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1)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接受这个使命的最初几天，的确没有重要的消息提供给你，不过你要知道，现在我正在努力弥补过去的遗憾，而且周围的事情已经接踵而来，变得也越来越复杂了。上一次的报告中，最后以巴里莫尔站在窗户边为高潮结尾了。现在，假如我没有弄错，对这件事的情况我已经有了详细的了解，你一定会对此颇感吃惊的。我也完全没预料到事情竟出现了转机。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在某些方面，事情变得逐渐明晰；而在另一些方面，则又变得更加复杂了。不过我会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让你自己做出判断。

　　在发现那桩怪事后，第二天早饭前，我顺着走廊前进，检查前天夜里巴里莫尔曾经进去的那个房间。我发现他曾经专注地向外看的那扇面朝西的窗户，与屋里其他窗户相比最为不同，它是俯瞰沼地的最近的地方。

　　这里可以让你的视线透过两棵树之间的空隙，沼泽地可以一览无遗，而从其他窗口则只能远望沼泽地了。由此可以推断，巴里莫尔显然是要从沼地上找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所以只有这扇窗户才能让他达到目的。那天夜里，外面一片黑暗，我难以设想他能看见谁。我曾经认为，或许他遇到了一些感情纠葛，因而让他有了那种鬼鬼祟祟的行动，他妻子的伤心欲绝也可以得到解释了。这家伙长相英俊，具备了让乡间姑娘倾心的条件，这一推论看起来是有据可循的。那晚回到房间后我又听到了开门声，或许他出去秘密赴约了。所以，到了清晨我就自己琢磨，尽管结果很可能证明这些推断是没有根据的，但我还要将我的怀疑都告诉你。

　　不管巴里莫尔行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总感觉要让我直到能将这件事解释清楚的时候才说出来，这实在让我不堪重负。因此，早饭后我与亨利爵士在书房里谈了一次，我将亲眼所见的都告诉了他。但他却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惊讶。

　　“我知道巴里莫尔晚上出来活动，我准备跟他谈谈，”他说，“有两三次我都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中出现，来了又去，时间大概就像你说的。”

　　“也许每天他都会到那个窗口看一下。”我推测。

　　“或许是吧。假如这样，我们应该跟踪他，看他究竟为何这么做。

　　其实我在想，如果你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里会怎么做。”

　　“我认为他会如你刚才讲的那样做，”我说，“他会跟踪巴里莫尔，看他在耍些什么花样。”

　　“那就让我们行动吧。”

　　“但他一定会听见我们的动静。”

　　“那家伙听力很差，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冒险一试。今晚我们就等在我的房间，等他经过。”亨利爵士兴奋地搓着手，显然这桩事已经被他当成了旷原无聊生活中的一个小刺激。

　　准男爵已经和曾为查尔斯爵士拟订修筑计划的建筑师以及伦敦的承包商联系了，因此，不久之后我们会看到这里的面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他还联系了普利茅斯的装修匠和家具商。我们的朋友不仅有充足的资金，还有着远大的抱负，他不辞劳苦、不惜代价地恢复这个没落望族的辉煌。

　　在这所房子装修结束后，家里就差一位夫人了。这话你我心里明白，从一些明确的迹象中可以看出，只要那位女士同意，他当然求之不得。我很少见到一个男人像他那样迷恋上一个女子，他深深爱上了我们那位女邻居——美丽的斯台普吞小姐。但是，真挚的爱情发展得并不像人们期望的那么顺利。今天，爱情之海的平静水面就被意料之外的波澜打乱了，这使我们的朋友深陷困惑和烦恼中。

　　在我结束了与亨利爵士的那段关于巴里莫尔的谈话后，亨利爵士戴上帽子准备出门了，当然我也准备出去。

　　“华生先生，您也去吗？”他问道，并带着奇怪的表情望着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要到沼泽地去。”我说。

　　“是的，我是到那儿去。”

　　“啊，如果您知道我所承担的任务。很抱歉我对您有所妨碍，但是您也清楚福尔摩斯是怎样郑重其事地要求我不该离开您，特别是让您不要单独去沼泽地。”

　　亨利爵士带着微笑将手扶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虽然福尔摩斯绝顶聪明，但是我到了沼地以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他并没有能预料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认为您决不想做一个妨碍别人的人。我必须单独出去。”

　　这就令我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我很为难。在我还未拿定主意之时，他将手杖拿起走了出去。

　　在我重新将此事考虑了一番后，我的内心受到了严厉的谴责，我不该以任何理由让他从我的视线之中走出。我可以想象，一旦因为我不听你的指示而出现了不测，使得我不得不回到你面前忏悔，那时我该是怎样的心情。说实话，一提起这件事，我就感到羞愧。现在追他或许还不晚，我因此立刻向着梅利皮特的方向走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追赶过去，一直到沼泽地小路的分岔处，我才看见亨利爵士的身影。我怕走错了方向，于是爬上了一座小山，就是那座位于阴郁采石场的小山，从那儿可以俯视下面的情景。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亨利爵士。他此时正在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沼地小路上走着，和他并肩行走的那位女士，很自然就是斯台普吞小姐了。很明显，他们彼此已经非常默契了，肯定是相约会面的。他们缓缓走着，倾心交谈着。我看到她双手急促地做着手势，说话非常认真，而他则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着，有一两次还表示出强烈不同意般地摇头。我站在岩石间遥望他们，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如果跟上他们，那么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似乎很不礼貌，而明确的责任感又要求我决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野。在暗中监视一位朋友，真是一件令人厌恶的工作。但是我并没有其他办法，依然只能从山上监视他，事后再将我的行为向他坦白，来清除良心上的不安。说实话，即使有危及他人身安全的突发状况，我也会因离得太远而鞭长莫及。但我敢肯定，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现在的处境的确是困难的，我实在无计可施。

　　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在小路上停了下来，站在那儿完全沉浸在他们的谈话中，这时我突然看到，我并不是唯一窥视他们的人。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抹在空中浮动的绿色，再仔细一看，是一个人拿着一根有绿色顶端的杆子，并且正在崎岖不平的地上跑着。原来是斯台普吞拿着他的捕蝶网，他距离那对情侣要比我近得多，似乎正向着他们跑过去。就在此时，亨利爵士突然将斯台普吞小姐拉向身边，伸出胳膊搂着她，但我看到她的脸避开了他，似乎竭力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低头向她俯身下去，可她却举起一只手反抗着。紧接着我看到他俩惊慌着分开了，并且都急忙转过身，原来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打扰。他疯狂地冲向他们，他的那个捕蝶网在身后来回摇晃着，显得十分滑稽。在这对恋人面前，他激动地比比划划，看到此处我实在搞不清楚状况，不过我看斯台普吞似乎在训斥亨利爵士，丝毫不顾后者的解释，而且变得更加激动和愤怒了。那位姑娘高傲地站在一边儿，默不作声。最后，斯台普吞转过身，模样专横地向妹妹挥了挥手，后者犹豫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跟着他哥哥走了。这位自然学家愤怒的手势表示自己的妹妹让他同样极为不满。亨利爵士在那儿站了一会，目送他们离开，然后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向回走，低着头，表现出一副沮丧的样子。

　　我也搞不清当时的想法，只觉得在咱们的朋友没有发觉时偷看人家的亲昵行为，心里有些羞愧，于是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在山脚下我与亨利爵士相遇了。他气得满脸通红，双眉紧锁，就如智穷才竭不知所措的人一样。

　　“天哪！华生，你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你真的尾随我而来了？”

　　我将一切解释给他听：我如何感到无法独自待在家里，如何跟踪他，以及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两眼带着怒火，恶狠狠地盯了我一会，但是我的坦白将他的怒气冲淡了，他最终也笑出了声，声音里还带着些悔恨和失望。

　　“我原本认为平原中心是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可靠地方，”他说道，“可是天哪！好像所有人都跑出来看我求婚，而且还是这么一场糟糕透顶的求婚！你找的座位在哪儿呢？”

　　“在那座小山上。”

　　“噢，原来坐在很远的后排！但她哥哥却就在最前排。他朝我们跑来的那样子，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神经质——她那个哥哥？”

　　“我以前并不觉得。”

　　“今天以前，我一直觉得他很开明，但是现在，我敢说我们两个人当中，一定有一个人疯了。我到底怎么了？华生，你跟我在一起也好几星期了，请坦白告诉我，我有什么缺点，让我不能成为我所爱女人的好丈夫？”

　　“我半点也看不出。”

　　“他应该不会对我的地位产生反感，那一定是因我本身的缺点而憎恶我，他到底不喜欢我哪一点？这辈子我从未伤害过他人，但他却连她的手指都不让我碰一下。”

　　“他这么说了吗？”

　　“这样的话，比这还多呢。我告诉您吧，我与她相识虽然只有几个礼拜，但是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她就是为我而生的；而她呢，也是这样认为的，她感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对于这一点我敢发誓，因为女人的眼神是比说话更为有力的。但是他却从不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今天我才第一次得到了能和她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她见到我很高兴，可是与我见面后，关于爱情的事她又不愿意谈，如果她可以制止我，她甚至不允许我谈到爱情。她不断重复说，这里非常危险，只有我远离这儿，她才能得到快乐。我对她说，自从我见到她后，我就不想离开这儿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跟我一起离开。我说了很多话，希望她能嫁给我，但是她还没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像个疯子一样朝我们跑了过来。他那浅色的眼里也因暴怒而燃起了怒火，脸色也变白了。我对那女士做了什么？我怎么敢做让她不开心的事情呢？难道是由于我自认为是个准男爵，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我对付他就方便多了。可是当时我只对他说，我爱他妹妹，并不把和他妹妹之间产生的感情以为耻，而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嫁给我。即使这样的话也未能阻止事态的恶化，所以，后来我也发了脾气。回想起来，我回答他的时候或许有些厉害过分。结局你见到了，他与她一起走了，而我呢，被弄得非常狼狈，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华生，只要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对您真是感激不尽了。”

　　当时我试图为他提出一两种解释，但是我自己也没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这位朋友无论从年龄、仪表、性格、地位以及财产上来看，都是无可挑剔的，除了他的家族所遭受的厄运之外，我简直找不出不利于他的因素。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哥哥竟然全然不顾自己妹妹本人的意愿，就粗暴地断然拒绝了爵士对她的求爱，而这位女士也毫无异议地屈从了。就在当天下午，斯台普吞亲自上门拜访，总算将我们的种种猜想平息了。他是特意来为自己当天早晨的失礼行为道歉的。他和亨利爵士在书房中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单独谈话后，两人还商定，下星期五我们还将到梅利皮特宅院吃饭，这也是二人和解的迹象。

　　“我现在还不能否认他是个疯子，”亨利爵士说道，“今天早晨他向我跑过来时的那种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但我必须承认，他道歉的话说得非常体面，这点没人胜过他。”

　　“他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了吗？”

　　“他说，他的妹妹就是他的全部生命。这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也很高兴看到他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如此之重要。他们一直都在一起生活，按照他的说法，他一直感觉孤独，只有妹妹和他相依为命，所以一想到会失去妹妹就会使他难过。他说他并不清楚我喜欢她，但他亲眼所见昨天的事情，并感觉妹妹要离开他时，他一时激动，完全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了。他对早上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同时他也认识到，将这么优秀的妹妹留在自己身边，并且阻碍她一生的幸福是一件自私和愚蠢的事情。但如果她一定要离开他，那他也会选择将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是其他人。不管怎样，这对他来讲都是打击，他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状态，为未来做准备。如果我答应将这件事搁置三个月，并且在这段时间内和他妹妹保持普通朋友关系而不再要求得到她的爱情，那么三个月后他决不会再反对了。我同意了，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这样，总算将我们的小困惑澄清了，我们也终于知道了为何斯台普吞会不喜欢追求他妹妹的人，甚至像亨利爵士条件这么优秀的人他都表示反对。现在，我要从这团乱麻之中找到另一个线索，就是晚上神秘的抽泣声、巴里莫尔太太的眼泪，以及那个管家为何悄悄到西边格子窗边去一事。福尔摩斯，请恭喜我，告诉我，我并没有辜负你的希望，你也不会后悔当初把任务交给我时对我的信任。所有这些事情，只花了我一晚上就完全明了了。

　　我说“花了一个晚上”，实际上是花费了整整两晚上的努力，因为第一晚我们没有任何收获。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间一直等到将近凌晨三点，但除了嗒嗒的钟声外，没有其他声音。那实在是最无聊的守候，最后我们各自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幸好我们没有丧失信心，决定再试一次。第二天晚上，我们弄暗了灯光，无声无息地坐着抽烟，不发出任何声音。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可是我们仍旧用猎人等待狩猎一般的耐心慢慢守候。大钟敲了一下，然后是两下，当我们快要再次失望地宣告放弃之时，就在此时，一个声响让我们突然不约而同由椅中坐直，将松弛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我们听见走廊上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外面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最后消失在了远处。亨利爵士轻轻将门推开，我们就开始尾随。那人转入了回廊，走廊里一片黑暗。

　　我们悄悄走到了另一侧的厢房里，正好可以看见他高大的身影，还有他那黑黑的胡须。他踮着脚尖，弯着腰轻轻穿过了走廊，后来就走进了上次去过的那扇门，一片漆黑中，烛光将门口的轮廓照亮了，一道黄光穿过了阴郁的走廊。我们小心谨慎地走了过去，在将全身重量移上每块地板之前，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避免被发现，我们没穿鞋，虽然这样，脚底下陈旧的地板依然在吱吱作响，有时地板的声音会相当大，他似乎也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走路的声音，幸亏他听力不好，而且正在专心致志地干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