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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6章 北阙青云不可期(1)

  我们南下之途,原本在顺州时暂作停留,现在因为我身体微恙倒是耽搁下来。我与云嬗已多时不再联系,如今她忽然托人传来消息,说是阿祖不行了,恐怕这两日就要去了。那个帮云嬗传话的人,一开始去了宁州的韶王府,辗转多时,万分不容易才找到了我。

  得知这个消息,我心里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说不上多悲痛,只是觉得难受。我宽慰自己,阿祖七十余岁,常年病痛缠身,天命所致,迟早都是要到这一日。但阿祖与我有血缘之亲,一想到老人要去了,我还是难过的。

  奕析未说什么,只是立即安排好行程,与我一起回去。我赶去见阿祖最后一面,奕析执意要陪着我一同前往,我却是不肯让他去。

  自从两年前战事结束,胤朝和北奴会盟之后,边境和睦,两国修好,建立了互市买卖,双方商旅来往频繁,极为热闹,有产自中原的茶叶、绸缎、瓷器,还有产自北地的牛羊、皮张、奶酪。随着贸易的往来,两国百姓和平相处,不像以前那样互相仇视,如今是北地有胤人,南边亦是有不少北人。

  我去看望阿祖是要进到北奴境内,原本奕析陪我一道去也未尝不可。只是由于奕析身份特殊,我唯恐他有一星半点的闪失,故不愿他同行,但是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我见到阿祖的时候,阿祖的意识已是混混沌沌了,出气多进气少,大多数时间是人事不知地睡着,极偶尔的时候,会清醒一下。阿祖的眼睛早年就瞎了,如今耳朵也是聋得一丝声音也听不见,身体干瘦得脱了形,犹如一张干枯的皮包裹着一副骨架,里面绵软的血肉已在岁月中消磨殆尽。头发快脱落光了,剩下几绺稀稀疏疏的白色毛发,整个人显出一种近乎恐怖的衰老之态。

  我看着阿祖如今的样子,她当年能生出一对如花美眷的女儿,自己也应是个美人吧。如今哪里还看得出一分当年的秀美之色,我不由觉得心惊,人生一世,纵然生得倾世美貌,颠倒众生,到了垂暮之年,还不是这般的光景。

  阿祖枯瘦的手指,攥着我的手,我唤她姥姥,她听不见,口中含含糊糊地叫着我,云嬗,云嬗。

  我叹了口气,看来阿祖依然不认得我,不过也罢了,阿祖现在神志不清,恐怕就连我母亲站在她面前,她亦是认不得了。

  阿祖是在那天晚上咽的气,油尽灯枯,命数已尽,倒也没什么痛苦。阿祖的身后事一概是先前就预备下了,所以按部就班,处理得倒也顺利。云嬗为阿祖披着重孝,我并没有戴孝,仅是换了一身素服,将发簪换成了银饰,以示哀思。

  奕析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回首去看他,一张不着脂粉的脸,素净若初雪,他示意我不要难过,我却是平静地摇头。多年来,经历世间坎坷,悲欢离合,我已慢慢懂得了平静地去承受,而不是放纵自己一味地沉溺在悲痛中,自伤自怜。

  阿祖去了之后,在人世间与我有血缘之亲的人,也就又少了一位。

  这时正好南边有点事,需要奕析回去。我想守过了阿祖的头七再走,也算是尽了一点微薄的孝心,于是我劝奕析先去,也就这几日工夫,过了头七,我就回去同他团聚。奕析先是不肯,我好言好语地劝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奕析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令碧桃儿留下陪着我,碧桃儿会功夫,而且是个女孩儿,留在我身边倒也没什么不便。

  我感叹他对我的心思体贴入微,时时为我着想,于是点头应允了。

  那日送奕析走的时候,他因不舍,临别之时,亦是同我絮絮地说了好些话,无非就是保重身体、留心寒暖和饮食之类的琐碎之言,身后的碧桃儿哈欠连连,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公子。”碧桃儿瘪着嘴叫道,因是在北奴,为了掩饰身份,权衡之下称他为公子,“我看倒不如将夫人带回去吧,省得公子您日夜悬在心上。”碧桃儿是小孩子心性,偶尔说几句怨言,我和奕析都是一笑了之,不认真与她计较。

  奕析捧着我的脸庞端详,眸底尽是绵绵情意,他的目光后又落在我的小腹处,最终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带着随行之人策马离去。

  我久久立在原地,看着他线条俊朗的背影,直到缩成一点后消失不见。蓦地转身,才发觉云嬗站在离我不远处,仍是素白麻衣,一身重孝,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一双眼神却是定定地凝在远处,似有所视。

  萧隐抵达的时候,正好是阿祖过世后第四天。说实话,我根本想不到会再次见到萧隐,当初他救我逃出耶历赫的军营,如今想来也有九年了。

  萧隐的模样跟旧时并无多大改变,五官俊挺,气质温文,经过岁月磨砺,益发透出成年男子的成熟和稳重,只是他的神情眉宇间,却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萧索之意,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沧桑。

  他是云嬗的哥哥,论亲戚,他亦是我的哥哥。

  阿祖过世后五日,云嬗去收拾阿祖生前的一些遗物,我和萧隐两人守在灵堂中,雪白的帷幔垂落,正中还放着阿祖的遗体,阿祖生前就形容枯槁,没有什么人色,如今魂魄离体,整个人看上去更是透出一种僵硬如铁的诡异色泽。

  我面前生着一个火盆,我和萧隐两人皆是默不作声,只是一张一张地将冥纸投入跃跃跳动的火焰中。

  火光映在萧隐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点柔和的暖色,他忽然问我:“阿祖生前可认得你?”我摇首,淡淡地说道:“阿祖只是一直叫我‘云嬗’。”萧隐似是在宽慰我,“阿祖的神志老早就不太清楚了,除了云嬗,旁的人统统不认得了。”我浅浅一笑,示意并不介怀,手中有一张冥纸燃成灰烬的时候,我道:“听云嬗说,萧隐哥哥这些年都在外奔走,你们见面亦是极少。”萧隐笑得有些落寞,“人之一世,劳劳碌碌罢了,只怕奔劳一生,亦是无所得。”我抬眸看了萧隐,他如今年纪未满三十,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神色和言语甚是苍凉萧然,明明正值壮年,心境却是犹如暮年之人。

  我对萧隐的事并不深问,于是道:“萧隐哥哥此时回来也好。如今阿祖刚刚过世了,云嬗毕竟是个女子,无依无傍,哥哥如今能在她身边照拂一二,想来倒是极好。”萧隐默然不应,只是一张一张地将冥纸投到火盆里,脸色依然苍白,如是没有什么血色。

  我暗中叹了口气,想起当年萧隐并不是这般消极的样子,几次见他,脸上总是含着浅浅的温和无害的笑意,潇洒不羁,来去由心,是何等的快活自在。但如今,我看他像是心神有过重伤,故而恹恹不振,透出一分万念俱灰的情状来。

  但是他既不说,我便不会挑破。人生皆苦,命途颠沛,每个人或许都有一段不堪触及的往事,倒不如给彼此留个余地。

  灵堂中本来就压抑,我用尽量轻松的语调,问道:“萧隐哥哥,我记得你养了一只鹰,名字好像是‘啸风’,以前一直带在身边,如今在哪里?”萧隐的眼珠木刻般地动了一下,哑声道:“啸风死了。”

  闻言,我心头一沉,我提及啸风,本意是为了开解他,倒是不慎提起了一件伤心事。

  萧隐的笑意如冬日里惨淡的日光,“一转眼十多年了,啸风虽通灵至极,但到底是禽鸟,哪有像人这样长的寿命,自然是不在了。”我看他的情绪似是低落,温声道:“哥哥莫难过。”萧隐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必劝解我,啸风算是活得长了。这世上的走兽禽鸟大多数只有十数年的寿命,但人有时却能活到百年。都说禽兽无知而不苦,人有灵而方知苦,但是人的一世这般长久,终归是要多受些苦楚。”我听到觉得悚然,萧隐此言竟流露出一番轻生避世的意味。

  我正欲出言,萧隐却是极快地收敛起先时沉郁神色,转而笑道:“你如今可是跟韶王一起?”我料不到他会突然这样问,但这是事实,我无可否认地点头。

  萧隐眉峰微蹙,说道:“韶王是胤朝的亲王,他可知道你的母亲的真实身份是……”“他都知道的。”我的声音轻缓却字字笃定,“但是他并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我们在意的唯有彼此。”我对面那个神情落拓的男人,似是在叹息。

  “只是……”他话头一偏,“你们可有想过将来?”我仅是摇头,将一沓淡黄的纸扔在火盆里,火势猛地蹿了一下,说道:“我们如今且顾眼下,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萧隐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似是惋惜,说道:“你不会觉得苦吗?你本是自由身,却为了韶王一辈子掩藏身份,小心谨慎地活,不能显身于人前。”我未言,却朝他婉婉一笑,虽是脂粉不沾,但脸庞却散发着异样神采,就算是圣檀心、吴嫩香这般的胭脂圣品,也点抹不出来的好气色。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不是拥有一副绝好皮相的女子,而是拥有一份完满爱情的女子。就如同现在的我,在倾心爱着,也被他倾心所爱,这份爱令我的美如是注入了灵魂般,变得鲜活无比、娇妩至极。

  “我和他相识十年,现在能走到一起,想想就觉得不容易。我从未有这般肯定过自己的心意,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偏偏我们就相识了十年。我不在乎名分,也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只晓得,我对他是真心,而他对我亦是真心。”我和萧隐是旧识,又是血缘较近的亲戚。我朝他说了这一句话,他的眉心立刻深皱起来。

  灵堂中唯有我们两人,但他还是压低声音道:“韶王愿意为你放弃亲王之位?”我静静颔首,将掌心覆在心口的位置,说道:“他待我的心素来至真至诚,无论前路再苦再难,我都会一生一世追随他。”萧隐的神色有一时的怔忪,如是触动了心底积藏的隐晦心事,恍若瞬间神思都要飞了出去,良久,才愣愣地开口道:“你们这样真好。”失神片刻,他脸色恢复成先前的无悲无喜,漠然道:“两人相爱,心就维系在彼此身上,如此一来,才会有所顾忌。不过,这样也好,无所顾忌的人往往无所牵绊,仿佛这世间的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值得那人看一眼。”我听得萧隐似乎话中有话,瞅见他神色淡漠,踌躇一番,还是道:“萧隐哥哥是否有心之所系之人?”“有。”萧隐平缓地吐出个字,我不禁惊讶于他的坦诚。

  “你能抛舍全部去爱着一个人,但她不能。”他将手掌挡在眼前,火焰穿过狭长的指缝,细细地揉碎融入他此时晦涩的神色,话语轻得如柳枝拂春水般不着力道,“她被太多的事情牵绊住,看不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宁可在尘世中活得辛苦,也不愿做自由自在的仙女。”我想要追问,皆被他一句看似云淡风轻的话挡了回去。说起往事,他脸上不曾有丝毫哀戚与惋惜,像是一切都看透了,一切都看淡了。

  他既然言尽于此,我暗自缄口,无需再问什么。

  灵堂中燃着香烛,又烧了半天的冥纸,烟火之气逐渐浓重起来,我许是这两日饮食不调,肠胃有些不舒服,忽然间觉得一阵干呕涌上喉咙来。

  我用绢帕掩唇,深吸了几口气,极力抑制住了。

  萧隐见我似有不适,就劝我回去休息,他一人在灵堂守着。我没有推却,跟他道了声别,就走了出去。

  这些日子,天气尚好,天空是明净的湛青色,空中漫卷着丝丝缕缕的羽云,像鸟展开的翅膀上整齐挺拔的翎毛。

  我出去时,迎面而来一道纤细清影,差点与我撞上,我一抬头,眼中映入一双眸子如同明湛天际的孤亮寒星,眸中的墨色极淡,如是均匀地勾兑了水色一般。

  “丹姬。”我定了定心神。

  她难得朝我一笑,那笑意亦是如最迷蒙的月光一样淡,说道:“阿祖生前的有些东西还在我那里,我来找云嬗跟着我去取,但找不到她人,你能和我去一趟吗?”丹姬所居的药阁离阿祖的住所不远,大概在西南方向,徒步走去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看外面是极简朴的竹屋,进到里面倒是极宽敞。而且此处清静,倒是潜心研究医理的极好之处,更好的是,背靠着常年水泽湿润的紫木山,便于采集各种药草、捕捉动物。屋内贴墙而置一排紫檀木药斗子,上面码放着密密麻麻的药屉,还有就是书橱中一册册一卷卷繁冗的医书。除了药斗子和书橱,屋中的摆设极少,真是能简则简,稍稍能看得上眼的,就是窗下放着一张竹制长椅,上面流云细琢,翠色横生,铺着柔软的白狐裘,应是丹姬日常小憩所用。药香冲淡,熨帖微苦,若不是亲临此处,半分也想不出这里的主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

  阿祖生前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些药罐、瓷碗,都是很陈旧的样子,尤其是药罐被长年烟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知道阿祖的药都是在丹姬这里熬制,原本拿了就能走,丹姬说天色尚早,劝我在药阁中坐一坐。

  我想来倒也觉得无妨,反正过一会碧桃儿就会来找我。我看着丹姬将晒好的草药一一分开,仔细挑拣。这些药材并不珍贵,都是半夏、细辛、栝楼、五灵脂等一些稀松平常的东西。

  她倒茶给我,我仅是捧在手心里,看着她一身素衣缥缈,俯身侍弄草药的时候,配着她出众的品貌,那场景倒是清简雅致,如一幅笔致韵然的水墨画。

  这时,丹姬轻轻地一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世上的药材多得不计其数,但终归不是用来救命的,就是用来要命的。”我心头一跳,不知她为何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丹姬清冷一笑,她取了一些色若黑珠子的药材放进研钵里,开始一点点研磨,她如是自言一般,说道:“这间药阁的主人原本是我的师父璃珩。”我坐在麂皮墩子上,静静地听她说。

  她捣着药,垂下一帘黝黑细致的睫毛说道:“想起来,当年的璃珩师父与浣昭夫人相交甚深。”我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但见她提起母亲,倒是留意了几分。

  “璃珩师父对于制药制毒表现出超凡的才华,不过她为人狷介阴冷,怪僻幽戾,是个难以亲近的主儿。”丹姬不咸不淡地说着。

  “哦?”我讪讪地笑,莫说璃珩,丹姬亦是,都是一副令人难以亲近的脾性,或许是因为长久面对着这些死气沉沉的药材,沉浸在呆滞空洞的医书的缘故。

  “说个有趣的事吧。”丹姬抬首,眼底泛出一痕幽暗的光芒,她幽幽说道:“璃珩是极自负的一个人,她若要制什么解药,定先将毒药吃下,然后在毒发前的一段时间配出解药。”“后来呢?”我听得眉心一下跳动,世间竟有对自己这样狠的人,这普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般的胆魄,她是在以性命相搏,将生存的契机压缩成一线,逼迫自己激发出最大的潜能。

  丹姬没有直接回答我,问我道:“你可知道素魇?”素魇,倒是一个雅致的名字,不过我并未听闻过,我朝她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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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