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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5章 绮陌彤彤花照尘(2)

  庞雍的口气中带着三分试探三分迟疑,“莫非这位就是当下传得沸沸扬扬的……秦娘子?”我的面容隐藏在一袭白纱之下,他们自然看不到我听见“秦娘子”三个字时,脸上一掠而过的窘迫和不自在。

  奕析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说道:“正是。”庞雍倒是洒脱之人,笑道:“原先外头一直在盛传,皇上要将我庞家的六小姐许婚给王爷,想不到王爷竟已有了今生的知己。”“同庞家的这桩婚事,太后极是喜欢,但我并无此意。”奕析慵懒地倚在半人高的船舱,长身玉立,他不想过多地提及此事,于是将话头绕到旁的事上,笑道:“前些年听闻二公子在正值春风得意之际中断仕途,弃官而去,后渐渐淡出文坛,不知踪迹。我当你去了哪里,原来是拣了个好地方,过起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来了。”庞雍舒眉,自嘲地道:“闲云野鹤倒是真的,我现在一个孤家寡人嘛,不过不得逍遥罢了。”我远远地坐在船尾,偶尔听见几句只言片语,但听奕析与他说话的口气,两人似乎不仅有旧谊,而且交情匪浅。

  “在这个当下放弃兵权,七殿下正是明智之人。”庞雍朗声笑道,大有一种指点江山的豪气,“要知道宗亲不领要职是当年圣祖皇帝留下的祖训,可后来胤朝屡屡发生外戚擅权,在过去数十年间,权倾朝野的王氏和薛氏就是极好的例子,此种情势下,为了从强大的外戚手中夺回实权,先帝就曾一度破了这个皇室成员不得掌握实权的祖训,对其弟定南王赐予兵权,将整个滇南划为封地,就连当今圣上,对几位宗室兄弟也是委以重任。”“林桁止将军名为胤朝大将军,统辖全国各路兵马,可实际在手中的兵力不会超过十五万,而且分散在各个关隘。你看现在,定南王拥兵自重,与帝都势如绷弦。皇上隐忍这位亲叔叔多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此乃帝王心性,皇上对其定是欲除之而后快。可是执掌实权的诸位亲王,现都只是盘桓观望,一副隔岸观火的暧昧态度。你尽早甩开这个烫手的芋头,是为明智之举。”奕析听他一番长篇大论,仰天一笑,语调淡淡,“可是,我现在连闲散宗室也不想当了。”他的话让人听了觉得三分当真三分掺假,“就像你一样,找个幽静的地方隐居起来,不要兵权也不做王爷了。”

  庞雍似乎极了解奕析的性格,严肃冷僻分析道:“七殿下跟我不一样,我不做官,放弃不过是一个职务,说穿了也只是身外之物罢了。而七殿下若不做王爷,放弃的却是皇族的身份,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兵权,皇上求之不得。若是七殿下选在这时候一走了之,外界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还会传出当今圣上气量狭小不肯容人,甚至恶意排挤手足的谣言,这种话传到那些正摇摆不定的诸位王爷耳中,不正是让他们倒向定南王那里吗?这是其一,还有……”“你不用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奕析出声截断他的话,他面容沉俊,缓缓道,“真到我去意已决的那日,任谁都留不住。”去意已决,任谁都留不住了。我听得手中攥紧了生着滑溜藓草的木桨,墨青的汁液都被我掐得渍浸手心,心中感觉一阵滚滚热流涌起,我们的心到底是长在一块了。他缄口不提他放弃王爷的身份要面对的重重险阻。就算他不说,我心中亦是明了。我们就像做了多年夫妻,彼此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庞雍道:“皇上现在两头为难,当下乃用人之际,林氏依附皇室,可是皇上恐其重蹈先前王氏和薛氏外戚专权的覆辙,心存顾忌,又不能放开手脚任用。”奕析笑出来,“你虽弃官不做,可对于局势却能了然于胸,隐居了,还这么牵挂着外面的事,难怪你说不得逍遥。而且,你别这般云淡风轻地谈论,你们瑛和侯庞氏多年盘踞壅州等地,实力不容小觑。庞家是选择效忠朝廷,还是投身滇南?”“七殿下错了,庞氏是外姓却不是外戚,况且庞雍在家族中仅是一介闲散子弟,对于族中事务亦是说不上话。再说了,庞家今时不同往日,在迎得端仪五公主下嫁之后,往往是自顾尚且不暇,怕是……”庞雍的声音渐渐地低微下去,后半句散落在邈邈之中,大概只有奕析听清楚了。不过那言语中隐着一抹尖锐的嘲讽和难言的苦涩,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庞家的事我略有耳闻,听庞雍的口气,似乎对端仪公主这位嫂子极为不满,甚至带着一丝不屑。

  “闲云野鹤,但不得逍遥。七殿下说得极是。”庞雍喟然叹道,“但我前些日子化作布衣入了一趟帝都,有些事不想听到也难。”奕析用手指轻轻敲着竹篾制成的舱顶,神色闲闲地道:“那你倒是说说,在帝都的所闻所见还有什么?”庞雍不知是依仗着出身于赫赫有名的瑛和侯庞家,还是自恃文采清高,一次一次谈论皇上,丝毫无所顾忌,“当今圣上与先帝一样喜好追求道术,圣上登基多年,后宫经历多次选秀,无奈子嗣不盛,听一名道士道皇城正西乃是八卦离位,离属火,而此处正是御苑中的扬碧湖,水扑离位之火,导致皇宫子嗣香火不盛。所以皇上采纳道士进谏,下令将扬碧湖填成土丘,在其上建道观,内设一座三丈高福寿绵延青铜大鼎,注入明脂桐油,不分昼夜地燃起熊熊火焰,方可保佑皇族子孙香火旺盛。”奕析听闻,蹙眉道:“皇兄就这样将扬碧湖填了?毕竟术士之言不可尽信。”庞雍道:“朝臣们也不敢为此上奏,唯恐触怒龙颜,被治一个诅咒皇室断绝香火的罪名。”奕析神色淡然地听着,转过头与我相顾一眼,只是不置一词。

  “而且那人也不是你口中的术士,据说与谪仙人清虚子有些关系,所以皇上才会如此信任。”庞雍道,“还有件事,宜睦公主过世三年,圣上亲临漠北悼亡,仍是思念不已,竟然想到了唐明皇在杨妃死后命道士寻觅芳魂的旧事,相信道士有排空驭气、升天入地的本事,能够精诚致魂魄,蓬莱仙境重相逢。为此朝野私底下议论纷纷,只是无人敢面谏罢了。”我听得怔怔的,手心不知是汗还是那滑腻黏稠的苔藓,一时捉不住那木桨,扑通掉入水中,激起一圈四散的漾漾水花。

  奕析和庞雍听到响动,朝我看来时,我正兀自低头用绢子擦拭着手掌,神色一派平静。其实扪心自问,无论是奕槿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亲自上鹰断峰凭吊,还是他效法唐明皇求魂魄相见,或是在我“死后”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我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于他我的心早已凝结成一面冰冷坚硬的湖,任何石子都不能够激起波澜。

  过去种种,我不会恨他,只求彼此的人生不要再有牵连,可是,他竟会这般偏执!

  我忍不住冷笑,他为何变得如此糊涂,相信会有什么魂魄相聚,只怕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还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算了,不说这些事了。”奕析避而不谈此事,神色凝霜般清泠,道,“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七殿下想说什么呢?”庞雍微微仰头,哑然道,“这里是顺州,十多年前尚是瑛和王庞家的封地,庞家从王爵退居为侯爵后,顺州重归帝都,现在庞家的人出现在顺州,会被人怀疑居心叵测吗?七殿下觉得我应该避嫌吗?”奕析似乎一点都不介怀庞雍说出这般含讽含刺的话,平和说道:“顺州,因风调雨顺而得名,宛然北国土地上的一个江南。坦诚而言,这里每一寸土地城郭,都是百年前全靠庞氏先祖浴血沙场打下来的。”“你这话说得倒是不失公允。”庞雍淡淡道。

  当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庞雍已经飘然远去,奕析从船头晃荡着朝我走来,见到我根本不看他,我的眼睛盯着那身土布蓝衫渐渐地缩成一点,最后隐没在苍苍林木的墨绿中。

  奕析竟然轻松地笑我道:“你这个小气的女人,庞雍刚才不就是盯着你多看两眼,你这会儿要盯着看回来。”他弯腰附在我的耳边,故意压低声音,“倒是奇怪,他如何知道你叫颜颜。”“少说这般不正经的话。”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向来耳尖,难道就没听出他方才唤的像是‘烟烟’吗?烟火的烟。”“当初庞二公子弃官,是因其生性散漫与波云诡谲、瞬息万变的官场格格不入。”奕析挨着我身侧坐下,淡淡地说道。

  我没怎么听奕析的话,心中却掂量得十有八九。庞雍口中的那人定与我容貌极像,不然怎会看错,要说这世间,与我生得最像的人唯有紫嫣。莫非庞雍在失神的瞬间,唤出的不是“烟烟”,而是“嫣嫣”,慧妃林紫嫣。佳人才子相逢时,君未娶而卿已嫁,不可不谓人生大憾。我深深敛息,我了解紫嫣的性格,她永远都是太清醒,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一个人若是心冷肠硬,就从不会觉得有过遗憾,莫说她慧妃的身份迫使她对这份情愫视而不见,就连她的心也会迫使自己对这份情愫视而不见。

  不再去想她,我闲散地说道:“听二公子的口气,他似乎不满端仪公主这位长嫂。”奕析点头,云淡风轻地道:“我知道他们素来不和。”关于端仪的风评我听闻过不少,前不久亦是见过她本人。其实奕析应该也了解这位皇姐,据说现任瑛和侯庞裕懦弱惧内,而其妻性格强势,惯用手腕,庞氏表面上庞裕是族长,可是实际上做主的却是端仪。端仪贵为公主,行为不甚检点,以前与几位小叔子之间就有诸多流言,近年来行为愈加乖张,在身边豢养美貌男童,公然出入,无所顾忌。这无疑会让庞裕和整个庞家都无比难堪。

  “二公子更不满的,似乎应该是朝廷吧。”我似笑非笑地猜测道。

  他倒是不以为然,“庞雍从来都是这样桀骜的脾气。”我道:“自古同姓封王,异姓封侯。大胤开朝百年来,庞家是唯一的异姓王,退居侯位也不过是十数年前的事情,其间是非曲折,岂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也不是局外之人能说得清的。因此庞家之人若是心存怨怼,也可理解。”那老瑛和王庞旌,正值盛年却无疾而终,其长子庞裕上疏陈情,表明多年以异姓居于王位,除感戴皇家天恩隆重,更常惴惴不安,唯恐德不处其厚,功不受其恩,恳请革除王之封号。先帝极为感慨,几番挽留后就准了这道奏折。无声无息中,掌握在庞氏手中的兵权最终还是被富贵荣荫化解了大半。

  我看着他,黝黑的眸心透出一抹清亮的剔透,我方才无心之语,但是言辞间却暗中指向丰熙帝,丰熙帝毕竟是奕析的父皇,我这样说难免令他心中不自在,解释道:“我的话你听了别放心上,我绝无存心诋毁先帝的意思。”奕析却是无心听我说这些,他对前朝的盘根错节根本不感兴趣。目光追逐着湖面上一片袅袅氤氲着的烟波浩淼,天陲泼墨织锦的朝霞褪尽,厚密的云层间漏出纤细的缕缕光柱,还未驱散湖面的白雾,他讷然道:“我记得当年浣昭夫人在颜府的旧居名为绮霜阁,阁前一面湖水,不知如今的湖上是否还有那么多的雾气?”我被问得一时愣住,绮霜阁是母亲生前在丞相府的旧楼,他为何会无端端地提起来?

  “你忘了吗?”奕析看着我眼中的茫然,追思过去道,“浣昭夫人过世后,父皇曾整夜燃着安魂香守在绮霜阁外,为的就是能在七七还魂之期再见浣昭夫人一面。”“我记得。”我一字一字吐出,声音干涩,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桁止身陷囹圄,性命堪虞,无计可施之下,我假装成母亲的魂魄,以她的身份请求丰熙帝搭救桁止。就在那里,我遇到在暗中保护丰熙帝的奕析,也幸得遇见的是他,才让我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得以全身而退。

  “父皇对母后是敬重,对薛母妃是顾忌她的家族,倾心所爱的唯有浣昭夫人一人。你真的无法想象那种爱深到怎样的程度,父皇在绮霜阁外近乎固执地苦等了七夜,唯求能见最后一面。父皇当年沉疴缠身,力排众议,留下旨意不与先母后合葬,而是在皇陵另居别室,随棺入葬的唯有夫人生前的一件旧衣。”奕析胸臆间溢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声音竟微微发颤,他直视我的眼睛,一句话在喉间凝滞良久终于说出,“父皇相信会有生魂再聚,皇兄也相信,你离开多年,他却对你未曾一日忘怀,他对你的感情,不会比父皇对浣昭夫人少……”听他这样说,我心中仿佛被利锥击中般猛地一痛,凄恻道:“真的不会少吗?”我倚着奕析手臂,侧脸贴在他的衣袖,轻柔服帖的料子,无一丝刺绣痕迹,我再抬头看他时,紧咬着发白的下唇,幽幽道:“她不愿入宫,先帝至少还能放了她,放她去跟别人成婚生子,放她去过安静平和的生活。”可是奕槿能放了我吗?像丰熙帝放了浣昭一样放了我?当年我选择坠崖,不仅是不愿为耶历赫殉葬,而且也是为了让奕槿从此死心,放弃派人来找我。我用假死欺骗过他,而现在与我结发之人,不是旁人,而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我苦笑,若是有朝一日,他得知真相,怕是不会放过我们吧。

  “颜颜……”奕析轻声唤我道。

  “你之前说过你患得患失,其实患得患失的人也是我,我害怕失去你,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我堵住他的话,眼神一如从前的执拗倔强,唇边绽开的笑意如回风舞雪,“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结爱同心,生死不弃,我们连死都不惧,今后千难万险,我们都一路同行。”我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他,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这让我感觉心安和踏实,我说出的每句话皆是我的肺腑之言。心中溢出决然之意,我与奕析之间,最终,圆满也好,玉碎也好,我都不会离开他。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不提这些事,怎么又说话不算话。”我伏在他膝上娇嗔道,一把青丝柔顺宛转地流泻在他飘逸的衣袍间,纤修的指尖勾落面纱,扬起一张濯尽铅华的清颜素靥。

  “好,我都答应你。”奕析亦是拥紧我,明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两人亲密依偎的剪影,恍若玉树琼苞相依。我久久看着,直到风吹过时水纹荡漾着模糊了倒影。不知不觉中,我们坐着的小船悠悠地漂荡到湖心,山间湖水至清至寒,澄碧见底。

  此时日头渐高,阳光驱散了山林间游弋的岚烟,远处一带隐隐约约的黛影被阳光冲刷得清晰起来,露出一排苍翠盎然的屋顶,其上覆着整齐的竹片瓦楞,隐约还看得见蓝布粗衣的人影。

  我们并排坐着,一左一右闲散地推着船桨。湖上四面开阔,燥闷的热风被清寒的湖水浸润得冷冽舒畅,令人心旌神驰,真当有种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的豁达意境。

  奕析感慨道:“庞雍真会挑地方,我们日后不如也寻个这般清幽的去处,那可真是素衣莫染红尘,潇洒不问世事,一蓑一笠任平生。”这何尝不是我想要的,想那淡烟融月,清风溅水,风动幽花,流芳满径。我们在人间寻得清静去处,结庐厮守,闲来迎风举觞,酣畅淋漓,抚琴弄筝,环佩和鸣。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又是何等的人生快事,得此,想必此生亦是无憾了。

  我枕着他笑道:“何必巴巴地羡慕人家,我们不如就在这里造起一座竹屋来,就像前人说的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说到这里,我素白的面颊微微酡红,细声娇软道:“夫君,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双宿双栖,岂不比他自在上百倍?”奕析指尖抚着我的长发,他凝视我一字一顿认真说出:“颜颜,我不贪求,此生唯你足矣。”唇瓣胶合随即而来轻柔细密的吻,我感觉仿佛堕入一池旖旎的春水,温暖潺湲的水流在身侧柔柔地流淌而过,我合上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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