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2)

　　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偷偷朝里张望，我们看他正弯着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蜡烛，将苍白的脸贴在了玻璃窗上，正在聚精会神地向外遥望，这跟我前天夜里看到的情景完全相同。

　　事先我们并没有约定好行动计划，但是亨利爵士的性子太直，他自然会采取最直率的办法。他直接走进屋子，巴里莫尔惊讶得跳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到我们，面色被吓得灰白，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看了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那苍白脸上的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慌。

　　“巴里莫尔，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干什么，先生。”他的强烈的惊恐和不安使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由于他手中的蜡烛在不断颤动，使得影子也在不停跳动着。“夜间我想四处看看，检查一下窗子是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上的吗？”

　　“是的，所有的窗户。”

　　“告诉你，巴里莫尔，”亨利爵士严厉地说，“我们决心要让你将实情说出，因此，你与其隐瞒还不如尽早坦白，免得给我添麻烦。现在马上说吧！千万别撒谎！你在那窗前做些什么？”

　　那家伙无奈地看着我们，就像个陷于充满疑惧、极端痛苦的人一般，将两手扭在一起。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先生，我只是将蜡烛拿到窗边。”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亨利爵士，请别问我！我向您保证，这不是我自己的秘密，我不能讲出来。如果这仅仅只是我自己的事，我绝对会向您坦白的。”

　　我突然有了个注意，我将蜡烛从男管家抖动的手中拿了过来，“他肯定是一直拿着蜡烛当信号，”我说，“让我们看看有没有回应信号。”我模仿他刚才那样举蜡烛的动作，凝视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由于云彩遮住了月亮，在朦朦胧胧之间，我可以辨别出深色的就是斑驳的树影，浅一点的是广袤的沼泽荒原。这时，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在茫茫夜幕中突然发出了一点极细微的黄光，稳稳地正好对着黑暗的方形窗框的中央。

　　“就在那里！”我叫道。

　　“不，不，先生，那不是什么！什么也不是！”管家打断了我的叫声，“我向你保证，先生。”

　　“华生，沿着窗移一下灯光！”亨利爵士叫道，“看，那灯也在动！哼，你这家伙，竟然还否认这是信号？说，说啊！那边跟你一伙的人是谁？你们究竟要做些什么？”

　　这家伙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挑衅的神色。

　　“这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会说的。”

　　“那你马上离开这里。”

　　“好的，先生。如果我必须这么做，那就这样吧。”

　　“你这样走是很不体面的。唉，你应该感到羞愧。你的家族与我的家族在这屋檐下已经共同居住了一百多年，但现在你却被我抓到正在进行谋害我的勾当。”

　　“不，先生，不是不利于你！”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巴里莫尔太太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脸色比她丈夫还要苍白，还要恐慌。她的巨大身躯围着大披肩及穿着裙子，如果不是她脸上的紧张，肯定会让人发笑。

　　“咱们必须离开了，伊莉萨。这儿的生活到头了。去收拾东西吧。”管家说道。

　　“唉，约翰！都是我的错，将你连累到这种地步。亨利爵士，这都是因我而起，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要求他这么做，他才答应的。”

　　“那就坦白讲出来，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那可怜的弟弟正在沼泽地里，他快要饿死了。我们不能让他饿死在自家门口。所以用这灯光告诉他，已经准备好了食物，而他那边的灯光是告诉我们该把饭送到哪儿去。”

　　“这么说，你的弟弟是。”

　　“就是那个逃犯，就是那个叫塞尔丹的逃犯。”

　　“先生，我所说的是实话，”巴里莫尔说道，“我说过，这不是我自己的秘密，因此我不能说出来。但是，你现在都听到了，你应该懂得，即便有阴谋，也不是要害你。”

　　这就是有关夜间潜行和窗前烛光的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难道这个感觉木讷的顽强可敬妇女和那个本乡臭名昭着的罪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是的，先生，我姓塞尔丹，他就是我的弟弟。他小时候，我们非常宠爱他，所有事情都迁就于他，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他的快乐而存在的，他可以恣意妄为。长大以后，他又受到坏朋友的影响，像恶魔附体一般干尽了坏事。我母亲为他伤透了心，家族名声也被玷污了。他接二连三地犯罪，并且越陷越深，上帝的怜悯让他侥幸逃脱了死神的惩罚；但对我来说，他永远是那个我曾经爱护过、并常常在一起玩的卷发小男孩。

　　先生，这也是他越狱的原因。他知道我住在这儿，而且我们是不能见死不救的。所以在一天夜里，他拖着疲倦不堪而且饥饿的身体来到这儿，但后面还有狱卒在紧紧追赶。我们就将他带了进来，给他提供食物并且照顾他。后来您就回来了，先生。我弟弟认为，在追捕他的行动结束以前，他待在沼地里，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所以他躲到那儿去了。每隔一天的晚上，我们都要在窗前放上蜡烛，以确定他是否在那儿。如果有回答信号，我丈夫就会准备面包和肉给他送去。我们每天都渴望他离开，但只要他还在那儿，我们就不可能不管他。这是全部事实。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知道诚实的重要性，如果要因为这件事儿遭到责怪，那也应该指责我，而不能怪我的丈夫，他为了我才那样做的。”

　　那女人的话让人感觉十分真诚，话的本身就能证明这都是事实。

　　“这都是真的吗？巴里莫尔？”

　　“是的，亨利爵士。完全是真的。”

　　“好吧，你帮你太太的忙我不该责怪你。请将我刚刚说过的话都忘掉吧。你们现在可以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关于这件事，咱们明早再谈吧。”

　　他们走了后，我们又朝窗外望去。亨利爵士将窗户打开，夜间的寒风从外面吹进来。在黑暗的远处，那黄色的小小光点依然在闪动着，亨利爵士说道：“我很奇怪他为何有胆量这样做？”

　　“或许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从这里看到。”

　　“很有可能，您认为那儿距这里有多远？”

　　“我看是在裂石山那边。”

　　“大约一二英里远。”

　　“恐怕还没那么远。”

　　“嗯，巴里莫尔送饭去的地方不可能太远，而那个恶棍也正在蜡烛边上等着呢。天哪，华生，我真想过去抓他。”

　　我脑子里也出现了相同的想法。巴里莫尔夫妇并不是真心实意的信任我们，在我们的逼迫之下他们才将秘密说出。那家伙是个危害社会的恐怖人物，是个彻彻底底的恶棍，不能得到谅解和宽容。利用这次机会我们将他捉拿归案，就能让他不能再害人，这样我们才算尽到了应尽的责任。

　　如果我们置之不理，他这种残暴的天性，又会使人遭到伤害的。比如，我们的邻居斯台普吞兄妹说不定就会受到他的袭击，这也许是促使亨利爵士如此迫切地想要冒险抓获他的重要原因。

　　“我也同去。”我说。

　　“那你要带上你的左轮手枪，穿好靴子。走，我们最好快点儿，否则那家伙可能就会熄了灯逃跑了。”

　　五分钟之内，我们已来到了门外，准备出发。我们匆匆穿过了黑色的灌木丛，走在阵阵秋风和片片落叶之间，空气里充满了湿润腐朽的味道。月亮偶尔从云中出现，但云层渐渐堆满了天空，在我们进入沼泽荒原之时，天空的雨开始飘落了。前面的灯光依然闪亮着。

　　“你带了武器吗？”我问。

　　“我带着一根狩猎棒。”

　　“我们必须迅速逼近他，他是个残暴的亡命之徒，我们必须在他反抗之前出其不意地将他逮住。”

　　“我说，华生，”亨利爵士说，“福尔摩斯对这件事会怎么看？天黑后罪恶嚣张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就在这时，阴郁的沼泽荒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仿佛在回答爵士的话。那声音借助风势穿过了夜空，这声音与我在大格林本泥潭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首先是一阵长长的低吟，随后就是一声高吼，最后在一声凄惨的呻吟后结束。声音一阵阵的间断响起，刺耳、野性，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整个空气都在为之恐惧和颤动。亨利爵士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他的脸在夜幕中也变得苍白了。

　　“我的上帝，那是什么声音呀？”

　　“我不清楚。好像是来自沼泽地的声音，我以前也听到过一次。”

　　声音渐渐消失了，四周重回寂静。我们屏吸倾听，但什么也没听见。

　　“华生，”亨利爵士说道，“这是猎狗发出的叫声。”

　　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说这话时战战兢兢，显然是由于突然感到了恐惧所致。

　　“他们把这声音叫什么呢？”他问道。

　　“你说谁？”

　　“那些乡下人啊！”

　　“噢，那些都是一些无知的人。您为何要介意他们的说法呢？”

　　“华生，请你告诉我，他们都说了什么？”

　　我吞吞吐吐地，但是始终无法避开这个问题。

　　“他们说这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狗的叫声。”

　　他哼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一只猎狗，”他终于又开口说道，“这声音让我感觉是从几英里以外传过来的。”

　　“很难说是从哪里传来的。”

　　“它伴随着风声时起时落，那不是格林本泥潭的方向吗？”

　　“是的。”

　　“喔，是在那边。华生，那么您难道不觉得那是一只猎狗的叫声吗？我不是个小孩了，您用不着担心，坦白说出来吧。”

　　“上次我听见这个声音之时，是与斯台普吞先生在一起的。他认为那或许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对，不对，那是猎狗。我的天哪，难道这些传说里有几分真实吗？您会相信这些吗，华生先生？”

　　“不，我绝对不会相信。”

　　“在伦敦可以将这件事当做笑料，但在这儿，站在黑暗的沼地之中，听着这样的恐怖叫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伯父死后，在他倒下的地方，四周还有猎狗的足迹，这些都凑在一起了。我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华生，但是那声音的确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您可以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凉得像一块石头。

　　“您明天就会好的。”

　　“我想那种叫声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了。您觉得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

　　“咱们回去好吗？”

　　“不，绝对不可以，咱们是出来捉人的，一定要坚持下去。咱们的目的是搜寻罪犯，但也许正有一只恶魔一般的猎狗在追踪咱们呢。来吧！

　　即使将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放到沼地里来，我们也要坚持下去。”

　　我们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四周是幽暗崎岖的山丘，那点黄色的光依然在前面闪亮着。在这漆黑的夜晚中，灯光的距离非常难判断，有时感觉光远在地平线上，可有时又感觉它近在咫尺。即便如此，我们最后还是看到了它的位置，这下确实离得很近了。一支灯光摇曳的蜡烛被插在了岩石的缝隙中，两面的岩石正好为它遮风，除非从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方向看过来，否则这里不会被人发现。一块花岗岩巨石挡着我们，正好为我们作掩护，从这后面弯身，我们就能看到那支信号蜡烛。有这么一支孤零零的蜡烛亮在荒芜的沼泽荒原上。这么一点黄色的火焰和边上岩石的反光，周围却没有生命的迹象，这场景是异常诡异的。

　　“咱们现在怎么办？”亨利爵士压低声音问道。

　　“在这儿等。他肯定就在烛火附近，看看我们是否能找到他。”

　　话还没说完，我们同时看到了他。蜡烛附近的岩石裂隙中，露出一张黄色的狰狞面孔，那是一张有着像鬼魅般的恐怖面孔，并布满了丑陋的表情。沼泽中的污泥，加上蓬乱的胡子，和打着结的长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住在洞穴里的古代野人。他小却狡诈的眼中反射出了烛光，他满露凶光的眼睛不停地向黑暗中窥探，就像听到了猎人脚步声的狡猾野兽。

　　显然一些情况让他起了疑心，或许是巴里莫尔和他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暗号，或许有其他原因让他感到不对劲，从他邪恶的面孔上我们能读出他内心的恐惧，他似乎随时都会将烛火熄灭，并消失在茫茫黑暗中。所以，我冲了出去，亨利爵士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就在这时，那罪犯嘴中骂了我们一句，顺手拿起一块我们藏身大岩石边的石头向我们砸过来。在他转身准备逃跑之时，我一眼瞥见他短小矮胖的身影，这时，幸运的是月亮从云端探出了头。我们冲上山头，看到他用飞快的速度向另一边跑去了，就像一只跳来跳去的山羊，脚下的石子也被踢得乱转。如果运气好射得准，我可能会用左轮枪将其射倒，但我带枪目的是自卫，并不是用来追杀一个没武器的逃亡者。

　　我们两个都跑得飞快，也受过良好的训练。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不可能将他追上了。在月光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能看到他，直到后来他在远处一座小山丘的乱石中变成了一个快速移动的小黑点。我们不停奔跑，一直跑到精疲力竭，但和他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最后，我们都停下来了，坐在岩石上喘着粗气，我们很遗憾地看着那个罪犯在远处消失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奇怪事情。当我们决定放弃这种无望的追捕，并从岩石上站起身准备回家之时。即将落山的月亮悬挂在右侧的空中，一座嶙峋的花岗岩山冈的尖顶耸立着，将一轮明月的下部挡住了。在那座山冈上，我见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明亮的背景突出了他的轮廓，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漆黑的雕像。福尔摩斯，你可别以为那是一种幻觉，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这样清楚地看过什么东西呢。我判断，那是一个有着瘦高身材的男子，他两腿略微叉开着站在那儿，低着头将双臂交叉，俯视着眼前那遍布着沼泽和花岗岩的辽阔荒野，好像正在思考问题，或者他就是这个恐怖之地的幽灵。他绝对不是那个罪犯，这个人所处的位置和罪犯消失的地点有很远的距离。除此以外，他比那个罪犯要高得多。我不禁惊叫起来，并将他指给亨利爵士，但就在我转身去抓亨利爵士手臂的那一刹那，那个人就消失了。花岗岩山上的陡峭尖顶仍然将月亮的底部挡住了，但是山顶上那个默默站立不动的人已经看不见了。

　　我原来想要到那儿去，将那里的岩石搜索一下，但是距离太过遥远。另外，自从亲耳听到了那个恐怖的叫声，亨利爵士就想起了与他家族有关的可怕故事，一直感到心神不宁，再也没心思探险了。由于他并没看到岩石顶上的那个人影，所以也不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那人威风凛凛的气势和诡异的身影让我有毛骨悚然之感。

　　“也许是个狱警，”他说道，“自从这家伙从监狱逃跑之后，沼泽荒原到处都是狱警。”

　　嗯，或许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但是只有有了真凭实据，才能让我相信那是真的。今天，我们打算给监狱的人们发个电报，告诉他们应该去哪儿找那个逃犯。说来太遗憾了，我们白忙活一场，居然让他逃跑了。

　　这就是昨晚我们的冒险经历。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得承认，在写报告这点上来看，我为你做得很出色。在我描述给你的事情里，有一些无疑是偏离主题了，但是我总认为最好还是将一切事实都告诉你，让你自己去判断，看看哪些能帮你得出结论吧。当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展，拿巴里莫尔来说，他行为的动机我们已经清楚了，这就让整个情况明朗了一些。但是那神秘的沼泽地和那里的奇异居民，依然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在下一份报告里，或许我就能将这点也稍加澄清了。但最好还是你亲自到这里来。不过，几天之内你就能收到我的下一封信了。

　　华生

　　十月十五日于巴斯克维尔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