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福尔摩斯的最后致意(1)

　　这是八月二日晚上九点——是英国历史上最可怕的八月。也许人们已经想到，上帝的诅咒悬浮在世界的上空，沉甸甸的，闷热停滞的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畏惧的静寂，同时隐约地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太阳早已西沉，西边天际有一道血红的霞光，仿佛就像一道流淌着血的伤口。天上，繁星点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海上，船只的灯光在海湾里依稀可见。两个着名的德国人站在花园人行道的石栏边，他们身后是一长溜低矮阴沉的人字形房屋。他们站在白垩悬崖上俯视着脚下那片宽阔的海滩。四年前，冯·波克就像一只漫游的山鹰，已经栖息在了这个悬崖之上。这两个人脑袋抵在一起，站在那里低声密谈。从下面仰视，两只发出红光的烟头就如同某个恶魔在黑暗中俯视的两只冒烟燃烧的眼睛。这位冯·波克是位颇为特殊的人物——在众多为德国皇帝效忠的间谍中，鲜有人能与他相比。由于他的才干出众，使他被举荐来英国从事这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在他接手这项任务之后，世界上真正认识到他的才干的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六个人。这六人中的一人，就是现在站在他旁边的冯·赫林男爵，此人是公使馆的一等秘书，此时男爵那辆一百马力的奔驰豪华轿车，正停在这乡村的小道上，等着载主人回伦敦去。“要是我对目前的进展判断没错，大概一礼拜之内你就能回柏林去了。”秘书说，“波克先生，当你回去时，你会被你所受到的欢迎吓住。最高当局对你在这个国家工作的评价，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位秘书魁梧高大，讲话缓慢而有力，这些就是他政治生涯的主要本钱。

　　“要骗过他们并不难，”波克笑了，“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温良单纯的人了。”“这点我倒没想过，”秘书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有些奇怪的限制，我们必须学会遵守才行。他们表面上的单纯，对不知情的陌生人却是陷阱。他们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极其温和，接着，你会突然碰到严厉的事情，这时你会明白自己已达到了极限，必须使自己适应这个事实。比如说，他们有极为独特的习俗，那是必须遵守的。”“你是说‘良好的礼节’一类的东西吗？”波克长叹了一口气，显然他曾吃过很多类似的苦头。

　　“我是说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表现形式的英国偏见。就拿我犯过的最大的一个错来当例子吧，你对我的各种成就十分了解，即使揭露一些自己的错误也无关轻重。当时我初来乍到，应邀去参加一个内阁大臣在乡间别墅举办的一次周末聚会。他们谈话的随便太令人吃惊。”

　　波克点点头，淡漠地说道：“我到过那种场合。”

　　“不用说，我自然把情报向柏林作了简要汇报。不幸的是，我们的那位好首相对这类事情太大意了，他在广播中发表的谈话竟然表明他已经了解了这次所谈的内容。这样一来，当然就追到我头上了。我那次吃的亏，你可不知道。我告诉你，在接下来的场合，我们的英国主人们绝对不软弱谦让了。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消除这件事情的阴影。

　　现在，像你这副爱运动的姿态——”

　　“不，不，别说它是姿态。姿态是人为的，我这是很自然的。我天生是个运动家，我有此爱好。”

　　“很好，那就会更有效果了。你同他们赛艇，一起打猎，打马球，在各项运动中你都同他们比一比，听说你的单人四马车在奥林匹克中还得过奖。我甚至还听说你同年轻的军官比过拳击，结果又怎样呢？

　　没有人会把你当一回事。你是个‘运动老行家’，‘一个作为德国人来说是相当体面的家伙’，一个能酗酒，上夜总会，能在城里到处游逛，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小伙子。你这所安静的乡村居所一直是英国一大半喜欢嬉闹人的聚会中心，在英国的破坏活动中有一半是在这儿进行的。而你这位爱好运动的乡绅竟然是欧洲最机智的特工人员。天才，我亲爱的冯·波克——你简直就是绝无仅有的天才呀！”“男爵，你太过奖了。不过，我可以肯定我在这个国家的四年并不是一无所获。我从没有给您看过我的小收藏室。您不介意进来看一下吧？”

　　书房的门直接通露台，冯·波克推开门，在前面引路，并打开电灯开关，然后把门关上。那位高大的男爵跟在他身后。冯·波克小心翼翼地拉下花格窗上的厚窗帘。等这一切防范措施都做好后，他才把他那张晒黑了的鹰状面孔转向他的客人。“其中一些文件已经不在这儿了，”他说，“我太太和家人昨天去了弗拉辛，他们带走了一批不太重要的文件。当然，其余的文件，我必须要求使馆保护。”“你的名字已经登记为私人随员，因此你和你的行李都不会有困难，当然，也许我们不必离开。英国可能不会管法国的死活了。我们能肯定英法之间还没有签订任何约束性的条约。”

　　“那比利时呢？”

　　“对了，比利时也一样。”

　　冯·波克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这怎么能行。明明签了条约的，比利时永远不能从这种屈辱中恢复过来了。”

　　“这样至少她可以得到暂时的和平。”

　　“但是她的荣誉呢？”

　　“呸！我的先生，现在是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荣誉早已是中世纪的概念了。此外，英国还没有准备好。就算我们高达五千万的战争特别税，很多人都认为我们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像我们在《泰晤士报》头版登广告一样，但也没有把英国人从睡梦中唤醒，的确有些难以置信。到处都可以听到谈论这个问题，我的任务就是寻找答案；到处也都有一股怒火，我的任务就是平息怒火。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国家的军需品的储备、潜艇袭击的筹备、制造烈性炸药的安排都没有准备好。尤其是我们酝酿挑起了爱尔兰内战，让复仇女神们砸窗示威，把英国卷入糊涂的状态，他们自顾不暇，还如何能参战呢？”

　　“英国必须考虑自己的前途。”

　　“啊，那是另外一码事。我想，在将来，我们对英国将会有非常明确的计划，你的收集的资料将对我们至关重要。对英国来说，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的事。如果她喜欢今天动手，我们已经充分准备；如果她喜欢明天，我们的准备就会更充分。我认为，他们聪明的话，就与盟国一起作战，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这是决定他们命运的一周。

　　不过，你刚才在谈你的文件。”他坐在扶手椅里，安详地抽着雪茄，吐着烟圈，灯光照在他光秃秃的大脑袋上。这个大房间镶有橡木护墙板，满是书籍的书架摆满了四壁，远处一个屋角挂着一道帷幕。拉开帷幕，露出一只铜边大保险柜。冯·波克从表链上摘下一把小钥匙，经过一番复杂的操作，打开了保险柜的门。

　　“瞧！”他站在一侧，挥了一下手。

　　灯光照亮了敞开的保险柜，使馆秘书凝神注视着保险柜里一排排塞满了文件的分类格。每一个格子上都有标签。他扫视着上面一系列的标题，有“浅滩”“港口防御”“飞机”“爱尔兰”“英吉利海峡”“埃及”“朴次茅斯要塞”“罗塞斯”等等。大约二十个格子，每一格都装满了文件和计划书。

　　“伟大，令人肃然起敬！”秘书说着放下雪茄烟，两只肥胖的手轻轻鼓掌。“男爵，这些就是我四年之内的成绩。这对一个酗酒骑马的乡绅来说，干得还不错吧？不过我收藏的资料中，最珍贵的就要到了，这一格就等着它呢。”他指着一个空格，上面标着“海军信号”。

　　“可是你这里不是已经有一份卷宗资料了吗？”

　　“都已经过时了，成了一堆废纸。海军部已经有所警觉，把密码全换了。男爵，这是一次打击，是我整个战役中最严重的一次挫折。

　　幸亏我的支票簿和好帮手阿尔塔蒙，今晚将会纠正过来。”

　　男爵看看表，表示失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唉，我实在不能再等了。你可以想象，此刻卡尔顿宅子里正在活动。我们必须各就各位。我本来希望能带去你成功的消息。阿尔塔蒙没说好时间吗？”

　　冯·波克递过来一封电报：

　　今晚务必来，并带来新火花塞。

　　阿尔塔蒙

　　“新火花塞，嗯？”

　　“你明白，他充当汽车专家，我装作开汽车修理厂的。我们可能要讨论的事情都以某种备件作为暗号。如果他谈到散热器，那就是战舰；如果谈到油泵，把就是巡洋舰，如此等等。火花塞指的是海军信号。”

　　“中午从朴次茅斯发来，”秘书一边仔细查看姓名地址，一边说，“顺便问一下，你付他什么价格？”

　　“这件特殊任务给他五百英镑，当然他还有固定的薪水。”

　　“贪婪的无赖，这些卖国贼尽管有用，我可不想给这么多干坏事的血腥钱。”“对这个阿尔塔蒙，他工作很出色，我没有什么不舍得给的。如果我付的价钱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总有货可交。况且他也不是一个叛国者。我向你保证，在对待英国的情感方面，与一个真正的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相比，我们最激烈的泛日耳曼容克贵族还只是一只乳臭未干的鸽子。”

　　“哦，他是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

　　“如果你听过他谈话，就不会怀疑了。说实话，有时我很难理解他。他似乎不仅向英国国王宣战了，而且还向全英国宣战了。你真的要走？他很快就会到这儿来。”“不等了，对不起。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我们明天一大早等你来。等到你从约克公爵家一段楼梯的小门里取到信号簿，你在英国的工作就胜利结束了。”他指着一个密封的、落满了灰尘的酒瓶，酒瓶旁的托盘里放着两只高脚酒杯。“怎么！匈牙利的葡萄酒！”

　　“在您走之前，请您喝一杯吧！”

　　“不了，谢谢！看来你们打算痛饮一番了。”

　　“阿尔塔蒙颇懂品酒，他特别钟爱我的匈牙利葡萄酒。他是个脾气火暴的家伙，有些小地方必须迁就他。我向你保证，我对他做了特别的研究。”他们再次走到阳台。距阳台较远处，男爵的司机转动了车钥匙，那辆大车发出轰隆隆的启动声。“我想那边该是哈维奇的灯火吧，”秘书边披上风衣边说，“看上去显得多么宁静平和。不出一个星期，那边也许会有其他灯火出现，英国的海岸将不再是一个宁静的地方！如果齐柏林将军（德军将领，飞船制造者）答应我们的事情能实现的话，天堂也将不得安宁。噢，那个人是谁？”

　　他们身后只有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光，只见一个面色红润戴着小帽的老村妇，坐在灯旁的桌边，她正俯身编织，还不时地停下来拍拍一只蹲在她身边的大黑猫。“那是玛莎，我留下的唯一的仆人。”

　　秘书咯咯笑了。

　　“简直是大不列颠的化身，”他说，“全神贯注，悠闲自在，都要睡着了。好了，再见吧，冯·波克！”他最后向同伴挥挥手，钻进了汽车。

　　过了一会儿，车前灯亮起两道金色的光柱，划过了黑暗。秘书靠在豪华轿车的靠垫上，满脑子都在想着即将发生的欧洲惨案，所以当他的汽车在乡村小街上晃来晃去时，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从对面开过来一辆小福特汽车。

　　车灯的最后亮光消失在远处，冯·波克才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回书房。

　　他经过时，注意到老管家已经关灯睡觉了。如今偌大的房子寂静黑暗，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然而，他一想到家里人都安安稳稳，除了一个老太太还留在楼上房里，他独占整个地方，就松了口气。

　　书房里有好多东西需要处理，于是他开始着手干了，燃烧文件的熊熊火光把他漂亮英俊的脸烤得通红。一只皮革小提箱放在桌边。他准备把保险柜里的重要物品整齐有条地塞进箱子。然而，他还没有动手，他那灵敏的耳朵就听到远处传来了汽车声。他马上发出一声满意的叫声，将箱子的皮带扣扣好，关上保险柜，锁上柜门，匆匆走向外面的露台。他正好看到一辆小汽车停在大门前。一个人从车里跳出，飞快地向他走来。车上留下一位上了年纪，留着灰白胡子的司机，但身体结实，坐在那里，像是准备守夜一样。“喂！”冯·波克急切地问道，向前紧跑去迎接来访的人。

　　来人得意洋洋地把一个黄纸小包举过头顶，挥动两下作为回答。

　　“今晚你得热烈地欢迎我呀，先生。”他喊道，“我终于成功啦。”“是信号吗？”

　　“就是我在电报里说过的东西。每一样都齐活儿，信号装置，灯密码，马可尼式无线电报——不过，事先我得提醒你一句，全是副本，不是原件，原件太危险了。但这都是真货，你可以放心。”他粗暴而亲热地拍拍这个德国人的肩膀，但德国人躲开了这种亲热的表达方式。

　　“进来吧，”他说，“屋里就我一个人。我就等这个了。当然副本要比原件好。要是原件丢了，他们会全部更换的。你认为这副本可靠吗？”

　　这个爱尔兰裔美国人走进书房，在靠椅上舒展他瘦长的四肢。他长得又高又瘦，大约六十岁，面部轮廓清晰，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活像是山姆大叔的漫画像。他嘴里叼着一支抽了一半且被唾沫浸湿的烟。

　　他坐下后，划了一根火柴又重新点燃那支烟。“准备搬走吗？”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喂，先生，”由于保险柜前面的帘子这时还没有拉下来，他的目光落到了保险柜上，“不会你把文件放在那里吧？”“为什么不呢？”

　　“上帝！放在这样一个门户大开的东西里！他们会公认你是情报人员。哎呀，一个美国的小偷用一把开罐刀就能打开它。如果我知道我写的信就这么随随便便被放在这东西里面，除非我是傻瓜才会写信给你。”

　　“任何小偷想要强行开这保险柜，都会被弄糊涂的，”波克回答，“任何工具都不能锯开这层金属。”

　　“可是锁呢？”

　　“不行，这是双重锁。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可不知道。”这位美国人说。

　　“你必须同时知道一组文字和一组数字才能打开这个锁。”他站起身来指着锁孔周围的两圈圆片，“外面这圈是拨文字用的，里面这圈是拨数字用的。”“哦，是这样的！很好！”

　　“所以，这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是我四年前订造的，你知道我用了哪组文字、哪组数字吗？”

　　“当然猜不出。”

　　“用8月（AUGUST）作为文字暗码，1914作为数字暗码，现在正是1914年8月。”美国人的脸上露出惊讶与佩服的神情。

　　“天哪，这真巧妙！你这东西真好！”

　　“是的，我们当中能猜出日期的也只有几个人。这个日子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