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精神略略好些，披着一身绘满团玉梨花的系襟纱衣起来，站在一面落地铜镜前，镜中映出的人影形销骨立。
我素来体态纤纤，多年来都不见得丰腴。而现在，简直瘦得脱了形，手腕上戴的那串凝光如血的相思子，绕着腕缠了两匝还是松垮垮。越蓄越长的头发一直逶迤地垂落到地上，面色苍白若鬼魅，原本的秋水双眸黯淡无光，深深凹陷下去，而两侧脸上的颧骨和颈下的锁骨高高地凸起，像是随时要戳破那层晦白到透明的薄薄皮肤。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如此颓败的容颜，还是从前的颜卿吗？我看着镜中，她还是从前的颜卿吗？镜中映出两人并肩而立的俪影，而他依然丰神如玉。既然时日无多，我就不能再哭了，我要他记住的是我笑的模样。我用手轻抚一下脸庞，下颌尖尖，整张苍白的小脸几乎都要埋入如云如墨的发丝中，努力挤出笑意问奕析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奕析怜宠地抚着我的鬓发，似是沉醉般喃喃道：“不是，颜颜永远是最美的。”我正要笑他，他却是郑重其事地将我的手引向他的胸前，抵住心脏的位置，“颜颜的样子永远印在这里。”我笑着，掌心可以感觉到那笃定的跳动，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爱的不是我的貌，无论是我过去容颜鼎盛，一颦一笑倾醉天下；还是我现在形容枯槁，身体瘦削，憔悴不堪；还是我日后一朝春尽红颜老，变成鸡皮鹤脸、发秃齿摇的老妪，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我，物换星移，然情不移。人世间，不因容貌而偏移分毫的爱才是最珍贵的。
我环视四周想到当年结爱之时，竟是恍如昨日。我在梳妆台前坐下，总不愿意看到自己如此憔悴。最后一次添妆画靥。我手执螺子黛，仔细地描过左眉。也许是多时不曾上妆的缘故，我描眉的手法已不太熟练，用左手托着微颤的右腕，记得我在他面前从不刻意修饰容貌，永远是自然散漫的样子。
奕析握住我的手，将螺子黛拿在手中，一手轻轻支着我的下颌，凝着心神，为我描画右眉，慢慢地，描出新裁柳叶般的双眉，顷刻间黛眉含春，流露出情谊婉转。圣檀心的胭脂，宛如一汪嫣红的软玉卧在碧玺海棠纹圆盒中，蘸清露在玉碟中细细研开，珊瑚色晕染上苍白双颊，嫣绯色点上同样苍白的双唇。
我引镜自视，只觉得面庞上虚虚地浮着一层红粉，却抹不出昔日的娇妍鲜嫩。我将前边的发丝绾成流苏髻，斜插上一支样式简约的白玉长簪，任髻后一把青丝逶迤委地着。
为君生得如花美眷。
为他，我描翠了双眉，为他，我点红了绯唇，为他，我绾起如墨青丝。
这一生的美，纵然能倾倒了天下，颠覆了苍生，却唯为他一人绽放。我倚在他怀中，原本以为这会是我一生停泊的港湾，可是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却终要离开。扰扰尘世，我既然为寻他而来，就让这美如烟花般寂灭在他的怀中，有始有终吧。
他扶着我走出房间，迎面袭来清爽的空气，心神开阔起来。四周繁木撑开阴阴郁郁，院落中簇簇幽花绽开香瓣，远远看去，城外横亘着一痕高低起伏的峻岭，峰顶常年有淡紫色的暮霭缭绕，叆叇若绵绵轻纱。
我隐了泪意，我们的手指交织着握在一起，我是真的想与他此生不离不弃，圆满了当初携手笑傲云霓、兴寄烟霞的承诺，却是不能够了。
“颜颜，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绝不会……”奕析握紧我枯瘦如柴的手，那瘦骨嶙峋的手早已不是原先温若良玉的一双纤纤柔荑。
我的脸紧紧贴着他的纯白绸衫料子，眼角隐约有泪，鼻尖微凉，我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傻瓜，如果我死了……”奕析用双臂圈住我，将下颌抵着我的额发，这是我们最熟悉的亲密举动，他温柔而且坚决地道：“你死了，我亦是死了。我们等不到天荒地老，但是你离开我的那刻，于我而言已是天塌地陷了……”“你莫说这样子的话。”我急得用手捂住他的唇，低低垂泣道：“我不要你为我这样……你待我这般，我待你的心难道不是这般……我宁愿你好好的……”我终于忍不住，泪珠簌簌地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纯白衣衫上梨花饱满的蕊上，颗颗晶莹得如沾惹在丝蕊上的晨露，“我不忍心……我让你苦等了那么多年……原本我以为可用下半生来偿还……我真的不忍心让你空耗一生……”“颜颜……其实我宁愿耗尽一生来等你的……等着你……心中始终埋着微薄的念想……想着你回头看我的一日……如果你不在了……”我抬眸清光涟涟，凝噎道：“你非要说这样的话来让我揪心？”奕析有些急促道：“那你要我说什么？要我答应你什么？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在你离开之后好好地活着，做不到依你所言娶一个温良贤德的妻子，做不到心中有你，却若无其事地去跟别人生活，做不到……”奕析凄恻笑道：“我倒不如现在就向你坦白，何必仅仅为了让你安心，而虚与委蛇地哄骗你？”我深吸口气，平复着胸口的剧烈呼吸，心底翻滚起的柔情蜜意生生地将一颗心堵住，我低声泣道：“也许你不应该遇见我，终归是我误了你……若是你的生命中没有我……也许你会更好……”奕析笑着，如同一树覆雪琼苞携着清香漫卷，一字一字坚定如铁，他道：“你不许我犯傻，自己怎么犯起傻来……就算此生重来，我还是要选择遇见你，千鲤池旁的初见，我从未后悔，难道你后悔了吗？”刹那，心间像是喷薄出盛开出一朵一朵柔软润泽的樱花般，整个心湖都荡漾着流樱凝粉含娇的颜色。
无忧无虑十五岁的年纪，芊绵柳色青，裁花细若雨，皇宫的千鲤池畔，同样年轻的他站在那里如同神仙少年，俯身为我捞起那条锦鲤。
帝都城皇宫，刀光剑影，我舍弃他的感情，投向他的皇兄。我嫁为人妇，此生注定与他无缘，新婚之夜那漫天纷纷飘舞嫣红的花雨，臻于至境的《之子于归》是他赠上的新婚贺礼，“我不曾怨过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了。”虎狼环伺的北奴境内，他已脱身后却为我冒险折回，说出，“你离开北奴后，去留自便，我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强留你。”颜卿曾得到过多少个男人的爱，但是他们所做的，都是用强势把我留在身边，永远不及他，他给我的爱如此宽厚广博。
北奴王陵中，他陪我取回母亲的骨灰。为救我舍身挡下致命的一剑。那时，离死仅有一步之遥。他艰难醒来后，见我为他伤神垂泪，自己虚弱不堪，居然还能说出玩话逗我笑，“当初徐妃见眇了一目的梁元帝，还是半面妆。我如今双目俱全，你怎么弄成这样来见我了。”我决意回避他，沈宅外，落雪垂暮时的相逢，他的衣袍上悠悠有白芒栖落，终于说道：“颜卿，从丰熙十六年到轩彰八年，我待你心意，你难道不明白？”虚掷多少岁月，空耗多少年华，峰回路转之后，终能将毕生的挚爱拥入怀中，他有些激动地抱着我问道：“颜颜，真的吗？天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我怕我要疯了，可是我又不能疯。你决意了这辈子要当不为情动的冷心人，那我就决意了此生都孑然一身，好好地守在你身边。”
曾记得他将脸埋在我温软的脖颈间，轻轻地叹息，眉宇间那抹黯然的神色如秋夜的雾霭沉沉，说道：“患得患失，或许我心里是真的在害怕，害怕你有一日会离去，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你离开帝都八年了，离你假死北奴也已经两年了，可是，无论你是生还是死，皇兄心中唯一爱着的都只有你。”我曾经绝望地以为我命中无子，“今生此世，唯你足矣。”他痛惜地说，“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子孙，但是让我放弃你，我却是做不到。”那样从心底爆发出的声音，一声声地震痛我的耳膜。
他陪我走过的岁月竟如此漫长，十年啊，漫长的光阴，却又如同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们最终还是没走到尽头，就要破灭了。
“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尽管那平安喜乐与我丝毫无关。”他这样对我说着，你的心意我早已明了，可是傻瓜，你让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这平安喜乐若是与你无关，我宁愿不要。”颜卿生命中那场最盛大最恢宏的明媚，都是你给的。
浮生长恨欢娱少，幸福永远都是天际烟花，艰难痛苦在黑暗中蛰伏多时，而惊艳华丽地绽放唯有一瞬。
“我不后悔，就算能够重来。千鲤池畔，我还是要遇见你。”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这刻仿佛天地万物都遁隐无踪，“若是有后悔，后悔的也是我那时的摇摆不定……我宁愿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颜颜……”奕析唏嘘道，“我从一开始爱的人就是你。”我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腕上两串相同的玉珠链亦是缱绻依偎，那是我亲手所编制的，细如胎发的金丝将红玉珠子串起，细细绾作同心结。这种红玉凝光如血，颗颗珠子不是浑圆，色泽形状都如红豆般，人称这种红玉为相思子。
我笑着，亦既见止，我心则夷。情牵一世，唯君而已。我蜷缩着倚在他的怀中，这是我最贪恋的，让他给我保护、疼爱和依赖。
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可是我是幸运的，能够躺在挚爱之人怀中走向生命终结，这一生，永远都是我欠他的多，我想偿还，可是命运却不肯给我机会，就让我这样欠着他吧。
此生的情债我拖到来生再还，那时我们一定不要再有那么多顾虑，那么多阻碍了，我愿意为他浣衣做饭，愿意为他生儿育女，愿意为他操持家业，我还要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离不弃，最终携手走向属于我们最璀璨、最美丽的黄昏。
天光在眼眶中混混地搅动着，是生命消耗到极限了吗？灵魂或许正丝丝缕缕地逃逸出我的身体，留下一具冰冷的躯壳。我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感觉到他温暖有力的臂膀牢牢地将我拥在怀中，拥紧此生至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怕是我今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了。
夜色迷蒙，幽如鬼魅。
盛夏已过，蓬勃如云的素馨花开到荼蘼，最终凋残满地。更露沁凉，洇湿那雪白的花瓣，犹如一双一双雪白的翅膀，羽翼上覆着滚滚泪珠般的寒露，在这个霜华浓重的秋夜，再也飞不起来。
糊窗的绵纸上模糊地映出一抹纤细孤挑的人影，身上披满落寞的月光，如一盏风间的秋灯。那影子凝神看着床榻上的女子，容颜绝美，世无其二。她合着双眸，宛若熟睡。
那影子动了，一痕黛色缓缓地拖曳过窗棂上的绵纸，幽幽的声音恍若散落在枕边的呢喃，“在他身边，你一样会好好的……”夜深沉了一重，听得那纷纷扬扬雪白的羽坠地的声音，宛如初冬时，一场纯粹而脆弱的新雪，落地就融化了，湮没了，吞噬了。
冷寂中，一声惊惧的叫喊让人撕裂心肺，“夫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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