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波希米亚丑闻(4)

　　但我观察后的收获并不大。我们这位客人的外表显示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英国商人，身体肥胖，有点自负，行动迟缓。他穿一条很肥大的灰色黑白格子裤，一件不太干净的黑色燕尾服，大衣前面的扣子没有扣上，他还穿着一件黄褐色的马甲，上面系着一条艾尔伯特式的粗铜链，还有一块中间有方孔的金属片作为装饰物来回晃动着。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顶磨破了的黑色高顶大礼帽和一件褪色的棕色大衣，衣领的立绒皱巴巴的。总之，就我所见，这个人除了他一头火红的头发、满脸的悔恨和牢骚表情之外，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福尔摩斯敏锐的目光已经看出了我在干什么。当他注意到我疑惑的神情时，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他曾经干过体力活，吸鼻烟，是个共济会会员，还去过中国，最近写过不少东西。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情况之外，我推断不出更多的情况了。”听到他的这一番话，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忽然坐直了身体，他手压着报纸，可是眼睛却盯着我的朋友：“哦，我的天啊！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这些情况的？”他惊讶地问道，“比如说，你怎么知道我曾干过体力活？那确实是真的，我原来在船上做过木匠。”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你看看你的手，右手明显比左手粗壮有力。

　　你经常用右手干活，因此，你右手的肌肉比较发达。”

　　“哦，那吸鼻烟和共济会成员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要我直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就等于轻视你的智商，更何况你还不顾你们组织的严格规定，你居然还戴着共济会徽章标志的胸针。”

　　“喔，是的，我忘记那个了。可是关于写作怎么说？”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明显？你的右边袖口足足有五英寸磨得十分光亮，而且左手袖子靠近手腕经常贴在桌面上的地方更有一块整洁的补丁。”“有道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还去过中国呢？”

　　“紧靠你右手腕的鱼形图案刺青只有中国才有。我曾经对刺青图案做过一点研究，而且还写过有关这方面的文章，用精美的粉红色给鱼鳞着色的技巧，这是中国独有的。除此之外，我还看见你的表链上还拴着一个中国的钱币，事情就更清楚了。”“厉害！这些我可怎么也想不到啊！”威尔逊大声笑了起来说道，“我本来以为你简直是神机妙算，但说穿了也就没什么奥妙了。”

　　“华生，我现在觉得真不应该解释这些。”福尔摩斯说，“俗话说得好，要‘大智若愚’，你知道，我名气本来就不怎么样，如果我心眼太实了会让我身败名裂的。威尔逊先生，你还能找到那则广告吗？”

　　“能，我已经找到了，”他回答道，用又粗又红的指头指着广告栏的中间。“就在这里，这就是整件事的起因。先生，你们就自己看看吧。”我从他手里接过报纸，读道：

　　致红发会会员：

　　鉴于原住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黎巴嫩市已故伊乔基亚·霍普金斯之遗赠，现有一个职位空缺，薪资每周四英镑，纯属挂名职务。凡男性，红发，年满21周岁，身心健康，智力健全者均可申请。有意者请于周一上午11点亲至弗里特街教皇院七号红发会办公室邓肯·罗斯处提出申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读了两遍这条不寻常的广告后喊道。

　　福尔摩斯的身子在椅子里扭动着，嘴里咯咯笑个不停。这是他来兴致时的老习惯。他说：“这则广告可真够另类的，是不是？好啦，威尔逊先生，你现在就统统讲出来吧，说说关于你自己的一切以及和你同住的人，还有这则广告给你带来多大好处。医生，请你先把报纸的名称和日期记下来。”

　　“这是1890年4月27日的《纪事晨报》，正好是两个月前的。”“很好。那么，威尔逊先生，请你接着讲吧。”

　　“好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刚才已经开了个头，”威尔逊抹了一下额头说，“我在市区附近的萨克斯·科伯格广场开了个小当铺，买卖不大，近年来只能勉强靠它维持生活。以前雇了两个伙计，可现在只雇得起一个了。即便这样，可这个伙计为了学生意，宁愿拿一半工钱。”

　　“这位义务做工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福尔摩斯问道。

　　“他叫文森特·斯波尔丁，他的年龄不小了，但我也说不上他有多大。福尔摩斯先生，我的这个帮工再精明不过了。我十分清楚，他本来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赚比现在多一倍的工钱。但是，既然他感到心满意足，我又何必还为他担心那么多呢。”“噢，真的吗？你们能低于市场价雇到一个帮工，你好像真的是很幸运。在你这把年纪的老板当中，这可不是件平常事啊。我不知道你的那个帮工是不是像你广告中所说的那样才能出众。”

　　“噢，当然他也有缺点，”威尔逊先生说，“对摄影他比谁都更着迷。

　　拿着照相机东奔西跑地到处拍照，就是没有上进心。一照完他就一溜烟跑到地下室去冲洗照片，就像兔子钻洞那么快。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可是总的说来，他是个好伙计。他心眼还不错。”

　　“我想，他现在应该和你住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这个孩子做饭，收拾房间。因为我是个单身汉，没有结过婚，所以就这么几个人。

　　我们在一起生活过得很清静，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发生，我们是有房一起住，有债一起还。“开始扰乱我们生活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广告。

　　恰好就在两个月前的今天，斯波尔丁拿着一张报纸走进办公室，他说：

　　‘威尔逊先生，我真想祈求上帝，把我变成一个红头发的人。’”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说，‘红发会又有了一个空缺。谁要是得到了这个职位，谁就发了一笔大财。据我所知，空缺比谋职的人还多，受了遗嘱之托管理那笔钱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真是有钱都没处花呀。如果我的头发能变成红色，这个美好的安乐窝就等着我去享福了。’”“‘怎么说？是怎么回事？’我问。你知道，先生，我是一个足不出户的人，因为我的生意是别人找上门，而我不需要四处找生意，因此我常几个星期都不跨出大门一步，正因为这样，我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任何一点新闻我都很乐意听到。“‘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红发会吗？’

　　他睁大眼睛问我。

　　“‘从来没有。’”

　　“‘奇怪，怎么会呢？你自己就有资格申请那个空缺呀。’”“‘能挣多少钱？’我问。

　　“‘喔，虽然年薪只有两百英镑左右，但是工作很轻松自在，而且不会影响自己的其他正常工作。’”

　　“嗯，你不难想象，这真的让我很感兴趣。由于这几年来我的生意并不好，额外的两百镑会十分有用。

　　“‘那你详细地跟我说说这件事情吧。’”我说。

　　“‘哦，’他指着广告对我说，‘你自己可以看，红发会现在有个空缺，你要办理申请，这上面有地址。据我所知，红发会由一个名叫伊齐基亚·霍普金斯的美国百万富翁出资筹建。这个人特立独行，他本人就长着一头红发，并且对所有红头发的人都怀有深厚的感情。他财产很多。他去世后人们才知道，他已经把他的财产交给了财产受托人管理，并在遗嘱中吩咐用他遗产的利息为红头发的男性提供舒适的差事。所有人都说，这差事报酬很丰厚，可工作很清闲。’”“‘可是，’我说，‘会有数以百万计的红头发男子去申请的。’”“‘没有您所想象的那么多，’他回答说，‘您看，这实际上仅限于伦敦人，而且还得是成年男子。这个美国人年轻时在伦敦发家致富，希望回报这个古老的城市。

　　我还听说，要是你的头发是浅红或深红，而不是真正发亮的火红色，去申请也是徒劳。威尔逊先生，你要是去申请，肯定没问题。可是，仅仅为了几百英镑而不辞辛劳，也许是不那么值得的。’”“二位先生，你们亲眼看看，我的头发就是那种鲜亮地道的火红色，这完全是事实吧。所以我觉得，要是去申请一下，会比谁都会有胜算。文森特·斯波尔丁似乎对这事儿很了解，所以我觉得他也许会对我有所帮助。于是，我叫他关好门窗，随我立即动身。他非常乐意得到这么一个假日。

　　就这样，我们停了业，向广告上登出的那个地址出发了。

　　“福尔摩斯先生，那种恐怖场面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到这个城市来申请那个职位，人们的红头发颜色深浅不一。弗里特街上挤满了红头发的人群，远远望去，教皇院看上去就像水果小贩的手推车，上面摆满了无数个橘子。我真没想到，区区一条广告竟引来全国那么多人。他们的头发颜色五花八门——草黄色、柠檬色、橘红色、砖红色、像爱尔兰塞特犬那种红棕色、肝红色、土红色等等。但是，正如斯波尔丁说的那样，真正鲜艳的火红色头发倒不多。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在等着，我感到茫然无望，真想放弃算了。

　　可斯波尔丁怎么也不答应。楼梯上有两股人潮，一些人满怀希望往上走，另一些人垂头丧气往下走。我真不敢想象他当时是怎样带我从人群中挤过去的，他不顾一切地连推带拉，一直挤到红发会办公室的台阶前面，最后终于进了那间办公室。”这位委托人稍停了一下，并使劲吸了一下鼻烟以恢复自己清晰的记忆，福尔摩斯插嘴说道：“您的这段经历真是太有意思了。请您继续讲您的这段有趣的事情吧。”“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把木椅和一张松木桌子。一位头发比我的头发还要红的小个子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每一个申请求职的人走到他跟前时，他都说几句。他总能从每个人身上找出一些缺点来，说他们不够条件。毕竟，找一个职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而，当轮到我们时，那个小个子男人对我格外青睐。我们一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为了同我们私下谈。

　　“‘这是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帮工说，‘他非常愿意填补红发会的空缺。’”“‘这个职位他再合适不过了，’那人回答说，‘他达到了我们的要求。我还没见过谁有这么好的头发。’”他退后一步，把头一歪，盯着我的头发看了又看，看得我很不好意思。突然，他向前一步拉住我的手，热情地祝贺我申请成功。“‘如果再迟疑不决就太不像话了，’

　　他说道，‘不过，我们必须小心从事，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说完，他两只手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地揪，痛得我大叫大喊，他才松开手。他放开手以后，说：‘我看到你都流泪了，这说明头发是真的。我们曾经被戴假发的骗过两次，被染过头发的骗了一次，所以，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啊。我想给你们讲一讲有关鞋蜡的故事，你听了以后，肯定会觉得很恶心。’”他向窗外高声喊道：‘我们已经选好人了。’”窗外一片叹息声，失望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走了以后，就剩下我和那个小个子男人两个红发人了。“‘我是邓肯·罗斯先生，’他说，‘我自己本身就是由我们尊贵的恩人所设立的基金受益人之一。

　　你结婚了吗？威尔逊先生，有孩子吗？’“我回答说我还没有。

　　“他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说：‘哎呀，那实在很糟糕！我很遗憾听你这么说。当然，基金是为了繁衍及保存红发人种而设的。实在很可惜你是个单身汉。’”“福尔摩斯先生，听了这话，我的脸立刻就挂不住了，因为我想毕竟我无法得到这个空缺。但是罗斯先生考虑了几分钟之后，然后有说应该没问题。“‘要是换了别人的话，’他说，‘事情一定就不成了，但是像你有这么一头红发的人，我们就对您通融一下而不苛求了。您什么时候能够到职？’“‘嗯，这可有点不大好办，因为我已经有一个生意得照顾。’”我说。“‘噢，别担心那个，威尔逊先生！’

　　斯波尔丁说，‘我应该可以替你照顾。’”“‘上班时间是怎么样的？’我问。

　　“‘上午10点到下午2点。’”

　　“福尔摩斯先生，如今当铺的生意大多在晚上做，特别是在星期四和星期五的晚上，因为过了这两天就是发薪水的日子了。看来我上午在外边多挣几英镑一点不影响生意。并且我知道我的伙计很不错，要是有什么事的话，我相信他能处理好的。“于是我说：‘那对我挺适合，薪水呢？’“‘每周四英镑。’”

　　“‘工作内容都有什么？’

　　“‘纯粹只是挂个名而已。’”

　　“‘挂个名？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在工作时间里你必须待在办公室里，至少也得在这栋房屋里，如果你擅离职守，便会永远丢掉这个职位。对于这一点，遗嘱上写得非常清楚，你若是在工作时间离开办公室的话，那就是违约。’”“‘一天只工作四个小时，我不会离开。’”我说。

　　“‘你不得以任何借口离开，’邓肯·罗斯先生继续说，‘不管生病，有事，还是其他原因都不行，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守在这里，否则就会丢掉这份工作。’”“‘都干些什么活？’

　　“‘就是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里有这个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备墨水、笔和纸。我们只提供给你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你明天能来上班吗？’“‘当然可以。’”我回答说。

　　“‘那么，杰贝兹·威尔逊先生，咱们再见吧，我再一次祝贺你得到这个重要职位，你真够幸运的。’”他起身为我鞠躬送行。随即我离开了办公室，和我的伙计一块回家了。我真是太走运了，我简直都乐疯了。

　　“唉，我一整天都在思量着这件事。到了晚上，我的情绪低落下来。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大阴谋，可是我猜想不出他们要达到什么目的。真是不可思议呀！居然有人立下这种遗嘱，抄写《大英百科全书》这样简单的工作也给这么多钱。斯波尔丁想方设法地过来安慰我。到上床睡觉时，我也已经想通了，无论如何，第二天早上我决定去看个究竟。我于是花了一便士买了一瓶墨水、一支羽毛笔和七张大页书写纸，动身向教皇院走去。“啊，让我感到又惊又喜的是，一切都平安无事。给我的办公桌已经摆放好，罗斯先生已经恭候在办公室，以便我顺利开始工作。他让我从字母A开始抄写，然后就走了，可是他不时地进来看看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他下午2点准时过来和我道别，并且对我大加称赞，说我抄写得又快又好。我离开办公室后，他就把门锁上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每天上午十点到办公室上班，下午两点离开，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着。

　　到了星期六那天，这位主管走了进来，撂下四个英镑的金币作为我一周工作的报酬。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如此，再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仍然如此。后来，我发现邓肯·罗斯先生来的次数少了，有时他只来一次，再往后，几乎就不来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刻也不离开办公室，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再者，这样一个美差，我求之不得，我不愿冒这个险而失去这份工作。“就这样，一晃八个星期过去了。

　　我抄写了‘男修道院院长’‘射箭运动’‘盔甲’‘建筑学’和‘雅典人’等词，并想继续努力，争取早日抄到以B开头的词。我抄写的东西差不多堆满了一书架，买这些大页书写纸花去了我不少的钱。紧接着，令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突然间结束了。”“结束了？”

　　“是的，先生，就在今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10点钟去上班，但是，我发现门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门板中间用图钉钉着一块方形的小卡片。就是这个，你可以自己看。”

　　他拿起那张卡片，白色的，大约有一张便条那么大，上面这样写着：红发会已宣告解散（一八九○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