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证券交易所的书记员(1)

　　我结婚后不久，在帕丁顿区买下一个诊所。向我出售诊所的老法夸尔先生一度是位着名的全科医师。可是他上了年纪，又受到圣费托斯综合征的折磨，四肢严重颤抖，找他看病的人便越来越少了。因为病人找医生看病自然有一种原则，认为医生必须自身健康，才能治好别人的病。如果医生开的药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人们便会怀疑他的医术了。所以当我这位前任医生身体越来越衰弱时，他的收入也就越来越微薄。直到我从他手上买下这个诊所时，他的收入已经从原先每年一千二百英镑降到不足三百英镑了。不过我有信心，因为我正值年轻、精力旺盛，用不了几年就能让这个诊所恢复昔日的辉煌。

　　接管诊所三个月来，医务一直很忙，于是我难得见到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因为太忙，所以我没有时间到贝克街去。而福尔摩斯除了忙他的侦探业务，也很少到任何地方去。六月的一天早晨吃完早餐后，我坐在餐桌旁看《英国医学报》，忽然听见一阵门铃声，随即传来我朋友那高亢而有点刺耳的嗓音，当时我感到相当惊奇。

　　“啊！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道，大步走进房间。“见到你真高兴！华生太太因‘四个签名案件’受了刺激，现在已经没事了吧？”

　　“谢谢你，她已经没事了。”我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道。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他坐到摇椅上继续说道，“经营诊所不会把你对推理方面的兴趣彻底消磨了吧？”

　　“正好相反，就在昨晚，我还在翻看以前的笔记，整理我们过去的案例。”

　　“我敢说，你肯定希望自己收集的案件不止这些。”

　　“当然。我认为多收集这种案件比做什么事都有意义。”

　　“比如，今天去收集呢？”

　　“今天！好啊！只要你愿意。”

　　“可得去伯明翰这么远的地方？”

　　“没问题，只要你愿意。”

　　“那诊所怎么办呢？”

　　“我邻居出去办事时，是我在帮他看店。他一直想还我这个人情。”

　　“哦，好极了！”福尔摩斯说着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睑，敏锐地看着我，“我发现你气色不太好。夏天感冒是很让人难受。”

　　“上个星期我患了重感冒，三天都没有出门。可是现在，完全恢复健康了。”

　　“这倒是事实，你看起来很结实。”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我亲爱的伙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

　　“那么，你是靠推理？”

　　“完全正确。”

　　“推理依据。”

　　“你的拖鞋。”

　　“可这是。”我低头看了看我穿的那双新漆皮拖鞋，我刚要说话，福尔摩斯就抢在我前面开了口。

　　“你的拖鞋是新买的，买来还不到一个月。可是我却发现朝着我这边的鞋底已经烧焦了。开始我还以为是鞋湿了以后，放火上烘干时烧焦的，可是鞋子上有一个写着店员代码的小纸片，如果是鞋子浸湿了，小纸片早该掉了。所以得出结论：一定是你在把脚伸向壁炉烤火时烧焦的。一个人如果没痛没痒的，即使是在六月份这样一个潮湿的天气里也是不用烤火的。”

　　就像福尔摩斯所有的推理一样，事情一经他道破，就变得非常简单。他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了我的想法，笑了起来，笑容中有挖苦的意味。

　　“恐怕我这么一解释，我的推理思路都泄露出去了，”他说道，“只讲结果不讲原因反而会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那么，你准备到伯明翰去？”

　　“当然。是件什么样的案子？”

　　“等在火车上了，我讲给你听。我的当事人现在就坐在外面的四轮马车上。你能马上走吗？”

　　“等一等。”我匆忙忙地给邻居写了一便条，跑上楼跟妻子交代了一下，到门外石阶上赶上了福尔摩斯。

　　“你的邻居是一名医生？”福尔摩斯向隔壁门上的黄铜门牌示意说。

　　“对，他跟我一样，买了一家诊所。”

　　“是一家老诊所？”

　　“对，和我一样。从房子一建成，这两家诊所就成立了。”

　　“喔！你这边生意比他的要好。”

　　“我想是这样吧？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亲爱的伙计，从台阶看出来的。你家的台阶比他家的磨薄了三英寸。马车上这位是我的委托人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请允许我把你介绍给他。车夫，我们要启程了，扬起你的马鞭吧，我们的时间只刚好赶上火车。”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身材魁梧、皮肤光滑、面孔坦率诚恳、上嘴唇留着稀疏卷曲的黄胡子的年轻人。他头戴一顶面料闪亮的高顶礼帽，穿一身整洁庄重的黑色套装，我一眼就看出他属于那种聪明伶俐的城市青年，人们往往称他这类人为‘伦敦佬’。英国着名的义勇军团就是从这类人中间招募的，在英伦三岛上，这类人中涌现的运动员和选手比其他团体都多。他红润的圆脸上带着自然的欢乐表情。可是我觉得他嘴角有点下垂，有种隐隐的忧郁。我们坐到了开往伯明翰的头等火车车厢中。车开很久后，我才得知他找福尔摩斯帮忙解决的那桩麻烦事。

　　“我们从这到达目的地要七十分钟，”福尔摩斯说道，“派克罗夫特先生，我请你给我的朋友讲述一下你曾给我讲过的你那非常有趣的经历。如果可能的话，讲得尽量详细一些。再听听这一连串的事件对我也有用。华生，这些事件将证明一些重要的推理，也可能毫无用处，但至少提供了一些不寻常的奇特的特征，这对你和我都有用。派克罗夫特先生，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们的年轻的顾主眨了一下眼，看着我。

　　“这件事最糟的是，”他说，“我发现自己是一个糊涂蛋。当然，事情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但如果我把饭碗弄丢了，又没有得到什么补偿，我会觉得自己很无能。”

　　“我不善于讲故事，华生先生，我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以前在康格逊·何德化司商行供职，它就在特兰柏广场旁边，可是时至今日它一蹶不振。也许你们还记得今年春天所发生的委内瑞拉公债券案，我们卷入其中，并且破产了，二十七名员工全部被辞退了。我在那里勤恳地工作了五年，老康格逊给了我一份评价很高的鉴定书。我四处求职，可是有很多和我处境一样的人，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事可干。当我还在康格逊商行时，我每星期有三英镑的收入，我大约储存了七十英镑。这一点积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用光了。可以说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到最后我甚至连应征广告的回信信封和邮票都买不起。我不停地往返于公司、商店之中，到底有多少家公司的楼梯被我走过我是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我的鞋子磨破了，可是我的工作仍然毫无进展。

　　“我终于听说龙巴德街的一家大证券商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有一个空缺。我敢说你可能对伦敦东部中央邮政区的情况不太熟悉，可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伦敦一家最富的商行。那家公司规定，只能通过信函应征它的招聘广告。我把我的鉴定书和申请书都寄了去，只是并不抱多大希望。可是我却接到了回信，信中说，如果我下星期一到那里，我的外表又符合他们的标准的话，我可以立即任职。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挑选的。有人说这是经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请书里，信手抽出一份。不管怎么样，这次我算是走了大运，甭提有多高兴了。薪水开始是一星期一英镑，职务和我在康格逊商行一样。

　　“下面我该说说这事的奇怪之处了。我住在汉普斯特德路波特巷十七号的一个寓所里。就在我收到面试通知的那天晚上，我当时坐着吸烟，房东太太拿着一张名片进入我的屋子，上面印着‘金融代理人阿瑟·平纳’。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想不出他找我有什么事。可我还是让她请那人进来。来人中等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黑胡须，鼻头有点发亮。他举止敏捷，说话急促，感觉是个珍惜时间的人。

　　“他一见面就问：‘我想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

　　“‘以前在康格逊·何德化司商行做事？’

　　“‘是的，先生。’”

　　“‘现在是莫森公司新录用的职员？’

　　“‘完全正确。’”

　　“‘喔，’他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了关于你有金融才能的离奇的经历。还记得帕克吧，他曾在康格逊商行做经理，他说到你的理财能力时赞不绝口。’”

　　“听到他这么说我很高兴。我履行职责一向相当严格，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伦敦商业区还有人这样夸我。

　　“‘你的记忆力很好吧？’他问道。

　　“‘还不错。’”我谦虚地答道。

　　“‘你失业后还关心交易市场吗？’他问道。

　　“‘是的，我每天早晨看证券交易的牌价表。

　　“‘真是下工夫啊！’他提高嗓门说，‘要想取得成功，就得这样！我考考你，不介意吧？我想想。艾尔郡的股价是多少呢？’

　　“‘一百零六英镑五先令至一百零五英镑十七先令半。’”

　　“‘新西兰的统一公债呢？’

　　“‘一百零四英镑。’”

　　“‘还有英国的布罗肯·希尔？’

　　“‘七英镑至七英镑六先令。’”

　　“‘太棒了！’他举手欢呼道。‘和我了解的情况完全吻合。老弟啊老弟，你这么优秀，去莫森商行做个书记员，真是委屈你了！’

　　“可想而知，这个突如其来的夸奖令我十分惊讶。‘哦，’我说，‘别人并不一定像您这样看好我，平纳先生。我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职位，我很高兴有了工作。’”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老弟？以你的才能你理应得到高升，而且我必须让你明白我是多么重视你的才能。我要给你的薪水和职位虽然还配不上你的才智，但是和莫森商行比也算是绰绰有余。请告诉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到莫森商行上班去？’

　　“‘下星期一。’”

　　“哎呀！我冒昧的请你不要去。’”

　　“‘不到莫森商行去？’

　　“‘是的，先生。因为在那一天你将成为经理——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在各地共有一百三十四家子公司，且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还有业务。’”

　　“我当时听了大吃一惊。‘我从未听过这家公司。’”我说道。

　　“‘你很可能没听过。公司一直在悄悄地营业，因为它的资本是向私人筹集的，生意兴隆，根本不需要做广告。我兄弟哈里·平纳是创办人，做总经理，并且进了董事会。他知道我在这里交友很广，要我替他物色一个干练而报酬要求不高的人，一个有事业心而又听从调遣的小伙子。帕克介绍了你，于是我就到这儿来找你了。我们开始只能给你年薪极少的五百英镑。’”

　　“‘一年五百英镑！’我大声道，几乎有点不敢相信。

　　“‘这只是在开始的时候。除此以外，凡是你的代销商完成的营业额，你都可以提取百分之一的佣金。你可以相信我的话，这笔收入会比你的薪水高得多。’”

　　“‘可是五金行业我一点儿也不懂。’”

　　“‘嗨，我的伙计，数字你懂吧。’”

　　“我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连椅子都坐不稳。一阵怀疑涌上心头。

　　“‘我必须对你说老实话，’我说道。‘莫森商行一年只给我二百英镑，但莫森商行是可靠的。说实在话，我对你们这家公司了解得太少。’

　　“‘啊，精明，精明！’他喊起来，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你不是那种见势倒的人，这好极了。瞧，这是一张一百英镑的钞票，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合作，就把它作为预支薪水装进口袋里吧？’

　　“‘真够慷慨啊！’我说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就任新职呢？’

　　“‘明天下午一点到伯明翰，’他说，‘我口袋里有一张便条，你拿它去见我哥哥。你将在企业大街126号乙找到他，那里有本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当然他一定会对你做些考核，我和他之间是很有默契的。’”

　　“‘平纳先生，说真的，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老弟，你不必客气。你得到的只是你应得的。有一两件小事——仅仅是形式上的，我必须和你商定。你身边有一张纸，请在上面写上：我完全同意当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业务经理。年薪至少五百英镑。’”

　　“我照他说的写了，他把这张便条放进口袋里。

　　“‘还有另外一点细节，’他说，‘你打算怎样对待莫森公司？’

　　“因为高兴我把莫森公司的事全给忘了。

　　“‘我写封辞职信就行了。’”我说道。

　　‘我并不希望你这么做。我和莫森的经理曾经因为你发生过争执。我去他那儿了解你的情况，可他很没礼貌，破口大骂，说我想把你从他们公司挖走之类的话。后来我忍无可忍了，说：如果你们想留住人才，就应该给他们应得的待遇。

　　‘他说：他宁愿拿我们公司的低薪，也不会接受你们的高薪的。

　　‘我说：我敢跟你赌五英镑，他一旦接受了我的聘用，你们就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他回答说：赌就赌。他是被我们从阴沟里救出来的，他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我们的。这是他的原话。’”

　　“‘这是个什么人啊！’我喊道，‘我跟他素不相识，我就一定要受到他的照顾吗？如果你不愿让我给他写信，那我不写好了。’”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说，‘我很荣幸能够和你这样有才能的人成为同事，这是预支给你的一百英镑薪水，这是介绍信。别忘了地址，企业大街126号乙，记住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钟，晚安，祝你一切顺利！’

　　“这就是我能记起的我们两个谈话的全部内容。华生先生，你不难想象吧？

　　我交了这样的好运该有多么高兴。我暗自庆幸，到半夜了还未能入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乘火车赶到了伯明翰，我要有充足的时间去赴约。我把我的行李放在纽和街的一家旅馆里，然后我就按照被告知的地址去寻找。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可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126号乙是夹在两家大商店中间的一个甬道，尽头是一道石梯。从石梯上去有许多套房子，租给一些公司或自由职业者做办事处。墙上写着租户的公司名称，却没有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这下我急了，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时上来一个人跟我打招呼，他非常像昨晚我看见的那个人。同样的体形和嗓音，可是他胡子刮得很光，发色比较浅。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道。

　　“‘对，我是。’”我说。

　　“‘啊！我正等你呢，可是你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会儿。今天早晨接到我弟弟一封来信，他在信上夸了你一番。’”

　　“‘我正在寻找你们的办公室。’”

　　“‘因为上星期我们刚租的临时办事处，所以还没有挂我们公司的名称。随我来，到办公室谈公事。’”

　　“我随他登上台阶，来到这座楼的最顶层，再上面就是楼顶的石板瓦了。

　　他领我走进两间空荡荡的小屋子，里面布满了尘埃，既没有窗帘，也没铺地毯。

　　我原来预料应该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窗明几净，屋子里坐着一排排的职员。可是眼前只有两把松木椅和一张小桌子，桌上只放着一本总账，地上还有一个废纸篓，这就是全部的摆设了。

　　“‘请不要气馁，派克罗夫特先生，’我的新老板见我露出不快的表情，便说道，‘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资本雄厚，不过我们不愿在办公室方面摆阔气。请坐，把那封信给我。’”

　　“我把信交给他，他非常仔细地看了一遍。

　　“‘你似乎给我弟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道，‘据我所知他可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伯乐。你知道他极其信任伦敦人，而我信任伯明翰人，但是这次我接受他的建议。你被录用了，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我的职责是什么？’我问道。

　　“‘你最终将管理巴黎的大货仓，在那里把英国的陶瓷器皿有条不紊地分运到法国一百三十四家分销店去。一周之内要购齐这批陶瓷器皿，在这段时间内你待在伯明翰干点事。’”

　　“‘干什么呢？’

　　“为了回答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红书。

　　“‘这是一本巴黎工商名录，’他说，‘在人名后面是行业名。我要你带回去，把五金销售商店的名称和地址抄下来，掌握这些姓名和地址，对我们大有用处。’”

　　“‘没问题，可是不是有分类目录么？’我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