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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 作者:李西闽

第15章

  灰头土脸浑身脏污的上官文庆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扑过来,分别抓住了他的左右手。她们凶狠地掐他的胳臂,咬牙切齿地骂他。

  “矮子鬼,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晓得妈姆多揪心吗?你再不回来,妈姆就要哭死了!”

  “我掐死你,你把我们害惨了,你死到哪里去了呀!你还晓得归家,你死在外头好了!害人精!”

  上官文庆被她们掐得呲牙裂嘴,可他没有叫出来,两个姐姐从小就欺负他,他已经习惯了忍耐她们的虐待,她们和父亲一样,认为他是这个家庭的耻辱,见到他不是打就是骂,她们和父亲一样也很少回家来,就是因为讨厌他。上官文庆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加上体力透支厉害,连叫唤的力气也没有了。

  朱月娘奄奄一息地半躺在藤椅上,听到了女儿们的咒骂,睁开了被泪水糊住的眼睛,上官文庆的影子映入她的眼帘,她立马从藤椅上弹起来,大叫道:“我的心肝——”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两个女儿在欺负儿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把笤帚,扑过去,劈头盖脸地朝她们打过去。她们赶紧松开了手,跳到一边,面面相觑。朱月娘朝她们叫喊:“你们这两个短命嫲,给我死走,走得远远的,我不要看见你们——”

  她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朱月娘又喊叫道:“你们还赖在这里干甚么,这不是你们的家,快给我死走,看到你们我就要呕吐!你们气死我了!”

  朱月娘见她们还是不走,就把手中的笤帚朝她们扔了过去。

  她们这才期期艾艾地走了。

  朱月娘蹲下身子,把上官文庆抱在怀里,颤声说:“我的心肝哪,你可想死妈姆了,妈姆的心都碎了哇,我的心肝——”

  上官文庆呐呐地说:“妈姆,我饿——”

  他突然想起了李红棠,李红棠不知道饿不饿,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饱饱地吃上一顿饭?

  李红棠悠悠地醒转过来,王海花给她端上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她接过来,唏哩哗啦地吃起来。阿宝说:“阿姐,你慢点吃。”她对阿宝的话置若罔闻,很快地吃完了那碗米粉。王海花说:“红棠,还要吗?我再去给你煮。”李红棠摇了摇头:“不要了,我吃饱了。”阿宝问:“阿姐,你到哪里去了?”李红棠苦涩地笑了笑:“找妈姆去了。”王海花见李红棠没事了,就急着要走:“红棠,冬子就交给你了,我家里还有一大堆的活没有做呢,我该归家去了。”阿宝说:“这几天多亏海花婶婶了,没日没夜照顾冬子。”李红棠心里很过意不去:“海花婶婶,给你添麻烦了!你走吧,我会照顾好冬子的。”王海花如释重负,匆匆离去。

  李红棠让阿宝回家去了后,把家门关了起来,外面的喧嚣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父亲当不当团练的团总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会去关心那些事情,她关心的是母亲和弟弟的死活。她烧了一大锅水,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然后又烧上了一锅水,她要给弟弟也洗个澡,他身上都有臭味了。她想,王海花没有给冬子洗过澡,顶多就是给他擦了擦身子。

  李红棠给灶堂里添了些木柴,然后拿起木梳梳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细,却有些干枯,还发现了不少白发。以前她的头发不是这样的,油黑油亮的,很多姑娘和媳妇都十分羡慕,夸她的头发好。李红棠有些伤感,却又万分无奈,她也有爱美之心,如果妈姆找不到,美又有什么用。现在,她担心的是弟弟的病……她把澡盆扛到了阁楼上,然后把烧好的热水提上了楼,又打了一桶凉水上去。李红棠调好水温,给冬子脱光了衣服,把他抱到了杉木澡盆里。

  李红棠一阵心酸,冬子这几天瘦了,看着他一根根突出的肋骨,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李红棠轻柔地说:“冬子,阿姐对不住你,没有照顾好你——”

  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地把他身体的每个部位洗得干干净净,在她细心揉搓下,冬子的皮肤泛出微红。

  额头上冒着汗珠的冬子说:“阿姐,你在哪里?妈姆,你在哪里?你们怎么不要我了?”

  冬子还在说着胡话。

  李红棠将他抱起来,用干布帕擦干他的身子,然后把他放在了床上,给他穿好衣服,又把被子捂在了他身上。冬子一直在冒汗,她不停地替冬子擦去汗水,和他说着话。

  “冬子,你醒醒,阿姐归家来了——”

  “冬子,阿姐再也不会让你生病了,阿姐会好好照顾你的——”

  “冬子,你忍心看阿姐心疼吗?你不是说,不若阿姐伤心的吗?冬子,你赶快好起来——”

  “冬子,阿姐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把妈姆找回来的——”

  李红棠边说话边流泪,她把冬子的头搂在怀里,泪水落在了冬子的脸上。整个晚上,她就那样搂着冬子,轻轻地和他说话,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天蒙蒙亮的时候,李红棠看着冬子从自己的怀里抬起了头。在如豆的油灯下,冬子睁开了清澈的眼睛,他动情地说:“阿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阿姐,我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走呀走,走不到尽头,我看不到阿姐,看不到妈姆,也看不到爹……我很冷,冷得像泡在冰河里,我觉得我要死了,甚么也看不到了,甚么也听不到了,我好害怕……阿姐,我听到你的呼唤了,我看到了光亮,是不是天光了?我看到你就在河对岸呼唤我,你在哭……我想朝你跑过去,我找不到桥哇,河水很大,很红,还冒着热气,我不顾一切地跳进滚烫的河水里,朝你游过去……有很多看不到头的人在河里拖着我的脚,他们要淹死我,阿姐,你在大声呼喊,我听到了,可我就要沉下去了,就要死了……阿姐,我感觉到你跳下了河,找到了我的身体,你抱着我往岸边游呀,阿姐……”

  李红棠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不敢相信,冬子的烧已经退了。

  她又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没错,冬子的烧真的神奇地退了,他的病竟然好了。

  李红棠惊喜地把冬子揽在怀里,轻轻地说:“冬子,你没事了,没事了,阿姐在,你再不会有事了——”

  冬子呜呜地哭出了声。

  李红棠也哭了。

  他们的哭声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小镇上空回荡。

  他们不知道,唐镇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们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这是唐镇最灰色的年月。

  唐镇成立团练后的第五天,就发生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那天天还没有亮,冷冽的风呼呼地穿过唐镇的小街,唐镇人就听到街上传来吵杂的声音。天亮后,人们纷纷风传着:“李慈林抓到抢劫朱银山家的流寇啦,大家快去看哪,那挨千刀的流寇被绑在李家大宅门口的石狮子上……”

  李红棠这几天没有出去寻找母亲,在家照顾冬子,冬子大病后身体十分虚弱,她不能放下冬子不管。李红棠的回归和冬子怪病神奇的痊愈,唐镇人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人私下里猜测着李红棠几天的失踪和冬子得病的关系,这对姐弟俩走在小街上时,会引来许多莫测和疑惑的目光。

  病好后,冬子每天早上睡到很晚才醒来,李红棠也不会叫醒他,让他安祥地沉睡。这天早上却不一样,他天还没亮就醒来了。李红棠也被他弄醒了,她现在特别的容易惊醒,只要有什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使她醒来。

  她问冬子:“阿弟,天还没亮呢,睡吧!”

  冬子说:“我睡不着了。”

  李红棠说:“为甚么?”

  冬子说:“心里不塌实。”

  李红棠说:“冬子,你心里有事?能和阿姐说说吗?”

  冬子沉默了一会说:“我梦见爹死了。他在一片野草地里,被好多人追赶着,那些人都拿着刀,嘴巴里不晓得叫唤着甚么。爹的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就被追上来的那些人乱刀劈死。爹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爹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爹再也喊不出来了,他伤残的身体到处都在冒血,血像喷出的泉水……爹的头最后被一个皂衣人砍了下来,皂衣人怪笑着,提着爹的头走了,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爹被人杀死,我想过去救他,可是我动不了,好像两条腿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我不晓得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我,我离他是那么近,就是几丈远,不晓得他会不会怨恨我没能够救他。爹死后,我还看到一个尼姑站在他无头的尸体旁边……”

  李红棠听得心惊肉跳,马上制止弟弟:“冬子,你不要说了——”

  冬子说:“我很担心爹会出什么事情。”

  李红棠说:“冬子,爹那么好的武艺,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吧,躺下再睡一会。”

  冬子说:“那么好的武艺有什么用,舅舅的武艺不是比爹好吗,可他——”

  李红棠无语了,其实,弟弟的担心也是她的担心。

  街上传来了吵杂的声音。

  冬子走到了窗前,推开了窗门,看到很多人举着火把,从小街的西头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冬子赶紧说:“阿姐,快来看——”

  李红棠从床上爬起来,也走到了窗前。那些人走到近前时,他们看到两个五花大绑蓬头垢面的黑衣人被推推搡搡地押过来。李红棠觉得那两个人有些眼熟,可就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他们。押解那两个人的就是李慈林带领的团练,李慈林走在中间,路过窗户底下时,他还仰起头,望了望自己的儿女,眼神十分诡秘。

  李红棠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心突然针扎般疼痛。

  冬子也发现了父亲诡秘的目光,他也感觉到什么不妙,想起梦中的情景,甚至觉得父亲活着是虚假的。

  唐镇要公开杀人了!

  这天上午,唐镇街上挤满了人,人声鼎沸,除了唐镇的居民,邻近乡村的人也闻讯而来。李家大宅门口也围满了人,比唱大戏还热闹。李家大宅的大门洞开,大门口有两个持着长矛的团练把守着,人们进不到里面,也看不清李家大宅里的情景,看到的只是门里的一个照壁,照壁上有一条石刻的龙。人们对那两个捆绑在石狮子上的劫匪指指点点,还有人往他们身上吐唾沫。那两个劫匪头脸脏污,披头散发,身上的黑衣被撕得褴褴褛褛,累累的伤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一直张着嘴巴,仿佛要说什么,却像哑巴一样。

  从李家大宅里走出愤怒的朱银山,冲着那两个劫匪破口大骂:“天杀的恶贼,千刀万剐也难解老夫心头之恨哪!”他边骂边抡起手中的竹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一个劫匪乱打,打完这个劫匪又去打另外一个劫匪。那两个劫匪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呜咽,痛苦万分。

  有人问:“朱老族长,你敢肯定就是他们吗?”

  朱银山大声说:“没错,就是他们,剥了皮也认得出他们!还有几个要不是逃跑了,也要抓回来杀头的,这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李慈林和李骚牯带人出来了。

  李骚牯瞟了朱银山一眼,目光有些慌乱。

  李慈林对朱银山说:“朱老族长,不要打了,要抓他们去游街了。”

  朱银山恨恨地说:“就是把他们打进十八层地狱,也不解老夫的心头之恨哪!”

  李慈林放低了声音对他说:“顺德公有事情找你,要把你被抢走的那个百宝箱还给你,快去吧!”

  朱银山一听这话,马上就换上了一副奴性十足的脸孔,兴高采烈地进门去了,他积蓄了一生的那些金银财宝能够失而复得是多么高兴的事情,至于美貌的小老婆的死,显得微不足道。

  李慈林吩咐李骚牯:“把人带走,游街!”

  两个劫匪仿佛知道游完街就要杀他们的头,浑身瘫软,瑟瑟发抖。他们是被团练拖出兴隆巷的。

  小街上人山人海,像是要把窄窄的小街撑爆,就是这样,劫匪拖到的地方,人们还是会挪出一小块地方。有人的鞋被踩丢了,大声喊叫着:“鞋,我的鞋——”他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没有人会去在乎他的鞋;也有人被推倒在地,惊叫着:“踩死我啦,踩死我了——”要不是他爬起来快,也许真的就被踩死了,谁的脚在这个时候都没轻没重;也有姑娘被人乘机掐了奶子,她屈辱的骂声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人们只是疯狂地朝那两个劫匪大声咒骂,手上有什么东西都朝他们砸过去,有的东西还砸在了持着明晃晃钢刀的团练身上,他们没有什么反应,满脸的肃杀。

  冬子和姐姐没有到街上去,连同阿宝,他们一起在阁楼上看热闹,这种场景,从来没有见过。阿宝拉着冬子的衣服说:“我好怕——”冬子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到那两个饱受千夫指万人骂的劫匪,他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中秋节那个晚上的情景,还有在野草滩上看到的那只腐烂的人脚,随即也浮现眼前。李红棠看那两个人被缓慢地押过来,脑海一遍一遍地搜索着,使劲地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他们。

  他们三人神色各异。

  李红棠心里突然一沉。

  她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两个讨饭的外乡人在山路中一个供路人休息的茶亭里歇脚,他们穿着破烂,冻得发紫脸上没有一点光泽,目光黯淡,用异乡的话语在说着什么。

  是的,李红棠记起来了,她在前往西边山地寻找母亲时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中一个年龄稍微大点,另外一个年轻些。在那个茶亭里,李红棠见到他们时,心里忐忑不安,她就一个人,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要是歹人怎么办?听他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山地,对外地人心存恐惧。她站在茶亭的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山路是从茶亭里穿过去的,她要往前走,就必须经过茶亭。

  她在茶亭外犹豫。

  年轻的那个人朝她笑了笑:“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的笑容温和宽厚,不像奸诈之人。

  那人又说:“我们是安徽人,今年水灾,颗粒无收,没有办法糊口,就一路往南,要饭到这里。你不要害怕,真的,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年纪较大的那人也说:“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要饭的灾民。外面乱着呢,来到这里倒清静许多,你们山里人还都很好的,到谁家门口了,碰上吃饭时分,多多少少总能给我们一些饭吃。你过去吧,不要怕。”

  李红棠壮着胆子走进了茶亭,然后快步穿过了茶亭中间的通道。

  走过茶亭后,她回头张望,发现那两个可怜的人还在里面歇脚,在说着什么。

  想到这里,李红棠对冬子他们说:“你们千万不要出门,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她就飞快地下了楼,打开家门,冲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到了那两个劫匪的面前。两个劫匪低着头,被团练们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拖。李红棠弯下了腰,头勾下去,看他们的脸。李慈林发现了女儿,厉声对她吼道:“红棠,快滚回家去,你出来凑什么热闹。”

  李红棠看清了他们的脸,尽管脏污,但是他们脸的轮廓没有改变。她心里哀绵地喊了一声:“可怜的人——”

  她想大声地对父亲说:“爹,他们不是劫匪,他们只是安徽过来要饭的灾民!我见过他们的,你放了他们吧!”可是,在如潮的人声和父亲鹰隼般目光的注视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发抖。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哆嗦着,彻骨的寒冷。

  手握钢刀的李慈林跑到她面前,把她拨拉到一边:“快滚回家去,看好你弟弟!”

  游街的队伍从她身边走过去,她被疯狂的人们挤到了街边上。

  此时,有个老者在街旁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这一切,他浑身瑟瑟发抖,满目惊惶。他就是李时淮。他细声自言语:“当初把李慈林一起结果了就好了,留下了一个后患哪!这可如何是好!”在他眼里,那两个劫匪仿佛就是自己。

  李红棠没有回家。

  她跟在人群后面,一直往镇西头走去。

  一路上,李红棠神情恍惚,宛若游魂。

  李慈林指挥团练们拖着那两个人走过小桥,朝五公岭方向走去,人们还是喧嚣着跟在后面。游完了街,他们要把那两个异乡人拖到五公岭去杀头。李红棠想不明白,为什么平常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被什么邪魔蛊惑了,要去看残忍的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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