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显赫的委托人(3)

　　实际上，他恢复得非常快，有时我觉得他实际上的恢复比我知道的还要快，这个人有爱保守秘密的习惯，对我也有所隐瞒，常常引起戏剧性的效果，但是往往弄得连他最知心的朋友也要猜测，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的格言是：秘密不告诉第二个人才算秘密。他把他的这条格言执行到了极端的地步。我比任何人都更接近他，但是我仍然觉得我和他之间有隔阂。到了第七天伤口拆线了，但当天的晚报上却刊登了他得了丹毒。同时晚报上还有一则消息，使我不管他生病与否都得去告诉他，那就是，星期五将从利物浦出发的丘纳德轮船卢瑞塔尼亚号上，旅客名单中有阿尔伯特·格鲁纳男爵的名字，在与维奥莱特·德·默维尔小姐举行婚礼前夕，他将先到美国处理一些重要的财产事宜……福尔摩斯冷静地听了，我念完这则消息得时候，他苍白的脸上现出十分慎重和震惊的表情，“星期五！”他喊道，“只剩三个整天。

　　我相信那恶棍是想逃避危险，但是他逃不了，华生！他一定不能！喂，华生，你愿意为我做点儿事吗？”“福尔摩斯，我任凭差遣。”

　　“那好，接下来的这24小时，你要尽一切可能去深入细致地研究中国陶瓷。”他没做任何解释，我也没有问。这么久以来我已经懂得，最聪明的办法就是照他的话去做。不过我离开他的房间走在贝克街上时，我的大脑反复思考着，我该如何执行他这奇怪的命令呢？最后，我终于坐车去了圣詹姆士广场的伦敦图书馆，让我的朋友劳麦士帮我解决这个难题，他是该图书馆的副管理员。最后，我怀中抱着一大叠瓷器相关的书籍回到了我的住处。

　　听说，一个出庭律师可以临时抱佛脚地死记硬背某些领域的专业知识，用以检验出庭作证，在周一还可以质问专家，不到周六，他就会把这些死记硬背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当然，目前我还不敢自称是陶瓷方面的权威，然而那一整晚，除了中间短暂的休息，再加第二天的整个上午，我努力地吸收着陶瓷方面的知识，并把那些名词装到脑子里。我研究了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和工匠们的题款、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的款识、永乐的精品、唐寅的墨宝以及宋元早期的杰作。傍晚当我去探视福尔摩斯时，脑子里已经填满了这些知识。他已经可以下床了，当然这些状况从报纸上是猜不出来的。他的手托着缠满绷带的头，深深地坐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里。“哎呀，先生，”我说，“如果人们相信报纸的话，那么你就快要死掉了。”“那正好是我想要给人的印象。”他说，“华生，现在，你学得如何？”“无论如何，我是尽力而为了。”

　　“好，你能在这个主题上和行家交流么？”

　　“我相信我能。”

　　“那么把壁炉台上的那个小盒子递给我。”

　　他打开盒盖，取出一个用精美的东方丝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的小物件。他打开了包裹，露出了一个精致的深蓝色的小碟，看上去非常漂亮。

　　“华生，你得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个东西。这可是真正的中国明朝的薄胎瓷器，就是伦敦着名的克里斯蒂艺术市场上也难找出第二件。

　　这样的完整的一套更是价值连城。实际上，除了北京紫禁城的故宫外，别处有没有完整的一套就很难说了。真正的收藏家见到它都会欣喜若狂的。”

　　“我拿它该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月亮街369号。“华生，这是你今晚要用的化名，去拜访格鲁纳男爵。他的生活习惯我了解一些，晚上八点半，他一般不忙。预先给他写一封短信，说你要去拜访他，并说你要给他带去一件稀有的珍贵的明朝瓷器。

　　你最好还是称自己是医生，这样可以避免谈吐中会露馅。你还要说你也是一个收藏家，碰巧搞到了这套瓷器，你听说男爵在这方面也相当感兴趣，所以你愿意以高价出售这套瓷器。”

　　“什么价钱？”

　　“问得好，华生，如果你连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价都不知道，那你的戏就绝对唱不下去。这个碟子是我从詹姆士爵士那儿拿来的，是他委托人的珍藏，如果你说在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套同样的东西也不算夸张。”

　　“我提议该由行家来决定它的价值。”

　　“好极了，华生！你今天开窍了。建议由克里斯蒂或苏富比来鉴定。你的小心使你自己不敢定价钱。”

　　“要是他不肯见我怎么办？”

　　“哦，他会见你的，他是很奇特的收集狂——特别是对这类东西，而且他也是这方面的权威。华生，坐下，你照我的话一字不差地写这封信，不需要回复，你只要说明你前去拜访的原因就行了。”

　　那是封恰到好处的信，措辞简短客气，但却绝对会引起那位艺术鉴赏家的兴趣。信差刚好到来，我们把这封信送了出去。同一个傍晚，手中拿着那个珍贵的碟子，口袋里带着西尔·巴顿医生的名片，我独自踏上了历险征程。

　　正如詹姆士爵士所说的，一幢豪华宅第充分说明格鲁纳男爵十分富有。一条蜿蜒的车道，两旁种植了珍贵的灌木，通向铺满碎石装饰了雕塑的大广场。这幢有角楼、低而长的房子，是一位南非金矿大王在他最发达的时候建造的，虽然是建筑学上的噩梦，但它的规模及稳固性却是十分了不起的。男管家颇有主教派头，开门请我进去，然后把我交给一个制服华丽的男仆，他再带我去见男爵。男爵正站在两扇窗中一个敞开的大柜子前面，柜子上摆放着一部分中国陶瓷。我走进去时，他转过身来，手中正拿着一个棕色小花瓶。

　　“大夫，您请坐，”他说，“我正在欣赏自己的藏品，不知是不是还有财力可以增添一些藏品。你瞧，这只小花瓶是中国唐朝的珍品，可以追溯到七世纪，你也许会感兴趣。我敢肯定，你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美的工艺、这么饱和的彩釉。你说的那只明朝的碟子带来了吗？”

　　我打开包裹，递给了他。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他在书桌前坐下，把灯拉近，开始认真细心鉴赏这件古物。此刻黄色灯光投在他脸上，我能够从容地端详着他的容貌。他的确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英俊男子，不愧享有欧洲美男子的盛名。虽然他的身材不是很高，但体态优雅，举止潇洒。他的脸色晒得黝黑，有点像东方人，两只大眼睛乌黑明亮充满了柔情，但总是一副倦怠神色，对女性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他的头发和小胡子乌黑油亮，胡须修理的很整齐。他五官端正而悦目，只有嘴唇看上去又薄又直。我觉得这是一张杀人犯的嘴巴，嘴角紧绷，冷酷无情，仿佛脸上的一道伤口，显得凶残。他把小胡子向上卷起露出嘴角，显然不够明智，因为这张嘴生来就是对受害者的天然危险信号。他的嗓音富有魅力，举止礼貌周到。看相貌不过三十出头，事后从他的档案上才得知，他已经四十二岁了。“精美！实在太精美了！”

　　他终于开口说，“你说你有完整的一套六件？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套无与伦比的精美东西，我只知道英国有一件东西可与之媲美，但那件东西绝不可能出现在市场上。西尔·巴顿医生，如果我问你是如何取得这件东西的，是否可以告之呢？”

　　“这点很重要吗？”我尽量表现得满不在乎地问道，“你看得出东西是真的，至于它的价值，请个行家估个价就行了。”

　　“非常神秘，”他说，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在做这么值钱东西的交易时，我自然会希望知道有关它所有的具体情况。这东西是真的，这点我毫无怀疑，一点儿都不怀疑，可是，我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假如事后我发现你根本无权卖它，那怎么办？”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有这种事情。”

　　“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你拿什么来保证呢？”

　　“我的银行顾问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一点儿也不错！不过，这整件事情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寻常。”

　　“你愿不愿意买都行，”我漠然地说，“我给你优先权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位行家，但是，这东西我不愁在别的地方卖不出去。”

　　“谁告诉你我是个行家？”

　　“我知道你曾在这方面写过一本书。”

　　“你看过那本书吗？”

　　“没有。”

　　“天哪！这越来越让我难以理解了。你是鉴赏家和收藏家，并且在藏品中有一件如此贵重，而你却不肯花时间去查阅你说的那本书，去发现你藏品的真正内涵和价值。你怎么解释？”

　　“我工作很忙，我是一位专业医师。”

　　“这不是真正的答案，一个人如果有某种爱好，无论他从事什么职业，都会持续不断地深入研究。你在信上说你是个鉴赏家。”

　　“我就是鉴赏家。”

　　“那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我不得不告诉你，如果你真是个医生，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可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吗？知道他与奈良附近的正仓院有什么关系吗？天哪，你感到困惑吗？那么请告诉我北魏和它在陶瓷史上的地位，好吗？”我假装被激怒的样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先生，简直无法忍受！”我说，“我来这儿是看得起你，不是被当做一个小学生来接受你的考试。我在这方面可能仅次于你，但我不愿回答你如此无礼的提问。”他紧紧地盯着我，眼中的倦怠一扫而光，目光突然锐利了起来，牙齿在凶残的嘴唇之间闪现——一副凶残的模样。

　　“你玩什么把戏？原来你是福尔摩斯派来的奸细！你想玩弄我？

　　我听说这家伙快死了，所以他派奸细来探我的底。好，我会让你知道‘进门容易出门难’的道理！”他勃然大怒，离开椅子跳起身，我后退了一步，准备他向我冲过来，因为他已恼羞成怒。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怀疑我了，一定是我的回答让我露了马脚，显然，我不指望再骗他了。

　　我的这场戏已经演砸了。他把手伸入一个小抽屉里，疯狂地乱翻着。

　　这时，他的耳朵一定听到了有什么动静，因为他站在那里仔细侧耳倾听着。“啊！”他喊道，“好啊！”接着他冲进他身后那间屋。我一个箭步跳到那扇敞开的门口。我这一生将永远记得那一幕。通往花园的窗户大开着。就在窗户边，福尔摩斯站在那里，像鬼影一样，头上裹着满是血迹的绷带，脸色煞白。转眼间已不见人影，我听见他的身子擦过树叶的哗哗声。格鲁纳也大吼一声冲向窗口。说时迟，那时快，我看得真真切切，一只手臂——一只女人的手臂从树叶中伸出来。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在我的记忆中我将永远忘不了那可怕的叫声。他用双手捧着脸在屋里到处乱跑，头在墙壁上砰砰乱撞。接着他栽倒在地毯上乱滚乱翻，一声声痛苦的尖叫在屋内回响着。

　　“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拿水来！”他嚷道。

　　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玻璃水瓶向他跑去。这时管家和几个男仆闻声从门厅赶来。我蹲下一条腿把伤者的脸扭过来转向灯光。其中一个仆人见状立刻昏倒了。他整个面孔被毁容了——硫酸泼在了脸上，正顺着耳朵和下巴往下滴。他的一只眼珠变成了白色，表面闪闪发亮，另一只也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让我由衷赞赏的五官，如今已经不成人样了，好像一幅美妙的油画让肮脏的湿海绵抹得一塌糊涂，他的五官已经失去了形状，变得异常可怕。

　　我几句话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硫酸毁容袭击。一些仆人爬出窗外，另外一些仆人冲出去，跑到草坪上，但当时天色已黑，还下着雨。

　　格鲁纳不停地嗥叫，并且痛骂着那个洒硫酸的复仇者。“是那个泼妇基蒂·温特！”他嘴里大叫着，“这个女魔鬼，她跑不了！我非杀死她！

　　天哪，疼死我了！”我用油涂敷他的脸，又用棉花垫在粗糙的皮肤上包扎起来，然后给他打了针吗啡。面临这场突然事件，他解除了对我的怀疑，紧紧拉着我的手，仿佛我有能力让他死鱼般的眼睛重见光明。

　　如果不是我清楚他一生犯下的种种罪恶，看到如此的美貌被毁容，难免会落下几滴同情的泪水，然而这是他咎由自取。他发烫的手抓着我，让我打心底感到厌恶。他的家庭医生和会诊专家来接替我的职责时，我感到松了口气。后来一个警察到了，我把自己的真实名片递给他。

　　要想装假不仅不明智，而且没用，因为苏格兰场的警察都认得福尔摩斯和我。然后我离开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没出一小时我就回到贝克街了。

　　福尔摩斯依然坐在那张他常坐的靠背椅中，脸色有些苍白，显得有些筋疲力尽。除了他的伤势外，对于今晚发生的一切，即使像他那么坚强的人，也感到震惊。他惊骇地听着我叙述男爵的惨剧。

　　“华生！罪恶的报应——这就是他最好的下场！”他说，“这个结局是早晚的事。老天有眼，知道他已恶贯满盈。”他说着，由桌上拿起一本棕色的小册子，“这就是那女人提过的小册子，如果这还不能阻止那桩婚姻，那就没有东西能了。华生，我相信它一定能，没有一个有自尊的女人能受得了这个。”

　　“这是他的性爱日记？”

　　“应该说是他的淫欲日记，随你怎么说。当那女人第一次提到有这个东西存在，我就知道只要能取得它，我们就握有最有力的武器了。

　　当时我就有这个想法，因为我怕那女人会露了口风。我一直在计划。

　　然后，我被袭击，让我得到机会使他认为不必再对我有防备。这一切都很顺利。我本想再等几天，但是他要去美国，使我必须立刻动手。

　　他绝对不会把能够被人当做把柄的小册子留下来，于是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夜间去偷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有防范措施，但是，如果我能让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上，那将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这就是你及你那个蓝色碟子涉入的理由了。但是我必须确定这小册子的藏放位置，我只有几分钟的行动时间，因为我的时间被你对中国陶瓷的有限知识限制住了，因此我最后还是找了那女人一起去。我没有注意到她小心翼翼地带在外衣里的那一小包东西，更不知道是什么？我认为她只是被我找来帮忙的，但显然她还有自己的目的。”“他已经猜到我是你派去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你缠住他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拿到日记，只是让我安全逃走还不够。啊，詹姆士爵士，很高兴你能来！”

　　这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如约前来。他全神贯注倾听福尔摩斯叙述事情经过。听完之后，他说道：“你创造了奇迹——真是个奇迹！不过如果伤势真像华生大夫说得那么严重，我们不必用这本日记也足够阻拦这场可怕的婚事了。”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德·默维尔这样的女子是不会那么肤浅。她会把他当成一个毁了容的殉道者，因此更加爱他。不行，我们要摧毁的是他的道德形象，绝不只是他的外貌。这本日记是最能让她幡然醒悟的，我看这才是唯一能让她冷静的东西。这是格鲁纳亲笔写的日记，我想她不会认不出的。”詹姆士爵士把这本日记和那只珍贵碟子都拿走了。因为我急着要去做自己的事，就陪他一起来到了街上。一辆马车正在门外等候。

　　他跳上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发了个指示，马车就匆匆驶去了。他撩起大衣搭在窗口，遮住车厢上的族徽。可我还是借着一扇窗户射出的灯光看清楚了。我大吃一惊，转身上楼冲向福尔摩斯的房间。“我知道我们的委托人是谁了，”我脱口说出这一发现，“先生，原来是……”“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同时也是一位慷慨的贵族，”福尔摩斯挥了挥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那本记录罪恶的本子是如何被利用的，可能是詹姆士爵士去处理了，也可能交给那位年轻小姐的父亲去处理了。总之，三天之后，《晨报》报道说格鲁纳男爵和默维尔小姐的婚礼被取消了。而基蒂·温特小姐因故意伤人而被起诉，但考虑到她也是受害者，情有可原，所以判罚并不严重。而我们的福尔摩斯侦探，他本来有盗窃罪的嫌疑，但既然是出于办案的需要，委托人又是显赫的贵族，于是连一向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似乎有人情味了，并未给他任何的麻烦。

　　最后事情圆满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