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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4章 绮陌彤彤花照尘(1)

  我和奕析在一起已有一年,因我的身份不便显露于人前,所以我们极少一起出游。如今他提起来,我自是欢喜。我们简单打点行装,随行之人亦不多,玉笙自是要跟着我,奕析身边的仅带了景平和碧桃儿,还有未满一岁半的樱若。

  从宁州城过集州城,不消四五日工夫,已抵达顺州境内。在此短暂驻留,时至七月末,骄阳似火,外头的天气尚燥热。顺州地处偏北之处,邻近有云昆、三堠等数道川泽环绕,水汽润泽氤氲,在这里即使是伏暑天里也是清凉宜人。

  顺州一带景致极好,城围四周堆叠着一圈层峦奇岫,城中平原仿若一弓浅浅碗状。沃野绵延千里,在呈现赭红色的土壤间郁郁葱葱生着各种作物,白的是棉,红的是高粱,交错着好像铺在地上一大块色泽绚丽的织锦,看这般茁壮的势头又是一个谷粮满廪的丰年。时令正好,缓坡上,丛丛晚素馨、朱槿、红蕉剑兰、玉仙等欣欣向荣地开着,瑶花簇新绽芽,萱草葳蕤丛生,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到处一派嘉花幽木的景象。

  想到百年前庞氏先祖,追随雄心壮志的圣祖皇帝拾掇旧山河,途经此地曾感慨是风调雨顺、天地英韵,造就出这方不输南国的钟灵毓秀之地,顺州得此名也是这个缘由。圣祖皇帝破祖宗规矩,赐封异姓为王,庞氏先祖即为瑛和王,世袭王位,当时圣祖赐予庞氏的封地,顺州也包括其中。直到丰熙年间,庞氏后人自行上疏退居侯位,顺州归还朝廷,距今也不过数十年。

  我此时心情甚好,感觉在数剪徐徐惠风中,长久滞留在胸臆间的一股浊闷之气像是被涤荡干净,整个人都舒展清扬起来。

  我穿着质地轻薄的浅绯烟纱对襟长裙,纤细如发的银线在罗裙上蒙蒙晕染出洁白的梨花瓣。我如今改梳了妇人的发髻,将如墨秀发尽数梳起,仅有几朵清简雅致的珠花埋在墨云间,宝髻松松绾就,铅华淡淡妆成,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和娇嫩,却愈加透出几分少妇纤丽轻妩的韵致。

  奕析亦是一身银白刺绣灵芝袍,衬貂白笼巾束发,一副平常富贵读书人家公子的儒雅装束,我与他携手并肩走在阡陌间,俨然是一双外出游玩赏景的少年夫妻。白袍绯裙,环佩琮瑢,衣袂飘飞,临风欲仙。我们言谈晏晏,轻侬软语,或仅是脉脉含笑,像是一双画都画不出来的璧人。

  漫目看去,皆是一派醉心的景色,但是让我留恋的,却是只有身边的他——与我携手而走的人。人生的盛大和美好,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应是人世间最平淡,亦是最令人神往的爱情。想到这里,我不由握紧他的手,他的体温暖暖地贴着我掌心的肌肤。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好像我们的手生来就是为了交握在一起,十指相扣,甚至掌心每一道蜿蜒的纹理都能惊人地吻合。

  我看向四周,到处都是繁盛蓬勃之景。玉笙抱着咿呀声不停的樱若,保持一箭之距跟在我们身后,碧桃儿和景平在更远些的地方尾随着。

  陌上花开,浸洇着花香的熏风拂拂吹过,那清冽舒畅的感觉使人仿佛身处缓和的水流,萱草中摇曳着一团团轻盈如绡的浅紫花瓣,隐约跳动着如零落的星子,足尖踏上去,那薄薄的浅紫花瓣像惊散的蝴蝶般纷纷飞起。

  阡陌狭窄,仅容得一人通过。我们就像是一对熟稔至极的夫妻,奕析自然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他,而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走。我感到手掌被暖融融地包裹着,抬首就看到他背脊的弧度宛如山岳,还有小半边清俊的侧脸。

  我的目光如蝴蝶般凝在他身上,觉得心头发烫,那种绵绵不绝的情意,如同最温暖的火种,从我们两人十指交握的双手,一路灼灼熨帖地燃到了我的心里。

  我是这般地爱着这个人,这般地依赖着这个人,心甘情愿地将我的一生都交到他的手上。

  我正出神,走在前面的奕析兀地停了下来,我来不及反应,嘤咛一声,整个人撞在了他身上,夏日里的衣衫单薄,我的脸猛地贴住了他的背,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他轮廓硬朗的肩骨,还有身上独有的清宁温润的气息。

  我的双颊不由得红了,仿佛是汪了一抹嫣红娇妍的胭脂。

  奕析回过头来看我,似是薄责似是亲昵的口气,“你呀老是走神,不肯好好走路。”我怎么看不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来看我,瞧见我走神了,就故意地停下来,我装作生了气,啐道:“你老爱这般欺负我。”他笑意滟滟,越发贫嘴起来,“我何时欺负你了?”就在这时,我听见头顶处似乎有清脆的笑声,眼角余光中一道红影飞快掠过,定睛细看竟落到奕析怀中,是几枝新折玉仙花,红艳艳娇滴滴的,根部还用系发的红丝线绾成个结绑住。

  奕析一时想不到,显得有些失措。

  我抬头朝右看去,那处深褐遒劲的枝条上空悠悠晃着一只藤条秋千,稀稀拉拉的谈笑声传来,茂盛伸展的树冠掩映下,露出两名少女娇小的身影,她们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浑圆的眸子都是淌着一汪水般的晶亮,新奇地打量着我们。

  庞氏本府落在西北边境壅州,壅州邻近多个西域小国,百年间设立互市,商贸来往,人员流动,民风趋于淳朴开放,而顺州曾多年是隶属庞氏的封地,近十年内才归入朝廷,其民风民俗自然受庞氏影响。

  我看着她们羞涩地躲在树冠后,忸怩地探出脑袋飞快地看奕析一眼。我眼见了,心中倒也不恼,她们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

  我饱含醋意地斜了奕析一眼,果然瞪得他浑身不自在,我微微噘嘴,朝他酸溜溜地甩出一句话,“韶王殿下,丰神俊朗,翩翩如玉,故时常招来蜂围蝶绕,倒是也不奇怪。”“你少胡乱冤枉我。”奕析见我沉下脸,作势要扔了手中那花。

  我上前一步止住他的动作,学着他往日调侃我的口气,音色软软地劝道:“人家小姑娘还趴在树上,你若扔了,她觉得伤了脸面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一头跳下来,你可怎么办?”我又压低了声音,咬着耳根说道:“要知道,当初的韶王可害得我那凝玉妹妹哭得死去活来。”“多少年前的旧账了,你还要翻出来跟我算一算。颜颜最近真是醋劲越发见涨,心眼也越发见小了。”奕析神色无奈,笑道,“不能扔,我送你如何?”我正眼都不肯看玉仙花,那红色仅是艳丽而不纯粹,挑剔地嗤笑道:“这么艳俗的花,我可不要。”玉笙见我们站在远处不走,说话的情景像是在拌嘴。她抱着樱若来劝,奕析看到女儿,便想到要樱若来解围,喜笑颜开地道,“樱若最听话,爹爹就把这花送樱若好了。”樱若侧过白嫩的小脸看了我一眼,乌溜溜的眼珠透出一股子摄人的机灵伶俐。她两条细眉毛拧着,粉粉的腮帮子鼓着,一张小脸渐渐涨得彤红彤红起来,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居然憋出两个含糊的字,“艳俗。”

  樱若虽口齿不清,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分明,被她的惊人之语齐齐地震了一下。樱若说出这两个字后,后面的话就说得顺溜起来,瞪着眼睛道:“娘亲不要,樱若也不要。”说着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小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尾梢上各坠着一颗莹白的珍珠,随着她摇头的动作一荡一荡地摇晃,其稚子情态娇憨可掬,令人忍俊不禁。

  一路来有樱若在身边,倒是添了许多乐事。顺州这里正当一年中最好的风光,风调雨顺、秀景和宜,我极喜欢此处的风物人情,决定在这里潇潇洒洒地游玩几日。

  客栈中行李往来,鱼龙混杂,我和奕析都不喜嘈杂,所以在顺州城东郊外租赁一处房屋,三进院落,远离集市,除山林间风声树声、鸟鸣虫啾外,人声罕至。背后枕着一脉常年积翠绵连的山岭远岫,林木繁荫,环境清幽。这原本是城中一户富贵人家消夏的私宅,后不知为何闲置下来。

  在顺州的日子,想来是十年风雨颠簸、大起大落后,我人生中最恬和、最安宁的一段日子。人生就像逼仄成一线的水流越过巉岩沟壑,最终化作一派潺湲的溪流,前途应该是豁然开朗的吧?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知死过几次,不过不求后福,只求换得与他后半生的平静安宁也就足够了。早迎朝霞,晚送夕照,描眉点唇,出双入对。顺州一带秀丽的山水几乎都被我们游玩过了。我们约定好,绝口不提帝都,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过一段日子。

  日光澄静的午后,庭院中一株粗壮古木撑开阴凉,我还会执一卷墨香清淡的诗集,闲闲地读给怀中的樱若听,而樱若左右扭动着肥嘟嘟的小身子,一刻都不肯安分,她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将一根指头放在嘴里吮吸,笑起来时露出上下四颗嫩白的牙齿。

  那时奕析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或是品茶或是作画写字,我们偶尔脉脉含笑低语几句,更多时候是相视一笑,就明了对方的心思,他若是倦了,我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裳,现在天虽热,但是穿着轻薄的夏衣,坐在阴凉的院子里打盹,免不了要着凉。我喜欢现在的生活,相夫教子的生活,说的应该如是。

  想当年我尚是养在深闺懵懂无忧的少女,我素来不喜针黹,唯喜读书,最爱文经武纬,历法典籍,诗词歌赋次之,而爹爹推崇的女贤女德之流更次之,爹爹膝下无子,也不打算将我假充男儿教养,极厌恶我这种不合闺阁规矩的举动,可是母亲却是心态平和宽容,淡淡笑着说出一句戏言,她只是还未遇到一个降得住她的人罢了。

  母亲毕生所求的安宁,也就是一个相夫教子,是尘世间女子皆有的卑微愿望。她与耶历歌珞一生拘泥于执念,爱过,恨过。但爱得、恨得都不纯粹,注定不得圆满,相比之下,我却要幸运很多。

  我愿意为他学会裁衣,学会烹饪,学会作为妻子应该做的一切,好像就是应了母亲当年的那句戏言,我遇到一个降住我的人也降住我的心的人。

  天朗气清,日色如金,山腰的一泓澄澈的湖水如美人玉面,些微乳白烟雾缭绕中,一痕绰约青山如女子不染而墨的双黛,颦着似喜非喜罥烟眉,如此景致,娟娟可爱。碧色隐隐间,勾勒出几座房顶模糊的轮廓,看来空寂的野外还有人家居住。

  我与奕析携手而走,宽大的衣袖在风中追逐着缠绕在一起,踏着清新湿润的草叶,时而足尖还踢翻起潮潮疏松的软泥,赭红的泥土卷着纤白的草根,衣襟处沾着清晨犹寒的露水,凉凉的衣料贴着肌肤,让由他的掌心传来的温热更加明晰,整颗心就这样温温地熨帖着。

  他是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而我也愿意全心全意信任他,信他具有为我安排今后生活的能力。一直以来,因为我倔强要强的心性,活得都太累太疲惫。在王府中彼此坦诚相对的那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那双如皓月般的眸子,纯澈到不染纤尘,又广博深厚得似乎能包容下我的所有。

  当他说出让我来为你背负一切的时候,我像是被瞬间击中软肋般,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泪水漫溢而出,心中全部的设防顷刻溃不成军,一生渴求就是可以依靠的肩膀,当真正出现时,良音久待竟成惊,我一时不知所措。

  看着他,我心底柔软得像是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用指尖理了理鬓角松散的发丝,我们信步走到一面静如琥珀的湖泊边,一根打入湖泥的黝黑木桩上拴着一叶小船,那小船正好泊在湖岸一段凹陷处,静静地浮在水上,野渡无人舟自横。

  我的目光落向隐在晨雾叆叇间一段深色的影子,婉转道:“夫君你看,那里似乎还有人家。”奕析细眯了一双俊眸朝我指的方向看,问道:“娘子,可是走得累了,要不我们去向主人家讨个歇脚的地方?”“不累。”我娇嗔着乜了他一眼,示意他看湖边。

  奕析立即领会了,牵着我一起向系在湖边的小船走去,多年身在北地,我很久不曾划船,想当初我随母亲回南国省亲,南国水泽蔓延千里,划船和泅水的本事都是在那时她教给我的,多年不练,我觉得倒是生疏很多。

  我试了下划桨,木桨的纹理缝隙间生着墨绿的藓草,触手觉得有些凉凉的黏稠,我用力向岸边一推,木潮绳朽让人觉得颇沉,奕析解开木桩上的绳子正要来帮我的忙。

  正在这时,原本寂静的空间,骤然插入低浑的男声,“七殿下多年不见,你倒是好,一见面就不声不响地霸了我的船。”我听得心中震惊,猛地抬头看见岸上立着个年纪约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当地人家自制的蓝色土布裁成的衣衫,衣着粗陋却也齐整干净,他高额隆鼻,眼窝陷得很深,唇略厚外翻,并且紧紧抿着,生得还算形貌俊伟。若不是气度清朗不俗,貌似是从王族侯门中出来的公子,否则这样一身打扮,我真的要把他当成进山采药的平头百姓了。

  与我不同的是,奕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反应格外镇静,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朝他道:“庞二公子。”我登时明白过来,同时暗暗惊讶于这名看似普通的男子,竟然是瑛和侯庞裕的弟弟,庞家二公子庞雍,亦是胤朝颇有名气的才子,受到诸多待字闺中的官宦小姐的青睐。

  庞雍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在闺中时就听说过,只不过从未见过他本人,今日一见竟是如此风尘落拓。

  我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似乎之前就已熟识,此次意外相见实乃故人重逢,不胜自喜。我坐在船尾,而奕析在船头,中间隆起竹篾船舱将我娇小的身影完全挡住,庞雍满怀欣喜地纵身跃到船上,直到狭长的船身剧烈地颠簸一下,我哟地轻呼一声,他才发觉这里除奕析外,还有另一个人。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我每次外出都蒙着面纱,并不会让人看到我的容貌。

  刚才,船身猛地晃荡一下,覆在脸上的面纱如轻云软烟般浮起,掀开的一角隐约露出小半边脸。庞雍看着我顿时惊愕得愣住,竟然一直怔忡地盯着我看,我心里觉得毛毛的发刺,但是他的目光却是凝滞着不能移开半寸。

  我一身妇人的打扮,与奕析言行甚是亲密,明眼人一看,就能察觉出我和奕析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与奕析有过旧交,就算素不相识,这样唐突地直视人家的妻子,也是大大有失礼仪。

  “烟烟……”他失神着,干燥的唇片翕合,吐出两个字来。

  我听到那两个字,心中瞬间像是被无端的忧虑击中,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僵硬地朝他点头回礼,一时竟也是愣住不知如何应对。

  庞雍倒是极快从失态中反应过来,干笑两声,将方才的尴尬遮掩过去。

  这时,船忽地上下沉浮,他已抽身返回岸上,若无其事地朝奕析大声喊道:“七殿下,请问这位是……”奕析不假思索地回答:“区区贱内。”听闻,庞雍的脸色果然一变,从未听说过韶王娶妻,此时又何来的贱内?但是,庞雍即刻又是神色如常,想必这些日子来关于韶王府上的谣言,他应略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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