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绝唱

　　因为长年超负荷工作，老方感到身体不适，便请了长假。休长假真是件逍遥自在的事，可以旅游、可以看戏，可以干所有自己喜爱的事，不过在快乐的同时，老方脑海里经常浮现出一张洁白的面孔，每当这时心里就不免涌起一丝遗憾。

　　这天老方来到南国一座城市游玩，在把那些久负盛名的旅游景点游览了个遍后，心满意足的老方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注意到一张海报，说是剧院有优秀话剧在巡演，男主角是大名鼎鼎的艾文。

　　老方一见大喜，年轻时他可是个狂热的话剧迷，如今有话剧可看岂能轻易放过，何况那个叫艾文的主角目前正红得发紫，是个集演员、编剧、导演于一身的才华横溢的人物，又因为至今不仅未婚，而且没有绯闻女友，平日里独来独往颇为神秘，所以他的粉丝相当之多。

　　晚上，在富丽堂皇的大剧院内，老方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那艾文果然名不虚传，一举手、一投足、一句道白、一抹眼神，无不韵味十足恰到好处。剧情简介告诉老方，这部话剧的名字叫《寻梦》，说的是一对恋人在他乡追寻梦想的故事，其中有清新甜蜜的相恋、有阴差阳错的误会、有苦闷、有沉沦，甚至有濒临死亡、绝处逢生，情节一波三折、立意令人沉思，自上演以来久盛不衰，观众百看不厌。

　　看着看着，老方突然坐立不安起来，眼前舞台上正上演的一幕竟使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此时的剧情是在一间小小的出租屋内发生的，女主角正坐在小床上垂泪，那床单是紫色的，而男主角戟指着床头柜上一盒小小的看上去颇为寒酸的蛋糕正对她大吼：“红妮，为什么？你为什么从事这种职业？你知道你骗了我多久、多苦吗？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人家欺骗我，可是万没想到我最爱的人竟是个最大的骗子！可笑我还巴巴地买了蛋糕给你庆祝生日哩，呸！”

　　原来今天是女友红妮的生日，晚上，贫穷的男主角兴冲冲地买了只小蛋糕，谁知当路过一家灯红酒绿的酒店时，赫然发现红妮扶着一个醉醺醺的胖子走了出来，此时的红妮打扮得分外妖艳，两人依偎着登上一辆流光溢彩的小车后扬长而去。那一刻男主角痛得心都碎了。

　　听了男主角的痛骂，那叫红妮的女主角抬起头来，老方一看之下又是一惊，这张脸孔太熟悉了，他是见过的，就是经常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可是又在哪里见过呢？她又是谁呢？就在这时红妮可怜巴巴地开口了：“我承认欺骗了你，可我全是为了你，你每天埋头写啊写，连门边都不出，结果把身体都写垮了，整日整夜地咳，我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我想为你改善伙食，想带你到医院治疗，可我在制鞋厂挣得的工资太少了啊，刨去房租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剩下的仅够两人吃些粗茶淡饭了，而你这个书呆子对这一切不闻不问，只顾沉浸在你的文字世界内。实在走投无路了，我只好谎称加班，实际上是在业余时间找了份陪酒的工作，可我向你保证，我只陪酒，从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先前你撞到我时，我只是送那个大客户回家而已，他酒喝多了……”

　　舞台上还在表演：男主角听了如梦方醒，含泪原谅了女孩……可是老方再也坐不住了，紧张地回忆着，脑海内猛地电光一闪，想起了好几年前发生的一起案件，是的，老方是位刑警。

　　那天是大雪天，这场大雪已经一连下了好几天，出行十分艰难，这时老方接到报警，说出租屋内有人死了。老方和同事当即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事发地点，城乡结合部一片杂乱的生活区。在一间小小的但分外整洁的小屋内，老方看到一张铺着紫色床单的小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的眼睛是闭着的，皮肤白得像瓷器，姿态优美神态安详，一动也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床头柜上还摆放着一只小小的生日蛋糕。

　　发现女孩死去的是房东老太太，老太太浑身哆嗦着，显然还没有从惊骇中恢复过来。她是来收房租的，左敲右敲无人应答，不得已，只得掏出备用钥匙打开门，结果发现这惊人一幕。

　　老太太只知道女孩是外地人，叫红妮，姓什么、老家在哪、干什么工作，等等信息一无所知。老方听了无奈地叹口气，他知道这儿的人都这样，只要能收到房租，天塌下来都与他们无关。而住在其他出租屋内的外地人全都忙得喘不过气来，对屋外之事根本无暇过问，没人知道红妮的情况。

　　老方他们的搜查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巴掌大的小屋内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如手机、身份证之类。回到局里不久化验结果出来了，女孩死于两天前，死前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没有人来认领尸体，没有人提供任何一点有价值的线索。老方知道这又将是一起无头案，一个远方寻梦的游子梦断他乡的悲情故事。像许多类似的案件一样，她当来自一个遥远的贫穷的小地方，直至目前她的家人或许还以为她在异乡繁华的都市里快乐地生活、轻松地挣钱，而对她的离去毫不知情，只到有一天惊觉得不到她的消息太久了，可是那时已无迹可寻。

　　更重要的是，对于这个叫红妮的女孩是自杀还是他杀，老方是一头雾水。这件案子就这样被挂了起来。

　　而眼前舞台上的此情此景与当年的出租屋内何其相似：紫色床单、蛋糕、女孩的名字、两张十分相像的脸庞！是巧合、是做梦，还是时光真的倒流了？

　　回到旅馆后老方努力镇定下来，把纷乱的思绪反复梳理了几遍，脑海里渐渐明晰起来。他决定提前结束休假，目前当务之急是赶到艾文的老家，查查他的底细。要查到他的老家在哪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那是一座小小的县城。

　　两天后老方的调查有了重要结果：艾文当年作为一名文学青年离开老家到都市闯荡时并非孤身一人，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孩，他挚爱的女友，小名正叫红妮。不过红妮是邻市人，两人是在网上认识的，所以两人从相识到相恋，直至双双外出寻梦，红妮的家人对艾文一无所知，这也正是红妮消失后她的家人无迹可寻的原因，直至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有艾文的母亲知道儿子当年交了个叫红妮的女友，这是老方此行最大的收获。

　　几年前艾文带着红妮闯荡世界，然后红妮孤独离奇死去，艾文消失无踪，大几年后艾文的舞台重现当年……艾文与红妮的死脱不了干系，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红妮死后艾文不告知她家人的原因，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老方想了好久，觉得还是无法下手，艾文这样高智商的人是很难对付的。两人双双来到都市后又能说明什么呢？万一艾文说两人到了都市后就分了手各奔东西，那一切还是无法深入。

　　老方决定碰碰运气，对艾文这样的人绕太多的圈子并不是明智之举。

　　当老方面对苍白消瘦，甚至有些神经质的艾文表明身份，并单刀直入说出心中的疑问后，出乎他意料的是，艾文面无表情，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略带沙哑地说：“后天晚上还有最后一场演出，等演出结束后我们再交流。”

　　艾文的表现让老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是一种既兴奋，又隐隐不安的感觉。

　　才开始老方还有一种担心：艾文会不会使招缓兵之计趁空跑掉？于是他便暗中监控起来，很快便发觉此担心纯属多余，甚至有点幼稚。艾文是个名人，有一张人尽皆知的面孔，他又能往哪里逃？再说他若不承认有的是理由，逃跑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老方惊讶地发现，这两天内艾文忙极了，他竟分外卖力地组织大伙一起排练起来，艾文想打听排练什么内容，却被他的助手婉拒了。老方不禁在心里赞叹一声：这部话剧都如此成熟了，他还如此较真，这家伙真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场演出终于到来了，剧院内一时间人满为患，老方坐在最前排的位置，这样一来就可以把艾文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时，幕布缓缓拉开了。

　　艾文的表演依然无懈可击，比起老方看过的那次更为出色，甚至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一句句台词、一个个动作直指人心。可是老方又产生一个奇怪的感觉：艾文的表演无比决绝，甚至有点……悲壮！

　　就在这时出租屋的一幕来到了，老方格外认真地看着，一点一滴也不敢放过，突然间惊讶万分，剧情竟给改动过了！而这部话剧的导演和编剧都是艾文一人，显然正是他在这两天内改动的，难怪他们要一遍遍地抓紧排练哩。那改动后的剧情又是什么样子呢？

　　男主角发现红妮做了陪酒女郎后万念俱灰，写作的不成功、身体的虚弱原本就使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而他唯一的希望、钟情的女人又“背叛”了他，他真的受不了了，于是，回到出租屋后在红妮回来之前，他在一只水杯内放入了大量的安眠药。

　　剧院内观众们认真欣赏着，只有老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快要接近事实的真相了，因为当年的红妮就死于安眠药。

　　红妮回来了，艾文演的男主角对着红妮大吼，骂她欺骗了他，然后是红妮哭着解释，原来的剧情是男主角原谅了她，可现在的表演变了：对生活绝望的男主角已经完全崩溃，他强自镇定着递过那杯致命的水，说：“好了，不要哭了，是我害了你，来，喝杯水吧。”

　　红妮闻言抬起头来，擦拭净脸上的泪水，双手接过水杯感激的一笑，羞赧地说：“你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要不，我不干这行了，再打份零工好不好？”说着慢慢喝下了整杯水。

　　俩人继续慢慢聊着，红妮看上去颇为兴奋，聊往日两人从初相识、始相恋，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期间男主角不住地背过身去拭泪。这时红妮说她有点倦了，男主角便扶她上床躺着，一边继续聊。红妮呢喃说道：“我真想回到从前啊，那时我们多清纯、多快乐……”

　　舞台上的红妮终于不动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闭了起来，是安眠药发挥药效了。大伙静静地看着，久久沉浸在这悲情的氛围中，不知不觉中眼眶都湿润了，只有老方不住提醒自个：这是戏，却又不是戏，而是事情的真相！接下来当是艾文小心地擦拭所有可能留下罪证的地方，带走所有可能留下线索的东西，并借着夜色遁走，那场大雪将掩饰掉一切痕迹、一切罪恶！

　　可是，接下来舞台上不是这样演的，男主角并没有溜走，而是慨然说声：“红妮，这是我们梦开始的地方，那就让它成为我们梦结束的地方吧！”说着再次在水杯中放入大把安眠药，倒入水，然后一口饮尽。

　　所有人睁大眼看着：男主角在红妮的身边躺下来，并头絮絮说着话……

　　时间流淌着，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可舞台上男主角还这样说着话，他的声音太轻了、太入戏了，越来越柔情、越来越模糊，模糊到连坐在前排的老方都听不清，最后话是不说了，人却不动了。这是什么表演？

　　大伙又捺着性子等了一会，终于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因为台上两人一动也不动的时间太久了。老方才开始也有点莫名其妙，忽然心惊肉跳起来，就在这时舞台上骚动起来，有人从台后大步跑到台前，神色慌张地拉拢幕布。台下更乱了，“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老方再不犹豫，一个健步跳上舞台，跑到幕布内面一看，果然出事了，那假装死掉的女演员已醒了过来，可男主角一动也不动，大伙正手忙脚乱把他往后台抬。

　　接下来有人胡乱地抢救、有人报警、有人打急救电话……

　　医生宣布男主角，也就是艾文真的死了，他在舞台上服下的安眠药不是道具，是真的，而且量太大，无力回天。

　　艾文的口袋里发现一张纸，正是写给老方的：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不是这样的，在红妮死后，因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我溜了。今晚我把它改成这样了，你能接受吗？实际上几年来我一直认为，当年真实的生活要是这样该多好。

　　这么些年来我不仅没能忘了红妮，思念和痛苦反而与日俱增，所以我有意识无意识地在舞台上还原了当年，连女主角的长相都跟当年的红妮差不多。我当这是在赎罪，可也仅仅是苍白的赎罪而已，现在，我可以去寻找她了，一如当年我们的寻梦。

　　几年来我一直生活在黑暗的地狱，说真的，我希望就这么一天天地备受煎熬，却又希望有警察能从我的演出中得到蛛丝马迹，我真矛盾啊，现在终于解脱了，谢谢你。

　　想不到剧情的发展如此出人意料，更想不到今晚竟是艾文的绝唱。

　　老方呆呆地看着纸条，末了长长叹了一声：剧情可以更改，要是许许多多的人生也能更改，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