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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9章 谢欲荼蘼嫣香碎(1)

  我再次清醒时人已在韶王府上,我未完全睁开眼就将手摸索着探向小腹。我极害怕像上次那样,等到我醒来时,孩子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颜颜,别怕,孩子还在。”奕析紧紧地握住我颤抖着的手,他将我轻轻托起放在柔软的靠垫上。

  我闻言,心中酸楚得快要哭出来,直到确认那个小生灵还安然在我腹中,我的身子疲软地倒在靠垫上,方才缓缓地舒出口气。

  “大夫已经看过了,孩子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奕析爱怜地看着我,极其珍视地捧着我的脸,在我眉心落下缱绻的一吻。

  我看着多日未见的奕析,眼眸中盛满了莹莹欲落的清泪。他语气里满是疼惜和爱昵,可是他又如何想得到,我那时的惊惧和害怕,唯恐错失了我们的这个孩子,这个弥足珍贵的孩子。

  丹姬在大火中殒命,而耶历弘最后还是逃了出去,他为此恼羞成怒,下令铲平药阁,将丹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其实他多此一举,药阁,连带着里面无数的医书典籍和珍贵的药材,都燃成了一片灰烬,而丹姬亦是随着药阁烧成了灰,又何必再挫骨扬灰。

  因为萧隐的极力相护,在那一场劫难中,我几乎没受什么伤,右臂上的两道划伤极浅,上药后不日便痊愈。我原本担心耶历弘不会善罢甘休,许是会千方百计地要找到我,但是一连数日过去,北奴那里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脚伤估计不轻,因为匕首洞穿了整个脚掌,日后落下残疾也说不定。

  自从出了此事后,奕析总是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唯恐再发生什么意外。与此同时,我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我已经怀有两月身孕,如今要好好调养,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我极其珍视这个孩子,因为,他是我和奕析的孩子。那次惨烈的流产,对我的身体损伤极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子嗣之事心灰意冷。我向他坦言道,他若是一生都只要我一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甚至劝他去接受别的女子。只是,那些深明大义的话从我口中说出,都是半含醋意半含苦涩,一股子赌气的意味。那时,连我都要为自己如此狭小的气量而惊讶,我曾在相国府受过最好的闺阁教育,自小就诵读《女诫》、《内训》、《闺阁训言》等书,教诲自己身为女子理应恪守闺礼,嫁为人妇之后更应该温良恭俭,为夫君开枝散叶,心性沉厚,不骄不妒。

  当奕析为了宽慰我,郑重起誓此生唯颜颜足矣的时候,我除了感动,内疚,不可原谅地,心中居然还有过一丝释然。那一刻我真是恨极了我的自私褊狭,他为我做过那么多,我坦然接受了他宽博如海的爱情,为什么就不能为他做出一点牺牲和让步。

  如今,这些缠绕在心头的纷乱纠葛统统消散,如同万道阳光刺穿重重阴霾,一切真的就开阔明亮起来。奕析的出现给了我新生,而这个孩子给了我人生的圆满。我将右手轻柔地覆在小腹上,而左手自然地托住后腰,形成保护腹中胎儿的动作,就像是初次有孕般,我怀着满心憧憬和忐忑,还有对孩子殷殷的期待之情。这个孩子真真是意外之喜,亦是上天赐予我和奕析的最珍贵的眷顾,尤其于我而言,能有今日,过往的种种苦难和艰辛,我真的一点都不怨,一点都不恨。想到这里,我枕着他的臂弯,眼眸濡湿。奕析只是温柔地吻着我的秀发,以熟悉的姿势拥我入怀。我还是忍不住眼中溢满的泪水,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世事变幻,因缘际会,回首昨日凄惶,怎能意料到还有豁然开朗的今日。初秋夕暮,余热消散,庭院中一株遒劲粗壮的柏树葱茏的枝枝叶叶伸展开一壁的习习阴凉,清风徐缓,将滞留在院中的炎热都吹散了。我倚在一张梅花样式长榻上,玉片芙蓉细簟清凉舒适,刚刚梳洗的长发随意披散在两肩,发梢犹自带着湿意,未拿簪子绾着,随它一路迤逦地垂落在地上。奕析陪在我身边,偶尔逗着我说几句开解的话。这几日来不知为何,我害喜害得厉害,刚刚用过晚膳,不消一刻就全部吐了出来。此时,玉笙端着一碗红枣银耳上来,红枣温和,银耳养胃,我从来喜好甜腻食物,现在玉笙却不敢放过多糖,而是浇了蜂蜜,还是清淡些为好。我用小银勺搅动着碗中一汪清亮浓稠的汤汁,玩笑般地叹道:“看来不是个听话的主儿。”玉笙笑道:“小姐现在身体还算轻盈,等到六七月身子沉重起来,小腿酸痛难耐,两只脚背都浮肿得高高的走不了路,那才是真真叫苦的时候。”要是能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再苦又怕什么。我这些日子来,虽常常害喜呕吐,但胃口着实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身体一直过于纤瘦,我想要自己丰腴些,健壮些。那个在我体内的小生命,他生长就要从我身上汲取养分和能量,直到破啼的一声哭喊,我一直希望着可以给他最好的,他和他的父亲都是我此生最珍视的人。

  能这般想着,我的胃口亦是极好,一会儿就将碗中的银耳吃下大半,这时,隐隐听见旁侧有玩闹声传来。

  “怎么回事?”我问玉笙道。

  玉笙去看了,随即笑吟吟地走回来,说道:“小姐,是小郡主在跟景侍卫闹着玩,小郡主正是淘气的时候,要景侍卫给她当大马骑,景侍卫不肯,小郡主就哭闹起来,现在正玩得开心呢。”我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景平在奕析尚是皇子的时候,就跟随在身边,主子身份高贵,他自然不会比他人矮一等,何时受过这般委屈。不过樱若近年来,也是越大越骄纵任性。

  我挥手示意玉笙将樱若带来,不可这般胡闹着,玉笙立即去了。

  此时,我转眸看向身侧的奕析,用一指点着他的额头佯作埋怨道:“你倒是管管樱若,以前老喜欢钻到侍女们的罗裙底下,你说反正是个小丫头,不顾忌什么。现在倒好,成天叫着让人给她当马骑,你难道还是不管?”“小孩子淘气罢了。”奕析笑道,“难不成你让我捉她起来打一顿屁股?”我没好气地横他一眼,眼角的余光看见玉笙抱着樱若来了,樱若不安分地扭着小身子,挣脱了玉笙,蹒跚着一步一步扑进我的怀中。

  樱若抬起头,露出一双新月般晶亮的眼睛,稚嫩的声音甜甜唤道:“娘。”她生得白胖嘟嘟的,穿着件杏子黄薄襦子,头顶绑着根冲天鬏鬏,细碎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和衣衫,她笑起来两靥有一双浅浅的酒窝,那情状无比娇憨可爱。

  “父王。”樱若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却是格外伶俐灵透,我正要将她抱到膝上,一眨眼她却钻进奕析怀中,撒娇地抱着他的腿。奕析将她抱起时,肉嘟嘟的双臂一张,顺势搂紧了他的脖子。

  “这个小人精儿,两头都不得罪。”我颦颦眉,口中嗔怪着,却是满心欢喜地捏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脸。

  樱若咿咿呀呀地蹭着黏着几乎将身子挂在奕析的脖颈上,奕析将她从脖子上拖下来,正色道:“樱若刚才胡闹着要人当马骑,娘生气了,要捉你打一顿屁股。”奕析说罢朝我促狭一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樱若应该还听不懂这些话,但是从奕析严肃的神色中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她转过脸面朝我,水灵灵的乌眸像是小鹿般楚楚可怜,她攀上我的膝盖。她现在还太小,说话不太利索,只是重复咿唔着几个词,“樱若……很乖……听话……”见此我怜爱不已,轻柔地将她抱起放在膝上,逗着她玩。樱若比以前分量重多了,想到她当初早产,生母菡儿生下她后就力竭而亡,她被交到我手上时浑身皮肤通红,异常孱弱瘦小,而现在的她红润健康,人虽小但好动活泼,爱笑爱闹,身体中却像是天生充满着一股子活力。

  奕析不想我太累,正想将她抱走时,樱若却睡着了,小小温软的身子靠在我的怀中,像是柔顺慵懒的小猫儿,那双蜷曲的小爪子还抓紧着我的衣带,让我感觉被依赖时莫名地安心和宁静。

  命人将樱若抱去安寝后,我将下颌搁在奕析肩上,哝哝低语道:“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能像樱若这般活泼健康,无忧无虑,玩闹累了就安稳地睡着,不要去烦忧什么。”奕析的指尖轻轻抚过我未经描画的双眉,“会的,无忧无虑,我希望你亦能如此。”他的话永远让我心疼,我心中默算起来,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应该是轩彰十年的春天,那时春光烂漫,桃李芳菲,山清水秀,就连空气里也弥漫甜馨的气息,随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就降生在最明媚最温暖的春光中,希望从生命伊始就得到上天的眷顾和庇佑,一生平安,无忧无虑,莫再像我这般。

  我想着忍不住眼泪涌出,奕析看着我眼底的晶莹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又哭了?”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没什么?”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纯软轻薄的衣料将泪水瞬间吸干,良久我低低地道,带着一丝恍然失神,“就是心里发酸得想落泪,我好怕自己是在做梦,好怕醒过来之后会什么都没有。”“傻瓜。”奕析刮了一下我温润的鼻尖。

  我由着他刮,越重越好,痛了才让我觉得这不是梦。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多年来我已经学会了独自吞咽苦难。但是当盛大的恩赐摆在面前,我却是不知所措了。

  晚风沁凉,清人心肺。此时整个夜空湛蓝得近乎纯粹,静谧宁和,一钩细细的蛾眉月悬在天际,一道银河清浅地横亘在丝绒般的天幕,两侧散落的点点星子宛如碎钻,有两颗星的光芒格外的明亮。迢迢牵牛星,皎皎织女星。

  想到河汉清浅,却是脉脉不得语,最终遥遥相望着,泣涕零如雨,一宵冷寂。我抬头看着奕析清逸俊秀的脸,而我此生最珍爱的最珍贵的都在身边,触手可及,想来我真的要幸运很多。

  我每日服用安胎之药,加之温和饮食调理脾胃,害喜的症状已缓解很多。也是亲子间心脉相通的缘故,我感觉得到腹中的小生灵正健壮地生长着,甚至可以感觉他那颗小心脏在有力地搏动。许是心境通泰,又留心保养的缘故,这些日我引镜而视,发现气色变得红润,就连原本尖尖的下颌变得圆腴起来。

  两个余月的身孕尚是不显山不露水,我如今体态依然纤纤,未到臃肿起来的时候。这些日子因心情安适,再加上闲闲无事,我开始学着做些厨房的事情,炒几道素净家常小菜,调制羹汤,玉笙在旁从从容容地指点着我,从最初的生疏到娴熟,渐渐地也觉出几分别致乐趣来。

  玉笙甚是感慨,又忍不住打趣我,“小姐,学会了裁衣,做菜手艺也渐渐好起来了,这算是应了当年夫人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找到一个降得住你的人了。”“多嘴。”我佯作愠怒地横了她一眼。

  情意到了至深处、至浓处,并非是淡了,而是丝丝缕缕地融入寻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这些日子来,我精心为他配菜,细细地叮嘱他哪些强体健胃,应多食些,哪些食性过寒或过热,多食无益。

  奕析见我这般,亦是动了心肠地说,想不到我们还有今日。我含情凝睇,明澈的眸中尽是情意,我们还有一生。我闲时爱小酌,这是前些年养成的习惯,如今有了身孕,奕析是说什么都不让沾了。我虽明白孕中忌酒这个道理,但还是熬不住嘴馋,奕析拿我没办法,只准我偶尔饮些薄香甜腻的樱桃酒,其他一概不准沾。

  我看着他将我做的菜统统吃完,心里也甚是欣然,端起白玉小杯中的樱桃酒抿了一口,那馥郁的甜香直要醉到心里去。今日,我不留心让樱若多尝了几口,现在这小丫头,粉嘟嘟的两颊绯然通红,真像颗饱满的樱桃一样,让人不由得想亲亲她柔软的小脸。

  樱若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不知是不是醉了。乳母将樱若抱去睡觉后,奕析忍不住说我,虽是薄责,但眼里满是笑意,跟着你这样的母亲,樱若日后定是小酒鬼无疑了。

  我用余光瞥他,倒在他怀里咯咯地笑,我还要生个小酒鬼出来呢,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院中唯有我们两人,奕析一把将我横抱起,咬着我的耳朵道,回房再好好收拾你。我嘴里连声嗔怪他使坏,双臂却是不由得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将被微薄的酒气熏得嫣然发烫的脸,贴在他清凉如玉的侧脸上。

  待到三个月时,我感到身上已好了很多,不似头两个月老是害喜,无论吃什么东西,肠胃都承受不住。如今好些了,胃口亦是好了许多。早年我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尚在病中,本就不适宜有孕,因母体羸弱,导致胎象不稳,时时有滑胎之兆,后来胎儿的月份越大,对母体的拖累也越大。

  但如今这个孩子来的时候,我体质康健,再加上心境宁和,所以这个孩子在我的腹中,生长得格外安稳。

  玉笙亦是感慨得很,她说:“想当年小姐刚刚有喜的时候,就老是觉得小腹那里隐隐坠痛,繁逝上下的人都提心吊胆,唯恐小姐有个闪失。想想那时候,多少进补安胎的药喝进去,但小姐的容色还是一日比一日苍白憔悴。随着肚子慢慢变大,小姐却是越来越瘦,小腿和脚背也都浮肿得厉害,到后来连路都走不了。”玉笙停了一停,又说道:“真是想不到,小姐如今也是怀着身孕,但是气色却是一日比一日好,身子也丰腴了好些。看来小姐肚子里这位小祖宗,真是小姐的福星。”我将手轻轻地搁在小腹上,笑而不言。奕析却是涎着脸皮来讨功劳,说道:“若她肚子里这位是小福星,那我岂不也是功不可没?”我慵慵一笑,啐道:“世上竟有这般没脸没皮的人,都要当人家爹爹了,说话还这般不正经。”奕析又用旧招,来捉我的痒处,我被他闹得连连求饶,“好了好了,你是我的命里福星……”我故意拖长了声音,“也真真是我命里的冤家煞星……”结发在人间,相爱两不疑。我与奕析应如是了。

  秋阳甚好,天倒有些短了。午后我时常觉得困倦,歇了后就发懒,不想起来。如今天气尚暖,身上盖着一袭莲紫苏合欢薄被就不觉得冷,颈下掖着洁白柔软的天鹅绒枕垫,亦是舒适。我如今清铅素靥,若是不出去,连发髻也懒得梳,任由秀发随意披散着,蓄发那么多年,如今发早已逶迤垂地。有时依靠着软枕,闲闲翻几页书,眼前高高地悬着一顶湖碧色秋罗玉纱帐子,流金般的日光透过薄纱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无数揉碎的金色光斑,晃得有些刺眼,看得索然无味了就合眸浅憩,书撂下在一旁自有人来收拾。

  奕析有时无事,也陪我这样懒懒地窝着,他指间常绕着我的一缕发细细赏玩,说极喜欢我脂粉不沾的素雅样子,我有时笑他懒,他亦是拿这话来取笑我,我只管拿眼睛瞪他,说,又没正形了,我是在好好养胎,难不成你也是。长日悠悠的午后,我们两人时而低哝一句,时而顾自合眼休憩,倒是过得舒适。

  我自然晓得老是懒洋洋不肯走动,对腹中胎儿亦是不好。时常在庭院中信步走走,有时兴致来了,就在红木书桌上铺开一张宣纸,平心静气地练字。

  孕中忌香,我偶尔还是会点檀香,清心冥神,静寂沉思。手握深紫狼毫,写着我擅长的行书。我自幼习字,功底子极好,但是长年不练,已荒废了不少,下笔有些生疏,最后几个字还写得浮了,形神风骨俱失。

  我写满一张宣纸,其上墨迹酣畅淋漓。写第二张的时候,方才感觉写得顺手顺心了一些。我手腕轻动,字迹中透出劲拔、潇洒。我的字当年只能算是秀雅娟致,经历多年磨砺,早已不是当年纯稚少女的心境,方有这种遒美清劲的风骨。

  练字令人心境悠然,气定神闲。而我对自己的书法,亦是颇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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