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绿玉皇冠案(1)

　　一天早晨，我正站在圆肚窗前俯瞰着窗外的街景。我说：“福尔摩斯，看，一个疯子正朝着这边走来。他的家人竟会让他独自跑出来，真是可悲啊！”我的朋友慢吞吞地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双手插在晨衣兜里，目光穿过我的肩膀，往外看去。这是二月里一个晴朗、清新的早晨。地上还覆盖着一层昨天下的厚厚积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积雪闪闪发光。来往车辆已经把贝克大街马路中心的积雪辗成一条咖啡色的带状轮迹了，但大街两旁和人行道旁的雪堆依然如刚落下般晶莹洁白。已经有人将灰色的人行道清扫过了，但依然很滑，所以，过往的行人比往常少很多。事实上，从大都会车站方向朝这边走来的，除了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没其他人了。他异常的举动，吸引了我关注的目光。这个人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魁梧，脸庞厚实，仪表堂堂，走在街上非常引人注目。虽然他的衣服颜色黯淡，但样式却很奢华，他上身穿一件双排扣黑色大礼服，头上戴着一顶有光泽的礼帽，棕色的绑腿在他小腿上整齐地裹着，珍珠色裤子的剪裁也十分精致。

　　但是，他的举止却和高贵的衣着和相貌并不协调，甚至可以说是荒唐可笑的。他不停地奔跑，偶尔还夹着小小的蹦跳，他的姿势笨拙得好像一个不常走路的人已经陷入疲惫不堪的状态。当他跑动时，双手痉挛般地上下扭动，脑袋晃来晃去，结果使他的脸抽搐得十分难看。

　　“这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道，“他正在查看街上的门牌号码。”“我确信他要来这里。”福尔摩斯搓着手说。

　　“来这儿？”

　　“是的，我想他是有事来请教我的，我可以看出征兆来。哈！我不是刚对你说过吗？”他话音未落，那个人就喘着粗气，急匆匆地冲到我们门前了，他将门铃拉响不放，直到门铃响彻了整个房子。

　　片刻之后，他出现在了房中，仍然喘着气，并带着那古怪的表情和动作，但他眼中闪现出了极其悲伤和绝望的神情，让我们的笑容立刻转变为了震惊与同情。过了很久，他都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晃动着身子，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像被逼迫得失去理智的人。然后，突然间，他跳跃起来，把头用力向墙撞去，吓得我们两人同时冲过去把他拉住，将其拖到房间中央。随后，福尔摩斯将他推到一张躺椅里，自己坐在他身旁陪伴，轻拍着他的手，并用我十分熟悉的那种轻柔安抚语调不停地劝着他。

　　“你到我这里来是为了告诉我你的事情，不是吗？”他说，“你已经很累了，要稍事休息一下，等你恢复过来，我会很高兴地研究你向我提出的任何小问题。”那人坐了一两分钟，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他试图稳定自己激动的情绪，然后用手帕擦了擦前额，紧绷着嘴唇，把脸转向我们。

　　他说：“你们一定认为我疯了吧？”

　　“我看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事。”福尔摩斯答道。

　　“天晓得，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这灾难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可怕，以致使我已经失去理智了。尽管我一直都是品质上十分完美的人，但我可能会因此事件而蒙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这是命中注定的，但这两桩事件以如此恐怖的形式降临到我身上，简直让我茫然失措了。

　　况且，这事不仅关系到我个人利益，如果麻烦不能很好的解决，或许还会连累到我国最尊贵的人。”

　　“先生，请你冷静一下，”福尔摩斯说，“请先让我知道你究竟是谁，以及你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

　　“我的名字，”我们的客人回答说，“对于你们来讲，或许会很熟悉，我来自针线街的何德尔及史蒂文森银行，我的名字叫亚历山大·何德尔。”这个名字我们确实非常熟悉，因为他是公认的伦敦城里第二大私人银行的主要合伙人。究竟是怎样的遭遇，让这样一个要人沦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我们都十分好奇地等待着，直到他能够再次振奋精神来讲述他自己的遭遇。“我认为时间很宝贵，”他说，“所以当警探建议我应该得到你的合作时，我就立刻赶到这儿来了。我先乘地铁，因为马车在雪地上行驶缓慢，接着又从地铁快速跑到了贝克大街。这也是我为何这般狼狈的原因，因为平时我很少锻炼。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我尽量简明清楚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给你们。”“当然，你们都很明白，银行想要成功，就必须依靠和存户的良好关系以及存户的数量，同时要替资金找到有利的投资。投资最有利的方法之一，就是在绝对可靠的担保下把我们的资金借贷出去。过去几年，在这方面我们有过大量的交易。很多贵族用藏画、藏书或金银器皿作担保，向我们借贷大笔款项。“昨天上午，我坐在银行办公室里，一个职员将一张名片递给了我。我看了上面的名字，不禁吓了一跳。这个名字不是别人……哦，甚至是对你们，我最多也只能说，这个名字是在世界几乎家喻户晓，在英国是一个最崇高、最高贵、最尊贵的名字。看见他本人亲自前来，我深感受宠若惊，正想表达我的荣幸之时，他却开门见山直接谈起正事，让人感觉好像他正急着完成一件不愉快的任务。“‘何德尔先生，’他说，‘我闻听你们常办理放款业务。’”“‘绝对可靠，我们公司经常这么做。’”我回答。

　　“‘我需要五万英镑，’他说，‘非常迫切的需要。当然，我能够从朋友那儿借到十倍于此的小数目，但我宁愿以这种正规方式来处理，而且由我亲自前来。你可以理解，处在我的地位，接受他人的恩惠是很不明智的做法。’”“‘你这笔款项需要周转多久？’我问。

　　“‘下周一我就更够将大笔到期的款项收回，那时我肯定可以将这笔借款归还，不管利息有多少，只要你觉得合理就可以。但对我来说，最关键的是马上将这笔款项拿到手。’”

　　“‘我本应该非常高兴地用我私人的钱贷给你而不必做进一步的洽谈，’我说，‘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做会令我负担过重的话。另外，如果我用银行的名义放贷，那么为了公平对待我的合伙人，即使是你，我也必须坚持让那些例行的防范措施全部落实。’”

　　“‘我很高兴这么做。’”说着他将放在他座椅旁边的一只黑色正方形摩洛哥皮盒拿了起来，‘你听说过绿玉皇冠吗？’“‘这是我们国家最宝贵的公共财物之一。’”我回答说。

　　“‘很好！’他打开了盒子，他口中的那件华贵珍贵、灿烂夺目的珍宝就镶嵌在了柔软的肉色天鹅绒上面。他接着说，‘这上面有三十九块巨大的绿宝玉，而且上面的镂金雕花价值连城，难以估计。绿玉皇冠的最低估价也要值我所要贷款数额的两倍。我准备将其作为我贷款的抵押品留在你这里作为抵押。’”“我捧着这贵重的盒子，带着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位尊贵的委托人。“‘你怀疑它的价值吗？’他问。

　　“‘一点也不，我只是说不准……’

　　“‘至于我把它留在这里作抵押是否妥当，你可以完全放心。如果在四天之内没有绝对的把握将它赎回，我做梦也不会这么做。这只是一种形式而已。这件抵押品足够了吧？’

　　“‘足够了。’”

　　“‘你清楚，何德尔先生，根据我所知道的有关你的一切，我可以充分地信任你。我希望你做到的是：不仅要小心谨慎，还要避免因此而产生的任何流言蜚语。但最重要的还是，对这顶皇冠采取一切可能的防范措施以维护它的安全。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一旦这顶皇冠出现了问题，就势必会成为一起万众瞩目的大丑闻。它的损坏和它的丢失几乎有着相同的严重程度，因为世界上没有其他绿玉能与之媲美，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取代它。不管怎样，我带着无限的信任将它托付给你，我会在星期一上午亲自将它取回。’”“意识到这位委托人急于离开，便没有再多说，我立刻叫来了出纳，要他支付五十张面额一千镑的钞票。等到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后，我注视着桌子上这只贵重的盒子，心里不免为自己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而忧虑。毫无疑问，这是一件有着国宝地位的珍品，一旦出现意外，就会产生恐怖的流言蜚语。我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同意负责保管它的承诺了。但想改变主意已经太晚了。我只好把它锁到了我的私人保险柜里，然后继续进行工作。

　　“傍晚下班时，我觉得将这么贵重的宝贝留在办公室里，未免太不谨慎了。之前银行的保险柜曾经被撬开过，为什么我的一定不会呢？

　　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会处于一个怎样恐怖的境地啊！所以，我决定在以后这些日子，这个箱子我会寸步不离地随身携带，这样我就不会照顾不到它了。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叫了一辆车，带着这件宝物，坐车回我在史翠森的家。直到我把它放到楼上，锁到衣帽间的大柜子里之后，我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

　　“福尔摩斯先生，为了让你对所有事实都有所了解，现在我有必要将我的家庭情况描述一番。我的马夫和听差都睡在房子外面，这两个人都可以不谈。我家有三个跟随我多年的老女佣人，他们都非常可靠，因此不必怀疑。另外，家里还有一个名叫露西·潘尔的侍女，虽然她在我家只工作了几个月，但是她的美好品质和工作能力都让我非常满意。她是个美丽的姑娘，身边围绕着大批爱慕者，我们觉得这是她的唯一缺点，无论如何，她的品行都值得我们信任。“以上就是关于仆人方面的情况。我的家庭成员很少，因此我会很快介绍完。我是个鳏夫，只有一个独生子，名叫阿瑟。他曾经让我极度失望，福尔摩斯先生，真令人悲伤。这无疑是我自己的过错，是我把他宠坏了，的确是这样。在我的妻子去世后，我觉得他是唯一值得我去疼爱的人，看见他有片刻的不高兴我都忍受不了。他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如果早先我对他严格一些，或许对我们俩都好些，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很自然，我希望我的事业将来由他来继承，但他并没有干事业的才能。他既狂妄又任性，说实话，那些大笔的款项我甚至都不敢让他经手。他年纪轻轻就成了贵族俱乐部的会员，风流潇洒的举止和出众的外貌，让他很快就和那些挥霍无度的富家子弟成为了亲密的朋友。

　　他学会了在牌桌上下大赌注，在赛马场上一掷千金，然后一次次地跑来找我，让我预支出他的津贴费去还赌债。不止一次，他都尝试着与那帮危险的家伙断绝关系，但在他的朋友伯恩韦尔爵士的影响之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也丝毫不会奇怪乔治·伯恩韦尔爵士那种人能够对阿瑟施加影响。他经常在我儿子的邀请下到我家来，那个人风度翩翩，连我都难免会受到他的迷惑。他比阿瑟年长，是个圆滑世故的人。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能说会道，又长得帅气英俊。然而，当我抛开他外表的魅力，冷静地判断他的为人，就会发现他言辞之中带着讥讽，看人的眼神游移不定，我深信他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我有的这种观点，也得到了善于洞察人性的小玛莉的认同。“讲到这里，现在只剩下玛莉一人需要描述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哥哥去世了，她成了孤儿，我收养了她，从那以后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温柔、可爱、美丽，是我家的阳光。他是个极好的经理人才和善于操持家务的管家，而具有女性的亲切、娴静与娇柔。她是我最得力的帮手，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一件事，她违抗了我的命令。我儿子两次向她求婚，但都遭到了玛莉的拒绝。我认为如果有人能把阿瑟带入正途的话，那一定是她，这样一来，婚姻就能改变我儿子的一生。但是现在，我的上帝！一切都太迟了永远不能挽回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家里所有成员你都已经了解了，接下来我就为你讲述这个不幸的故事。

　　“那天晚饭后在客厅里喝咖啡时，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阿瑟和玛莉，并对他们说那件贵重的宝贝现在就在我的房间，委托人的名字我并没有提及。我确定露西·潘尔在送来咖啡以后就离开了这儿，但她出去时是否关上了门，我就不得而知了。玛莉和阿瑟听后非常感兴趣，并很想看看这着名的皇冠，但我认为还是别看为好。

　　“‘你将它藏在哪儿了？’阿瑟问。

　　“‘我的大柜子里面。’”

　　“‘那，我希望晚上房子不会失窃才好。’”他说。

　　“‘我把它锁起来了。’”我回答说。

　　“‘哎，随便什么旧钥匙都能将那个柜子打开。我记得小时候还曾经用厨房食品橱的钥匙打开过它。’”

　　“他讲话常常很轻率，他说的话也并没让我多虑。然而，那天晚上，他面色凝重地跟随我来到了我的房间。

　　“‘爸爸，’他耷拉着眼皮说，‘你能不能给我二百英镑？’“‘不行，绝对不行！’我严厉地回答说，‘在金钱方面我对你过于大方了！’“‘你一向对我很好，’他说，‘但是这笔钱我非要不可，否则，我就一辈子都没脸面再去那家俱乐部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嚷道。

　　“‘是的。但你不能让我不光彩地离开俱乐部。我忍受不了这种坏名声。我必须设法筹到这笔钱。如果你不肯给我，那么，我就采取其他手段。’”“我很愤怒，因为在这个月里这是他第三次向我要钱。我说：

　　‘你别想再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了。’”他向我鞠了一躬，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他离开之后，我打开了大柜子，检查一下我的宝物是否安然无恙，又把柜子锁上了。随后，我将房间四周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是否安全，平时这种事我都是让玛莉去做的，但今晚，最好由我亲自检查。

　　在我下楼时，看到玛莉正站在大厅的边窗前。我走近她时，她就把窗子关紧并锁好。

　　“‘爸爸，告诉我，’她带着慌张的神色说，‘你允许侍女露西今晚出去了？’“‘当然没有。’”

　　“‘她刚从后门进来。我认为她刚才去过院子的旁门，肯定是去见一个人，我想她这样做很不安全，应该制止她。’”“‘明早你一定要和她谈谈。如果你想让我说，那我就去跟她说。你确定各处的门窗都闩好了吗？’

　　“‘十分肯定，爸爸。’”

　　“‘那好。晚安！’我亲了她一下后就上楼进了卧室，没多久就睡着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努力把有关此事的每一处细节都讲给你听。

　　要是有没讲清楚的地方，你可以提出。”

　　“恰恰相反，你陈述得非常清楚。”

　　“接下来我要讲的这部分，我希望能讲得特别清楚。我的睡眠质量并不是特别好，毫无疑问，我心中的担忧让我比平时更容易惊醒。

　　大约在清晨两点钟，屋子里的某个声音将我吵醒了，当它停住之时，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我感觉好像哪儿的窗子被轻轻关上了。我躺着仔细听着，突然，我惊恐地发现隔壁房间传来了清晰的轻微脚步声。

　　我下了床，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蹑手蹑脚地从我衣帽间的门边望进去。

　　“‘阿瑟！’我大叫起来，‘你这恶棍！你这盗贼！你竟然敢偷这皇冠！’“煤气灯还像原来一样半亮着，我那可怜的孩子只穿了衬衫和裤子，手里拿着那顶皇冠，站在了灯旁。他貌似正在用尽全力扳它，或者说是在拗着它。听到我的叫声，他立刻松手，皇冠掉落在地。他的脸色死灰。我把皇冠抢到手检查，发现一个金质的边角处有三块绿玉不见了。

　　“‘恶棍！’我气得大声地嚷了起来，‘你把它弄坏了！你要让我身败名裂！你偷走的那些宝石藏到哪儿啦？”

　　“‘偷？’他叫了起来。

　　“‘对！你这小偷！’我怒吼着，并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没有丢掉什么。不可能丢掉什么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