地方的温泉，兑了好多化学物品，我退伍后就再也没泡到真正的温泉了。”

　　次仁旺堆说：“在我们康巴藏区，这样的天然温泉到处都是。有的温泉温度高，甚至可以用来煮鸡蛋。”

　　大家一路奔波，一身的疲惫，早就想好好放松一下了。可是一路艰险，谁又敢完全放松下来呢？好在今天碰到了这块天然温泉，大家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李瘸子唱起了嘹亮的军歌，二刀嘴上哼着听不清的歌曲。我泡在温泉里，享受着这难得的轻松。雾气升腾，好似梦境。

　　我一边泡温泉，一边欣赏远方的卡瓦洛日雪山，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我将头靠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突然，我听到二刀扯起嗓子不知在喊什么。莫非是山头的蛇又来了？我赶紧睁开眼睛，却看到整个温泉池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们匆忙爬上岸，李瘸子点了点人数，发现一个都没少。李瘸子问：“有受伤的没？大家快互相看看。”但是，并没有人受伤。

　　李瘸子走到池边，用手蘸了点池子里的水闻了闻，说道：“这里面可真的是血啊！这就怪了，先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整个池子都变红了？你们看看这血，是从池子底下冒上来的，这温泉下面一定有问题。”

　　次仁旺堆说：“在高原上，每座山都充满了灵性。每一座山都是神的化身。我们杀了山神，动了这座山的神脉，以后数日怪事可能越来越多，大家一定要多多注意，小心行事。”

　　我们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具体的意见。最后李瘸子说：“如果想要搞清楚血色温泉的真相，就要到温泉的底部去看看。这温泉看起来就一人来深，但是下面却有很多暗道，复杂得很，要是潜下去后发生个三长两短，就得不偿失了。真想要知道血色温泉的答案，那就等从卡瓦洛日回来后再说吧。”

　　穿好衣物后，我们就准备起身出发了。在温泉池耽误了这么久，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要在天黑前抓紧时间赶路，争取在两天内走出蛇王沟。达拉杰布突然说肚子疼，想拉屎。我们五人就站在路边等他。可是刚过了一会儿，树林里就传来了达拉杰布的惨叫声。

　　李瘸子感到事情不妙，立即让大家拿起枪向树林里跑去。等到我们跑到树林里时，全都傻眼了。一条黑色的蟒蛇正慢慢地将达拉杰布往肚子里吞，达拉杰布的头和身子已经被吞进去了，只剩下两只腿露在外面。

　　我举起枪，李瘸子拉住了我。益西娜姆在一旁抹着眼泪。这时，树林里又传出了嘶嘶的声响。我看到不远的地方，又有两条巨蟒正快速向我们爬来。

　　眼前的这条蟒蛇已经将达拉杰布的整个身体全都吞了下去，它的肚子突然变得很大。次仁旺堆提起枪就是一梭子弹，将那条蟒蛇打得稀烂。李瘸子一把抱住了他，次仁旺堆是个壮汉，身体一转，李瘸子就被摔倒在地上。

　　李瘸子坐在地上骂道：“你有多少子弹？你知道这些子弹都是我们的命吗？你想死，我们不想死。达拉杰布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兄弟。你难过，我们就不难过？但是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你这样乱放枪，只会惊动更多的蛇。不要忘了，这是蛇王沟，这是蛇的世界。”

　　李瘸子的话刚说完，草丛四周便传来嘶嘶的声音。我定睛一看，黑压压的蛇群正向我们爬来。

　　次仁旺堆的眼圈红了，他心有不甘，但还是被我和二刀拖回到小路上。达拉杰布死了，我们的兄弟死了。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一路艰险，同甘共苦，我们也积累了深厚的友情。川藏之行，我永生无法忘却。而达拉杰布，那个执着地脱下僧衣的康巴汉子，我更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次仁旺堆和益西娜姆跪在地上，转动着手中的经筒，口中念着经文。我知道，他们这是在给达拉杰布超度。

　　望着夜幕，无尽的恐惧萦绕在我们五人的心头。我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危险，无数条蛇已经将我们包围。

　　夜里，我们在一片树林边搭起了帐篷。益西娜姆刚烧好柴火，李瘸子就从包里掏出一小袋米。我和二刀像是看到宝贝一样，硬是从李瘸子手中将那一小袋米抢了过来。到新龙后，我们就没吃过一次米饭，有时候馋得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做梦都想着喝粥。

　　李瘸子抓了两把米放进锅里，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粥就做好了。那顿饭，是我这么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回。吃过饭，我们围在火堆前烤火。但大家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熊熊火焰，想着心事。我们一路风尘，却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周围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火堆里的柴火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响。身后的丛林里一片漆黑，或许那里有无数双可怕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们。

　　沉默终究为二刀那鸭子般的声音所打破：“老大，火里有个人。”我们循声看去，看到火堆里真的有个人脸。我们顿时都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火堆。

　　我们没有给火堆里添加柴火，可是火势却越来越大。这火堆里隐隐约约有个像人脸一样的东西，风一吹来，那张人脸也随着火焰动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火里怎么会有张人脸？我定睛一看，那张人脸越看越熟悉。

　　李瘸子在一旁提醒了我，他说：“你看，那火里面的人脸……像不像……一个人……”

　　我一听就急了，说：“看着也觉得眼熟，但是到底像谁我记不起来了。你快说啊，不要卖关子了。”

　　李瘸子吞吞吐吐地说：“你看那张人脸，像不像达拉杰布？你看那眉毛，那眼睛……”

　　李瘸子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火里的人脸不正是才死去的达拉杰布吗？火焰里的达拉杰布睁着眼睛，望着我们，但是不说话。我心想，要是他真的开口说话，那可真叫遇到鬼了。

　　二刀在一旁小声说：“他不会是变成鬼来找我们吧？当时我们真该把他的尸体给抢回来，想想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蟒蛇的肚皮里，多难受。”

　　人都会死，但是达拉杰布死得如此突然和悲惨，估计他的怨气会非常重。我觉得二刀的话也有道理。

　　我们没有接二刀的话，次仁旺堆和益西娜姆在火堆前双手合十，嘴上念着超度的经文。可是念了半晌，火堆里的人脸还在。

　　次仁旺堆说：“达拉杰布是个好人，他是不会变成鬼来吓我们的。他虽然死了，但灵魂还在。他舍不得我们，所以就来了。”

　　说罢，次仁旺堆又对着火堆里的人脸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的藏语。次仁旺堆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双手也不停地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半晌，次仁旺堆停了下来。奇怪的事发生了，火中的人脸消失了。紧接着，那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也熄灭了。

　　我问次仁旺堆：“我看你说了半天，你给达拉杰布都说了些什么？他不会再来吓我们吧？”

　　次仁旺堆说：“我对他说，他现在已经死了，就不要再和我们活人搅在一起。我们曾经都是好兄弟，我们会一辈子记住他。他的遗体我们也会想办法找回来，不会让他一个人留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

　　李瘸子听完次仁旺堆的话，就起身站了起来。我们问他要去干啥，他说：“还能去干啥？当然是把达拉杰布的尸体给找回来，兑现诺言。”

　　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就找到了白日里被我们用枪打死的那条巨蟒。二刀和我负责打手电筒，李瘸子和次仁旺堆拿起藏刀，划开了那条巨蟒的肚皮。

　　肚皮一划开，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我立即用手捂住了鼻孔，可是手掌像漏了气似的，恶心的恶臭仍在不停地往鼻孔里钻。

　　这条巨蟒的皮很厚，李瘸子流了一身的汗，才将蟒蛇的肚皮打开。肚皮一开，从巨蟒的身体里钻出无数只米黄色的小虫来。那些小虫像蚯蚓一样，蜷缩着身体，一扭一扭地向我们爬来。

　　李瘸子顾不上戴手套，直接将手伸到了巨蟒的肚子里，摸索了半天，才抓住了达拉杰布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是因为蟒蛇的肚皮内实在太狭窄，李瘸子和次仁旺堆花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把达拉杰布的尸体从蟒蛇的肚子里拖出来。

　　次仁旺堆找来一根绳子，将绳子的一头拴在达拉杰布的手上，我们用力拉绳子的另一头。毕竟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达拉杰布的尸体就被我们拉了出来。

　　可是拖出来一看，我当时就傻眼了。达拉杰布的身体已经被巨蟒的消化液给完全侵蚀了，只剩下一具骷髅。见此情景，益西娜姆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这时，我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奇痒。用手电筒一照，看到那些从巨蟒肚子里爬出来的小虫已经顺着我的裤管，爬到了我的腿上。我赶紧用手将那些小虫拍死，可是整个手掌都是一股让人作呕的怪味。

　　李瘸子说：“我们赶紧想个办法离开这里，血腥味到处都是，估计其他的巨蟒要不了多久也会来这里。”

　　次仁旺堆将达拉杰布的尸体装进一个麻布口袋里，我们轮流往住的地方背。次仁旺堆背达拉杰布遗骨的时候，他就说很重，我当时还不信。人都死了，肉也没了，就剩下几根骨头，怎么会重？轮到我背的时候，我感觉背上的东西至少有两百多斤，达拉杰布活着的时候最多就一百五十斤，死了怎么会变得越来越重？

　　我一个人走在最后面，李瘸子他们几个在前面带路。可是刚走不远，我就听到背后的麻布口袋里有人在哭，顿时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心想，不会是这些天惊吓过度，开始产生幻觉了吧？可是周围死一样的寂静，麻布口袋里的哭声越来越明显。仔细一听，好像是达拉杰布的声音。

　　我当时吓得全身发软，眼看李瘸子他们越走越快，逐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背后麻布口袋里的哭声越来越大，望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我差点就被吓得灵魂出窍了。

　　我开始自言自语：“兄弟，你现在是不是很冷？不要怕，有哥在呢。哥背着你，不要你走路，哥不会离开你，走到哪儿都会带着你。我知道你是觉得自己可怜，没有阿爸，后来又没了阿妈。我知道你想去成都，想去大城市，你喜欢那里。你也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吓哥了。哥一个人背着你，也害怕，你看看这周围，啥都看不见。你再这样哭，真要把我给吓坏了。哥答应你，只要我不死在这里，我就把你的骨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埋在你家藏房的门前，另一部分撒在成都的府南河里……”

　　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半天，背后的哭声竟突然停了下来。更加奇怪的是，背上似乎一下子轻了不少。我想，达拉杰布的灵魂该是升天了。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夜空，正好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我刚想放松，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远远看去，很像我前些日子看到的那个又高又大、全身是毛的野人。我将麻布口袋放在地上，从腰间拔出手枪，瞄准了那个正在向我快速奔来的黑影。

　　那个黑影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右手食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我在心里倒计时，等到我从五数到一时，我就会扣动扳机。

　　突然，那个黑影在不远的地方对我喊道：“李云峰，我们还以为你被野人抓去了呢。”

　　那鸭子般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那不就是二刀吗？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字一顿地对二刀说：“你差一点就去陪达拉杰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