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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都不放过》 作者:查尔斯·格雷伯

第70章

  一个在萨默赛特医疗中心工作的医护人员被逮捕的消息在周五下午的时候就被报道出来了。电话在事件发生后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打了进来,洪水一般的电话袭击着检察官办公室的接待总机。直至现在,超过175个匿名举报者或是相关受害者的家庭成员打来了电话。在提姆和丹尼下午晚些时候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获得点儿清闲时光时,布朗尼和马格斯将负责处理关于公众的一切,而他们将继续前往州监狱。

  警司带着他们穿过装有尖叫着的金属探测器的走廊,穿过装有双面镜的房间和一连串的电子门,来到了禁闭室。提姆和丹尼看见库伦蜷缩在床上,盯着墙面发呆。

  “嘿,看,他就在那儿呢。”提姆说。

  库伦闻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继而又看向了地板。

  “他们待你不错吧,查理?”丹尼说。

  他低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新的囚犯鞋:“是,还可以。这些鞋不是很合脚,不过……你知道的,这儿还有点儿冷……”

  “嗯,是。我们回头看看,能不能做点儿什么帮你改善下。”提姆说,“与此同时,我还得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嗯,反正是这么个情况,你朋友又打电话来了。”

  “艾米?”

  “是,”丹尼说,“艾米,她一直在打电话。”

  “怎么都不让我们清静一会儿。”提姆说。

  “她好像真的很为你担心,”丹尼说,“她说需要跟你说话,她很难过。”

  提姆和丹尼捏造的故事中,他们将艾米塑造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人,非常忠实于自己的朋友,而且在当地政府有些影响力。“反正对我们来说,这无所谓,”提姆说,“但是,现在我们的老板在后面盯梢,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吧,丹尼和我,我们打算将你继续带回审讯室,继续我们没有完成的谈话。”

  “而且,你可以和你的小朋友聊聊。”

  “艾米?”

  “是,跟艾米聊聊。你们可以聊一聊,让她别再纠缠我们了。在那之后我们再谈谈,你和我们俩,好吗?”

  “没问题!”查理说道。他当然对这些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警司打开库伦牢房的门,押送他来到了一个金属桌前。丹尼递给他一份米兰达警告书,让他大声宣读出来。这是他被捕之后第二次签署这份表格了,是助理检察官提姆·范·海斯提出来的这个建议,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再来一次。丹尼看着查理在每一个写着“是”的地方都签了名字首字母,并且在表格最后完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上交给警司,让他在上面盖了一个时间章。丹尼及时将笔拿走,谨防库伦有什么别的想法。签字完成以后,他们直接把库伦塞到了车里,送回了检察官办公室。

  艾米在检察官办公室的一个房间里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闭路电视闪烁的显示屏。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审讯室的画面:一个很普通的空间,一张桌子,一把塑料椅。视频很模糊,还时不时出现点儿信号干扰,让艾米想起在新闻上看到的那些从伊拉克传来的录像。这个房间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愉悦,至少从显示器上看来一点儿也不。当查理出现在那个画面中的时候,一切变得更糟了。他定格在画面中,手和脚都被锁链绑着,穿着米色的监狱服和没有鞋带的专用囚鞋。艾米突然觉得很恶心,查理现在的样子似乎都是她造成的。内疚感将她淹没,她哇哇大哭了起来。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她不是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还有其他的警察:尼克·马格斯警长、检察官办公室的律师、提姆和丹尼,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不过至少都混了个脸熟,大概都见过。他们肯定都认识她,她就是那个艾米,那个告密者。他们说艾米天生就是干这事儿的,说她很伟大,一直在给她戴高帽子。但她还听见了其他一些话,关于死刑,关于在监狱的生活。在屏幕上,艾米看着自己的这个朋友,这个他们所有人都想要干掉的人,这个在塑料椅子上不停颤抖的温顺男人。那个大家嘴中所说的凶手不在这里,屏幕上能看到的不过是个小男孩,害怕而孤独。她将这个男孩送到监狱里,他就在那,等待着她,真诚地相信,她还是自己的朋友。在这一刻,他确实是对的。她还是他的朋友,不知何故,她依旧还是。查理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继而看到了墙上安装的摄像头,定在了那里,盯着。艾米觉得自己被突然袭来的耻辱感觉羞得脸都红了。艾米当然知道,查理不可能看到她,但这一点儿也改变不了她现在的这种强烈感觉。

  警探们从头开始审问查理,一切都如昨天晚上一般重新上演。

  “听着,你得知道,查理,这事儿要是公之于众,最后你可能是以一个性变态的形象收场,也可能是个心存善心的‘死亡天使’,一切都取决于你。”

  然后,丹尼开始说,用自己的方式说相同的话。

  然后是提姆,然后又是丹尼。

  终于,轮到艾米上场了。

  警探们带着艾米沿着迷宫一般的走廊穿过几个办公室的门,他们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艾米除了自己的心跳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所有的门看起来都长得一样。她觉得自己正身处地狱,或是上了一个什么游戏节目的真人秀。走了很久,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门打开了,他们把艾米留在了这个房间的沙发上。她坐在沙发的一头,然后又跑到另一头,在犹豫了几次以后,终于决定还是坐在离门最远的沙发把手上。坐定以后,她开始环顾四周,看了看这个房间的其他部分。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四壁空空,除了这个硬邦邦的沙发和上面几个粗糙的羊毛垫子以外,剩下的那点儿家具就是一个咖啡桌、一个柜子、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摄像头。她觉得这个摄像头应该已经打开了。咖啡桌上有个录音机,被贴在桌面下,跟她五年级记忆中的那个一样。柜子里装满了娃娃。

  艾米又往前凑近看了看,这些娃娃从解剖学上来说比例都很真实。这个房间是专门用来审问那些恋童癖性犯罪者的。她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些小木偶般大小的阴茎和阴道。她从来没有跟检察官办公室的人说过自己童年曾遭受过性虐待。事实上,她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这些事儿,但她还是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的什么表现反映出了这个过去的历史,以至于他们故意把她带到这么一个房间里来。艾米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一个女警察可以带7岁的她来这么一个房间接受调查,她的生活将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她也不必记住那些梦魇一般的过去。但是在那个时候,没有人想过要保护她,她只能试图保护自己,因为她的家人全都不相信她。他们告诉她,那个男人根本不是那种人,他人很好,是个很棒的叔叔。只有艾米知道,在这个好叔叔的表面下,是个怎样的怪物。每次过生日、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时候,他都会出现,无论是不是有人看见他,他都会出现在那里。这是艾米真实生活的写照,也是查理的。

  查理走进房间,身上戴的镣铐都被卸下来了。艾米给了他一个同情的微笑,这感觉是真挚的。她不再紧张,查理挨着她坐在沙发上。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小、那么温顺,像是个穿着睡衣和蓝帆布鞋的小孩子。这个好像被吓坏了的小男孩穿着无袖衫,赤裸着双臂,这是艾米第一次看见这种囚服,淡蓝色的,很单薄。在观察衣服的同时,艾米的眼睛在他健硕的肱二头肌上来回游移。

  他说这是他自己做的,源于一次拙劣的自杀尝试。查理告诉她应该如何正确地做这件事。经过基本训练的他们告诉他说:“如果你要是想自杀的话,就要选用正确的方法,争取一次成功。”标准方法是割手腕,如果割得偏上,划胳膊的话,只会增添很多痛苦,但要是沿着整个胳膊,拉一个很长的伤口,血就会立刻喷涌而出。“这种方法既能造成很震撼的效果,又能成功自杀。”他们是这么说的。这是那些人佯装硬汉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些话,那种演练军官们时常喊的口号。但是查理记得,有一天下午,他放下手中的拖把,走到浴室中,用刀片沿着整个手臂划了一条口子。演练军官说得没错,他确实看到了不少血,很厚,“我的上帝”,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肌肉和白色的肌腱,他开始尖叫。

  “所以,基本上,我可以搞砸所有事儿。”查理这么对艾米说道。20次自杀尝试,如今他依旧活着站在这里,呼吸。他们嘲笑着这些事儿,但是究竟自杀给他带来了什么,也许只有查理自己才知道。在危机中,只要他觉得走投无路或是感到无奈,就本能地回想着那些死亡曾给他带来的威胁与恐惧。可事实上,他对死亡本身并不是很感兴趣,起码对自己的死亡不感兴趣。他的护理事业帮忙解决了这些悖论,接近脆弱感受死亡又不用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他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替代自杀带来的感觉。

  你没法告诉查理应该去做些什么,他永远不会被迫干什么事儿,就像儿时把他压在身下的那些大孩子一样,警探们对他无计可施。不过,如果他愿意的话,是可以做一些事的。艾米没有要求得到真相,但查理可以给她真相。

  艾米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需要说些什么,也了解他想说的话。查理不需要成为一个圣人,上帝知道他离圣人的标准还远得很。他知道是非黑白,知道他曾经做的那些事情是坏的,是违法的。所以,是的,他不是个圣人,但是他想要成为一个英雄,他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了她。

  一旦他开始说,这一切就变得相对简单很多。与其说他是在供认罪行,不如说他在侃侃而谈自己这一生的故事。他搭着双腿,坐在问讯室当中,肩膀上还披着艾米柔软的羊毛衫。查理开始从头说起,警探们却急于想要知道关于盖尔牧师的事情。他跟他们谈论了盖尔,然后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之前可以回顾的道路是那么长,他回顾的过程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查理没有为自己干过的事情列过什么单子,没有记录自己犯罪的备忘录,更没有将这个完整的故事给别人大声讲出来过。但是,长久以来,他一直讲给自己听,被编辑过的这些故事在他的脑海中好像一首首曲调完整的流行歌。他是周日晚上6点15分的时候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的,中间只因进食、喝咖啡和去厕所间断过几次,他用相同而平缓的语调足足讲了7个小时。每当提姆要给磁带翻面的时候,他都会耐心地等待,然后从刚刚断掉的地方接着继续讲下去,一点儿不差。他阐述着这个行业的复杂性,梳理着职业生涯中所有用到过的专业知识,描述着当初深陷抑郁症和企图自杀时的黑暗时光以及不合时宜的恋爱史。每一个故事都有相关联的数据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那些仁慈的善举,就算被称之为犯罪,也是被迫无奈的。患者们“去世”,“大限已到”有时候是“宣告死亡”,他只是做了“干预”或是“不得不去干预”—无论怎样,查尔斯都没有“杀人”,这些事件也都不是所谓的“谋杀”。这是个温柔谦和的故事,经过了长时间的排练,却是头一次被表演出来。为了他们好,为了他们的家人好,死亡只是一种恩赐,一种不止上帝才能给予的恩赐。

  他们本来只需要一个案子的始末,但查理给了他们40个,直到凌晨1点31分最后一盘磁带被用完的时候,故事还未结束,依旧还有很多尚未来得及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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