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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3章 玉容犹沾玉垒雪(2)

  “呵呵。”端仪看着奕析干笑两声,依然平静地自顾往下说:“可是,父皇毕竟还是舍不得,以帝都中皇嗣不足为由退了此谏,最后不了了之。”“皇姐记性真好,我都快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奕析敷衍道。

  “你忘了倒也不相干,但此事,若记性有些好的,恐怕不会忘,若是忘了,被有心之人加以提点,亦是能想得起来。譬如我,譬如……”后一个譬如,端仪迟迟不说下去,如是在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什么。

  端仪在含笑盈盈地等,可是奕析未必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他扬一扬俊秀的眉峰,索性挑破了说道:“皇姐今日想说什么,倒不如全抖搂出来,何必藏着掖着。”“皇姐无非就是想说,如今定南王叔坐拥滇南,隐隐显出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而我和定南王叔之间有过旧日的一段渊源,险成父子,必会引人生疑,遭人猜忌……”端仪脸上露出些微惊忧的神色,低低地叫了一声打断奕析的话。

  今天端仪描画了极精致的眉,看去一张明艳的脸庞竟是眉目如画,说道:“七弟不要误会,皇姐今日不过好意提醒你一句,好歹万般谨慎着些,莫要在这个时候,落了别人的口实,反倒不好了。”奕析清朗地笑着,“小弟先谢过皇姐的好意。只是当初我征战北奴时被箭所伤,这些年一直落下旧症,本就不怎么留意朝中之事。况且皇兄一向睿智,洞察入微,自然能分得清哪些是忠言直语,哪些是谗言佞语。”端仪的脸上掠过一丝水纹般细微的表情,须臾已了无痕迹,垂首抿茶的时候,翻起的衣袖遮住了小半边脸,幽幽地从朱唇中送出一句话,“先有疑心,然后才能听得进谗言。”她的话音很淡,却是无端令人觉得悚然。

  奕析付之一笑,说道:“今日听皇姐一言,倒是犹如醍醐灌顶。”端仪用手抚了一下侧脸,小半边脸颊在清冷的光晕中肌理红润生津,她的目光在奕析脸上来回逡巡,随即长长地笑出一声,尾音带着颤,显出一抹俏煞,她说道:“我有一会儿没看到霖儿了,有些想他,今日不如就先告辞了。”

  这时,端仪已是施施然起身,临走时又加一句话道:“七弟若旧伤未好,就好好地在王府养着,千万莫为姐姐几句话而堵心。”她刻意在旧伤两个字上落重了口气,说罢,便走了出去。

  看到一抹孔雀红艳丽的身影渐渐远去,我不冷不热地轻轻击掌几下,从帷幕后慢步走出,“今日才算是见识了……端仪公主。”奕析叹道:“庞家子弟素有贤良之名,到这一代却是日渐不济了。”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亦是明白几分。老瑛和侯过世后,其长子庞裕,亦是端仪所嫁的夫君袭了爵位,庞裕为人软弱无用,而端仪是何等精明强悍的性格,略施手段,就完全控制了丈夫,族长庞裕在她手里,被拿捏得要圆就圆,要扁就扁。她在庞家九年,多年来势力渗透,庞家的族权渐渐地被端仪握在了手里。她是帝女,公主的身份令人不可小觑,庞氏中人敢怒不敢言。故而这两年来,端仪愈加恣睢妄为起来,连男宠都敢光明正大地带在身边。

  丰熙帝的那些公主中,端淑软弱胆怯,端雩跋扈寡谋,只有端仪心智老练,是真正的狠角色。

  方才端仪的一番话,实则暗藏机锋。当前情势,定南王是个烫手的芋头,朝中人人自危,不敢沾染,而端仪三番两次地暗示奕析曾经与定南王有故,其用心险恶,我现在想起都觉得心间一阵刺麻般的惧意。

  奕析和端仪非一母所出,论手足之情,远比不上奕析和端雩。我不知这位五公主,如今是敌是友,她今日来是像她自己所言,仅是好意提醒奕析,还是另有居心?

  就在这时,奕析则是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说道:“五皇姐自下嫁后,脾性素来乖张,倒是见怪不怪了,她说的那些话,你也莫放在心上。”我含着一抹柔婉的笑意,点了点头。

  当初我的母亲历尽恋人反目,阅尽世间芜杂,在身心俱疲之际,她选择了逃避。

  我以前只知道父母相敬如宾,夫妻之间极少有亲密相爱的迹象,现在我才明白她当年嫁给父亲,仅仅是因为她累了,钩心斗角的生活让她累了,那份注定崎岖的爱让她累了。她嫁给一个爱她的人,相夫教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仅此而已。如远行的候鸟般,累了拣一段寒枝栖息,而她就像那只候鸟,颜家只能是她短暂停驻的寒枝,不是留住她一生的旖旎之境。

  但是奕析,他于我而言不是寒枝,而是一生眷恋的旖旎之境。

  奕析已二十又六,王孙贵族,在这个年纪,都已是妻妾双全,儿女成群。可是奕析仍是孤身一人,膝下仅有一名身世不明的义女。这令高家皇室十分心焦,尤其是这两年来,太后和皇上对于迎娶王妃之事,催促得越发厉害了。

  早些年少的时候,奕析总推说不喜束缚,不愿过早娶妻。后来担当北伐一战的主将,辗转征战,更是将此事拖了下来,如今年岁渐长,太后和皇上再容不得他推三阻四,毕竟一位亲王若是不肯娶亲,必遭人非议和诟病,损了整个皇族的颜面,故而一次比一次逼得紧了。

  瑛和侯庞家的六小姐庞徵云,是太后心仪的七王妃人选。而玉阴侯贺家的贺丽殊,多年来爱慕韶王,并为此抑郁成病,亦是尽人皆知。玉阴侯夫人到底是太后的亲妹子,太后就算再不中意,好歹也要给自家姐妹留着两分面子。太后略微透出一个意思,贺丽殊若是要嫁给韶王,并非不可,但只能居于侧妃之位,正妃必须是庞家的小姐。

  奕析时而愁眉不展,似有郁结,想必是为了此事。但他从不跟我说这些事,我晓得,他是为了不让我心烦,所以总是一个人默默承担着。但是我心里如何不清楚,他目前进退两难的处境。端仪公主此番来,就是一个预兆,他的婚事是再容不得他拖下去了。

  那日奕析随口杜撰了秦娘子,承认韵淑郡主是与其私生,因心系一人故不愿娶亲。奕析这样说,不仅是因为外面早有这样的流言,而且已传得沸沸扬扬,也是因为端仪逼得太紧,由不得他不拿些无关紧要的话搪塞过去。

  自端仪公主走后,一时间,关于秦娘子的猜测和传言,犹如狂长的春草般蔓延开来,外头对这位秦娘子众说纷纭,原本就是空穴来风的事,经过悠悠众口,倒是被传得有板有眼起来,有人说这位秦娘子是如何的天纵美貌,故而将韶王迷得七荤八素,连庞家这么好的亲事都不要,还为了她一再违抗皇上和太后的意思。还有的说,这位秦娘子身份极其低微,恐怕连一介庶民都不是,或是出身奴籍、贱籍,甚至是乐籍、娼籍,这个谁又说得准,不然韶王这般看重她,又有一个女儿,为何连个名分都没有。

  我倒是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惊羡也罢,鄙夷也罢。只是外头传得这么热闹,迟早会惊动了帝都那边。

  时入夏初,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夜间仍是透着凉意,一夜月色不明,遥遥看去,远处暮色寒山间吐纳出无数晦暗星子光芒。庭院杂植葳蕤花木,在墙上映着一壁的疏影萧疏,风移影动,淡如泼墨。

  我端着刚刚煮好的雪蛤枸杞莲蓉汤,去书房找奕析。刚一进去,看着他面朝着书桌,背对着我立着,似在凝神思索着什么,我进来时脚步极轻,而他正在出神,故没有察觉到我。

  我动作轻缓地将汤放下,提起裙裾,蹑手蹑脚地上前去。一时玩心大起,伸出双手去蒙他的眼睛。不过他身量比我高,此刻又是背对着我,尽管我踮起脚,想够到眼睛,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颜颜。”一直安静着的他陡然出声道。

  我瞬时一惊,伸出的双臂顺势圈住他骨骼分明的肩膀,纤秀玲珑的身体贴着他的后背,嗔笑道:“你以前常吓唬我,就不准我吓唬你一次吗?”奕析握住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掌心温热干燥的纹理,他看到我放在矮几上的汤,笑得越发温雅,说道:“颜颜,你来了。”我眼睛的余光瞥见书桌上散落的几张信笺,纸质坚密,色白如玉,是皇室专用的玉帛纸,一看就知道应来自帝都皇宫,我柔声问道:“在忧烦什么?还是为了太后和皇上逼你纳妃的事?”奕析无可奈何地笑着,他对我从来都是坦诚相待,什么都不瞒着我。

  我未说什么,心里却叹了一声,恍若蝴蝶忧悒垂落着双翅。当初我就隐约想到过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现在帝都中只是来信来人,劝说你应允此事。若是他日,圣旨一下,你难道要抗旨不成?”奕析极体贴我的心思,在我眉心落下一吻,将那声宽慰稳稳地送到我的耳中,“颜颜,你别担心,一切有我。”我嫣然一笑,我自然愿意相信他,他是我的良人,是我今生依托的乔木。我抱住他,像是寻求庇护般将头深深埋在他服帖绵软的衣料间,鼻息间淡淡清润气息缭绕,轻轻道:“我明白。”“若真有万不得已的一日,”奕析看着我,脸庞蓦地迸发出一种少年人的热切和冲动,一句话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说道:“我大不了不要这王位,同你一道去隐居,抛开身份的束缚,逍遥世俗之外,闲来携手游历天下,不枉此生。”我霎时被他的话一震,如是一道雷电直劈心底,整个人都惊得呆住,唯有一瓣心尖在余震中巍巍地战栗着。

  “你说什么?你不要……王爷的身份了?”我一仰首就对上了他深若墨玉的眸子,里头仿佛盛着两泓清秋潭水,那般深情,那般笃定,如是下定了此生此世最大的决心。

  出乎意料地他摘了指上的一枚细琢夔龙的扳指,玎玲一声放在质地坚密的檀木书桌上,我认得那枚扳指,是丰熙先帝赐予每一位皇子的,象征着皇室的身份和血统。

  我怎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他将这枚戴在手上二十多年的扳指取下,也就意味他下定决心要放弃自己的身份。

  他颔首,用他的额抵着我的额,“皇族中最难能可贵的是亲情,在我心中母后和九妹都是极重要的人,天家富贵和王侯爵位对我而言反倒无足轻重,若不是迫不得已,我是不想离开母后和妹妹。”“我懂。”我艰涩地点头。

  “你我定情之时,我就料到会有今日。我当初没有带着你远走,而是选择留了下来,我心中总期许着有一线转圜的余地,让我们栖身世间,而不是被逼迫到要双双隐没林泉,与深处帝都的人参商永不见。”我明白,奕析口中“那一线转圜的余地”是什么,那同时亦是我在期许着的,那就是希望奕槿能放开执念,容下我和奕析两人的感情。

  奕析长长叹道,视线投向南边的方位,“只是越到后来,我就越清醒地发现,这个期许,仅是一个奢望罢了……”我满心凄然地道:“真的仅是奢望而已……我当然想与你相守一生,只是因此要你与母亲和妹妹诀别……我又怎么忍心……”我的舌尖如是僵硬地凝住,肺腑间腾涌起一股巨大酸涩之意,逼着眼泪发疯一样地朝眼眶涌去,我固执地将眼泪逼回去,清光点点盈睫,我睁大盛满星芒般碎泪的眼睛看着他。

  世事难两全,我真的从来未曾想过,要爱得那么自私,让他在至亲与至爱之间做出抉择。

  看着他为难,我不想,不愿,也不忍。

  “太后是我的生母,她终会谅解我们的。”奕析伸手捧住我泪光莹然的尖尖小脸,修长的指端拭去我湿黏的泪痕,语调中带着平日里一贯的云淡风轻,又带着三分笑谑,“颜颜,就算赐婚的圣旨下来,我大不了带着你逃了,哪怕是落荒而逃。”这声颜颜中唤得多少有几分宠溺的味道,经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有血有肉的鲜活之感。同时,我心底的那股任意与豪狠被激发出来,冲开了两道纠结的细长眉,抑制不住地想爽利地笑出一声,只要我们的心长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畏惧的。

  “你可会后悔?”我展颜一笑。

  奕析存心不答,拖长了声音道:“后悔……怎么会不后悔?”我用目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忽地扑上前紧紧箍住我,在我的唇瓣上用力一啄,笑道:“就算后悔也是七老八十以后,埋怨你这个发秃齿摇的老妪当年拐走本王,让本王少享了半辈子的亲贵清福。”

  “有这般死皮赖脸的人吗?我若是成了老妪,你难道不是须发皤然一老叟吗?”我听他这样说,竟也是扑哧一笑,毫不示弱地讥讽回去。

  奕析本是清朗的男子,笑起来时愈加丰神如玉、湛湛若神,他执起我的双手说道:“先不烦忧这些事,现在是一年中最明媚的好时光,倒不如我带着你四处走走,做一对世俗里最平凡的夫妻,情意和洽,偕同出游。”我听得心头蓦地一热,和他做一对世俗里最平凡的夫妻,这亦是我所殷殷期许的,一时间心底仿佛涌出了万分柔情蜜意,宛若细细柔柔的蚕丝般将我包裹住了,倚在他怀里,不觉间,已是含情脉脉,“我都听你的,只要与你在一起,不管怎样,日子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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