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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26章 人生参商不相见(1)

  胤朝上阳古都,行宫。

  上阳行宫最初是由西胤时元始帝所建,为历代帝王和宫眷亲贵避暑之处,自建国以来陆续添置亭台楼阁,其规格虽不比帝都皇宫倒也是盛大。

  上阳行宫依傍东鸠山脉而建,景致极好。行宫中垂檐绕柱,萦砌盘阶,遍地种植嘉木名花,欣欣向荣,有薜荔、蘅芜、玉羞、清葛、金娥、剑兰、佛见笑之类。雕梁画栋间凉风幽柔,清芬满殿。更有飞泉潋滟,清溪泻雪。正当入秋之际,满圃菊花势头繁盛,喷火蒸霞,皎洁明丽,开得如锦如绡。

  沿着一脉青碧蓼汀,层层堆叠的假山石上有亭峭然孤出,临风其上。亭外,一池秋芙蓉正开得好,或粉白,或晏紫,摇曳生姿,翠玉圆叶团团簇簇着。亭中,青铜鼎中溢出缕缕麝脑清香,雉尾罗扇屏列两侧。

  有两人正在对弈,后方立侍皆是屏息敛神。一方白玉棋盘上,由金丝掐出纵横经纬。手执白晶子的那人生得眉骨精奇,眼睛漆亮如黑曜石,目光矍铄,飘逸的银灰道袍浅绣展翅仙鹤,一派仙风道骨。

  手执黑晶子的那人面容俊美如神祇,此刻微锁的眉宇间流露出清贵雍雅,金冠束发,身着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下襟绣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纹。他端然坐在那里,眼梢衔着宁远与疏离,自然有种令人俯首称臣的高华气质。

  “道长,朕自认为对定南王叔已是仁至义尽。他定要一意孤行,逆天而为,朕也是容不得他。”奕槿面容沉静,将一颗黑晶子落在西南角隅,骤然间镇守那一角的白子尽数倾覆。

  “滇南实为皇上心头大患,是应尽快戬除。”清虚子捋着白髯道。

  “王叔暗置党羽,这些年更是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扩充滇南军需,这些难道朕会不知?只是那时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亦念在王叔为父皇手足,戎马半生,功勋彪炳。不过现在时机已到……”奕槿清朗的眸中掠过一线决然。

  “皇上先前下旨填埋扬碧湖,修建道观。更甚者不顾群臣非议,命本道殷觅已逝的娉妃芳魂,求与其再逢。现在酷暑已过,皇上在今年祭奠宜睦公主后,仍滞留上阳不回帝都。如此之举让天下人以为皇上荒唐昏厥,以此屏蔽和壅塞定南王耳目。”奕槿两指间夹着一颗黑子,沉吟道:“道长,填埋御苑中的扬碧湖也就罢了。后两件事,就算不为施障目之计,任他天下人诽谤荒唐昏厥,朕也会这样做。”那颗光泽幽黛剔透的黑子落在纵横金线的节点,年轻的帝王将目光投向亭外的一池盛开的秋芙蓉,凝粉含白,风姿嫣然。

  一时思绪曳若流波,多少年前,也就是在这样宁谧恬静的秋日,他曾为她采下一枝秋芙蓉,漫然笑着,轻妆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

  当那道期盼许久的圣旨终于降下,他也曾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畔道,娉婷袅娜,用娉为你作封号好吗。

  那一季秋末的芙蓉颓败后,即使花年年再开,但最终还是无法回到从前了。

  清虚子淡然看着奕槿此刻的出神,“皇上,此次要应对定南王,可想好人选了?”奕槿恢复一贯冷清的神色,说道:“本来林桁止将军是最好的人选,可是道长知道,朕并不想用他。现林氏声势显赫,比当年薛氏有过之无不及。林桁止的确是难得的将才,若是此次剿灭滇南有功,现在舒皓年纪尚小,朝臣皆见风使舵,日后定纷纷上旨请朕立舒皓为储君,那时朕必会陷入两难。”“皇上对林氏怀有戒心。”清虚子道,手底巧妙设下一双连劫伏兵,不着意地杀掉一片黑子。

  “七弟在北奴一战中受过箭伤,据说那箭势深入心腑,近乎丧命,仔细调养后还是落下旧症,时时复发,这些年也懈怠下来了。”奕槿静观棋局,看着黑子沦陷,却是气定神闲,从容地从玉钵中拈起棋子,“七弟与王叔关系不同一般,但朕早说过王叔是王叔,他是他。王叔有逆反之心,他若是安分守己,绝不会因王叔之事而迁咎他。可是不知七弟如何作想,前些日子主动上疏解除兵权,不仅如此,还隐隐透出几分退意。”“依着他,不妥。不依他,只怕人去不中留。母后近来凤体违和,还是等母后精神清爽些,问问母后吧。”奕槿蹙眉道,一本品蓝锦面的奏折啪地丢在石桌上,哗啦啦被风吹着摊开,露出清隽劲拔的字迹。

  这时,有个茜青色服饰的小太监垂首快步朝亭中跑来,喘息下跪道:“禀报皇上,行宫外有名女子求见。”奕槿听此毫无反应,仅是舒眉,顾自落子。

  倒是身侧官阶较高的太监浊公公,霍然上前一步横眉训道:“大胆奴才!皇上正和谪仙人下棋,怎这般没眼色!什么有名女子求见,简直胆大包天!皇上贵为九五之尊怎是想见就见!还不将那人以惊扰圣驾的罪名乱棍打出去!”被浊公公这般疾言厉色教训一顿,“皇上饶命!”小太监扑通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战栗着道:“回禀皇上……那女子自称名为玉笙……说今日非要见到皇上……”玉笙!奕槿霎时愣住,桌上的黑晶白晶的棋子被尽数拂落,疾步就向行宫正门跑去。“皇上!”浊公公急得跺脚,他服侍奕槿多年,奕槿性格素来温和,何时看到他如此浮躁失态的样子,忙不迭也跟着追了上去。上阳行宫的三重朱门外,静静停着一辆双辕马车。在马车旁,一名三十余岁相貌普通的女子,静静地站在马车前。秋日的天空是纯净的湖水蓝,浅浮的白云薄若碎玉,清光缕缕自云端垂落,柔曼的姿态恍若万匹绸缎迎风飘扬飞散。

  那名自称玉笙的女子,看着从朱红深门中冲出的明黄色身影,他高俊疏朗的眉目间夹带的神色是那般急切,那般惊惶,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措。她正踌躇着如何开口,“皇……”半句话卡在喉头,竟被大力地一把推开。

  在奕槿挑开半幅棉帘,黢黑的瞳孔霎时紧缩,时间仿佛就在那刻瞬间定格!入秋时分,清疏的阳光肆意泼洒,竟微微地有些刺人眼目。逆着光,马车中躺着一个人,她双眸合着,倦淡的面容,宛若熟睡,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幽致的羽睫如墨蝶般覆盖其上,纤纤羸弱的身体如新雪初绽将融,一袭支离病容之下的她,依然美得摄人心魄。仿佛有极淡极浅的光芒轻柔地萦绕在她周身,因着那纤羽般缥缈的细光,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是带着恍恍惚惚的不真实,好像下一刻就会错弥消散。

  “颜颜……”奕槿眼光定定地锁在她身上,喃喃怔忪道。从丰熙十七年末到轩彰九年,九年了,漫长的九年中,历经生离,死别,怎会想到今日还能再相逢!行宫外守卫的禁军甲胄鲜明,执剑握戟,其气势凛然生威。看着他们年轻的帝王,木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动。“颜颜!”静寂中蓦然爆发出竭力嘶喊,一时间狂喜、愧疚、惊愕、内疚自他的眼底剧烈翻滚。而马车中,她依然恬静,宛若熟睡。上阳行宫内,明烛高烧,烛光晃晃摇曳,映出行宫内宫人鱼贯出入的身影,步履纷杂。明黄帐子虚虚地撂下半帘,赤色龙纹盘旋的锦被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苍白如纸的肌肤上青紫的经脉清晰可见。清虚子将两指收回,神色凝肃。

  奕槿等不到清虚子开口,就急切地问道:“道长,她为何昏迷不醒?”“她曾服用大量续命的药物,也有人为她放出过毒血。”清虚子回答时,面无波澜,“素魇。”“什么素魇?”奕槿沉声问,“朕只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救!”他看着那张埋在锦绣之下毫无血色的脸,下颌削尖,小得不盈一握。

  “是素魇。”清虚子低声重复一遍,世间万般事皆不动容的谪仙,此刻竟微微愣神。他倦然闭上眼,淡淡吐出八个字:“素魇之毒,无药可解。”“道长!可是……朕要她活着!”奕槿面色大变,随即一字一字地压低声音吼出。

  “本道力之不及。”清虚子喟然叹道,蒙昧光影中勾勒出他面部清绝冷峻的轮廓。

  “朕要她活着!”“素魇!皇上,您若是足够仁慈,不如现在就让她死了,何必多受这折磨和痛苦。”清虚子面沉如水。

  奕槿俯身在榻前,像是要抚一下她松散的鬓角,然而伸出的手指在半空屈起,骨节收紧时碰撞出咯咯的声音。

  他凄然一笑,眼底蔓延开的悲恸如金摧玉碎,“道长,现在不是朕在命令你。而是……我在求你……”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人生至苦,莫过于沉溺执念。”清虚子神色淡漠地看着半蹲在榻前的奕槿,正好是居高临下的视角。兀地有个错觉,如果清虚子能救,或许高奕槿甚至会不惜牺牲九五之尊的高贵,为了她,而向他跪下。

  奕槿眼底凄然之意更深,如雾如暮,“我已失去她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道长你知道吗?九年了,我们生离一次,死别一次。漫漫三千日夜,我曾无数次设想梦境再逢,唯独没有料到还会有今日,你让我如何放手?”清虚子顾自捋须,那双眼眸墨亮若黑曜石,流转出看破红尘的悲悯,“居然在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素魇重现于世。是上苍冥冥中安排,还是斩不断的孽缘、逃不过的劫数?”“道长,为何如此说?”奕槿问。

  清虚子摇头道:“尽是些前尘往事,多年前曾有位故人将素魇之毒的配方给了本道,望本道能找出化解之法,不过想来亦是惭愧,耗尽半生心力,而未得完果。”“道长,你能救?”奕槿素来头脑冷静,在忧心如焚之下仍旧听出清虚子话中含有转机,见他虚辞敷衍,于是又问道:“道长曾说过为应故人之约,愿向胤朝称臣十年。这‘故人’可是同一人吗?”清虚子道:“不是。”奕槿屏息:“那么曾对道长赠以素魇的‘故人’尚在人世吗?”“不在了。”清虚子淡淡道,“‘故人’都不在了。”奕槿眼中遽然燃起的希望冷下一分,“道长,你能否救她?能否救她!朕再说一遍,只要能救她,朕将不惜任何代价。”十二重紫红米珠帐帘,垂落三尺长的明黄色穗子委地。

  她躺在一床锦绣之间,纯粹洁白,宛如一团正在消融的雪,清灵的滴滴答答,渐渐地融入那更漏声声中,然而正在流逝的是她稀薄的生命。

  奕槿看着她,眼神登时剧痛。上邪何其残忍,九年前带走她,九年后她回来,却是要他目睹她的死亡。看到她第一眼,他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可是她中毒垂危,凛冽地如冰雪湃头,寒彻入骨,刺痛入心。

  “愿尽力一试。”清虚子将双手屈起抵住额头,闭眼,紧蹙眉心答道。

  一簇幽蓝的火焰舔着细如牛毫的银针,微微透出红亮针尖浸入一汪浅碧色的药汤中,水面猝然腾出一缕白烟。映着暖黄晕染的烛光,当药汁沥干时,原本银白的针尖透出隐约的碧色。

  清虚子黑曜石般的双眸静冷,高凸的眉骨渐渐有沉肃凝结,银灰道袍下缓缓抬起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将淬过药汁的银针度入手臂上的曲泽、青灵、天泉数穴。

  寂无人声,十二重紫红米珠垂帘轻微拂动,澄明泥金地砖上映出的倒影,一漫一漫地晃若流波,地砖上绘着婉约曼丽的莲花纹,盈盈嫩黄的芯蕊仿佛在刹那注入一丝灵动。眼神一错,地面上像是满满盛开着一池摇曳生姿的秋芙蓉。

  轻妆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

  隔着珠光帘幔,奕槿的眼神牢牢地锁着躺在床榻上纤细的人影,九年来他朝思暮想的人,单薄的身体覆在锦被下瘦弱到看不出来,露出一张素白尖尖的小脸,下颌的弧度是令人心疼的瘦削,一把青丝软软地垂在枕边都要将整张脸掩埋。

  “颜颜。”奕槿怔怔地出神,九年来这个早已铭刻入骨的名字,不知在心间流转过多少遍。独处无聊时唤过,梦境阑珊时唤过,相思噬心时唤过。然而此刻,他双唇翕合竟发不出声音,一直沉抑阴郁的内心忽然有种孤寂、荒凉、狂癫喧嚣着,撕扯着,歇斯底里着要破体而出,他将目光蓦然转向窗外。

  夜色黏稠深暗,凌空散落下一片月光亦是空洞,诡异得像是在暗处蛰伏着的猛兽,青面獠牙,喷出浓烈的腥气,而此刻苍白的月光就是獠牙间闪着的一抹幽森,令人心生寒噤。

  奕槿闭上眼,俊朗淡倦的面容渐渐沉入疲惫暗影中。

  听见衣衫窸窣摩擦的声音,奕槿睁开眼,神情淡漠地瞥过跪在脚边的女子,她发髻蓬乱,双眼红肿,满脸凌乱潮湿的泪痕。

  此时的奕槿看起来颓然而孤独,声音中依然维持着作为帝王应有的疏离清贵,透出淡淡的压迫,问道:“玉笙,你们这么多年究竟在哪里?”“我……我们……”玉笙含泪跪着,才三十出头的人现在憔悴苍老得像是四十,她喉间哽塞着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朕找不到你们?”奕槿自从最初瞥过玉笙一眼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昏迷不醒的颜卿身上,看都没再多看她一眼,可是玉笙依旧感到头顶笼罩着那凛冽迫人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分条缕析地看透,容不得半句谎言。

  当年北奴先是传来耶历赫死于宫闱政变,紧接着传来宜睦公主颜卿被逼生殉,在鹰断峰上香消玉殒。当那道快马加鞭的密函放在龙案上的时候,他霎时感到天崩地裂,痛不欲生,那种无可抑制的崩溃仿佛生生要将他逼得发疯。

  颜卿死了,北地官员呈上来的奏折上这样回禀,他不信;颜卿死了,他亲自派往北奴的密探亦是这样回禀,他不信;当鹰断峰的急湍逆流中,捞出一具被泥沙冲得面目全非的女尸,尸体衣着及所佩饰物足以证明颜卿的身份,他还是不信。甚至,他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命人将邻近北地边境的百姓全部盘查,为的就是心中那簇不肯熄灭的微弱希冀,但最终徒劳无功。

  “她当年是假死……她不想让朕找到她吗?”奕槿问道,那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一丝情绪的浮动。

  “是的……”玉笙垂头细声回答,尽管他的目光根本不在她身上,玉笙还是不敢看他,干枯如柴的十根手指绞着衣角道:“小姐……她不想让皇上找到。”“她说到底还是在怨朕……她宁愿此生不相见……”奕槿眼底弥漫开一片烛火照不亮的漆黑,蕴含着无尽的悲恸。

  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像是枯瘦飘黄的落叶,齿间冷冷地打着哆嗦,“奴婢不知……”“她在怨朕……”奕槿面朝帐中,良久怅恨道:“怨朕当年放她远嫁,可是她可知道……我……我那时的无奈与痛苦……”奕槿清苦淡笑,唇际的笑意如缥缈的云月之涯,氤氲,幻灭,错散。

  而往事,流水般覆上心壁,不可抗拒。

  当年大胤北部边境岌岌可危,耶历赫命人传来书信,欲解燃眉,唯有颜卿。他那时也曾是惊愤万分,但丰熙先帝尚健在,先帝旨意已下,他身居太子之位,根本无法,也无力拂逆先帝的意思。

  “下旨的那是朕的父皇……父皇啊……朕身为人子……位居储君……生来就有太多的迫不得已……”但是,他不是没有反抗过,不是没有争取过,为的唯是将她留下。可是那时年少的她,却根本不能谅解他,在他耗尽心力、费尽心思时,她竟然主动呈上《请嫁疏》,仅仅二三百字就将他所有的努力全部抹杀。

  在他看到她亲笔所书的《请嫁疏》时,一向温雅和静的他却是仰天狂笑,举剑将其挥成白雪般零落的碎片,当她去意已决,他的执着简直可笑。在凌厉剑光中片片绞碎不是她的折子,而是他的一颗心。

  可是情思千丝万缕,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她出嫁前夕,冥山行宫中,他踏着孤影而来,原是心怀怨艾,面对楚楚病弱的她,他放下了所有,包括身份、尊严、骄傲,只为了做最后的挽留。可是她心性也是倔强,对他唯有冷言冷语。

  崇华殿上,她掷碎凤来仪决然离去,他已隐隐感觉,也许他与她之间穷尽此生,都已无法挽回。远嫁的仪仗逶迤千里,最终消失在充泪刺痛的眼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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