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复 活（3）

　　见兄弟成亲了，碧筠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了。因而，心情一好起来，她也就能坐起来了。壶川见姐姐能坐起来，更是高兴不已，但他还是禁不住哭泣起来。因为壶川知道，他姐姐是因为什么病重的，他知道在他姐姐的心目中，其实只有一个梯玛天赐哥。但壶川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一次他当他母亲的面说了一句，就被他母亲呵斥了一顿。所以，壶川知道他姐姐的病根，这个病根是因为思念梯玛而得不到梯玛的原谅才犯下的。除此之外，壶川还知道他姐姐的另一块心病，就是土司将如何决定明如的命运！所以，在壶川看来，他姐姐的心病，除了梯玛可以医治之外，还有一个可以医治的人，那就是土司。但那时候，土司依旧像一堵高高的墙拦在他们中间，壶川就知道他姐姐的病好不起来了，永远也好不起来了。但令壶川没有想到的是，一经冲喜，他姐姐的病居然就好转起来了呢。其实，碧筠心里很明白，她知道自己是在回光返照，在世的日子不长了。这时候，碧筠最想见的，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亲人。可左看右看，只见灯芯草一闪一闪，一闪一闪，却怎么也看不见梯玛天赐哥的影子，她的心就碎了。

　　要是桂芸妹子在就好了！她突然想到了桂芸，因为只有桂芸才知道她的心思。可是，桂芸怎么也不肯来呢？也许，也许是他们不让桂芸进来吧？碧筠于是问母亲：“娘，桂、桂芸呢？”“桂芸、桂芸她流产了，她在坐空月子呢。”母亲抽咽起来。“我讲怎么见不到她呢，她跟了我十多年，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要走了，她怎么就不来送送我呢？她真是病了吗？你们不是在骗我吧？我想桂芸好好的，怎会不来看我呢。”大家见碧筠在说胡话，就想不好了，怕是在回光返照呢。田舜年进来了，碧筠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现在，她恨起了三个人：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土司，另一个就是她的梯玛天赐哥。就是这三个人，把她这辈子给害了，给毁了。现在，她想自己就要走了，要到天国去了，她是多么想跟天赐哥再好好地谈一次呀！这时，她恍恍惚惚地想：要是天赐哥能够原谅自己，她就没有遗憾了，就是死了也值了！可是、可是明如还小啊，我怎么能就死了呢？虽然，我儿已经知事了，但他毕竟还没有成家立业，我又怎么能放得下心呢？毕竟，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这时候，碧筠最为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子明如了。

　　她担心儿子明如日后与丙如兄弟的关系，虽然两兄弟都深得他父亲的器重，但是她能够看出来，土司是偏向她的儿子的。可要是我走了呢？碧筠还是担心夜长梦多，担心天会有什么不测风云。这时候，她忽然看见她的天赐哥飘过来了，可忽然间，那个人影又变成了两个鬼影……是的，那是两个鬼影--黑白无常，他俩正吐着长长的舌头，来取她的魂魄来了。于是，碧筠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可是，这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来了。大家都以为三太太死了！哭声于是隐隐地响了起来。这时候，碧筠的魂魄已经悠悠地离开了躯体。虽然，那时候，她是闭着眼睛的，但她的心里依旧很清醒，因为她出窍的魂魄还能感知世间的一切。窗外是白白的一片，她想一定是下雪了！是的，是天空在下雪！她想有了雪花铺地，道路就干净了，天空就纯洁了。渐渐地，她就觉得自己飞升了起来。好大的雪呀，山山岭岭都是白皑皑的。鹤峰也展开了翅膀，在朝天空飞呀，飞呀，飞呀，可是它要飞到哪里去呢？一会儿，她就飞过云层了，上面一片光明，白鹤就驮着她朝太阳的光芒里飞去。隐隐约约地，她看见南天门了，看见天宫了。又到了一个烟雾朦胧的地方，只见几个仙女在那儿飘来飘去。

　　一个就飘近了，一看，这不是桂芸娘吗？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这么漂亮？她正要飞过去，桂芸娘却不见了。碧筠感到奇怪，白鹤就把她放了下来。刚刚落地，她就见惠明微笑着飞过来了。碧筠好不高兴呀，正要喊一声“妹子”，惠明也飘走了。碧筠就纳闷了：这些姊妹怎么都不肯认我了呢？四处一看，又看见一个手握铁塔的天神飘了过来。那不是我的父亲吗？碧筠忽然明白了，父亲上了天堂，来接自己了。可是，她一迎上去，父亲却忽地飘到一边去了，也不跟她搭话了。碧筠就哭了起来。这时，白鹤也不见了，她就迷路了……这时候，围着碧筠哭泣的亲人，看见碧筠的泪水滚了出来，又是惊，又是喜的，因为他们想不到，死人也会流泪。壶川于是抽咽了一阵，突然间想起梯玛天赐哥，想到姐姐的泪水一定是为梯玛天赐哥在流，这就奔跑出屋，跨上骏马，顶着风雪，朝调年堂飞奔而去。来到石级前，他不待马儿立稳，就飞身下马，几步就奔到了寺门前。壶川这才停下来，他静了静气，然后轻轻地敲门。小梯玛开门，见是壶川，就说：“师傅们正在下棋呢！”壶川冷冷地说：“我知道！”不待通报，就径直闯了进去。房里点着油灯，天赐和泰斗正下得聚精会神的，没有注意壶川来了。

　　泰斗开始跟梯玛下棋的时候，还能让梯玛几个子，没想到几个月时间，梯玛居然能和他公平对弈了，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呢。所以，近来他俩就像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钻进黑白子里去了。这时候，壶川望着石桌上的黑白子，不知道这围棋里就似人们的黑白人生。他看了一阵，看不出一点变化来，又不好打搅他们的雅兴，就开始左右为难了，可他心里又是那么着急，便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候，那个徒弟说话了：“师傅，有客人呢！”天赐这才回头，见是壶川，见他一身的雪花，就问：“什么事这么急？也想学棋吗？”壶川就大哭起来：“我姐姐走了，我姐姐走了哇！”天赐一听，手中的棋盒忽地落地，黑白子也倾了一地。叶泰斗见梯玛发抖，忙问：“老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可天赐什么也没说，立起身就走。泰斗突然明白过来，也便跟在后面，朝司城赶来。一进屋，天赐就看见田家人正在给碧筠入棺，就说：“且慢！”于是，田舜年招招手，便让大家把碧筠放在柳床上。

　　天赐望了望碧筠，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探了探她的心口，见她脸还没有变色，眼泪还在往外涌，就说：“不要再动！--你们都退到外面去，不可喧闹！也不许人进来打搅！在我没醒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我和三姨太，一动就会有危险的！”天赐告诫了一番，待大家全都退出去后，他便化了一碗水，念起了咒语。然后，他跪在草垫上，双手合十，口里又念念有词的，一会儿，他也晕过去了。就这样，梯玛的灵魂出窍了。他来到阴司，赶到奈何桥的时候，见黑白无常正在那里闲话，就问：“两位判官，可曾带了一个魂魄前来？”黑白无常一看，见是文曲星，就说：“是带了来！”天赐赶上前，忙问：“她在哪里？二位可曾知道？”黑白无常说：“已被上界叫到太虚幻境去了。”天赐忙说：“赶快带我到阎王殿去，阎王把生死簿看错了，那人尘缘未了！”黑白无常说：“你自己去吧，要是我们带错了人，又得挨罚了！”天赐连忙谢过，这就过了奈何桥，然后下到十八层地狱，径直去了阎罗殿。

　　阎王爷见是文曲星前来，忽地想起那年给观音菩萨祝生时，文曲星开了一句玩笑，就被玉帝弄下凡间的事来。他便故意开玩笑说：“文大人，稀走啊！不知是哪股风把你吹到我这阴曹地府来了？你好好的不在天廷待着享福，偷偷跑到我这阎罗殿来做甚？我可不敢勾你的生死簿哦！再说，你的生死簿也不在老朽这儿！你敢情是又喝多了酒？又调戏嫦娥妹子了吧？”梯玛才没心思跟阎王幽默诙谐呢，就直说道：“老爷，你不要再玩笑了！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可是勾错人了？！”我勾错人了？阎王爷“哦”了一声，心想，一定是文曲星的情孽未了，所以才前来询问的，就笑道：“你说错了难道还不好办吗？改了就是了！”便叫管生死簿的小鬼把册子拿来。阎王草草一翻，见是自己那日多喝了点酒，顺手勾错了，就说：“幸好你来了，这人本来阳寿已尽，但看在与你们情缘未了的分上，再给她十年阳寿如何？”“太少了！”天赐摇头。

　　“二十年如何？”“太少！”“最多只有三十年！”“就不能再多了？”“不能再多了！再多了就得请示玉帝了！”“那就三十年吧！”“三十年！多了吧？”“这法度还不是由你掌握吗？三十年，不多！”“这可是我最大的权限了，老兄可得清楚哦！”记得哩！梯玛没想到阎王爷如此大方，生怕到时候阎王又吃后悔药，于是连忙谢过，这就出了地狱，朝天廷飞去了。碧筠在天廷寻了几处，也没有找到要回去的道路，最后就来到了太虚幻境。一群侍女正好拥着一个天神踏云飘来，碧筠仔细一看，见是梅朵姑姑，这就招手喊道：“梅朵姑姑！梅朵姑姑！”一个侍女说：“这不是你的梅朵姑姑，这是梅花仙子呢！”梅花仙子？碧筠好不纳闷，心想，梅朵姑姑怎么一下就变成梅花仙子了呢？这时候，梅花仙子招了招手，说：“请跟我来！”碧筠就飞到她身边去了。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一个殿宇，里面全是盛开的梅花。碧筠抬头一望，只见扁上写着“梅花坞”三个大字。碧筠就摇了摇头，想不到天上也有梅花坞呢，而且跟人间的居然一模一样。

　　这才想起，在阳间的是肉身，是躯壳，飞上天的才是灵魂，是精神--也许，这就是世间所谓的轮回吧。于是进了大殿，只见一群天女正在边唱边舞：“大小白梅花织成了，大小莲蓬花织成了，凤穿牡丹织活了，猫脚迹花织成了，燕子阳雀织成了，虎皮蛇皮花织成了，桌子花船船花织成了，八勾双八勾织成了，十二勾到四十八勾织成了，一百二十种花织成了，雀儿鸟儿织活了，姐姐妹妹爱在了哩。”碧筠就问：“天女怎么也唱摆手歌，跳摆手舞呢？”梅花仙子说：“那是天女散花，不是什么民间歌舞！”天女散花？碧筠越发想不通了，可又不好意思问，就随梅花仙子飘了进去。一进门，那些侍女就避开了。梅花仙子这才说道：“请你来，是让你了却几桩心事的。你的尘缘未了，还是了了再回来吧。”碧筠也不明白，又问：“还有什么未了的吗？”梅花仙子说：“一个是我儿子的事，一个是你儿子的事。他们一个是梯玛，一个是末代土司。你要是走了，他们就要分心了。”碧筠望着眼前鲜艳的梅花，又望着枝头上的露珠，泪水再次涌出来。

　　因为她不明白，怎么自己那么爱梯玛，可老天却不遂人愿呢？正要问个清白的时候，却见眼前浮现一座琼楼，到处都是书籍，散发出芷兰幽幽的芳香。牌坊上还有一副对联：旧是谪仙栖隐处，恍闻昔日读书声。碧筠从来没见过这地方，就问：“这是什么地方呢，这么多书的！”梅花仙子说：“这是下界二酉山的天堂归所！”二酉山？哦哦，碧筠这就想起来了，当年秦人避乱，进了武陵，就在二酉山藏天书呢。看来，这人间天上真是相对应的了！梅花仙子说：“你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还要去见一个人。”碧筠说：“这不是男人的卧榻吗？”梅花仙子说：“是的，就是文曲星的卧榻。他下凡到人间的时候，夜里宿在武落钟离山，白日就到二酉山去读书！你放心，如今他已经下凡去了。也许你还不知道，他就是你日日夜夜思念的梯玛天赐哥。现在，该是你们了结尘缘的时候了。”说完，便隐身而去了。是这样啊！碧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自己阳间未了的事情，如今要到天堂来了结呢。这时候，她感到自己很累，就坐在那架随雾流动的床上，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渐渐地，她便悠悠地飘了起来，眼前就黑暗下来了。

　　突然，一条金灿灿的飞龙飘了过来，在天空喷了一阵子甘露，就忽地隐去了。突然间，天空又开始电闪雷鸣，那条飞龙便时隐时现，时现时隐，围着她转开了。于是，那电光一闪一闪，一闪一闪，那龙影也就一闪一闪，一闪一闪：一会儿是条金龙，一会儿又是梯玛！是的，那是梯玛--是我的天赐哥啊！这时候，碧筠终于看清了，那是梯玛天赐哥在亲吻自己，在熔化自己……她感到自己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于是，她便渐渐地清醒了，清醒了，这就轻轻地呻吟起来……醒了！醒了！三太太醒了！田舜年就惊呆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碧筠居然睡了三天三夜又开始呻吟起来了呢。这时候，他们再也等不及了，都冲进屋来，围着碧筠大哭起来。这时候，碧筠的手已经开始动弹了，冰冷的身子也开始温暖了。但是，碧筠却一直呻吟着，呻吟着，怎么也不肯睁开眼来。直到梯玛苏醒过来后，她也才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碧筠一醒过来，就像返老还童似的，一脸的红晕，身子也润滑了，就像刚出水的仙子，越发美丽了。所有的人都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碧筠深情地望了一眼梯玛，就垂下头去了。田舜年这才回过神来，但他望着梯玛投在雪地上的背影，忽然感到那背影就像一地龙鳞，在雪地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