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狮鬃毛(1)

　　我退休以后，居然有一桩奇特的案子自己找上门来，而且这案子异常深奥，不亚于我漫长破案生涯中处理过的任何案件。案发时，我已经引退到苏塞克斯郡那座小别墅，正全身心融入恬静的田园生活——那正是我多年在阴沉多雾的伦敦时所向往的生活。自从我退休后，我的好伙伴华生几乎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是偶尔来与我共度一个周末，这便是我和他的全部交往了。因此，我只好亲自动手记录案情。

　　如果华生在，他会大肆渲染故事的紧张开端，然后大加赞叹我克服困难后的最后胜利！然而他现在不在场，我只好用自己的话平铺直叙，讲述我是怎样一步步走过那段艰难的道路，最终揭开这个狮鬃毛之谜。

　　我的别墅坐落在草原的南麓，可以俯瞰一览无遗的英吉利海峡。在这段海岸线完全是白垩峭壁，只有一条狭长崎岖的小路可以通到下面，而且它又陡又滑。小路的底端，即使在涨潮时，也有一块不小的布满石头的海滩。这里到处坑坑洼洼，每次涨潮，海水就注入其中，形成许多理想的天然游泳池。这样美丽的海滩向两边延伸了好几英里，只有一个小海湾和富尔沃斯村。

　　我的别墅孤立一隅，没有邻居。我、老管家及我养的蜜蜂组成了整个房子的主人。不过，半英里之外，是哈罗德·斯坦克赫斯特的着名训练学校——加布尔学校。学校的建筑物上有山形墙，校园面积很大，有一群年轻人在此接受不同职业的训练，学校里还有几位教师。

　　斯坦克赫斯特本人当年是名噪一时的剑桥划船队选手，也是全面发展奖学金的获得者。从我移居到这里来，我们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亲近到可以在傍晚走到对方的家中去喝下午茶，甚至无须事先打招呼。

　　1907年快到7月底时，海上刮起了大风，风刮进海峡，把海浪堆到了悬崖底，潮退时留下了一个天然的咸水湖。早晨，风已经平静下来，被狂风巨浪冲洗过的海滨异常清新。在这样清爽的日子，我还没吃早饭，就先出去溜达，享受新鲜空气。我沿着那条崎岖的悬崖小路，走下陡坡，来到海滩。这时，听见背后传来喊声，原来是哈罗德·斯坦克赫斯特在一边挥手一边愉快地和我打招呼。“福尔摩斯先生，多好的早晨！我本来就猜测我会看见你的。”

　　“我看你是去游泳吧。”

　　“又来你那套老把戏，”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口袋笑道，“是的，麦克弗森很早就出发了，我想我可能在那里找到他。”

　　麦克弗森是个理科老师，一个体态健美的青年，可惜他的生命力因患风湿性心脏病而受到削弱。但毕竟他是一个天生的运动员，在各种不太剧烈的运动中他都是出类拔萃的。无论春夏秋冬，他长年坚持游泳，而我也喜好游泳，所以我经常碰到他。这时我们都看见了他，他的头在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上露出了，接着在崖顶上出现了他的身影，他像个醉汉那样摇摇晃晃，突然他举起了双手，发出痛苦的一声惨叫，向前扑倒在地上。我和哈罗德与他的距离大约相距五十米，我们匆忙跑上前去，赶紧把他的身体扳过来仰面躺着。他两眼呆滞，面色铁青——那是死前的征兆。刹那间，一丝生命的迹象瞬间返回他脸上，他露出认真警告的神情，发出两三个字，声音微弱，含糊不清，我只模糊地听到他嘴里进出来的最后三个字是“狮鬃毛”，其含义不着边际，无法理解，但我实在没法把它读作别的字音。说完后，他半撑起身子，两手一伸，侧着倒下，他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可怕情景把我的同伴吓呆了。可是，我，大家可以想象得到，每一根神经都很警觉。这是必要的，因为摆在眼前的显然是一桩很不寻常的案子。这人只穿了雨衣、长裤，脚上的帆布鞋还没有系鞋带，他栽倒时，披在肩上的雨衣滑了下来，露出他的身体。看见后，我们难以置信地惊呆了。他身上有很多暗红色的条痕，仿佛被人用细铁线鞭子狠狠抽打过一样。这个鞭笞他的工具显然很有弹性，那些长而深陷的鞭痕一直从背后绕过他肩头，延伸到胸前。他嘴角有血往下流，应该是由于极端痛苦时咬破了嘴唇。他憔悴而扭曲的脸告诉我们那是多么大的痛苦。我跪在尸体旁边，斯坦克赫斯特站在尸体旁边，这时一个阴影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发现是伊恩·默多克来到我们旁边。默多克是训练学校的数学老师，一个瘦高黝黑的人，平时沉默寡言，而且非常孤僻，可以说没有什么朋友。他似乎完全生活在高度抽象无声的空间里，甚至无法与日常生活连在一起。学生们把他当作怪物，时常嘲弄他，但是他身上似乎流着与众不同的奇怪血液，这不仅表现在他漆黑的双眼和黝黑的皮肤上，而且也显示在他偶尔爆发的残暴脾气上。有一次，他被麦克弗逊的小狗惹恼了，他竟然抓起小狗，将它卷成一团，丢出玻璃窗外。这种举措，如果不是考虑他是位很有价值的教员，早被斯坦克赫斯特开除了。这就是现在出现在我们身旁的这个怪异复杂的人。看见眼前的情景，他似乎非常震惊，虽然小狗事件表明他与死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我能做些什么？我能帮忙吗？”

　　“刚才你和他在一起吗？你能告诉我们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在一起，今天我迟到了。我没去海滨，刚从学校出来，我能帮什么忙吗？”“请你赶紧去富尔沃斯警察局报案。”

　　他一声不吭，扭头飞奔而去。我开始着手处理这个案子，斯坦克赫斯特吓呆了，还愣愣地站在死者旁边。我采取的第一个任务自然是注意谁在海滩上。从小路的高处俯瞰，整个海滩一览无余，但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三两个人影走向富尔沃斯村。确信这一点后，我缓缓沿小路走下去。小路上的土质是黏土或者柔软泥灰与白垩的混合物。小路上有同一个人往上和往下的脚印，可见这天早晨并没有别人沿这条路去过海滨。在一个地方，在斜坡上我看到了一个手掌痕迹，这只能说明可怜的麦克弗森上坡时曾经跌倒过。还有圆形的小坑，说明他曾不止一次跪下过。在小路下端，是退潮后留下的咸水湖。麦克弗森曾经在湖边脱过衣服，因为在一块岩石上放着他的毛巾。毛巾是叠好的，还是干的，看来他没有下过水。我在硬卵石间搜寻，在一两处看到了他的帆布鞋印以及赤足脚印。这说明他已经准备下水，但干毛巾又说明他并未下水。

　　问题很清楚地摆在眼前了——这是我碰到的最奇怪的一个案子。

　　这人抵达海滩至多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斯坦克赫斯特紧接着从学校出来，这点不容置疑。他准备游泳，也把衣服脱了，这些赤脚的脚印就是证明。随后，他又突然匆匆穿好衣服，但很凌乱，鞋带也没来得及系上，他还没有下水又转了回来，或者还没时间擦干身体。他改变主意的原因似乎是他遭到了凶残的鞭笞，那惨无人道的鞭笞使他痛苦得把嘴唇都咬破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儿力气爬走，直至死亡。是谁干出这种野蛮的行径呢？的确，峭壁底端有一些小洞穴，初升的太阳可毫无阻挡地射入，没有地方能躲人。再者就是那些远方海滩上的身影，他们距离似乎太远，不可能与这凶案有关，而且麦克弗森准备游泳的大水池又挡在他们之间，水池一直延伸到峭壁。海岸不远处有两三条渔船，有时间的话我也许可以调查一下船上的东西。调查的路似乎有好几条，但是并没有一条引向明确的目标。

　　当我回到尸体旁边时，发现有几个闲人已聚在那儿。斯坦克赫斯特当然还在那里，伊恩·默多克刚刚带着村警安德森回来。村警是一个高大、有着黄胡子、行动缓慢的典型苏塞克斯人——这种人的优良品质往往被他们高大而沉默的外表掩盖了。他听了我们每个人的叙述，并记下笔记，随后把我拉到一旁。“福尔摩斯先生，我很荣幸能得到您的指点。对我来说，这是我要处理的大案。如果我的工作出现了差错，顶头上司刘易斯可饶不了我。”

　　我建议他马上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另外找一位医生来，同时不要挪动现场的任何东西，因为在他们到来之前，最好不要留下太多的新脚印。这时，我搜查了死者的口袋。口袋里有一块手帕，一把大折刀，一个折叠式的名片夹子，有一小片纸从里头露出来。我把它打开递给警察，上面是女性的笔迹，写得很潦草：我一定去那里，请你放心。

　　莫迪

　　看来像是情人的约会，但他们要在什么时间和地点约会就不得而知。警察又把纸片放回名片夹，连同其他东西一起装回死者的雨衣口袋。我建议他们彻底搜查峭壁底部后，就走回家吃早餐了。一两个小时后，斯坦克赫斯特过来告诉我说，尸体已经移到学校，要在那里进行验尸。他还带来一些重要而明确的消息。正如我所预料，对崖底的搜查一无所获。但是在检查麦克弗森的书桌时，发现了几封关系密切的信，通信者是富尔沃斯村的莫德·贝拉米小姐（莫迪是莫德的昵称）。

　　这样我们就查出了死者身上那张条子是谁写的。

　　“警察拿走了信，我没法把信拿来。但可以肯定他们是严肃认真地谈恋爱。可是，我看不出这场恋爱跟那场横祸有什么关系，那姑娘不过是跟他订了一次约会。”“但总不会是在一个大家常去的游泳池吧。”我说。

　　“今天由于偶然情况，那几个学生才没跟麦克弗森一道去。”

　　“仅仅是由于偶然情况吗？”

　　斯坦克赫斯特皱起眉头沉思起来，“默多克拦住了他们，”他说，“他坚持要在早饭前讲解代数。可怜的家伙，他对今天的事可是伤心透底了。”“可是，我听说到他们并不是朋友。”

　　“原来如此。但一年多来，默多克和麦克弗森非常亲近，默多克从来没有和别人那么亲近过。他的性情不是很随和。”

　　“那我就明白了。我好像记得你对我讲过因为虐待狗而吵架的事。”“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是说不定留下了某种怨恨的情绪。”

　　“不会的，我相信他们是真正的朋友。”

　　“那好，我们必须调查一下那个姑娘的情况。你认识她吗？”

　　“大家都认识她。福尔摩斯，她是这个地区的大美人——真正的美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注意。我知道麦克弗森受到了她的诱惑，但我没有想到已经发展这么快，开始约会了。”

　　“可是，她是谁？”

　　“她是老汤姆·贝拉米的女儿。富尔沃思的渔船和游泳场更衣室都是他父亲的。起初他是一个渔民，但现在是一个有钱人，和他儿子威廉一块儿经营。”“我们去一趟富尔沃思见见他们，好吗？”

　　“以什么理由呢？”

　　“噢，要找个理由很容易，毕竟，这个可怜的死者总不会自己找到这种惨死的方法吧。如果他确实是被鞭子抽打死的，那么一定有个人手握着鞭子。在这僻静的地方，他熟识的小圈子很有限，让我们朝每一个可能的方向去追踪，总能找到犯罪的动机，再依此逮出凶手。”

　　如果不是今天早晨眼见了这个悲剧发生，搅乱了我们的心情，这趟在长满百里香的草坡上的步行应该是十分惬意的。富尔沃斯村坐落在半圆海湾的底部，在一些古老小屋的背后，有几处现代化的房舍建在高坡上。斯坦克赫斯特带我朝着其中一幢新式房舍走去，“贝拉米称这房子为‘港口山庄’，就是那幢有角楼、青石瓦屋顶的房子。对一个白手起家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不赖——嗨！你看那里！”港口山庄的花园门打开了，一个人走出来。那个瘦高蹒跚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数学教员伊恩·默多克。不一会儿，我们就在路上碰面了。

　　“嗨！”斯坦克赫斯特招呼道。这人点了点头，好奇的黑眼睛侧视着我们，如果不是他的校长拉住他，他会就这么走过去的。

　　“你来山庄干什么？”他问。

　　默多克气得涨红了脸。“先生，我在学校是你的下属，但我不明白有什么义务向你汇报我的私人活动。”

　　斯坦克赫斯特本来是有耐心的，但经历过这天的紧张，他的神经很容易被激怒了，这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默多克先生，你的回答太无礼了。”“你自己的问话也差不多。”“你一再表现出这种无礼态度。我再也无法容忍了，请你尽快另谋高就吧！”“我早就想走了。今天我失去唯一使我能留在你这个学校的人。”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去。斯坦克赫斯特愤然瞪着他的背影。“你看过这么不像话的人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嚷道。

　　可我却产生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默多克先生正好抓住了第一个离开犯罪现场的机会。我脑子里开始形成这种模糊的怀疑。也许访问贝拉米家可以进一步澄清这个问题，斯坦克赫斯特打起精神，我们朝房子走去。

　　贝拉米是个中年人，留着火红的胡子。他似乎正在生气，很快脸也变得通红，“不，先生，我不想知道任何细节！我儿子，”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身强力壮、而脸色阴沉的年轻人，“和我都认为麦克弗森追求莫德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是的，先生，他从来没有提到过婚姻的事，可是通信、约会却变成了家常便饭，还有许多我们俩谁都不赞成的做法。莫迪没有母亲，我们是她唯一的保护人。我们决心——”

　　但此时一个小姐进来了，他便打住了话。无可否认，她的确长得光彩照人。谁都想象不到，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样的家庭里会生养出这样娇艳动人的美女！我一向不被女人所吸引，因为我的头脑掌控着心灵，但是当我看到她那清秀可爱的面庞时，我相信见到她的任何一个青年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做她的俘虏。就是这样一个姑娘推门走了进来，站在斯坦克赫斯特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有些紧张。

　　“我知道他死了，”她说，“请不要顾虑，告诉我详情吧。”

　　“刚才来了个先生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父亲解释说。

　　“没有任何理由把我妹妹牵扯进这件事。”那个年轻人吼道。

　　莫迪突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事，威廉。请让我按自己的方式处理。听大家说，是有人犯了罪。要是我能帮助证明是谁犯的罪，这就是我能为死去的他所尽的绵薄之力。”她听我的同伴简短讲述了情况。她神情专注，态度镇定，我不禁感叹，她不仅高贵美丽，而且性格坚强，莫德·贝拉米将永远是我记忆中极其完美出色的女人。

　　看来她已经认识我，因为她最后转过来面对着我。“先生，让那些犯罪的人受到法律制裁。不管他们可能是谁，你都会得到我的同情和帮助。”在我看来，她一边说，一边挑衅似的瞟了一眼她的父亲和哥哥。

　　“谢谢你，”我说，“我重视一个女人在这些事上的直觉。你使用的词是‘他们’。你认为有关系的不止是一个人吗？”

　　“我很了解麦克弗森，他是个勇敢而强壮的人。单单一个人是奈何不了他的。”“我可以单独与你谈谈吗？”

　　“莫迪，我告诉你别把自己牵扯进这事。”她父亲怒气冲冲地喊道。

　　她一脸无奈，看着我：“我能做什么呢？”

　　“好吧。所有的人很快就知道案情了，所以我在这儿讨论一下也没坏处，我本来想和你单独谈谈，既然你父亲不同意，他只好参加讨论了，”然后我谈到从死者衣袋里找到的条子，“这张条子在验尸审查时必然要公布。你能不能作些解释？”“这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她答道，“我们俩订了婚约。我们没有宣布，仅仅是因为担心这样违背了他叔叔的愿望，他的继承权会被取消，可他叔叔已经很老了，据说快死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