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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祖》 作者:那多

第一部分

小.说。t。xt-天/堂

一、从双圣庙开始传奇

福建发现孙悟空墓 “齐天大圣”与兄弟合葬

本报讯 福建省顺昌县考古工作者日前在位于顺昌县城西北部的宝山主峰上发现了一处始建于元末明初时期的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

据顺昌县博物馆馆长介绍,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位于海拔1305米的宝山主峰南天门后的双圣庙内,左碑上方横刻“宝峰”两个楷书小字,中间竖刻“齐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右碑竖刻“通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齐天大圣”孙悟空是海内外华人熟悉的神话人物,而“通天大圣”却没有在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出现过,几乎无人知晓。

《生活报》2005年01月12日10:30

英国学者远赴敦煌 欲解“三兔图”之谜

联合早报引述法新社报道说,英国的研究员准备前往中国偏远的西部,希望能解开考古学上的一大谜团,即为何世界各地多个古文明考古地点都会找到同样的一个宗教标志。

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说,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出现在英国中世纪的教堂内、蒙古的金属器皿上、也出现在建于公元六世纪到七世纪的中国隋朝庙宇中。

报道说,令学术界人士一直感到疑惑的是,为何时间和空间相距这么遥远的佛教、基督教和穆斯林都会显著地采用这个标志。

在这一画面中,三只沿着圈子追逐,耳朵相互交叠的兔子看起来几乎是一样的。

报道说,以考古学家为首的四人英国研究组,下个月将会到中国甘肃省的敦煌,研究那里的壁画,希望能为解开谜团找到一线曙光。

一千多年前,敦煌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这条著名的通商要道把中国同中亚和伊朗联系起来,要道的分支伸延到西藏和南亚。

除了商品之外,宗教和思想也通过这条要道传播到远方。研究员们认为,这正是“三兔图”谜团的起源。

据悉,“三兔”标志最早出现于敦煌壁画顶蓬的布制华盖上。英国的研究员到达后那里后将仔细进行研究。

率领研究组的考古学家格里夫斯说:“要是我们能搞清楚为何同一样东西对古代相距数千里,相隔几百年的人们都同样具有意义的话,那我们就能够帮助现代人理解不同文化和宗教中共同的事物。”

《千龙新闻网》2004-08-24 13:55

我每天都要看上百条的新闻,有些和我有关,大多数则和我无关。这两则新闻原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如今却有了关联。新闻可以先列出来给大家看,牵扯出的故事却要一点点说。

看过我之前几篇手记的朋友一定开始揣测将发生什么,可我保管你们猜不出。

2005年5月底,我趁周末去了次北京的天坛,一无所获而归后,心情相当沮丧。那时我正遭遇一宗耗尽心力也难以索解的大秘密,甚至代表着人类暗世界的精英们也和我同样一筹莫展,只能坐等遥远天际传来最后的消息。看过手记《神的密码》的朋友当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样的坏心情多多少少对我的工作状态有点影响,那天中午闷头在桌上吃盒饭的时候,电脑显示器上放着的活动木人被一只手拿起来,拗成莫明奇妙的样子重新放回去,于是重心不稳地倒栽葱下来,好险被我左手一把抓住,没有掉进塑料饭盒里。

“你在玩满清十大酷刑吗?”我把木人的胳膊腿捋顺放回去,抬头对明明没留八字胡却总喜欢摸上嘴唇的宗而说。他是我的部主任。

“你这几天无精打采的,刚才反应到还挺快啊。”宗而手上出现一支刚洗干净的钢勺,铛铛地敲着木人的脑袋。这个结了婚男人的生活状态和我们有着巨大的不同,起码每天的午饭都有老婆在家里烧好带来,每个月省下一两百块的饭钱,多洗二三十次碗勺。

“你和我的木人总是有仇的吗?”

“果然,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宗而兴致勃勃前后左右给了木人四个脑瓢,小家伙摇摇欲坠,我一把扶住。

“放假放假,你疗情伤去吧。”宗而终于收起作恶的钢勺走开了。

“咦,你有那么好?”我不管他的用词不当,瞪起眼睛问。

“你五一值了六天班,放你四天,最近报导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还有两天就不要计较了吧。”宗而挥舞着钢勺向他那靠窗好景观的宝座走去,哀嚎声传来,沿路又击中了两人的脑壳。

“这样啊……”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庆幸。什么时候宗而的钢勺开始和所有人的脑门作对了?

我在青旅选了个五天四夜的福建游线路,打算去深山老林放松。这条是新线,主要游览在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一般去福建都会往武夷山跑,这条线路人少,清静。第一夜顺昌,第二和第三夜在保护区,第四夜福州,然后回上海。

请的是十三日至十六日四天假,我却十一日周六就出发了。记者无周末,不上班也要待命,所以照理周末离开上海是要告假的,但宗而本来就差我两天假,我拿双休充数他也只能准了。

新线路团也小,就十二个人,旅行社也赚不了多少,现在正处于培养市场期。飞到福州还没到中午,那里的导游接到团,一众人涌上辆外新内旧的中巴。我调整着冷气喷口就开始郁闷了,这车明显空调不足。

导游是个站着不动也让人觉得在蹦蹦跳跳的小妹妹,上车就来了个轻度荤段子,然后带我们拜过了司机阿牛师傅。这是惯例,大家一同把掌声献给这个在接下来几天保证我们性命的黑瘦小子。

牛师傅像所有的旅行团司机一样酷酷不说话,开出市区的时候已经超了一百多辆车。马力和空调成为反比,大家都开始擦汗了。

导游小妹妹看见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赶快开解我们:“别看牛师傅车开得快,车技是一流的,从来没出过事。大家当免费玩云霄飞车啦。”说完自己拍起手来。

一车人黑脸看着这个丫头,稀稀落落跟着拍巴掌。

“咻!”中巴从两辆卡车间的空隙穿过去。牛师傅对我们的鼓励作出回应。很合他风格。

到顺昌要两百多公里,这样下去不会两小时就到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怀疑这个扎短辫的女孩心智根本没成熟,或者她和牛师傅就是导游界绝配的恶搞二人组。她自作主张地为我们十二个团员取了朗朗上口的外号。

真的很上口。

比如悟空——这是我。

她自己叫唐僧,所以除了悟空以外,还有八戒和沙僧。剩下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一个我认为是来远足减肥的胖妇叫白骨精,更让我看清了唐僧的恶搞本性。

白骨精恨恨地看了两眼冒光陶醉在起外号快感中的唐僧一眼,然后居然向我也翻了翻眼睛。关我什么事?虽然我是悟空。

“出来玩就要放得开。”导游大大咧咧地说,她命令我们就此叫她唐僧或师傅:“我们第一站游览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所以起这样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她顺便还把房间给分好了,除了原本就是两人出游外,其它人的分配相当有规律。

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家伙高高瘦瘦,大概有188的样子,名唤六耳。他的全称叫六耳猕猴王,师傅说我们住在一起很配。

六耳是个超级自来熟,他从后座伸手过来,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你晚上不打呼吧。”

我活动了下肩膀,有必要用这么大的手劲吗?

“不打呼,怎么称呼?”

“六耳。”

我回过头,见他笑嘻嘻的一张脸,不由苦笑:“你还真是配合。我叫那多。”

“那?真是少见的姓。我叫游宏,游泳的游,宏观的宏。”游宏撤回前倾的身子,回靠到椅背上:“不过我觉得六耳这个名字还是挺拽的,只要不把后面三个字带出来。”

“哦……”我拖长了音:“那就叫你六耳好了。”

这个时候唐僧开始招呼我们玩屁股游戏。这是个旅游界老掉牙的游戏,一点新意也没有,让每个团员自己说个形容词,一遍说完之后,导游就会说,按照这个格式把形容词加进去,比如先前说的形容词是“红通通”,代入格式后就变成“我的屁股红通通”。

知道唐僧要玩什么花样的人一定不只我一个,只是大家都想把注意力从牛师傅惊人的驾驶技术中转移出去,所以对她相当配合。

轮到我的时候,当然不能说“红通通”,因为我是悟空。

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说“八面威风”。

孙悟空的屁股八面威风!

几个游戏和一串荤笑话结束的时候,居然就到了顺昌。我看了看表,两小时多一点。唐僧的努力表演和“咻咻咻”左突右窜的中巴车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大家的情绪都有点HIGH。

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多,看这个时间就知道大家都吃得很香。牛师傅重新出发前去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唐师傅则开始大吹顺昌和孙大圣的渊源。我听着,肚子里和记得的新闻一对照,发现这唐师傅的艺术加工能力还真不赖。

“靠,这也太玄了吧。”六耳吃完饭上车就一屁股坐到我身边,这时翘着二郎腿。可是中巴的位子空间小,这二郎腿翘得我在一边看都觉着挤得难受。

“也不完全是瞎吹,是有这个新闻,年初新华社报的,后来各地报纸都有报道。”

“是嘛,我怎么没看见。”

“干这行,乱七八糟的新闻看得多。”我笑笑。

“哟哟哟。”六耳叫起来。坐在他前面的脾酒肚摁下调整座位的塑料杆子,用了几次力,正在奇怪怎么靠背只往后挪了半寸。而六耳叠在上面的右膝盖已经被前面的椅背压到不行了。

六耳忙把腿放下来:“悠着点儿八戒。”

脾酒肚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把绰号叫出来,只好嘿嘿一笑。

“你是记者?什么报啊。”

我从包里摸了张名片给他。

六耳接了名片,却摸出本通讯本:“帮我把电话地址留这上面吧,名片容易掉。”

互留了电话地址,六耳重新打量起我的名片:“晨星报?我常看啊,不好意思我无业游民一个,没有名片。你说真有这新闻?还真有悟空?”他眯起眼睛往我身上溜了一圈:“悟空就生在顺昌哈。”

“小心眯成偷针眼。”我被六眼看得不爽,转开话题:“报上的新闻不能尽信,我觉得这是炒作,这样一炒,顺昌的旅游产业不就起来了吗。”

六眼竖起左手食指来回地摇:“做记者的怎么能说新闻不可信,你这是砸自己招牌哦。”

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离得不远,从一条山道开上去,其实是两个村子。先到的是马料坑,村名叫作“仙场”,传说乃孙大圣当弼马温时集贮马料放牧仙马的地方,搞了几匹批红载绿的“仙马”,也没有宽阔的场地供驰骋,只能做上去收十块钱照相。

高老庄自然也不是本名,叫土垄村,至今仍有八成的住户姓高,原本还有高家祠堂,文革时被毁,现在只留下基址。两个村子都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参观高老庄的时候,大家一口一个“八戒”,搞得脾酒肚有点狼狈。他的肚子一度小了两圈,我认为是他努力吸气缩腹的结果,后来被叫得自暴自弃,又恢复原状。这些绰号固然让当事人们极度郁闷,却让我们这些宿不相识的游客迅速熟络起来。

六耳先前在车上虽然装模作样教训我,其实对新闻背后的花样感兴趣地很,这时涎着脸说尽好话,让我透些内幕消息给他听听。市委宣传部的禁令指示几乎天天传达,我随意挑了几个无甚风险的和他说了,这小子大呼小叫,把我越缠越紧。

一来二去,六耳也把自己的情况和我大致说了,他专业读的是地质,毕业后混了一年不愿意去矿井干,准备去美国继续混。这段时间游山玩水,签证顺利过几个月就要走了。

晚饭的时候六耳硬逼我喝了三四杯啤酒。我本来几乎不碰酒的,酒力差到不行,六耳出尽法宝,晓我以理动我以情,真要不认识的说不喝就不喝,很熟的也能拉下脸来拒绝,怕就是这种半熟不熟,一副把我当大哥的样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六耳正盯着一张纸,我凑过去一看那上面的四幅图脸就绿了。

“这谁画给你的?”

“你呀,昨晚,忘啦?”六耳头也不抬:“这可比葵花宝典还神啊,悟通这密码就能成神吧。”

这宗“神的密码”给我的挫折感实在太强,原本出来玩就是散心,没想到几杯啤酒下去嘴上就没东西把关,全倒给这小子了。这种事情让一般人知道了,那还不出乱子?

我拨了拨头发:“小样,一宿没睡吧,随便编个故事就信啦,我刷牙洗脸去了,你自己接着看吧。”

六耳满是红丝的眼珠子立刻朝我瞪过来,却忽然又转了几转,笑道:“我就不信你醉了还能编出那么圆的故事来,再说昨晚我去了次网吧,马哈巴利普兰的新闻都查到了。还有那个网站上你发的求助贴。过两天回上海我再去问问耕读园的门童,看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张明。”

我的脸立刻垮下来,连这都知道了:“昨晚我都说什么了?”

六耳立时来了劲,开始从马哈巴利普兰一路说起。

我洗完脸刷完牙,他还跟在旁边说。

“去去,我小便。”

六耳一溜到卫生间门外:“那天晚上夜黑风高,你和一代奇人卫后上了摩托艇,乘风破浪……”

出了房门去一楼饭厅吃早饭的时候,六耳还跟着我说个不停,眼看前面走道上也去吃饭的铁扇公主牛魔王就要和我们打招呼。

看样子我就算没说个十成十也有八九分,皱起鼻子狠狠出了口气,道:“停停停,不用再说了,被别人听见以为你脑子不正常。”

六耳伸手过来搂住我的肩:“不说也不是不行,昨晚你说那个水笙其实不是人,今晚你再给我说说水笙的故事,昨晚那个故事没准我就忘记了。”

我闷哼一声,把那张臭脸推开:“你倒底几岁,我又不是你娘,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给你讲故事,那么喜欢听的话,有一个少女和七个男人同住森林小木屋的故事,今晚讲给你听吧。”说着快步下楼。

六耳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

吃完早饭车就往县城西北的宝山开去,昨天的高老庄养马场也在这山上,是从另一侧的山道上去的。今天的目的地,不用唐僧说,我也知道一定就是宝山顶上南天门的双圣墓。

这里原本不是旅游区,顺昌决定开发宝山南天门旅游后,修了下山路,但车也没法子一直开到山顶去,连超牛的牛师傅也没法子。

于是唐僧举着小旗子唱着小调领我们爬山去。

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团,人数都不多。一路蜿蜒向上。

离山顶还有一段路就停下了,前两个团的游客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唐僧让我们等一下,跑上去看情况。不一会儿转回来,告诉我们必须等一会儿,县里的人把路拦住,双圣庙暂时封了。

大家都在嘀咕,这架式是有哪位领导来参观视察了,级别还应该挺高的。问题这新开发的小旅游点,怎么会有头头脑脑感兴趣?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太阳光都开始毒起来了。不单我们这帮《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前两个团的游客都从初时的小声嘀咕变成了抱怨连天。

我拉了拉T恤下摆,抹掉头上的细汗,抬腿往前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领导有这么多闲工夫。

没走多远,前面山道上摆着个塑料架子拦住路,旁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看我走过来,伸手把我拦住:“你是游客吗,现在不让过去,再等一会儿。”

还要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太阳都很高了,等会儿更热。我从随身小包里把记者证拿出来递过去。

“我是上海晨星报记者,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进,里面……”

我还想问里面是谁,那人把记者证还给我,笑着说:“那记者啊,专程来采访专家团的吗,我陪你进去。”

我也不揭穿自己的游客身份,什么专家组,先进去看看也好。

跟着那人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在后面问我:“那老师,这位也是和你一起的吗?”

我回头,除了一直粘着我的六耳还有谁。

我冲六耳一乐:“不是的。”也不管他大叫,继续往山顶走去。

就听后面的人对六耳说:“你也是记者?记者证呢,拿出来看看,别想混!”

“这个,你们有新闻稿没有?”我试探着问,冒充了我就不想被拆穿。

“哪有时间写新闻稿,这几个老外专家也是临时过来的,我们县文化局匆忙接待,根本不知道会有记者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咦,你是上海的记者,怎么手脚这么快?”

“哦,我本来就在福建出差,接到社里的通知就顺便过来看看,也不知能不能写出稿子。”瞎话张口就来,而且可进可退,给自己留了相当余地。

除了外国专家,其它也没问出什么。外国专家会对孙悟空感兴趣,那是什么专家,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

双圣庙其实就是间不大的小石屋,墓在屋子里。这当然不算豪华,不过元末明初的时候在宝山的最高峰建这座庙,也得费不少人力物力。

陪我的中年人把我送到庙口,和里面陪同外国专家的文化局张干事打了个招呼,就自己折返。

进了庙,不到二十平方的屋子里两个外国人正弯着腰摸宝一般东摸西看。张干事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来两位专家工作得相当投入,他让我等会儿再采访。

不发声正好,我还不知道该问什么呢。这场误会进行到现在,我已经在想该如何下台了。

我走到左手边离我最近的专家身后,他正在对眼前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拿着放大镜猛看。这石头显然是从什么地方断裂下来的,似是钟乳石的一部分,粗粗的像截树干。

石头向上的弧形光滑面上刻着个奇怪的图案,有点像三只兔子,但耳朵却是连在一起的。我觉得这图十分的眼熟,苦苦思索,终于记起,在几乎一年前的新闻里曾经提到这“三兔图”。这则新闻就是我已经放在前面的“英国学者远赴敦煌 欲解“三兔图”之谜”。

同一个图案为什么会在相距数千里的东西方出现,这个谜题让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很是兴致盎然,所以留下了印象,虽然隔了一年,还是想了起来。

这两个外国人,不用说就是要来中国考古的英国学者了。但记忆中他们是要去敦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转眼看见眼前石头上的三兔图,就知道了为什么。

没想到不仅敦煌有三兔图,双圣庙里也有三兔图。

这幅三兔图有两个巴掌大小,英国专家几乎连脸都要贴上去了,嘴里喃喃自语。我凝神细听,似乎在疑惑这图案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

原本我没在意,听他这么说,再看的时候,也觉得颇为奇怪。这幅三兔图的刻痕光滑圆润,看不出打磨痕迹,简直就像用手写上去的一样。

另一位专家围着两块碑转来转去,左碑刻“齐天大圣”,右碑刻“通天大圣”,在石碑的侧面,也有一些较小的三兔图案。这些图案却没有旁边大石头上的奇怪之处,和那“齐天大圣”的刻字一样,都是用石雕工具刻上去的。

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两个弯了半天腰的外国人先后直起身来,其中一个反手捶着自己后背,向张干事点头示意。

“你有什么要采访的,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张干事对我说。

走?走到哪里去?我忙对他说:“我先在这里看看,你给我张名片,我再给你电话。”

接过名片,我站在庙门口对他们挥手告别,再见吧,我才不会再打电话给你呢。

没过一会儿等了个把钟头满头是汗的游客才一拥而至,眼看屋子里就要暴满,我赶忙闪身出屋。

唐僧领着八戒沙僧白骨精一众人自然也到了,里面太挤,唐僧让大家在外面等一等,六耳见我大摇大摆从庙里走出来,用手指着我闷声道:“你滥用职权。”

我双手一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状。

唐僧也没闲着,大说那齐天大圣与通天大圣的事迹,齐天大圣的事情我们都知道,通天大圣却是从各种明清杂本中搜来的,唐僧两片薄嘴唇不停翻动,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关于这庙的前后因果却没说许多,大约是原本记载就少的缘故。连到底这通天大圣只有齐天大圣一个兄弟,还是如元末杨景贤杂剧《西游记》里所写,另有大姊骊山老母、二姊巫枝祗和三弟耍耍三郎,唐僧以“为了让大家有想象空间,这方面就暂时不下结论”为由在起哄声中糊弄过去。

轮到进庙,唐僧把手一伸:“悟空先进。”

又是一片哄笑。

我瞪她一眼:“早就进去看过啦,也没啥稀奇。”

“没什么稀奇?”唐僧跟着我走进来,拍了两下手让大家先慢拍照,听她说。

“这儿有一块齐天大圣当年留下来的仙人石,上面的图案是用手指直接刻上去的,你们用手指比画看看,是不是?”

她说的正是大石头上的三兔图。

我明知道她瞎掰,还是伸出手指顺着刻痕滑动,果然就像是用手指写出来的一般。

一时间大家争相把手指放进去来回游动。

我想起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的情节,黄药师用一种名为“化石粉”的药物先软化石头表面,再用手指在石头上写字。现实里的化学家应该也能办到这一点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拿出相机,开始在屋里拍照,两块石碑和三兔图都拍了。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呀?”牛魔王问唐僧。

“这图案呀……”唐僧有点傻眼:“这大概是齐天大圣留下的神图吧,这图看了能安神。”

“安神?”

被她这么一说,我们好像是觉得进这个屋子之后都比较安静,没相刚才在外面这样大叫大笑,或许是有那么点用吧,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我绕着两块碑走了几圈,问她:“这下面真埋着东西?”

这回唐僧很干脆地回答:“没挖出来过哪知道,不过听说是准备挖开看看呢。”

庙里也没太多东西看,摸了石头拍了照片就差不多了,唐僧领我们往下个景点去,她一边走一边点人头,忽然停下:“六耳猕猴王呢,他还在庙里没出来?”

我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一块牛皮糖:“我去叫他。”

重新跑进双圣庙里,见六耳蹲在“仙人石”旁,犹自用手指顺着三兔图划来划去。

“六耳,走了。”

他不理我。

我走过去重重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你还比划的入神了?走了走了。”我把他拉出来。

“真是神了,这东西,手指放进去刚刚好。”六耳出了庙又兴奋起来:“你说这后面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甚至惊天动地的故事?”

完了,牛皮糖又回来了。

同在南天门上的景点“仙纹石”一点都没啥特别,得要努力想象才能扯到唐僧口中的“北京猿人人头”,倒是石下悬崖下端的“八仙洞”让人浮想联翩。唐僧说这一字形并列的8个深浅不一的岩洞,有的深不可测,内有地下河。许多目击者曾在洞内见到石桌、石凳等遗物,且洞中有洞。多年前还有铁索可下,现在是只能看,下不去了。

要真能进去探一探倒不虚此行,此地的旅游业还在初级阶段,要是以后发展了,这八个洞一定会被开发利用。想想还是来早了。

接着又看了几处怪石,就回到了车上,下山开到一半又停住。唐僧领我们从一条小路走进去,是处很漂亮的水潭。

唐僧介绍说这水是从八仙洞口的水帘一路流上,极为清澈,并且“受了大圣爷爷的法力祝福,喝一口有意想不到的好运临头”。

于是除了我从不喝山野泉水之外,人人都捧了水来喝,都说清洌可口,六耳甚至把喝了大半的可乐倒空,装了一瓶“天然矿泉水”慢慢享用。

顺昌之行就此结束,下午车发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晚上睡在白水洋小木屋的时候,我问六耳。

“你要听水笙的故事,还是要听大美女路云的故事。”

“美女美女。”六耳立刻从床上挺起腰来,眼珠溜溜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就把人洞的故事对六耳历历说来。这故事再说一遍,连我自己都免不了发寒,更不用说六耳。讲到百年前的白骨留字时,他的脸都青了。

这天晚上六耳翻来覆去又没睡着,第二天我醒来他眼中的红丝更厉害。

“怕的又没睡着?”我笑问。

“哪有,昨晚蚊子多,身上被咬的痒才没睡好。”六耳强撑着,还伸手往腰里抓了抓。

“蚊子?那怎么不咬我?”我笑得更欢:“我说的这些,可不合适让别人知道,要是你露了口风,我只好拜托美女路云给你洗洗脑了。”

“不会,绝对不会。”六耳连声道。

听了人洞故事的人,绝不会对路云有什么良好印象,但要是真见了一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返 祖

六月十五日我回到上海,十六日就收到了张明的远方传讯,神的密码终告破解。十七日石库门旧居的小型聚会过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从原先的百思不得其解到突然真相大白,我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情也相当复杂,那几天里不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和那件事联系起来。

前几个月里心力交瘁,我盼望着接下来能有一段轻松的时光。

没轻松几天,牙痛又犯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颗牙就不能碰酸不能碰甜,现在索性翻江倒海折腾起来。一咬牙,去看牙医吧。

像我这种想到牙诊所里钻头“滋滋”声就牙酸的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下决心的。

这天下午早早把活干完,跑到华山医院牙科。和认识的牙医大力张已经约好了。大力张向来吹嘘自己猛男本色,拔大牙只需一下就搞定,听说我牙痛又改为吹嘘自己技术高超,动作温柔婉约,补起来不痛不痒。大力张的形象改变让我一点都不信任,但好歹在大医院认识这么个牙医,总比随便找个不相识的好吧。

大力张拿着钻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我脸色渐渐变了,笑得灿烂无比:“那多,你也有今天啊。”

“你你你什么意思?”我脸更白了。

钻头“滋”地响起来,慢慢向我靠近:“乖,张嘴……”

都补完了,我抽到一边去的筋肉还没归位,狠狠地漱口把嘴里的碎渣吐掉。

“你看,再苦不都过去了吗,这回以后又可以放胆吃了。”大力张打着哈哈。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我们牌桌上见。”我撂下狠话,捧着腮帮子出去。

走到门诊大厅,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多。”

一个黑炭头正向我走来。黑炭头叫袁列,曾经做过我的实习生,皮肤特别不经晒,眼看着他做一个采访黑一层。后来进了晨星报,到社会部做了卫生条线的记者。

“我刚补完牙,你过来采访?”我努力上自己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呲牙咧嘴。

“是啊,刚采访了一半,现在去病房,怎么样和我去看看,等会儿一起回报社?可是少件中病例啊,保管你开眼。”

看我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袁列把黑脸凑过来稍稍放低声音:“返祖现象,毛人。”

我其实并没有多感兴趣,但袁列这么热情,就和他一起去见识见识。心里还在想,电视里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多看的,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往病房去的路上袁列给我说了下那位病人的病情,这才知道为什么不单袁列象捡到宝一样冲过来采访,本市其它报纸的卫生记者也都来了。据主治医生说,这种是突发性的返祖,病人住院以来从皮肤科转到内分泌科,周身每寸皮肤都长出细毛来,大约比正常人的汗毛更细三倍,生长速度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到了难以下针抽血的程度了。

“那个医生说,一天剃下来的毛有几两重呢,太不可思异了,就像每个毛孔都吃了激素一样。”

说话间,已经到了病房外。

这病房里就那病人一人住,并不是特殊待遇,而是那病人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愿意和他住一间房。

病房里已经有几个记者,正在采访。说是采访,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发问,因为那们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言不发。

我跟在袁列后面走进房间,其它几人见袁列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把病床团团围住的身形错开来,让我看见那人的样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的时候还是像吞了只老鼠一样,一阵不舒服。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脸、脖子、手臂和手掌都被长着浓密的棕黑色毛发,约有两厘米。一张脸连鼻子上都长出了毛,只有眼皮上少些,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也进了房间,正在摆弄摄像器材,一个记者把话筒递到毛人的嘴边,说:“就几个问题,画面我们会经过处理,不会出现你的脸,你放心。”

出现脸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处理能比他现在的情况更彻底?当然这只是我心里想想,可不能说出来。

这会儿袁列也加入采访者的行列:“听医生说早晨已经帮你剃过一次毛,现在长得这么快你身体上有什么感觉?如果暂时没有抑制的方法,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你祖上有返祖病史吗?”另一个记者问。

我从几个人的缝隙间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你朋友来看过你吗,你觉得还能和他们正常相处吗?”

那人还是不发一言,眼睛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扫过。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那是无声的愤怒。

他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大吼了一声。

人人都往后一挫,两只原本在他嘴边的话筒更是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个才进来的小护士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扰病人,快出去出去。”

灰溜溜地被赶到外面,一个人低声抱怨:“怎么和野兽似的。”

和袁列同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刚才那位返祖病人。传媒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有些时候叫人无可奈何。

身上长出毛来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心理上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到医院去疗伤,却被记者在伤口上狠狠洒把盐。这样的情况,不是爆发,就是崩溃。

当事人虽然拒绝配合,新闻却还是照样做了出来,还登了照片,只是隐去了头部。第二天评报的时候,这篇稿子还受到了表扬,我们的副总编蓝头笑眯眯地说:“好,这样的突发新闻就要盯得快盯得紧,不能落到其它媒体后面,如果有新情况,后续报道注意跟上。”

晚上大力张打电话来说有牌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牙又酸起来,放出话去让他准备出血。大力王嘿嘿阴笑着,打牌的时候镇定自若,手风极顺。十二点多结束的时候,我虽然小赢,却没赢到这个可恶家伙的钱,大力王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哈哈仰天笑两声,拦下辆的士扬长而去。

“那个家伙真是好运。”在电梯里我还想着牌局。我住在七楼,很多时候我会选择走楼梯锻炼,不过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当然不想摸黑爬楼。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我站在自家门口,“咚”地跺了下脚,闷闷的声响顺着地震荡开,可亮起的却是闪烁不定的光。

“见鬼,又坏了。”我抬头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灯泡,就像风中的烛火。

我的包很大,东西又多,现在光线不好,我伸手摸了一会儿却还没碰到钥匙。

楼道里太安静了,灯光闪了一会儿又黑了,我却没有再跺脚让它亮起来,有没有都一样。

只有我的手在包里摸索发出的“梭梭”声。

脚步声。

极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那么安静的环境,是听不见的。

我一跺脚让灯再闪起来,四周却没有人。

声音是从一扇虚掩的门里发出来的,那后面是大楼的楼梯。现在声音又没有了。

我有点发寒,但还是走过去,推开门,说:“谁在那?”

声音不是很大,在这上下直通的楼梯间里却有阵阵回音。

没有人回答。

我往下走去,没几步,外面的声控灯就灭了,楼梯间里连窗都没有,这下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我试探着又往下走了会儿,到半层的地方停住,又问:“有人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但是在回声的余音里,我又听见了脚步声。

就在我的头顶。

我心里一紧,摸着铁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我把另一只手虚虚提起,挡在脸的前方,提防着。

夜晚高楼的楼梯间本就是最让人发碜的地方,我心里也打起鼓来。

我走回七楼,又往上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并不代表能看见什么,到处都黑影重重的。

“谁?”我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有点发虚。

我觉得自己这么莽撞地走到这一片黑暗里来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不管怎么,还是回到能看见的地方再说。

我快速地往下走,回到七楼,推开门。

“咚”,我重重地跺脚,哪怕是闪烁不定的灯,先让这里亮一点再说。

声控灯应声响起,一闪闪的黄色光。就在我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停住脚步:“你是谁?”

他穿着一声风衣,背对着我。在黄光下极为诡异。

听见我问,他转过身来。我却又吓了一跳。

他带着一顶遮到眼睛的帽子,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现在可是夏天!

“我是游宏。”他的嗓音沙哑沉重。

“谁?”我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名字。

“六耳,我是六耳。”他低低地说。

六耳?我一时愣住,他怎么穿成这样,还有他的声音,这是那个无厘头活蹦乱跳的六耳?

他朝旁边让了让:“怎么,不请我进去?”

这次我倒是很快摸到了钥匙,打开门把他请进去。

把灯打开,我顿时觉得舒坦许多,还是光明好啊。

“怎么那么晚来,之前也不来个电话,刚才搞得神神秘秘,故意吓我吗?”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问六耳,却见他站在玄关,帽子口罩和风衣一件没脱。

“穿成这样不热吗,还不脱掉。”我嘴里这样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六耳的样子很不对劲。

六耳把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慢慢摘去口罩。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昨天你见过我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帽子也拿了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倒吸了口冷气,缓缓站起来。

“一个多小时前我剃过一次,现在又成这样了。”

白炽灯的明亮光线下,六耳的脸上蒙了层细而密的棕黑绒毛,从脖子直蔓延到额头发际,让他整张脸都模糊不清。而头发更是变成了长发,披散下来。

他脱去风衣,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是层黑毛。出了很多汗,这些毛发都紧贴在皮肤上。

昨天并没听袁列说出游宏的名字,今天的报道里也只是以“游先生”代之,我真的没有想到,昨天躺在华山医院里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游山玩水,嬉笑玩闹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着六耳,咋见时的微微惊吓与排斥,已经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六耳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弯腰捡起刚脱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来。

我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刚碰到他毛发的时候,异样的触感让我的动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厨房冰箱里取了罐冰可乐,倒在杯子里拿给他。

“热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妥当。

“我这一身,能不热吗。”六耳勉强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手却不停地颤动。他张开嘴,大口地把可乐灌下去,带着泡沫的液体从他嘴角边溢出来,把唇下的毛浸湿一大片。还剩小半杯的时候,他终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弯下腰去,头垂到腹部。他的双手把脸捂住,整个人弓着,仿佛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

他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宽阔而嶙峋的肩膀抽动着。

我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肩,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许支撑。

六耳这些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一发泄出来难以抑制,双手也终于捂不住从心里发出的悲声。他猛地抬起头来,双手抓着沙发,刚才无声的嚎哭,已经使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想出国啊,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他脸上涕泪横流,毛发乱成一团,眼睛对着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与许多人一起经历过险境,以往看见别人困顿不堪的时候,总能说些鼓励的话,让他振作起来,但此刻……

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浸了冷水拧干,递给六耳。

六耳把脸抹尽,将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低声说:“谢谢。”

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

“还有可乐吗?”

我连忙又给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乐,双眼微闭,胸膛起伏。

“你还记得在福建的时候,我总是说有蚊子,身上痒,点了蚊香也没有用吗?可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从那时候起就……”

六耳惨然一笑:“那时我还奇怪,虽然痒却不见肿块,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来越痒,熬不住就去华山医院的皮肤科看,却查不出毛病,医生开了两支过敏性皮炎的药膏让我擦着试试。我全身上下都痒,那两支药膏没几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麻痒渐消,我还以为真治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猜到发生什么,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药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复发。当时我觉得这痒起来,简直就是受大刑。”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痒得死去活来,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过现在一百倍。”六耳轻轻道。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抬头问我:“有剃刀吗?”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给他,这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一直嫌麻烦,都用电动的了。

六耳右手握着刮胡刀,缓缓地在左手掌心刮过。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发飘落到地下。

他冲我笑了笑:“别担心,待会我会扫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缘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净,又开始刮手背。

“没关系的,你刮。”我见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纷纷掉落,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胡子长得特别快,洗脸的时候,连擦了四五把,却总是擦不干净,有一层黑色蒙在脸上。”六耳语调平稳,缓慢。仿佛在说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点近视,我把脸凑得离镜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层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只苍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摇了摇:“你看,现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让我刮吧,我还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头去,开始刮左小臂。

“那个早上,毛还没有现在长得快,长得长。我戴好隐型眼镜,脱光衣服,在穿衣镜前面仔细地看。”他说话的时候,头不抬起,只是看着刮刀在臂上来回地刮。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继续向上刮。

“我照完镜子,把剩下的药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时候,我跑出去买了脱毛膏。那个卖药给我的女人,看见我想笑,又有点怕。我走出药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脱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连我的眉毛一起。脸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烧伤了。那东西是不能用在脸上的,可我顾不了许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张开右手掌:“睡了一觉起来,脸上完全不痛了,我跑进厕所照镜子,然后就把脱毛膏扔了。这毛,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我把脸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华山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脸色都变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从皮肤科转到了内分泌科,住院观察。护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过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两个病友,也搬了出去。后来,记者就来了。”

六耳停住刮刀,抬头看我:“他们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真想把他们撕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篇报道,他们要让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个毛人!这样,看报纸的人会多多少?一千个,五千个?”

我向后缩了缩。那篇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未必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新闻做得漂亮,但对被采访来说却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这些医生帮不了我,他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从来没听说过人的毛孔数量在短期内可以增加一倍、两倍,毛发会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长。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我?”我愣住了。

“你认识很多人,他们的本领,不是现代科技都无法解释吗,那么或许现代医学无法医好的病,他们可以。”六耳看着我,眼中满是希望。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六耳张开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刚刮得干干净净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点:“你看,它们是那么快,那么快。”

六耳盯着那些黑点,眼中满是恐惧。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满脸的黑毛,也遮挡不住。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并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擅长治疗,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这些话,我当然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对六耳说。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扫帚在哪里,我把地上这些扫掉。”

“我来吧。”我拿出扫帚和簸箕,却被六耳一把抢过。

他握着扫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经刮去,指背上却还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转开。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扫进簸箕,再倒进垃圾筒里。我把扫帚簸箕放回原处,回到客厅的时候,六耳还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这里,行吗?”

“啊……”

“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不想回自己那里了,我怕被记者找到。那些邻居……我也不想被他们看见。”

“那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六耳说:“他们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心里讶异,这么外向型性格的人,怎么会没什么朋友。在福建的时候,虽然特别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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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话说得油滑一点。在福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和他说话的。但现在,我却要很努力,才能说出来。

六耳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头沉重,十几天前的那个少年,还回得来吗?

“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买把剪刀,这样刮……太慢了。”

就这样,我多了个不见天日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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