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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墓迷踪》 作者:一一

第十四章   哑巴

第十四章 哑巴

朱灿部下的迅速倒戈,让李密再一次惊叹钱财的巨大能量,看似兵强将广固若金汤的南阳关,在它的诱惑作用下,从内部崩溃,不攻自破。站在一片狼藉的府衙内,李密多少有些感慨,离上次来这里仅仅约半年的时间。不同的是,那次他是以失败者的身份狼狈离开,而现在,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接管这座有着秘密的城池,并且,他还打算以一个开创者的身份,在这里建下自己的基业。

江湖传言:桃李子,得天下。吉兆。李密暗自得意,自己的这份基业,最好是万世。

黄金、兵器。一样也不能少。这两样是他创业的基础。如果在收编的部队里问不出下落,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它们给全部翻出来。第一个找到的人有重赏。李密下了这道命令之后,才让军师魏征草拟布告,开仓放粮,安抚城内百姓。但不久后有人告诉他,仓库里已经没有一点粮食,隋军进驻的时候,就散尽了。

“那就只贴安民告示,把粮库打开,让城里的百姓都去看看,不是我们不放粮,是真的没有了。”李密道。魏征提醒了一句:“主公,荥阳运来的军粮明日就到,按人头先发给城内百姓。”

“那我的将士们吃什么?”

“主公想在南阳关长久待下去,就必须先收服城内民心。”魏征提醒着。

李密低头想了想,晃晃右手里的长剑,道:“什么民心不民心,我有这个,谁敢不服?”

朱灿的人马刚走,忠于李密的军队就进驻,他们三五成群的在府衙四处乱窜,见房就进,见东西就抢,疯狂地进行着尽可能的洗劫。在得到李密的命令之后,洗劫因而变得合法,而让这些贪婪的军士们显得毫无人性丧心病狂。

焦方和李三守护在停放灵柩的房间外面,不敢大意。其间来过几组人马,被焦方一一击退。但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到抢劫的行动中来,焦方的反抗,激起他们的好奇,这些士兵重新纠集起更多人马,不断涌过来。焦方纵有盖世武功,眼见抵挡不下去。

这时,突然有一队人马冲过来,把围攻焦方的士兵杀得人仰马翻,为首正是刘排军。

刘排军提着大刀一瘸一拐走到焦方面前,焦方急忙上前扶住。“皮外伤,不碍事。”刘排军努力站稳,大刀一挥,让自己的数十个兄弟护卫在焦方和李三前面,与李密部下形成对峙。

近几日,刘排军一直感到不安宁,军营周围时常有陌生人活动,军队中的部分将军整日鬼鬼祟祟,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军营内部有分裂的危险。昨天黄昏时分,他本来想进城把自己听到的流言跟焦方说说。就在他打算动身时,却接到命令去军营开会,在那里,他和其他几个忠于朱灿的将领被扣留,城外军营发生哗变。当晚,哗变部队攻入南阳关内,趁乱刘排军被他编入兵营的部分丐帮弟兄救出。于是,他带着这帮手下弟兄,直奔府衙,寻找焦方。

几个亲兵拥着单雄信奔了过来,他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特别醒目,焦方老远就看到了。单雄信对焦方依然还在这里,而且死守着一个停尸房大感意外。出于对焦方的忌惮,他也不敢十分靠近。只是远远地用长槊指着焦方,大声喝道:“焦方,单某今天放你一条生路,快闪开。”

焦方默然不语,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单雄信有些恼火,手一挥,瓦岗军攻了上来。还未等其他人做出反应,焦方身子一纵,从刘排军等人的头顶跃过,左臂在空中一张,把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瓦岗军的长枪夺在手里,用力一夹,断成两截,然后,鹰一样落在瓦岗军跟前,不怒自威。

单雄信催马挥槊袭奔过来,焦方并不躲闪,裹着长袖的左手在他长槊上一挡,单雄信只觉虎口一麻,槊已经脱手而出,飞了出去。焦方身子一转,躲过战马,右手一揽,便将单雄信从马上给拉了下来,掷在地下。刘排军和李三抢步上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战马失去主人,身子一轻,有些不适应,木然地立在刘排军手下与瓦岗军之间,瞪着无辜的眼神,左看右看。

远处一阵骚动,王伯当和徐世绩左右护着李密,在一队弓箭手的簇拥下往这边踱过来。他和王伯当交头接耳片刻,在马上幸福地打了个喷嚏,扬起马鞭指着焦方道:“这不是焦长史吗?守着一个停尸房不走,莫非里面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密马鞭在空中倏地平扫而过,弓箭手全部拉弓搭箭,瞄准焦方一干人。焦方一把将单雄信举起来,挡在胸前。

“焦长史,放了单雄信,我放你的人走,不然,今天你们全都死在这儿。”李密眯缝着小眼,仿佛清晨的阳光射得眼睛有些不太舒服。

焦方瞅着得意扬扬的李密,压抑着心里的怒火,迅速想着对策。如果死守在这里,他们全部会被射死,但如果他们真的退出府衙,伍夫人、伍保的尸首肯定要遭辱。李密找不到所需要的黄金与兵器,他真有可能把府衙翻个底朝天。焦方根本就不想让他们找到兵器,这倒并非是焦方自己有什么野心,而是出于本能的对李密的厌恶。

见焦方不为所动,李密莞尔一笑,手上的马鞭放了下来,射手们见状全收起了弓箭。

“果然是条汉子,李密没有看错。刚才只是和你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焦长史不要太在意了。在这里需要澄清一件事,伍夫人的死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朱灿和张德禄跟你说过什么,你千万不要相信。我们一直很尊重伍刺史,并试图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幸的是朱灿出卖了伍刺史,他和我们做了一笔交易,要我们和他一起攻下南阳关,然后共治。我们忽略了这帮乡下人的狡诈,他进驻南阳关过程中放任部下残杀无辜,嫁祸于人,而且在城内拥兵自重,排挤合作伙伴,把伍天锡和雄阔海骗走后,竟然自立南阳王。这次,我不仅是光复南阳关,更是为伍刺史报了家仇。”李密说得情真意切,动情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极是悲愤。

如果李密不是一个天生的说谎者,那么,他的话就是真的,这么一来,张德禄就有骗他的嫌疑。焦方有些茫然,真相在这个时候扑朔迷离,谁都说得情真意切,可是谁都有说谎的可能。

“放了单雄信,我答应你会好好保护伍夫人的遗体。”李密翻身下马,上前几步,“焦长史安心在这里做你的长史,当然,代理刺史也可以,南阳关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伍刺史的。我仅仅是找到我需要的,其他的一概不动。寻找的过程会有代价,有焦长史的帮助我们会把这种破坏降低到最小,不是吗?”

焦方犹豫是不是把藏兵器的密室指给他们,他瞅了李三一眼。不远处的李三双目上翻,面部没有一点表情,焦方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刘排军一伙唯他马头是瞻。焦方想了想道:“蒲山公,焦方现在只想带着几个弟兄,把伍夫人和紫烟的棺柩移出南阳城,暂放玉山寺内,至于其他的,等我查明伍夫人遇害的真正原因后,再做定夺,其间,希望蒲山公善待南阳城内百姓,善待府衙内一草一木。”

李密频频点头,道:“这个容易,我全依了你。不但同意你护送伍夫人灵柩出关,而且我也要亲自送上一程。焦长史,你先放了单雄信,若不相信李密为人,李密甘当你的人质。”

焦方见李密说得恳切,想他一个堂堂瓦岗寨首领,不会耍诈,再者李密仅离自己几步之遥,若有变故,焦方也有把握把他拿下,于是就释放出善意,铁手一松,让单雄信自行离去。

他这边手刚一松,李三在后面跟着叫了一声不可,跃过焦方,抽刀要拦单雄信,但一切都已太晚。李密身后的弓箭手,突然一齐放箭,射向焦方一干人。原来这帮弓箭手在王伯当的训练之下箭无虚发,尽管单雄信还在对方手里,他们却已经各自找准目标,利用李密麻痹焦方和单雄信离开的空档,他们突然发难。

单雄信眼见飞奔过来的长箭,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焦方万万没料到李密竟然如此无信,他左手一伸把箭拨开,右手把挡在他前面的李三拉回来。可怜的李三没能躲得过去,胸口、腹部和胳膊,各中一箭。这些箭本来是射向焦方的,却被他无意中挡住。焦方又惊又怒,还未来得及还手,第二批弓箭手的箭已经到了。这些弓箭手分为三批,一批数十人,第一批放箭时,第二批拉弓,第三批搭箭,这样循环放箭,让对方没有还手的余地。

焦方把箭拨开,挟着李三往后一跃,又拉起刘排军,撞开身后房间的窗子,躲了进去。刘排军也已身中数箭,伤势比李三还重,目光暗淡,几乎不能言语。焦方懊悔不已,却恨自己无回天之力。窗外刘排军的手下,此时尽皆被射杀,射得如同一只只刺猬。

屋外的单雄信被人救起,李密也重新上马,他冲房间内高声喊道:“焦方,除非你说出黄金和兵器的下落,不然,你也会在这里很难看地死去。”

焦方望着李三,李三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从没有过的坚定表情。“焦长史,李密这人不可靠,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轻信于他。不用管我,你自己拿主意吧。我的盗墓生涯中,有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最终熬了下来,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

刘排军眨巴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道:“李三,我生平最瞧不起你这种成天胆怯狡猾如老鼠一样生活的人,可今天和你死在一起,我不觉得丢人,只是,只是没有死在沙场上,有点缺憾。”

看着两个被自己拖累的人,还有外边那些死去的丐帮兄弟,焦方一时万念俱灭,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着冲出去,大开杀戒,能杀多少就杀多少。他回头给伍夫人和伍保的棺木磕了四个响头,又把刘排军和李三摆放在一起,从左臂取出鱼肠剑,每人手中放了一把。

“就此作别,焦方这一去,若取不得李密人头,却也不回来。”焦方神色黯然。

刘排军和李三心里明白,焦方把短剑留给他们,并不是要他们自保,如果李密的部下攻进来,与其受辱,不如自裁。李三手握着鱼肠剑,心情更加复杂,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东西,一直留在心里,烂在肚里,却也是一种痛苦又甜蜜的回忆。

焦方不待李密再发话,从房间内纵身出来,直冲李密的坐骑弹射而去。护卫着李密的弓箭手反应极其灵敏,一齐放箭,但还是晚了一步。焦方击倒几个弓箭手,已经欺近李密。

焦方行动速度如此之快,大大出乎李密的意料。他一时竟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王伯当和单雄信急忙迎着焦方而来,徐世绩护到李密前面。

焦方并不畏惧,跃过弓箭手,直取王伯当,王伯当不敢接招,左右各持一把短弓,射向焦方。焦方把箭尽接在手中,抛出射倒挡在李密跟前的两名弓箭手。训练有素的其他护卫也不怯弱,马上补在李密马前,把李密团团护住,不让焦方近身。与此同时,远处的士兵也往这边奔来,又把焦方团团围住。焦方被夹在李密亲兵和前来解救李密的部下之间,想攻进去,已经不可能。想自保,逃出包围,转瞬间,也显得渺茫起来。焦方本来就没有打算逃命,他只想杀人,越多越好。

李密似乎并不在乎焦方能干掉他多少部下,他更享受一个英雄在最后时刻的绝命反击。这种困兽犹斗的局面生出一丝悲壮和苍凉感,让他有些陶醉。为了追求和升华这种意境,李密反而愿意成就焦方。

“我非常愿意成就一个英雄,尤其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李密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愉快地想。

焦方左右手各持一支箭,连捅数人后,见李密的弓箭手亲兵前赴后继地涌上来,越挤越多,一点也不在乎死亡,这让焦方有些心惊。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在自己手下,他又跟心狠手辣的李密有什么分别呢。焦方心里忽然生出罪恶感,手上一停顿,一支长枪刺中了他的右胳膊,跟着三把刀直奔他的面门。

在一瞬间,焦方决定放弃反击,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三把快刀,由它们劈过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再也不会有恩怨情仇。

蓦然,一个身影掠过,他伸手拉起焦方,纵身而起,跃过几个李密的亲兵,抬腿踢向骑在马上一旁冷眼观战的单雄信。单雄信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跌落马下,那人骑在马上,长臂一展,拽过旁边王伯当的短弓,王伯当不肯撒手,竟被拽到马下。那人另一只手已经把焦方稳妥地放在王伯当骑乘的马背之上。

李密惊讶地望着来人完成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从背后抽出两柄长剑,把其中一柄递到焦方手里,想带焦方杀出包围。焦方并没接剑,宇文成都这才发现焦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李密讪笑道:“宇文将军,今天怕你也走不脱了。”

“是吗?试试看。”宇文成都微笑着,眼望把他和焦方团团围成三层的士兵。最里层持刀,二层持长枪,第三层弯弓搭箭。看样子,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是逃不出去。

李密远远地把马鞭举起来,道:“只要我把手放下,你们必死无疑。你们还是乖乖投降吧。”

自己尚能保全,只是焦方状态不在,怕是没有能力杀出重围,宇文成都表情轻松,心里不禁有些着急,又没有太好的办法。府衙内宅一时间有些安静,只有远处零星传来刨砖扒房的声音。

府衙内突然一阵骚动,跟着一群士兵押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是一位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女子,还带着三个孩子。正是岫渊、紫嫣、褚遂良、精精、空空五人。

看着他们一干人,焦方突然清醒过来,心里多了几分不能释怀的担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到,犹如羊入虎口。

李密见到这几个人,大吃一惊,急忙下马。走上前去,喝退士兵,离老者还有几步之遥,已经是单膝跪了下来。

“恩公,李密甲胄在身,不能行大礼。”然后,他又转身给褚遂良鞠了一躬,道:“小恩公也在这里。”

褚遂良少年老成,礼貌地还了一礼,但不置一词。

岫渊道:“昨晚玉山寺内药师大佛无故流泪,老衲见南阳城上方乌云翻滚,想必有妖孽,于是今天一早赶来看个究竟,果然不错。”

李密面色通红,他的手下皆有怒色。岫渊并不在意,继续道:“今天老衲来是求李施主放这几个人的生路,望李施主心系苍生,莫犯杀戒,慈悲为怀,老衲自然会为李施主在佛面前多念几段经文。”

“不知是哪几个人?”李密明知故问。

紫嫣指了指马上的焦方,犹豫一下,没有指宇文成都。她一时分不清宇文成都是敌是友。没有看到刘排军,紫嫣不由得担心起来。

李密回头看了一眼焦方,大手一挥,极是爽快地道:“放了他们。”此话一出,不仅瓦岗军大感意外,连焦方也想不到。

“是的,放了他们。”李密神情庄重地重复一遍,以示自己没有说错。手下将士十分不解,还是自动列成两队,闪出一骑马宽的过道来。

焦方翻身下马,紫嫣已经迎了过来,两人执手相望,悲喜交加。紫嫣急着给焦方包扎右臂的伤口,焦方低声跟紫嫣说刘排军在屋内,紫嫣点点头。

李密不但同意他们离开,而且还同意紫嫣的要求,把三口棺木一并运走。焦方听紫嫣说要带走棺木,不由得一阵担心,这样一来,密室的入口必暴露无疑。宇文成都的表情很是轻松,他甚至附和紫嫣的要求,这让焦方有些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刘排军伤势尤其严重,半昏迷中他还惦记着福祥酒馆的芙蓉和芙蓉娘,他要求把她们两个一起接出城外。李密当即也答应下来,李密的爽快让焦方很不安,却又找不出不妥的地方。于是,整个放人过程显得相当诡秘。

李密唯一拒绝的是紫嫣要求几辆马车,李密说马是军士的坐骑,一匹也不能送人。他折中一下,答应在城内找几辆牛车,用于放棺柩,拉受伤的刘排军和李三之用。

瓦岗军挪动棺木时焦方紧张不已,特别是抬起右侧那口棺木,他的心都吊在嗓子眼里面,不知道李密发现密道入口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棺木顺利抬起来,焦方一眼看见棺木下面青砖铺地,并无一点异常,这让他大感意外。

怎么可能呢?在此之前他和宇文成都、李三明明是从这里进入密室的。焦方心里一片迷惑,无意间回头看到宇文成都。他发现宇文成都也盯着他,似笑非笑的。

焦方心里一动,莫非是李三和宇文成都在某个时间做过手脚,他们早就发现城内异常,并且提前做了必要的准备。

棺木在往牛车上放时出现意外失重,突然翻落下来,棺材错位,从棺材内露出一具穿着绛色衣衫的尸骨。紫嫣花容失色,焦方急忙上前用铁手把棺材盖复位。一旁监工的王伯当上前大声训斥手下对尸首的亵渎,表示不允许他们再出现这样的失误。焦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一定是李密安排,故意为之,以此来查清棺木内到底装的是不是真尸骨。焦方在这个时候不得不佩服宇文成都和李三办事极其缜密。

三口棺木顺利分别放在三架牛车上,刘排军和李三也被抬上了另外两辆牛车,这时芙蓉跌跌撞撞闯进来,扑到昏迷不醒的刘排军身边失声痛哭。宇文成都瞅着芙蓉看了半天,表情有些怪异。

因为刘排军身上有箭伤,箭杆虽被小心剪断,因为暂时找不到医生,箭头没有拔出,怕他失血过多,反而不利。芙蓉听从焦方的劝告,不敢碰触刘排军,以免撕裂伤口。

一行人从偏门出得府衙,褚遂良、精精、空空坐另一辆牛车,焦方、岫渊、宇文成都、紫嫣步行,此前紫嫣一行进城时骑的马匹也被瓦岗军征用。芙蓉娘脾气古怪,周身围得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边,她拒绝进入府衙,嘴里嘟囔着没人听得懂的话语,中间夹杂着干咳,一直坚持在外边等候。她由芙蓉搀扶着,和三个小孩同坐一车。芙蓉陪坐在刘排军的牛车上,哭哭啼啼地守护着刘排军。

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越是顺利,焦方心里越是不安,他不知道李密的心里藏着什么样的阴谋。李密送岫渊和褚遂良一直到府衙外,这才止步,挤了几滴真诚的眼泪,并且发誓说南阳关安定下来后,他就亲自去玉山寺看望大小恩公。岫渊似乎没有怎么听进去李密的话,一直低头念经。此前挪棺木的整个过程中,李密一直小心地在远处陪着岫渊,一言不发。岫渊眯着双眼,神情极是淡定。

清晨时分紫嫣从滞留在玉山寺的香客那里,听到南阳关再次易主的消息。她担心焦方人身安全和府衙内伍夫人、紫烟和伍保的棺木,执意要进城,精精和空空一定要跟上。岫渊不但答应了他们,并且带上褚遂良一起陪他们进城。紫烟拒绝不掉,只好同意。到达府衙之后,紫嫣才恍然明白,岫渊是有意陪他们来的。

紫嫣跟焦方说这些的时候,也不清楚李密和岫渊、褚遂良之间是什么关系。一向心高气傲的李密一口一个恩公,神情恭敬的样子,他们之间渊源很深。既然岫渊不愿多讲,别人也不好多问。

刚出城门不久,因为颠簸,被箭伤痛醒的刘排军突然在车上大叫一声:“老子这是死了还是活着。”一旁小心守候的芙蓉惊喜莫名,双手在刘排军身上悬空左右摸索,却不敢碰他身体一下。

“排军哥,我们还活着。”芙蓉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模糊间,刘排军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他似乎陷入到现实还是梦境的思考中,一脸的迷离,过了半天,才缓缓道:“芙蓉,离我近点,跟你说几句话。”

芙蓉把耳朵贴到刘排军的嘴边,刘排军张开苍白干裂的大嘴,一口含住芙蓉的耳朵。迟疑了一下,又把芙蓉的耳朵吐了出来,仅仅是含着耳垂。

芙蓉蓦然觉得耳垂一热,竟然生生被刘排军咬了下来。芙蓉慢慢直起身,并没有擦去耳朵上的鲜血,由着它们流过葱白的脖颈,流过翠绿的小袄。跟在他们身后的焦方、紫嫣惊讶地望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你杀死的杜娟,你怕她出卖了你。可惜你看错了,她到死也不愿把你牵扯进来。”刘排军眼里有着无尽的哀惋,“芙蓉,为什么指使杜娟杀仙药,仅仅是因为她曾经是我的女人吗?”

芙蓉看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暗淡起来。“排军哥,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又怎么会去指使黑狐狸杀仙药呢?排军哥,你不要多想,现在我只想快点找个医生把你的伤治好。”

刘排军苦笑了一声:“你忍心骗一个将死的人?”

焦方在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刘排军一直住在兵营,原来他早就对芙蓉有所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芙蓉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这让他内心倍受煎熬。刘排军粗犷的外表掩饰了他还有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天生敏感的特质和细腻的情感。

其实焦方一直也在怀疑芙蓉,只有她最有可能在杜娟被收监后施救,并且很可能她一直瞒着刘排军让杜娟藏身在望乡台,也只有芙蓉能让杜娟信任,以至于焦方和李三去望乡台时,让她错认为最熟悉的人来看她。而芙蓉救杜娟和杀她,出于同样一个理由,就是怕她供出幕后主使。可怜的杜娟,对主人忠心耿耿,到死还护着她,却始终得不到主人的信任。

芙蓉冲动地握着刘排军的手,因为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连带着刘排军的手也在抖动。

“仙药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排军哥,我爱你,我无法抑制住这种狂热的嫉妒,在你心目里,我真的不如她吗?她哪点好,一个妓女,怎么能和我这样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比呢?……”

芙蓉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她没有直接承认自己是杀仙药的幕后主使,但也没有否认。这一切无足轻重,刘排军已经等不及答案。恍惚间,他看到一个身影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刘排军轻轻叫了声:“仙药。”然后,追了过去。

残缺不全的耳朵,是对活着的人最好的惩罚。刘排军最后叫了声仙药。

约莫离开南阳关五里的样子,走在最前面的宇文成都突然扭头指着身后,表情异样地骂道:“可恶的李密。”

众人一齐望去,只见后面黄尘滚滚,一队没有打旗号的骑兵快速朝这边移动过来。奔在最前面的是两员战将,左首的一脸络腮大胡,面相甚是凶煞,手提一柄模样大得有些夸张的八卦宣花斧。右首的面若淡金,身后背着一对四棱铜锏,焦方认得,此人正是秦琼。

焦方和宇文成都断后,催其他人赶牛车快走。秦琼离他们两个人几步之遥勒马停下,身后马队也皆踏步不前。只是左首大汉一时收不住迎面冲了上来,眼见撞上两人,他急忙大叫:“闪开。”

宇文成都一个侧身,勾手拉着马缰,用力一拉,马嘶叫一声,前蹄腾空而起,几乎把马上的人掀了下来。终于停下,马上人喘着粗气瞪着焦方和宇文成都两个人。秦琼催马上前道:“程大哥,这两位就是宇文将军和焦长史。宇文将军、焦长史,这位是我大哥程咬金。”

焦方和宇文成都抱拳示意,程咬金哼了一声,傲慢地抬起头,并不搭话。宇文成都冷笑道:“秦琼,李密派你们来追杀我们,然后,好散布我们其实是在城外意外死于匪患,他可真工于心计。”

秦琼心下有些尴尬:“我家主公自有想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连自己的恩公也不放过。”宇文成都讽刺道。

“主公是主公,我们是我们,我们岂能做这等不仁不义之事。”程咬金心急,抢先辩解。他的话一出口,宇文成都和焦方心立刻放了下来。秦琼右手一挥,除了一个戴着神秘面具的瘦弱士兵之外,其他人催马奔上前去,把岫渊、紫嫣和牛车团团围裹住,跟着他们不紧不慢地往前行走。

秦琼脸有愧色,开口道:“玉山寺已不能回,主公对我们哥俩也不是太放心,一定会再派心腹王伯当直取那里,你们回去正中他的下怀。我和程大哥护送你们一程,宇文将军、焦长史快做个打算,找个落脚点,也好躲开他们。”停顿一下,他又道,“承蒙宇文将军和焦长史,两次高抬贵手,这次也算做回报,秦琼虽身在瓦岗寨,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知恩不报的无耻小人。”

李密果然有阴谋诡计,他把焦方一行放出城外,再进行劫杀,然后,嫁祸于兵匪。幸好他的部下良心发现,不齿于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非但使焦方一行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而且还主动护送他们,焦方不禁对秦琼和程咬金心存感激。

焦方和宇文成都赶上岫渊和紫嫣一行,说明原委,然后商议他们先暂居何处。见没有人能拿出一个上好主意,宇文成都提议说离城三十里外,白河风云古渡口处的玄妙观,眼下看还是最适合的地方。

众人怎么也不会料到长安来的宇文成都对南阳的地理竟如些熟悉。岫渊沉吟片刻,点头同意:“我们暂时在那时休整一下,然后,再想去处。”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在过了往玉山寺去的岔口,沿白河往玄妙观方向走有三里,秦琼示意就此别过。马队目送他们离去,焦方独自留下来和秦琼、程咬金作别。焦方提醒秦琼,李密此人心机太深,过于狡诈,实在是不能相信。秦琼一脸无奈的苦笑,程咬金唉声叹气,捶胸顿足。两个人望着滔滔白河水,半天不语,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呢。

秦琼勒马转身离去时,一直紧跟着他的那个古怪的戴面具士兵突然翻身下马,伏在地上,朝秦琼磕了三个响头。焦方认出来这人正是那天晚上,在府衙碰见的哑巴。他再次神情恍惚起来,这个身形实在熟悉。他太像一个人了。

秦琼点点头,长叹一声:“你就留下来吧,到这般地步,已经无所谓了。”

那人站起来,扬了下自己坐骑的缰绳,战马一声不响地归到马队之内,渐渐远去。他和焦方站在沿河的荒道之上。哑巴走到焦方跟前,这个身形太瘦小了,以至于显得弱不禁风。他昂起面具,瞅着焦方。两人四目相接的一刹间,焦方周身发冷,他失声叫道:“紫烟。”

哑巴声音哽咽,连连点头,眼泪已经打湿面具。焦方抬起受伤的右手,轻轻把紫烟拉到跟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曾经经历过怎样的苦难历程,以至于成了这般模样。望着面目全非的紫烟,焦方心如刀绞。

紫烟拉着焦方,走到河边,用手指在沙地上开始写下漫长的痛苦回忆。有时候,回忆也需要坚定的勇气,直面人生。

在焦方离开南阳城去陀螺寨之后不久,伍夫人和伍云召在一天晚上发生了争执。这让紫烟和伍保等人大为不安,之前,他们之间一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伍夫人当晚把紫烟和伍保叫到身边,劝他们两人离开南阳城。

紫烟和伍保当然不会同意,心急之下,伍夫人说伍云召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般完美,他有自己不为人所知的想法,因为这可怕的想法,近乎偏执的他有可能毁了南阳关。

府衙内的地下藏有大量兵器,他还私下用心扶持朱家庄发展势力,用心经营与自己堂哥伍天锡和拜把子兄弟雄阔海的关系,而且还在府衙内瞒着其他人神秘兮兮地寻找黄金。一切都在表明,他在为不远的将来实现一个伟大的设想,而不动声色地壮大着自己的势力。他以为这些自己做得非常隐秘,怎么可能瞒过眼皮下的夫人呢。

伍云召谋反的心机,由来已久。伍夫人并不看好,她委婉力劝伍云召带着部下,弃城。伍云召严词拒绝,他说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伍夫人当时心里很是苍凉,伍云召为父报仇是真的,但做一方诸侯更是他一直经营着的一个不息梦想。终于,在遭受几乎的灭顶之灾之后,实现理想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伍夫人不忍心紫烟和伍保也做了无谓的牺牲品,于是在与伍云召谈判失败之后,冲动地把真相告诉了他们两个人。

紫烟和伍保大为震惊,一时之间不敢相信。伍夫人无奈,只好听任他们的选择,并嘱咐他们不要把谈话外泄出去,虽看不惯伍云召的行为,毕竟夫妻一场,如果阻止不了伍云召疯狂的行为,那么,她就陪自己的夫君一起疯狂,无怨无悔。

由于紫嫣当时一直在照顾精精和空空,连她也不知道这些秘密。伍云召派焦方去陀螺寨仅仅是为稳定城内军心,他也没指望焦方真能够到达。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在幕后由伍云召掌控,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早和朱灿有密谋,见到南阳关被围之后,由朱家庄派人持他事先写好的亲笔信,去通知陀螺寨和金顶山的兵马,三股兵力在城外,伍云召在城内,最终一举击破隋军,据守南阳关称王。

然而,计划制订得再精密完善,也有出差错的地方。南阳关被围,城外一点动静也没有。伍云召不得不亲自出马,他一到朱家庄就被软禁。原来,在强大的金钱攻势之下,朱家庄已经被瓦岗军的李密暗中收买。朱灿在李密的授意之下,不发兵救南阳,而是坐等南阳关被攻下之后,隋军撤回主力。朱灿这才派人通知伍天锡和雄阔海,三处兵力合围南阳关,其中朱灿部瓦岗寨兵又占多数,王伯当、单雄信、秦琼都暗藏军中,监视和控制朱灿部队的动向。

由王伯当假扮的朱家庄兵力最先攻入府衙,当即对一直留在内宅的伍云召亲属进行屠杀,除了李密为泄私愤之外,更多是想嫁祸于朱灿,让朱灿走到伍云召的对立面,以免他勾结伍云召残部,或者伍天锡、雄阔海部,与瓦岗军作对。

随后赶到的秦琼和朱灿阻止了王伯当的血腥屠杀,秦琼救活了身中数刀,面部毁容,喉管也被割破的紫烟。朱灿抢走了小公子伍登。落单的紫嫣带着精精和空空阴差阳错,让刘排军收留。

朱灿心里有苦不敢声张,对外封锁消息,说是隋军所为。支走对伍云召忠心耿耿的伍天锡和雄阔海之后,利用洛阳战事吃紧,瓦岗军抽调部队援助之机,对屠杀府衙的瓦岗军进行了血洗。并不是说他为伍夫人等报仇,而是为了灭口,怕他们散布是朱家庄对伍家人进行了屠杀。

朱灿试图对城内兵力进行整合,也想把南阳关治理好,却是有心无力,捉襟见肘,疲于奔命。他还和宇文成都在城内布下的眼线李三合作,找到兵器后,又私自藏起来,想据为己有。以至于李密不得不又派心腹王伯当带单雄信等人重回南阳关,除警告朱灿之外,就是逼他赶快把兵器和黄金交出来,以便武装自己的部队,扩充自己的兵力。

紫烟在秦琼的细心照料下渐渐伤好,却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秦琼给她订制了面具,让她最终能站在众人面前。紫烟之所以一直在瓦岗军内忍辱负重地苟活着,就是想有一天,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还活着的伍府人。

王伯当放心带她重回南阳关,除了因为她已经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废人,而且一直在他们的监控之下,不可能泄密,也自信她掀不起多大的浪子,更重要的是紫烟是唯一熟知府衙地理环境的人,这个对他们很重要。当天晚上,她意外遇上焦方,让她大为惊喜。因为时机不对,她也不敢相认。此后,紫烟一直寻找机会,终于跟随秦琼出城时,她决意留下来。秦琼也做了个顺水人情,他清楚紫烟所知道的,现在对瓦岗军来说,也构不成威胁,最多能让人看清楚李密的阴险嘴脸。当然,李密的阴险现在已经不是秘密。

“侯爷呢?”焦方问紫烟,“侯爷后来去了哪儿?”

紫烟在沙地上写道:“侯爷在朱家庄神秘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朱灿说侯爷自己在一天深夜悄悄离开。李密派人调查过,也说在一天夜里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反正他没有重回南阳关,朱灿和李密只是推测他去了河北投奔岳父李子通,以期东山再起。这仅仅是一个猜想,前往河北的伍天锡和雄阔海也能找到他。没有人知道侯爷的去向。”

焦方看着紫烟手写在沙地上的叙述,呆立了好久,才缓缓说:“紫烟,焦方从小被人看不起,承蒙侯爷不弃,让我从几乎没俸禄的捕快做起,一点一点,由侯爷耐心点拨,做到长史。我不管侯爷在你们心目中怎么样,他在我焦方心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真男人。我不可能让你们眼里的侯爷像我心目中的那样高大,但同样,你说的那个侯爷永远也不会是我心目中侯爷的样子。”

紫烟哽咽着,继续颤抖地写道:“侯爷在我心目中跟你的一样完美,我这样腹诽侯爷实属不该,为尊者讳。也许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从瓦岗军和朱家庄那里得来的,不排除他们对侯爷的抹黑。我终于把自己所知道的全说出来,从保哥不在人世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已经死了,之后,我仅仅具有记忆功能。现在,这样的价值也不存在了。我要去找保哥和夫人去了。”

紫烟站起来,用脚把沙地上的字迹毁得不可辨认之后,她纵身轻轻一跃。焦方心里一惊,伸手去拉,已经晚了。紫烟已经投入滚滚的白河中,再也找不见。

紫烟。紫烟。

焦方不知道自己在河边待了多久,直到有只素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才慢慢清醒过来。紫嫣不知道什么时间站在身后。

“焦大哥,怎么在这里待着?”紫嫣看见他脸上的泪痕,不禁担心起来。焦方望着紫嫣,欲言又止。在她心目中,伍云召一直是神。紫烟已经不在人世间,没有人会告诉她另外一个伍云召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好。焦方的铁手在紫嫣的手背上抚过,黯然神伤:“紫嫣,伍府里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对,还有伍登公子,也不知道他被朱灿带到哪儿去了。”

紫嫣慢慢蹲下来,靠在焦方的身边,望着茫茫的白河水,一字一句地说:“焦大哥,不管伍公子在哪,我们都要把他找回来。对了,还有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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