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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风月》 作者:十四郎

第十三部分

 第一百零四章 玉鼠之肆(上)

    芷兮慌乱而尴尬,这是她生平最糟糕的时刻,完全找不到平日里冷静的表情,连着退了好几步,方才急急垂下头,声音发抖:“我……抱歉,打扰了,我无意路过。”
    她转身便走,动作急了些,险些撞在墙上,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少夷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师姐也来戊辰部了?”
    芷兮胡乱点头:“你、你忙,我走了。”
    她早已忘了来时路,在战将行宫里一顿乱窜,好不容易找到殿门出去,只觉背后冷汗一层层浸透衣裳,胸膛里的心变得特别重,跳得特别快。
    她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方欲跨上獬豸,忽闻脚步声从行宫内传来,少夷含笑的声音骤然响起:“师姐,哎,还好赶上了。”
    他追出来了?芷兮扭头望向他,时隔多年,他身量又高了许多,色泽明艳式样华贵的长衣穿在他身上,也不再似从前带着一股造作的风骚劲,已成熟的俊美如烈酒刀刃般锐利。
    少夷笑吟吟地往行宫前的石雕上一歪:“师姐怎会来戊辰部?这里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
    可她觉得他过得挺轻松的,身边时刻有神女陪伴调情。
    芷兮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撒了个谎:“战将……职务变动,我被调来这里。”
    少夷微微一笑:“诸位师兄弟都还好罢?”
    芷兮默然颔首。
    “小泥鳅现在如何了?”少夷似是全然没发现她的尴尬,闲话家常般亲切低语,“哦,她应当没满四万岁,还做不得战将,不知有没有好好念书修行?”
    小泥鳅?芷兮怔了半日才明白他是指玄乙。
    “……玄乙如今被青元大帝接到了毓华殿,请战将为她指导拳脚剑道修行。”
    少夷不禁叹了口气:“指导小泥鳅拳脚剑道,听起来比守在这里有意思多了。”
    芷兮再也忍不住,急道:“你、你以前不是说想镇守离恨海,将它恢复原貌吗?”
    少夷偏头想了想:“我说过?”
    他见芷兮脸都绿了,不由笑了两声,放眼眺望远处的大阵清光,悠然道:“开玩笑的,师姐,我当然说过,难为你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就是因为记得太深,所以也陷得太深,始终相信轻佻浪荡只是他的外表,他内心一定有孤傲正直的那一面。
    芷兮正欲说话,忽觉一股突兀的狂风扑面而来,极北之渊满地的冰雪被吹得飞扬飘起,她的头发也被吹乱了,急忙用手捂住。
    这奇异的狂风越来越大,她不禁转头朝天边望去,只见远方天空渐渐泛起一种极其妖异的乌紫色,一团团凝聚在一块儿,将云海挤散。
    是妖雾!
    纶音术的巨钟响声回荡天际,少夷长袖似羽翼般一振,御风而起,芷兮急忙驭使獬豸追上,惊道:“这里经常有妖族来袭?”
    她可是刚来,不会这么巧罢?
    少夷道:“每天都有,不过今天来的好像不简单。”
    自从知道离恨海在极北之渊,下界妖族纷纷觊觎垂涎,往往不顾死活也要冲破大阵获取更多的力量,戊辰部因此足足被配置了三千战将,算是六十部中战将最多的一部。
    战将们显然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个个反应奇快,铜墙铁壁般的屏障瞬间在大阵百里外架起,翻滚的妖雾撞在上面荡起阵阵涟漪。战将们吹出飓风,将妖雾吹散,露出妖雾后藏匿的四颗交错巨牙,高有千丈,直插如云。
    芷兮倒抽一口凉气:“好巨大的妖身!”
    这些年她在辛酉部剿杀的大多是零散魔族,所见妖身往往还没有当年乌江仙子的鲶鱼身巨大,今次见到这天地般宏伟的妖身,惊得脸色都变了。
    很显然,震惊的不止她一个,戊辰部久经沙场的战将们也纷纷变色,急匆匆从战将行宫赶来的勾陈大帝一见着这情况,登时沉下脸,厉声道:“玉鼠老儿!连你也要作祟?!”
    他脾气天生暴躁,说动手就动手,双手一抬,便是万道金光砸向交错的四颗牙。战将们也立即收敛怯意,一时间诸般术法雷动,风卷云涌,飞沙走石,几乎要将这一方天地震碎。
    惊天动地的攻击后,却见那四颗牙碎了一地,众神还来不及高兴,它们一倏忽间又重新愈合在一处。
    勾陈大帝咬牙切齿:“你竟敢戏耍上界!”
    本来下界上古妖族大君众多,倒也并非个个趁着离恨海之祸作祟,玉鼠大君与神界关系一向交好,甚至明说过绝不会堕落成魔,可眼下这是什么?那诡异的愈合能力,正是吸纳离恨海碎片才有的结果,这些妖族果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恶的很!
    玉鼠大君低哑的声音自妖雾后传来:“我虽有心避世,奈何身不由己。这场祸患是你们上界自己折腾出来的恶因,我夹在同族与上界之间实难承受,少不得替你们多成就一份恶果。将这离恨海分一半给我,我便不叫你们神魂俱灭。”
    话音一落,那四颗牙倏地张开,漆黑巨口中似瀑布般喷出源源不尽的黑雾,落地便化为巴掌大小的白玉老鼠,铺天盖地朝屏障这里冲来。
    勾陈大帝黑着脸念动真言,密密麻麻的金光划破极北之渊昏暗的苍穹,在半空裂成无数细小金针,将那些雪白老鼠一一钉在地上,只听一阵吱吱乱叫,被钉住的老鼠们纷纷化为团团黑雾,在地上一滚,却又重新凝聚成体扑向屏障,眼看便要将屏障咬穿。
    勾陈大帝勃然大怒到口不择言:“都是烛阴氏和青阳氏捅出来的篓子!烛阴氏到现在也不说过来一趟,青阳氏只派个年轻小辈!一屁股烂账就交给我们!”
    ……原来他脾气真的不好。
    芷兮一面好笑,一面将屏障处的白玉老鼠们打碎,只听少夷在身后唤道:“师姐,退开。”
    炽热的风浪迎面而来,屏障下无声无息蒸腾起数丈高的幽蓝火焰,白玉老鼠潮水般撞在火上,被烧得吱吱乱叫,一团团化为青烟消散在空中,再也没有凝聚成体。
    少夷长袖一挥,幽蓝的火焰骤然涨高十几丈,眨眼将屏障包围了一圈,在冷风中灼灼跳跃。
    这是……当年对付槐妖的毁灭之火?芷兮又是惊讶又是佩服,那时候他可只能唤出一小簇啊!她不禁转头望向少夷,他满脸气定神闲,好像一点都不费力似的。
    “除了这个青阳氏,都上去打!给我往死里打!”
    暴躁的勾陈大帝一面怒吼,一面迫不及待第一个冲上去,战将们与玉鼠大君带来的群魔斗成一团,半边天都被祥光照亮了。
    少夷铺好第三层毁灭之火,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骤然在不远处响起,随即一个妖娆的女声开口道:“少夷,你这个没良心的,说好要常下界看我,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
    下一刻,地上乱窜的白玉老鼠们突地凝聚出一道身影,羽衣霓裳,分外妖艳。
    少夷双眼微微眯起,但觉寒光一闪,这团丽影手里握着一柄漆黑的刀刃,朝自己面上刺来。
    他偏头让过,眼角余光瞥见银龙般的软剑夹杂着风雷气息席卷而至,不远处的芷兮长袖一振,软剑将这女妖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一百零五章 玉鼠之肆(下)
    少夷“哎”了一声:“等一下。”
    等?他可是差点被伤到!
    芷兮翻转手腕,绞碎那只女妖,谁知她嘻嘻一笑,又重新凝聚成体,似笑非笑地娇嗔:“这是谁呀?好凶。”
    她的身体倏地化作无数白玉小鼠,四下散开,旋即又在芷兮身后无声无息地聚集,手中刀刃立即朝她头脸劈下。
    芷兮身手素来敏捷,一翻身便要躲过,冷不丁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毫不犹豫抓住形状古怪的漆黑刀刃,霎时间鲜血淋漓,她不由惊呆了。
    少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宁婴,好久不见。”
    他把芷兮轻轻推开,右手握紧那柄漆黑刀刃,不叫对面那妖娆的玉鼠大君四公主收回去。
    宁婴细细一笑:“听说你在这里苦寒寂寞,我本想偷偷来的,不过被父亲发现啦,只好和他一起过来。少夷,咱们如今是敌对,你……觉不觉得这样反而更好玩?”
    少夷低低笑道:“还是你花样多,你何时有空?”
    宁婴幽幽叹道:“怕是近日不行。说起来,扶苍神君我也许久不见了,他什么时候过来?你若知道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少夷将她手里的刀刃一把夺过,悠然道:“有了我还要其他神君,你这不知餍足的小女妖。”
    宁婴娇俏地笑了两声,身影又化为无数白玉老鼠流窜在地上,只留余音袅袅:“我伤了你,你可别生我气,都是父亲一直催我。对了,别忘了替我告诉扶苍神君,我还是最想和他双修阴阳。”
    少夷将手掌摊开,不出所料,这柄漆黑刀刃果然被浊气感染过,手掌数条割伤又深又长,伤口处一片漆黑,浊气缠绕不净。
    芷兮怔怔看了许久,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急忙抓住他的手,回春术落在伤口上。
    少夷再次将她推开:“有浊气,不能用回春术。”
    “……那怎么办?”芷兮愣愣地问着,方才他那一下出手相救,让她到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
    少夷没有回答,转头望向屏障,毁灭之火已没有先前那么鲜活跳跃,眼看扑来的白玉老鼠越来越多,只怕很快就要挡不住。
    勾陈大帝正跟玉鼠大君的妖身斗得不亦乐乎,见毁灭之火骤然拔高之后忽又回落,竟是要熄灭的样子,他又开始大发雷霆之怒:“火呢?!你的神力这么快就耗尽了?!”
    少夷苦笑着朝他摊开手,右手掌心鲜血淋漓,漆黑的浊气在伤口处摇曳不止。
    勾陈大帝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谁叫你被浊气感染的?!”
    战将们无论受多重的伤都没事,各种术法可以治愈,实在不行还有青阳氏的凤凰心羽,可伤口被浊气感染就不得不回上界休养,必须要等浊气排净才能再下界剿杀魔族,丁卯部那些战将剿杀负犬大君后全回了上界,就是因为许多战将伤口处被浊气感染,太子长琴为此长吁短叹,想不到自己这里也出了同样的破事。
    少夷好心提议:“要不我再试试震荡神力?浊气不感染心肺应当还不会陨灭。”
    “到旁边待着去!”
    勾陈大帝一拳将玉鼠大君揍了个趔趄,交给战将们团团围住乱打,他飞快落在屏障前,眼看毁灭之火将要熄灭,不由长叹一声。如果真让那些潮水般的白玉小鼠冲到大阵处,应当还能再挡一阵,只能趁大阵被啃烂之前赶紧把玉鼠大君剿杀了。
    勾陈大帝紧紧蹙眉,这玉鼠大君本就极为难缠,如今更是堕落成魔,还不知要跟他纠缠多久。眼下不可久战,下界变数实在太多,须得叫增援,他从袖中抽出令符,皱眉看了看,取出“乙亥”那张,点燃扔向空中。
    都是烛阴氏跟青阳氏惹出的祸患,青阳氏有了,他可不会叫烛阴氏逍遥在外!
    勾陈大帝震荡神力,一柄巨大的金色弯刀出现在掌中,当胸横握,忽地往外一推,一团团聚集在屏障下的白玉老鼠们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出千万里。他重新架好屏障,等了数刻,果然那群白玉老鼠又熙熙攘攘地奔了回来。
    只能硬拼神力了。
    勾陈大帝在下方震荡神力阻挡白玉老鼠,上空的战将们也渐渐开始吃力,无论是术法还是神兵利器,打在玉鼠大君身上竟全然没有作用,他仗着自己反复痊愈的能力,在三千战将中横冲直撞,拦一下便是伤筋动骨。
    这一场不该久战的战斗足足打了下界一个月的时间,玉鼠大君带来的魔族们几乎消灭殆尽,每日来偷袭打闹的零散魔族们也被成功阻拦,然而战将们也几乎到了极限,勾陈大帝亦隐隐有吃紧之感,他喘息着抬头,玉鼠大君还在精神抖擞上天入地乱窜。
    他有心去对付,可青阳氏被浊气感染,没有战将能够挡住白玉老鼠,只要让老鼠们钻进离恨海,他们便是惨败。
    正焦急万分时,忽觉半空纷纷扬扬降下无数雪花,原本就昏暗的天空更是暗了数倍,那些密密麻麻的白玉小鼠一触到雪花便纷纷放缓脚步,最终凝结成冰,被冻在原地。
    勾陈大帝阴沉的面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第一次有种“烛阴氏来了真是太好了”的感觉。
    “勾陈陛下。”数位乙亥部战将狂风般落在他面前,拱手行礼,“乙亥部三百战将前来增援。”
    勾陈大帝自觉刚才的狂喜有些丢脸,便故意板着脸斥责:“来的太迟了!”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玉鼠大君似是发觉不好,惊骇低呼一声,化作阴风便欲逃窜。
    一道晶莹剔透的冰墙骤然挡在他面前,钟山帝君穿过冰层,徒手抓住那团阴风,诸神全然看不清他如何出手,只觉快到极致,半空中只有玉鼠大君哀嚎的声音一阵大过一阵。
    随后雪光一闪,玉鼠大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巨大的妖身缓缓缩小,变成一只三尺来长的白玉老鼠,肚皮朝上死了一般躺地上一动不动。
    勾陈大帝不由长叹一声,这就是烛阴氏,怪不得行事邪里邪气,嚣张跋扈,他们真有这样的本事,一下子就把他们一个月都搞不定的玉鼠大君揍成一团死肉。
    他急忙上前拱手行礼:“钟山帝君,多谢相助。”
    钟山帝君缓缓落在地上,默然颔首示意,自桐山一族之事后,他性子也变了许多,不再如往昔般和善,面上总有一丝怆然冷意,这股冷意反倒叫诸神生出点敬畏来,再不敢偷偷背后取笑他过往那些风流逸事。
    玉鼠大君被冻僵的老鼠身体为无数捆妖索捆死,写满朱砂真言的白纸跟不要钱似的把他从头到脚贴了好几层,确定就算是蚩尤大君也没力气挣脱开,战将们这才将他抬起,送往南天门。
    “走罢。”
    钟山帝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扬手将放出的烛阴之暗一招,谁知竟只召回一半,他愕然转身,却见自己放出的另一半烛阴之暗竟缓缓朝离恨海方向飘去,大惊之下急忙追上。
    “帝君不可太靠近离恨海!”
    勾陈大帝也是大惊,这古怪的离恨海近来只要有天神靠近,便会立即把他们拉进去,到陨灭也出不来。他化作一股狂风疾追,但见钟山帝君穿过大阵,方要召回烛阴之暗,平静的离恨海忽地拔地而起,滔天黑浪席卷而来,果然要将他抓进去。
    勾陈大帝情急之下扯了腰带卷住他,奋力一拉,黑浪扑了个空,却不落下,犹如张开的巨口,将烛阴之暗一口吞噬,旋即落回原地,再度恢复平静,只是看着似乎大了一圈。
 
第一百零六章 此心玄机
    钟山帝君面色苍白,有些滑稽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就这么莫名其妙被离恨海吞了一半的烛阴之暗。
    四周一片死寂,诸神也都被这诡异的现象惊呆了。
    包裹离恨海的黑雾是烛阴之暗,让魔族们拥有反复愈合之力的,是青阳氏的再生神力。这些在神界可谓众所周知,只是这两族都不好惹,所以诸神尽量避免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来说。
    可谁也想不到,原来离恨海还会吞噬新的烛阴之暗,吞下去之后还会变大。眼下粘稠墨水般的离恨海又开始变得黑雾弥漫,战将们有种一切又要重来一遍的崩溃感。
    “速速把离恨海的情况告知毓华殿!”勾陈大帝当机立断,“钟山帝君,看来烛阴氏不可靠近离恨海,帝君莫要久留,以免生变。”
    钟山帝君带着乙亥部的战将们离开时,还不太敢相信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丢掉的烛阴之暗假以时日还可以用神力凝聚出新的,可起码有数千年威力大不如前,这简直可谓无妄之灾。
    虽说顺利解决了玉鼠大君的作祟,可戊辰部的气氛反而比往日要压抑许多。勾陈大帝在大阵内望着离恨海中缓缓扩散的黑雾,很久都说不出话。
    一旁有战将劝道:“勾陈陛下,兴许这也是好事,离恨海倘若又按照原先的轨迹扩张,我等反而可以趁此机会将下界魔族剿杀殆尽。”
    至少不用担心它又往外面弹碎片。
    勾陈大帝摇头叹息:“钟山帝君的烛阴之暗如何能与上上代钟山帝君相比,何况只有一半,怕是时间不够。”
    可也实在找不出别的法子了。他沉思良久,忽然吩咐:“拿纸来。”
    白纸被恭敬地递到他手中,他咬破指尖,写下密密麻麻一行血书,封印了信封,四处一看,见方才那受伤的青阳氏正坐在大阵清光下查看伤口,他立即叫他:“那边的青阳氏,过来。”
    他将信递给飘然而至的少夷,慎重交代:“你回上界,将信递交给毓华殿青元大帝,待浊气排净后再下来罢。”
    少夷微微一笑,颔首:“是。”
    他翩然飞出大阵,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很快,巨大的丹凤拍着翅膀落在他面前,垂头亲热地用脑袋磨蹭他的胸膛。
    芷兮一直在远处定定看着他,因见他说走就要走,竟一句话也不和自己说,她再也忍不住追上去,结结巴巴鼓足勇气开口:“少夷,你是为了救……救我才受伤,我、我送你回上界罢?”
    少夷回头浅笑道:“不用麻烦师姐,我该走了,戊辰部任务枯燥繁重,师姐保重。”
    芷兮眼怔怔看着他身下的丹凤振翅而起,眨眼便飞入云海,丹凤翅膀的振风声越来越远,她的心好像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两万多年,她刚刚才到,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走掉?
    一股极大的不甘心在拉扯自己,她飞快跨上獬豸,御风远远追在后面,足追了上千里,少夷终于令丹凤停下,转身似笑非笑看着她。
    “师姐?”他声音沉下去。
    芷兮自己也觉荒谬至极,不禁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
    云中飓风肆卷,少夷的长衣与长发都被吹得翻飞舞动,额上的宝珠细细颤动,他的语气很温和,很轻柔,却带着一股料峭的冷意:“回去罢,听话。”
    又是这样,他和她在一处的时候虽然不多,可态度总是这样暧昧亲近,还几次三番那样强势地救她。
    在明性殿的那一次相救,在下界眺望离恨海的一番谈话,让她觉得自己应当与平日里围绕他的莺莺燕燕有所分别,或许是将她当做红颜知己,哪怕没有情/爱,应当也是有一些怜爱的,这个念头支撑了她两万多年,让她为自己无解的痴恋找到一个理由,让她不顾一切飞奔到他身边。
    难道这又是一次掩耳盗铃的痴心妄想?
    “我……只送你到南天门。”芷兮低声道。
    少夷吁了口气,有些无奈,有些厌烦,轻声道:“师姐,别缠着我,好么?”
    她的身体不由一寸寸僵住了,残存的不甘心让她喃喃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少夷笑叹一声:“我不是救你,是为了我自己。”
    他拍拍丹凤的脑袋,掉转云头,慢悠悠开口:“相同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别把你天真的幻想加在我身上。告辞了,师姐。”
    *
    白甲院的草皮被太阳晒得滚烫而柔软,虽然比不上纤云华毯的万分之一,可玄乙还是觉得躺在上面比站起来要让她愉快的多。
    她侧卧在草皮上,任由衣服和头发乱七八糟地披散一地,一团白雪在掌中被搓揉出狗头的形状,她正小心翼翼用指甲抠出两只尖尖的耳朵。
    木剑“啪”一下轻轻抛落在她脚边,她头也不回,声音懒洋洋地:“我不会。”
    本来说昨天睡早点,今天便能早早起来,然后就可以溜回钟山了,谁知一出白甲院就见着扶苍抱臂靠在院外的梧桐树下,荼白的衣摆上甚至沾满了晨露,她简直怀疑这家伙根本没回青帝宫,是住在毓华殿么?!
    既然跑不掉,玄乙决定今天就在草皮上躺一天,不论他说什么,她只有“我不会”三个字回给他,她的脚到今天还疼得厉害,跟断了似的,他别想叫她再动一下,也别以为她会像昨天那样因为太过突如其来而犯傻。
    生气罢,发火罢,随便揍,反正她现在有龙鳞,百无禁忌。
    轻轻的踏草声渐近,大片阴影挡住阳光,背后的神君慢慢坐在了她身旁,一言不发看着她手里捏的白雪狗头。
    不给他看。玄乙正准备把白雪塞回袖子里,却听扶苍低声道:“负犬大君不是长这样。”
    他怎么知道她是在捏负犬大君?
    玄乙扭头问道:“那他长什么样?”
    扶苍垂头看着她掌中那只憨态可掬的狗头,两只尖耳朵,圆眼睛,嘴里的獠牙都十分玲珑。他目中浮现一丝笑意,抬手用指尖碰了碰白雪狗头的耳朵:“比这个丑多了,獠牙有三排。”
    “那他打架岂不是专门用牙咬?”
    他低低一笑:“对啊。”
    “那你是被他咬伤的?”她记得昨天青元大帝说他受伤了。
    扶苍还是笑,却没有回答,只道:“上古妖族大君里,负犬大君长得并不是最奇怪的。”
    她立即问:“谁长得最奇怪?”
    “丈亥大君罢,长了一颗猪头。”还喜欢喷口水。
    玄乙翻过身,不可思议地撑圆了眼睛:“难道你是被猪头咬伤的?”
 
第一百零七章 盈盈一水
    扶苍吸了口气,无论何时,她总归有无穷无尽的办法让他生出想要敲打她的冲动。
    两万三千年了,这一点还是没变。www.xiaoshuotXt,net
    幽黑深邃的眼眸对上她谨慎而踯躅的眼睛,她的视线几乎立即便回避开,被小心藏起来的烦乱与为难,他的龙公主,她也没有变多少。
    他将白雪狗头抓在手中,淡道:“起来,好好练剑。”
    玄乙立即翻身拿背对着他:“我不会。”
    一整个早上她都是这样死皮赖脸,牛皮糖一样黏草地上,蓬松的长发上缠了好几片枯叶,莹白的衣裳也沾了点点碧绿草皮,就为了不练剑。
    扶苍将她发间的枯叶一片片捻出来,她立即把头发全部拢进衣服里面,只差没说“别碰我”三个字。
    他轻轻吹出一口气,柔软的清风将她头发和衣服上的草皮枯叶全部带走,她便用袖子把头脸捂住,摆出要睡觉的模样来。
    躺了许久,玄乙只觉后面没声音了,她透过袖子的缝隙偷偷扭头看,却见扶苍还坐在身后,把玩掌心里的白雪狗头。似是察觉到她的偷看,他低声道:“不想起来?”
    她只有三个字:“我不会。”
    他从善如流:“好。”
    眼看日上三竿,侍立女仙准时送上膳食,因晓得这位烛阴氏公主口味挑剔古怪,不爱吃正餐,只爱喝茶吃茶点,今天便特地为她准备了一盒桃花百果糕与一壶华光飞景茶。
    嗅到香气,玄乙一骨碌坐起来,冷不丁肩膀被轻轻一按,她的身体又被按回草皮上。她撑圆了眼睛瞪扶苍,他神色平静:“继续睡。”
    玄乙皱眉:“我饿了,要吃东西。”
    他的手按住她的肩膀:“你不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简直是被一根头发吊着,身上还挂了千斤巨岩,下面是一海子的毒酒,她摇摇欲坠。
    侍立女仙在屋里候了半日不见他们进来,只得小心翼翼开口:“公主,扶苍神君,该用膳了。”
    扶苍颔首:“请将我的那份端来。”
    侍立女仙一颗芳心乱跳,终究没敢再忘了公主:“可公主……”
    “她不用。”
    玄乙两眼死死盯着扶苍,侍立女仙将小案放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他一手按着她,另一手握住筷子开始用膳,吃得不快不慢,恰到好处。
    那根头发眼看就要断了,她伸手便想去推他的小案,奈何他如今已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这点小动作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当即将小案也按住,幽黑双眼瞥了她一下:“今天你的任务便是在这里躺一天。”
    玄乙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娇声软语:“我真的饿了。”
    大约历练沙场把他的心也历练硬了,丝毫不为所动:“你不会饿。”
    玄乙痛苦地抱住脑袋,这家伙要把她逼疯,他一定会把她逼疯。她骤然放下袖子,壮士断腕一般:“我练。”
    扶苍的手利落干脆地离开她的肩膀,侍立女仙乖巧地端上膳食,玄乙一面喝茶吃茶点,一面觉得肚子里淅淅沥沥全是泪水,比当年的烛阴白雪还苦上千倍。
    一个食盒被推过来,里面有三粒没动的桃花百果糕,玄乙毫不客气全抓到自己盒里,算他还有良心!
    “下次练剑须得换一身衣裳,穿好软靴。”扶苍又一次提醒她。
    玄乙冷冰冰地:“没有软靴,没有衣裳。”
    他丝毫不受影响:“我会交代青元大帝替你做一套战将装。”
    随便罢,随便他怎么样,反正等他伤好了,她这备受折磨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吃完茶点歇了片刻,玄乙艰难地试图从草皮上站起来,大概因为穿的是木底鞋,她的脚底板像要断了一样,疼得直皱眉头。
    身体又被按住,扶苍俯身将她脚上的木底鞋脱下:“不要再穿木底鞋,今天不练了。”
    玄乙立即警惕起来:“……我晚上也还是会肚子饿的。”
    他淡道:“脚疼成这样,也练不好。”
    那他刚才那是什么?故意怄着她引诱她跟他斗气么?!这家伙现在真是太狠毒,太狠毒了!即使她有一肚子阴险狡诈的诡计可以对付他,可她不会再用,无论是斗气还是缠绵,都别回去不好么。
    玄乙翻身背对他,把袖子上闭目之龙的纹绣抠得乱七八糟。被拢进衣服里面的头发为一双手轻柔地抽了出来,放在掌中慢慢梳理,她试着想要拽回,他却不松手,她只能放弃。
    他们两个的位置,好像反了过来。
    玄乙怔了许久,慢慢摸出一团白雪,捏了只猪头,用指甲抠出两只鼻孔,忽然扭头问他:“丈亥大君长这样吗?”
    可爱无害的想象,让下界那些凶狠残暴的上古妖族大君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扶苍笑了笑,反正这位大君已经被剿杀,他便点头默认。
    玄乙犹豫了一下,轻道:“你……就是被这个猪头咬伤的?”
    他又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停了一会儿,缓缓道:“为什么总问伤的事?”
    玄乙低头用指尖把猪头拨得晃来晃去:“随便问问。”
    扶苍看了她一会儿,将袖子慢慢卷起,露出结实紧致的小臂,从手肘到手背,一道长而深的裂伤,漆黑的浊气缠绕其上。
    “被负犬大君的爪子刮伤的,不会死。”他替她把没问出口的问题回答了。
    玄乙下意识伸手想去摸,被他拦住:“不要碰。”
    她把手缩回去,盯着伤处看了许久,轻声道:“疼吗?”
    “不疼。”
    袖子被放下,扶苍垂首凝视她的双眼,她下意识地躲避着,朝后缩了缩。他向她缓缓伸出手,她索性往后滚了一圈;他逼近一步,她再滚;他再进,继续滚,结果脑袋撞在木剑变成的椅子腿上,她“哎呀”一声,下一刻被撞的地方便被一只手捂住,身体也被一条胳膊不容抗拒地圈住拽起,揉进怀中。
    她两手和脑袋都用力撑在他胸前,抵挡他的靠近。
    扶苍低头看着她在长发缝隙中露出的后颈,那里泛出绯红的颜色,她却始终摆出抗拒的姿态,还是老样子。
    “我……回上界后,去钟山找过你。”扶苍的声音很低,“齐南告诉我,你谁也不想见。”
    他能看出这位神官眼中的遗憾与痛惜,还有悔意。他在钟山外等了五十年,最后一梦千年的时机忽然来了,再也无法支撑,只能陷入沉睡。又怕一隔多年这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龙公主失落,便给她寄了一封没有封口的白纸信。
    她一定会懂。
    可他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两万三千年,他无数次徘徊在钟山的屏障外,想象她在里面正做什么,会想什么,是不是已经彻底忘记他。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伤人伤己的青涩神君,见到她的瞬间,他便明白这些年被云雾飘渺屏障隔开的,不是他独自的茕茕孑立。
    “神魂回归九幽黄泉须得神界一日,回归上界须得两日,我去下界的时候,你已不在了。”扶苍将她散乱的长发归拢在背后,“那只九头狮捏的很漂亮,小九很喜欢。”
    他永远也不能忘记看到石碑上堆放的白雪小玩意时,那一刻的心情。他的脆弱与青涩让他错过了太多,他本可以陪伴她很久很久,不让她终日与寂寞为伴。
    别离开我——他懂了她的心声,他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他们真真的该在一处,永远不分开。
    玄乙闭上眼,自始至终不说一个字,像是要保护那些好不容易再度习惯的脆弱的寂寞。
    那天在皇陵里的大雪仿佛又飘落眼前,她心爱的少年躺在冰冷的坟墓里,她在那半城月半城雪中替他仔细雕凿那些白雪小玩意。没有想过他能够再醒来,或者,她也并不希望他再醒来。
    下巴被捏住,他将她的脸抬起来,凝望了很久,她闭着眼,仿佛在回避一切。
    拇指在她柔软丰润的唇上摩挲,扶苍垂头,双唇方欲落在上面,她冰冷的手指便挡住了。
    放开我。她睁开眼,眼里只写了三个字。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拉开,用力在她唇上吻下,重重咬了一口。
    “我什么都记得。”他贴着她湿润的唇低语,“至于你……随便躲。”
 
第一百零八章 伤重濒危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几团乌云吞没了天顶,很快,窸窸窣窣的秋雨便淋湿了桂花树的叶片。
    怀里的龙公主始终垂头不语,双手坚持着什么似的撑在他胸前。
    她的头发也被淋湿了,几颗晶莹水滴顺着脖子淌进后领,扶苍不禁用手指轻轻拭去。他本可放出屏障,但此时却又不很想挡住雨,她莹白的衣裳被淋得半湿,贴在肩膀上,滴着水的头发丝丝缕缕缠绕在上面,他便替她拨开,将发梢的水滴弹走。
    她微微动了一下,他便将她抱得更紧,她的脑袋眼看着恨不得要垂到膝盖处,绵软的声音像在发抖:“我……衣裳湿了,想去换一件。”
    扶苍在她泛红的后颈处看了片刻,终于慢慢松开手,玄乙垂头在原地整了整被淋湿的长衣,一言不发转身走回寝宫,头发缝隙里露出的耳朵也是红的。
    寝宫的纱帐被全部放下,玄乙怔忡呆立片刻,忽然拉开另一面的月窗,毫不犹豫一翻身跳了出去。
    这会儿也顾不上脚疼,她这辈子都没这样不顾形象狂奔过,赤着脚,踩了一脚泥,路过的天神们个个看的目瞪口呆。
    她得回钟山,她一定要回去。
    其实这些年她过的挺好的,与寂寞重归于好,平静而且安心,齐南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过扶苍这个名字,被放进抽屉最里面的衣服与白纸她也有很多年不再拿出来看。如果她早些年便认清永恒的孤独才是最好的归宿,那这些令她糟心的事都不会有了。
    她曾那么狠心而勇敢地切断了她和他的所有过往,在凡人的他被自己的烛阴氏阴寒神力伤害的时候,她便已经暗暗发誓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别让她的任性抬头放肆,她的爱永远与伤害同行,他禁不起第三次伤害,她这颗没那么冷硬的心也禁不起再一次折腾。
    别打破这层平静,好不好?
    如果再放纵她任性下去……唉,她有时候坏起来连自己都害怕,可恶的很,比如现在,他实在是没眼光,还要第三次喜欢上她。
    回钟山罢!再把屏障架起,一万年,十万年,都不过是弹指瞬间的事,她已经不是那个过一千年便觉得漫长无比的小公主。
    脚下一空,她踩进了一只小小的水塘,被溅了半身泥水,玄乙气喘吁吁地停下,厌恶地掸掸湿漉漉的裙子,一面四处打量,毓华殿大的要命,神明之府又有不给腾云御风的限制,她……好像不知道跑什么地方来了。
    真丢脸,生平第一次迷路。
    道旁摆了一尊白石花盆,她脚疼得厉害,索性坐在上面歇歇,反正大家都是两条腿跑,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来,扶苍肯定更不晓得。
    雨水越来越大,把满脚泥冲了个干干净净,玄乙歇了半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一袭白衣,不禁一下蹦起,谁知那穿白衣的却是个路过神女。
    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念动真言架起屏障,伸指在衣服上一弹,湿哒哒的雨水立即被弹开,浑身上下恢复清爽。
    傻瓜,神女衣裳淋湿了哪里还需要换,唉。
    穿上冰雪做出的鞋,玄乙再次四处张望一圈,基本确定了后门的方向,转身一瘸一拐慢慢走上回廊,没走几步,忽听遥远的正门处传来几声纶音术的动静,巨钟当当响了一阵,随后便是脚步声叫嚷声各种骚乱,附近院落内的神族们也纷纷跑出来,神色都挺凝重的。
    “又有伤重濒危的战将送回上界了。”几个路过的天神们低声谈论着,“能来得及送回来陨灭也好过陨灭在下界。”
    玄乙一面朝前慢慢走,一面拉长耳朵听他们说话。
    没一会儿,又有几个神族狂奔而来,大声道:“是丙辰部的战将!已经派神官出发往花皇仙岛告知花皇。”
    丙辰部?花皇仙岛?玄乙一下停住脚步,如果她没记错,那天芷兮说过,古庭和延霞正在丙辰部罢?
    她不禁吸了口凉气,古庭要陨灭了?
    她神色复杂地怔忡半晌,复又继续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回廊尽头,忽地咬牙转回来,抓住一个路过的战将,一本正经地问:“丙辰部送回来的战将在哪儿?”
    *
    毓华殿的正则院是整个神界清气最充沛的地方,种满了木火梧桐。离恨海之祸肆虐前,这里往往作为战将们突破一梦万年境界的地方,如今却成为重伤濒危战将的养伤处,被感染了浊气的战将们不能用任何术法痊愈伤口,只能等伤处的浊气排净后再治愈,对并不习惯忍耐痛楚的天神们来说,这个过程实在是十分痛苦的。
    玄乙一路艰难地摸到正则院,木火梧桐下已站满了神色凝重的丙辰部战将们,许久不见的延霞正蹲在门口哭,一见着玄乙,她先是一愣,随即便上来无助地抓住她的胳膊,哽咽难言:“小师妹,古庭师兄他伤的好重!”
    这赤帝小公主一遇到事就容易惊慌失措的毛病还在,只顾着哭,怎样也说不清事情,一旁的丙辰部战将解释道:“古庭神君不知怎么回事,跟岁虎大君的三太子起了冲突,背上破了个大洞,为浊气感染,好在我们及时赶到,把他送回来了。”
    古庭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大了?
    玄乙悄悄走进正则院,仔细听了一会儿,扶在一扇月窗下拉开缝朝里面张望。却见殿内青元大帝并几位丙辰部战将正围着软榻上的古庭,他面朝下一动不动,背上鲜血淋漓,漆黑的浊气缠绕不放,他已是气若游丝。
    扶苍俯身在榻前,正细细查看他的伤势。
    那看上去像是丙辰部主将的帝君不停叹息:“这个伤……只怕要半年多浊气方可排净,不知他能不能撑过去。”
    玄乙不由默默叹了口气,她好像不能够似从前那样无情,古庭可能会陨灭的事居然让她感到难过。
    她挺喜欢他的,虽然很讨厌他的十全大补汤,可她不想他陨灭。
    殿内的扶苍仿佛忽然察觉到什么,一抬头,准确无误地捉住了躲在月窗下的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他朝窗边走来。
    “古庭的伤很重,不要看。”他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
    她确实也不大想看到那么狰狞的伤,低头握住自己的袖子掐了一会儿,只觉无话可说。
    “我刚在毓华殿门前等你,看起来你好像迷路了。”他的声音很淡。
    没错,迷路了,然后她那点所剩不多的良心又让她咬牙切齿地自投罗网。玄乙唯有沉默以对。
    “在这里留着,别走。”
    他转身欲回去,玄乙没忍住轻道:“古庭师兄会不会……”
    扶苍没有说话,他不能笃定地告诉她不会陨灭,谁也不知道结果。
    他回到殿内,继续查看古庭的伤处,丙辰部一般负责善后,都不是什么战斗力一流的战将,直面魔族的几率不高,古庭到底是怎么跟岁虎大君三太子撞上的?出事时只有延霞跟他在一处,可她吓得不轻,只顾着哭,谁也问不出经过。
    古庭的右手一直紧紧握着,从指缝里透出些皱巴巴的白色花瓣。扶苍将他手指掰开,他的掌心放着一团被揉碎的君影草腰饰,他的眉头不由一皱。
 
第一百零九章 心怀愧疚
    古庭伤重濒危的消息一日间便传了开来,他素日里处事真诚而热心,交游甚广,来探望他的神族们一拨接一拨,昔日明性殿的弟子们能来的也都来了,连忙得犹如陀螺的白泽帝君都抽空看了一趟。诸神面对花皇的老泪纵横,也唯有默默无言。
    战将受伤陨灭几乎已是常事,再慈悲的心肠在见多了陨灭后也会变得冷硬,古庭能撑过去固然好,撑不过去,也只能说是命数。
    玄乙扶在月窗外默默听着殿内延霞低微的哭泣声,花皇离开去找青元大帝后,延霞便进了屋子,她已经哭了一天,本来都不掉眼泪了,谁知进屋又开始哽咽,待见到扶苍手里被揉碎的君影草腰饰,她便哭得更凶。
    她眼睛通红,满面泪痕,手里的绢子已经湿透,这模样跟她当年下界时也差不多。玄乙不由抽出自己的手绢递进月窗,轻道:“延霞师姐,别哭了。”
    延霞只是摇头,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是我害了古庭师兄……都是我不好……”
    她这话说的无头无尾,莫名其妙,玄乙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百千种推断,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她不说话,扶苍更不会说话,殿内一时间只剩延霞淅淅沥沥的哭泣声,哭了半日,没人开口询问安慰,她终于又哭不下去,只得断断续续说道:“是古庭师兄先动手挑衅的……你们、你们听听就好,千万别说出去,这属于玩忽职守的私斗,若叫帝君们知道了,必然会罚他!”
    古庭还会先挑衅?玄乙不由扭头看了看榻上血淋淋的神君,两万多年不见,他性情大变了?
    扶苍将那团腰饰重新放回古庭手边,忽然问道:“……因为夫萝?”
    延霞急急跺脚,叹了半日,才道:“你……你都知道了?唉!这些年古庭师兄一直跟夫萝师姐暗中有联系……他自己不说,我也不好问……这次是古庭师兄见到夫萝师姐和岁虎大君三太子在一处……很亲热,所以生气先动了手。他、他哪里是三太子的对手!夫萝师姐……她居然自己跑掉!”
    古庭对朋友的事絮叨上心,对自己的事却讳莫如深,连扶苍也只是隐约知道他这些年跟夫萝有些藕断丝连。夫萝出身屠香山,风气独特,以女为尊,往往游走在数十名神君之间也不以为意,大约因为古庭退婚一事,她心中十分不甘,使出浑身解数,竟与他纠缠至今。
    玄乙愕然道:“夫萝师姐连魔族也勾搭上了?”
    这位师姐实在太厉害,当年把古庭和延霞耍的团团转,想不到现在还是能把他俩耍的团团转,居然连魔族都不放过。
    延霞低声道:“我不管夫萝师姐怎样想……但古庭师兄……太可怜了……当年都是我不好……”
    她又开始默然垂泪。
    那时候若不是她失去理智,当众揭穿夫萝与少夷的私情,古庭也不至于脸面尽失后只能选择退婚。或许他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发现夫萝的真相,自然而然地死心,也或许他一直不会发现,幸福地过下去,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他被迫放弃一段期待已久的婚事,以至于如今成了死结。
    她对古庭始终心怀愧疚。
    软榻上的古庭忽然微微一颤,手指纠结,似是在寻找什么,终于摸到手边的君影草腰饰,他便紧紧握住,低低叹息了一声。
    延霞忍不住捧起他染满血迹的手,眼泪一颗颗掉在上面:“对不起,古庭师兄……对不起……”
    玄乙实在不大爱听她的哭声,站了一会儿索性转身离开,扶苍低沉的声音在月窗边响起:“去哪里?”
    她揪了揪袖子:“……白甲院。”
    他“嗯”了一声:“古庭这次重伤,太子长琴与花皇必然不会放过,怕是这几日要商讨剿杀岁虎大君一事,我暂时没空指导剑道,你……早些休息。”
    玄乙默默无言地走了。回钟山的一股悲愤冲动此时所剩无几,古庭背上那个巨大的破洞其实她看的非常清楚,下界已是如此可怕,扶苍在那里已经做了很多年的战将。
    要不要开始好好学习拳脚剑道?这个问题,且容她好好跟自己商酌商酌。
    秋雨还在窸窸窣窣地下着,白甲院里空荡荡的,侍立女仙也不知还在何处疯玩,连个灯也不点,这女仙实在须得管教,但她懒得管,反正又不是她家的。
    玄乙自己点了灯把册子拿出来翻,忽觉右手掌心似是被利刃狠狠切割了一下,剧痛无比,她急忙摊开手掌,却见上面连个小口子都没有。
    剧痛仍在泛滥,她搓了搓手掌,不由皱起眉头,自她长满龙鳞,类似切割的痛感便再也没有过,这是怎么回事?
    *
    古庭在榻上一躺便是三天,依旧气若游丝,看起来好像随时会断开,但又始终顽强地撑着。
    延霞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殿内,一会儿哭几声,一会儿又给他擦擦脸擦擦手,此等情形连偶尔来看看情况的太尧都看出不对劲,不由悄悄问玄乙:“延霞师妹是怎么了?”
    玄乙无辜摇头,看起来延霞是注定跟夫萝纠缠到底,在明性殿她俩抢少夷,做战将又开始争古庭,真是个苦命的小公主。
    太尧回头看看榻上的古庭,又奇道:“芷兮怎的不来?辛酉部近来应当没下界罢?”
    以前她跟古庭关系最好,古庭重伤,先生都来了,她怎能不来看?
    “芷兮师姐申请调去戊辰部了,可能不知道罢。”
    戊辰部?那可是最辛苦的地方,怕是离恨海不恢复,根本回不来上界,她自己申请过去?太尧沉思片刻,他素来通透,忽地恍然大悟,如果他没记错,少夷好像就是在戊辰部?自他辞学后,芷兮便一直郁郁寡欢,他只当是玄乙不在的缘故,原来……
    他不禁摇了摇头。
    时近午时,太尧又匆匆赶回文华殿,临别见玄乙还穿着广袖长衣,脚踏木底鞋,他便笑道:“小师妹,虽是安排了扶苍师弟来指导你剑道修行,却也莫要太惫懒,他这般纵着你,可不大好。”
    明明她不练剑他就不给吃饭,怎么就成了纵着她?何况他这几天自己有事忙,怎么又成了她惫懒?
    华胥氏名声太好,他做什么事大家都觉得合情合理,世道如此荒谬。
    玄乙摸着一棵棵木火梧桐回白甲院,此时正值深秋时节,金青交织的叶片反而泛出越发浓烈的鲜艳色彩,磅礴的清气蒸腾其间,似氤氲不散的浓雾。
    今天她的右手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了,前两天简直难受至极,上回被鲶鱼妖伤了右腿也没这种疼法,像是伤口被撒满了盐,再被不停撕扯,晚上睡觉都不安生。
    这诡异的疼痛,究其源头,大约也只有一个。
    爽利的秋风飒飒拂面,金青交织的叶片似大雨般落下,玄乙随意一瞥,忽见一株木火梧桐下靠了位身着玉色长衣的神君,额上的火红宝珠艳丽夺目,她登时吸了口气——巧的很,正想着,源头就来了,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她从来不信。
    他抱着胳膊不知在出什么神,连她走近了都没发觉,实在是少见。
    木底鞋踩在干枯的梧桐叶上发出清脆的裂响,少夷立即回神,狭长的凤目对上玄乙平静的眉眼,眯眼看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
    “小泥鳅,你长大了。”
 
第一百一十章 剥皮敲牙
    玄乙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他,他便不说话,笑吟吟地与她对望,见她刻意往自己的右手处多看了几眼,他的笑意不由更深。
    “少夷师兄这些年可好?”她眨了眨眼睛,“下界魔族肆虐,师兄可要小心,千万别受伤。”
    少夷悠然道:“本来我挺好的,一被你这小泥鳅套话便不怎么好了。”
    他心不在焉地看看玄乙身上繁复华贵的服饰,又道:“不是来做拳脚剑道修行的吗?怎的还穿成这样?战将装呢?”
    玄乙摸了摸袖子:“我就爱穿这样。”
    少夷笑了两声,抬手弹去肩上的落叶:“也不知哪位战将这样纵着你。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修行的如何。”
    他倏地出手如电,一把抓向她的肩膀,玄乙下意识一缩,却听他轻笑:“反应太慢。”
    她只觉一股全然无法抗拒的大力将自己一扯,踉跄着一头栽在他胸前,被他铁箍般的胳膊紧紧抱住,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狠狠撞在木火梧桐上,霎时间落叶纷飞,下巴被掐着举高,少夷俯首似笑非笑盯着她。
    “这是做的什么拳脚剑道修行?根本一点身手也没有。”他笑着晃晃她的下巴,“现在尝到我以前被你欺负的滋味了?”
    玄乙挣了一下,他箍住她腰身的胳膊便收紧,整个身体压向她,竟好似有太山般沉重。
    少夷低声道:“那个放纵你的战将想必是扶苍师弟罢?你啊,还在和他纠缠?”
    玄乙恍若未闻,把脑袋朝后缩了缩,目光落在他掐下巴的右手上,绷带上透出淡淡的血迹,还有丝丝缕缕的浊气缠绕。
    她就知道是他,他没有断开凤凰心羽的结系,她受伤他便会感同身受,反过来也是一样,怪不得变沉了,挣不开他。
    他手上忽然用了劲,玄乙只觉下巴快被他掐碎,后脑勺抵在木火梧桐上,被迫仰头看着他。
    少夷仔细端详她饱满漂亮的额头,目光再顺着鼻梁落在丰润的嘴唇上。哎,她现在长得这样好,果然比夫萝要美上一些,总算她曾经那些狂妄还有些道理。他那片惋惜的心情又开始回头,有些蠢蠢欲动。
    “小泥鳅,”少夷的声音染上一丝妩媚诱惑,“你这模样真合我胃口,有没有和扶苍师弟双修阴阳过?有过的话,要不要和我也试一试?”
    玄乙面无表情,忽然开口:“少夷师兄,张嘴。”
    他微微一愣:“什……”
    话音未落,一团冰冷苦涩的烛阴白雪凭空落在他嘴里,苦得他眉毛一下子拧起来,隔了许久才声音沙哑道:“……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公?”
    玄乙语气淡漠:“两万多年了,少夷师兄还是只有这些手段?把心羽结系切了你才是救命恩公。放开我,不然我就要切你的伤口了。”
    少夷舔了舔苦涩的嘴唇,居然没发火,反倒低低笑了两声:“怎么不用术法挣脱?难不成这些年还是成天睡懒觉?你这样可不行,应当好好修行,变强一些,活下去的几率才大一些。”
    玄乙缓缓道:“我可不想打得自己在床上躺半年。”
    少夷用额头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撞:“你和小龙君一样,都不想叫我看见真本事?”
    忽觉她又细细吹出一口气,下一刻数片极薄极锐利的细小冰刃便来回他右手伤口中切割,少夷疼得“嘶”一声,再也抓不住她的下巴,朝后退了数寸,皱眉无奈地看着她。
    鲜血一下子浸透了绷带,一滴滴落在他玉色的长衣上,少夷不由叹道:“我倒是能忍着,不过你右手痛不痛?我都替你心疼。”
    “偶尔疼一疼也挺神清气爽的。”
    这狠毒的小泥鳅,对她自己都这么毒。
    右手真要被扎烂了,他终于慢慢放开她,拆开绷带看看惨不忍睹的伤口,摇了摇头:“你真可怕。”
    玄乙把右手缩回袖子里,剧痛令她面色阴沉:“我的命都在你手上,谁可怕?你故意受伤回上界,难不成就是为了看我的修行?”
    少夷往木火梧桐上一靠,慢悠悠说道:“小泥鳅,时间不多了,你现在还不够强,最好拼命努力,倘若扶苍师弟再纵着你下去,下次便让我来磨你,我可没扶苍师弟那么好说话。”
    玄乙盯着他:“什么时间不多?”
    少夷促狭回望她:“我很喜欢木火梧桐的气息,暂时还不想走,但我不想再跟你这小泥鳅扯下去,你若再不走,我也只好继续和你谈谈双修阴阳的事了。”
    玄乙吸了口气,她真想把他冻住一团团用白雪塞满他的嘴来拷问,可这里是毓华殿,正则院神来神往,实在不合适。
    “还不走?”少夷幽幽叹了口气,“来,我们聊聊双修阴阳,以往我爱先脱神女的衣裳,但若是与你,我便会先脱我的……”
    “我倒更想脱了你的皮。”玄乙冷冷打断他。
    他忍耐似的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再让你趴在我面前……”
    “再把你的牙一颗颗敲下来。”
    少夷倏地住嘴,眯起双眼盯着她,她坦然与他对视,平静无波。
    “我现在突然发现,”他一个字一个字轻轻蹦出来,“做莽夫应当很不错。”
    玄乙淡道:“你真是吓坏我了,少夷师兄。”
    少夷看了她良久,最后却笑了笑,方欲说话,却听木火梧桐林外有个声音唤他:“神君,已准备妥当。”
    玄乙立即扭头,却见不远处立着两个神官,衣服上绣满了金色的玄鸟,竟是青阳氏的战将神官,他们看起来十分冷漠,见着她居然不行礼问好。
    少夷转身便走,一面道:“好罢,我先走了。小泥鳅,盼着这次下界能遇到你。”
    下界?什么意思?
    玄乙有心追问,又觉无意义,他可是带着武将神官。沉思了良久,想不出所以然,索性也不去想,慢慢踏着枯叶走出木火梧桐林,没走几步忽然发现正则院外怔怔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芷兮。她立即唤她:“师姐!你是来看古庭师兄的吗?”
    芷兮猛然转身,面色苍白,古庭受伤的事竟然给她这么大的刺激,玄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见她先是盯着自己,随即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最后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玄乙素来不知如何安慰哭泣的神女,站了半日只得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芷兮没有接,用袖子将泪水飞快拭去,低声道:“我去看看古庭师弟。”
    玄乙虽然刚从正则院出来,但这会儿芷兮来了,看上去又失魂落魄的,她便抱住她的胳膊,柔声道:“我们一起罢。”
    芷兮僵了片刻,点点头,一路沉默着与她走进正则院,忽然又低低开口:“玄乙,你……如今不是孩子了,你应当……”
    “什么?”玄乙没听清。
    “不,没什么。”芷兮摇摇头,踏入了殿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棠春睡
     古庭背上那个大洞让芷兮又开始垂泪,玄乙站在一旁忍着手疼玩袖子,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同样默默擦泪的延霞,她只好继续沉默下去。
    “是因为夫萝?”芷兮用帕子将眼泪擦干,轻声问道。Www.xiaoshUotxt.net
    延霞默然颔首:“芷兮师姐也知道了……”
    芷兮叹了一口气,她也是因为某次同窗小聚,听见古庭醉酒后念着夫萝的名字才晓得他们仍有来往,为此她还特意去丙午部找过夫萝,夫萝一句话就把她堵回来了:他乐意,我乐意,与你何干?
    是的,古庭心甘情愿,夫萝乐在其中,她的行为看起来真的像多管闲事。她一直看不惯神界放浪形骸的风气,自诩日后一定要找一个独一无二的知心者,可现在想来,她竟是最大的傻瓜。
    曾经是扶苍,现在是……
    她用尽所有的气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名字,起身道:“我该回去了,延霞师妹,照顾好古庭师弟。”
    缓缓走出正则院,望着满目金青交织的木火梧桐,先前看到的令她肝胆俱裂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交织而过,芷兮只觉浑身的骨头都重了无数,玄乙挽着她,柔声道:“师姐,你留一晚上好不好?就住我的白甲院。”
    芷兮神色复杂,停了半晌,勉强笑道:“我得回去了,戊辰部忙得很,下次罢。”
    玄乙遗憾地把她送到毓华殿门口,摇着手目送她远去,芷兮今天看上去好生古怪,难不成梦想中的戊辰部让她失望?还是被古庭的伤吓的?
    她一路回到白甲院,难得侍立女仙今天没出去疯玩,见着她来了,她一脸笑地迎出来:“公主,青元大帝方才派神官送来两套战将装,公主可要试试?”
    玄乙朝外殿的榻上看了一眼,上面放着一青一白两套战将装。应当试试,可她右手实在疼得要命,她今天对自己可是狠心大发了,当即摇了摇头:“明天试罢。我困了,不想用膳。”
    她走进寝宫,撩开纱帐便扑倒在床上。右手比前几天还要疼上几十倍,扯得她脑袋都开始疼,往往刚睡着就被疼醒,翻来覆去,直到天色微明,剧痛稍稍缓解了一些,才睡得鼻息渐沉。
    不知睡了多久,沉睡中一个翻身压到右手,疼得玄乙一颤,一下惊醒了。
    层叠的纱帐忽然被揭开,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扶苍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
    玄乙惊得差点蹦起来,猛地翻身瞪他:“……你的华胥氏礼仪之道呢?”
    扶苍又有点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什么?”
    “这样擅闯神女的寝宫,是礼仪之道里面的哪一条?”
    扶苍半天没说话,随后却往床上一坐,淡道:“既然醒了就起床,准备练剑。”
    原本他还不能这样快过来,剿杀岁虎大君的事很多还没商讨完,战将部署,战术安排,都须得仔细筹备,谁知昨日天帝忽然下了一道旨意,召集神界所有帝君,包括三十三天之上的那些大帝,一同去天宫不知商量什么要事,岁虎大君的剿杀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龙公主,他今日来的特别早,谁知等到快辰时她还不起,他便进寝宫看看情况,听见纱帐中鼻息深沉,知道她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她。
    玄乙手疼的厉害,没法证明自己有心向学的积极态度,只得往被子里又一缩:“我今天不想练。”
    扶苍盯着她铺在枕头上的蓬松长发,低声道:“那今天的任务就是继续躺一天?”
    她立即翻身,货真价实地泪光盈盈:“……我真的不想练。”但她想吃饭。
    扶苍哪里理她,揪着后领把她从被子里拖出来:“起来。”
    玄乙百般挣扎,右手砸在他腰间的纯钧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半天不能动。
    “怎么了?”扶苍将她胳膊抓起,细细查看右手,上面连个小口子都没有,他用指尖轻轻捏她的手骨,也没有任何损伤。
    “别碰我。”玄乙奋力挣开,被子把脑袋一蒙,“我今天不练,你明天来罢。”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一万年也学不好剑道。可他从本心来说,其实也并不是很想叫这双手去握剑打斗,以至于从一开始就教的敷衍包容——学不好剑道便学不好罢,无所谓。
    扶苍吁了口气,手掌盖在她蓬松的头发上:“那就继续睡罢。”
    被子被揭开一道缝,她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肚子饿会有东西吃么?”
    扶苍目中泛起一丝笑,没有回答,一只手轻轻抚在脸颊上,替她将面上的乱发拨开,玄乙缓慢却坚决地去推这只手,下一刻手腕便被抓住塞回被子里,那只手又落在头发上,摸了两下:“睡罢。”
    干净清朗的气息盈满整个天地,她想挣扎,却又无力挣扎,一定是因为右手太疼了。
    玄乙紧紧闭上眼,他的手还留在头发上,时不时摸猫似的摸两下,他把她当那只蠢狮子吗?她翻过身,避开他的手,可很快他又追上来,将她重新纳入掌内。
    他的长袖落在眼前,暗银线绣的云纹淡雅而简洁,玄乙盯着看了许久,忽觉他的手指摸在脸上,触到她颤抖的眼皮,他轻道:“不睡?”
    玄乙朝下缩了缩,想躲开他的手,他却轻轻掐着脸把她脑袋掰过来,海棠春睡,面颊犹红,指尖触到的肌肤又开始发烫,她把眼睛闭上,睫毛一直在抖。
    扶苍不禁俯身向她唇上轻轻吻去,四唇相触,她受到惊吓一般迅速后撤,他便张开双臂抱住她,按着后脑勺压向自己,沿着下颌一路缓缓吻到唇边,在她微微翘起的上唇上亲了一下。
    “不睡便不睡罢。”他另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拇指在下唇上轻轻摩挲,掰开那片丰润柔软的嘴唇,低头又一次吻上去,这次却有些凶悍,不容任何抗拒地搜索她唇齿间所有的躲避。
    她怎样躲也躲不掉,终于被捉住舌尖,缠绵纠葛,深邃舔/舐,他第一次吻得这么深入而激烈。她一次次被右手疼得清醒过来,又一次次被他重新按着沉沦下去。她试着去推他,手腕却被捉住按在床上,十指交缠,他用指尖细细摩挲她手指间最细嫩的肌肤。
    不知道是酥/痒还是痛楚,玄乙简直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个纠结的状态,又庆幸手疼让她时不时清醒一下,又痛恨这份痛楚令她不能沉下去。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压着后脑勺的手已向下,穿过长发,在她后颈上抚揉,旋即拨开领口,拇指在锁骨上极轻柔地划了一道。扶苍在她半张喘息的唇上舔了一口,渐渐辗转向下,吻在发烫绯红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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