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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37章 似曾相识只孤檠(3)

  我眼神晶莹,轻轻抿唇,问道:“为什么碰不得?”趁着收拾的空当,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丰腴的脸颊上两道粗短的眉毛一蹙,说道:“你不知道吗?玉帛纸上的这首回文诗名为《离殇》,乃是前朝嘉瑞大长公主所作,但这抄录在玉帛纸上的字,还有这本集子中整理出来的二百余首诗,都是出自娉妃娘娘手笔。”她紧绷的容色和气了些,“我来文锦阁不过四五年工夫,其实很多事都是听这里的姑姑们说的,只要是与娉妃沾边的物事,哪怕一个字一片纸,都得端着一千个一万个小心,否则皇上要是降罪……”我凝神听着,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凑到我耳边,窃窃地道:“我瞧你年纪小小,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应该入宫没多久,不懂这里的规矩。你今儿个,真是得谢天谢地没弄坏了,要不然可能就要大祸临头。”我想到她刚开始对我疾言厉色的样子,方才说出这样一番贴心话来,忖度着她心肠倒还算热忱。但我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小妮子不知好歹。”她暗暗骂了一句。

  “你莫生气。”我冲她眨眨眼笑着,将其中一本诗集举到她面前,问道,“你看,这里的字跟玉帛纸上的很像,也是娉妃写的?”女史拿过去,来回翻看一会儿,忽然呵呵笑着,一口啐道:“你这人儿,倒把这些个陈年腐朽破落的旧物给翻出来了,奇怪的是原先不是都清理掉了,怎么还在?”我为她的话一阵糊涂,她顿了顿,接着道:“这上面的字是以前颖妃娘娘写的。”“颖妃?”我一脸疑惑道。

  女史笑了笑,“想想都过去很多年了,难怪你不知道。这位轩彰六年入宫的颖妃可是了不得,虽说容貌比不得慧妃娘娘。慧妃娘娘美貌那是没说的,见过慧妃娘娘的人都赞,饶是再刚硬的男人,瞅着她的花容月貌也要酥麻了半边。但颖妃论到才思敏捷、诗词歌赋却要在慧妃之上了,分毫都不愧对皇上赐予的‘颖’字,那时听老宫人常称赞她文采仅在嘉瑞大长公主之下,她本姓言,家族世代居于南部,颖妃自幼精通南蛮语言,想那年岁终南蛮进贡的时候,朝廷上的那些口译大臣都比不上她呢。”我安静听着,那圆脸粗眉的女史想来以前还是个性子活泼的主儿,不过年年日日地在文锦阁里,整日要对着书籍这些枯燥无趣的死物。文锦阁中极少有人来,今日总算寻着一人,倒是说了大串的话。

  “当年嘉瑞长公主所著的《离殇》归国,皇上深感其一生劳苦为国为民。据说《离殇》共有八百四十一字,回文方针中无论纵、横、斜、交互读均可成诗,诗有四五六七言不等,可谓藏诗千余首。宫中曾以为戏,算一炷香内读出诗句最多者胜,颖妃读出二百余首,数目之多不用说了,更奇的是,与娉妃读出的二百余首诗竟完全一样,可是她之前都根本不曾看过娉妃的手稿,况且在颖妃进宫前,娉妃早就过世,这可不怪异吗?”她手边两本的集子一齐翻开,推到我眼前,“你看看,这颖妃的字跟娉妃亦是相像到难辨真假的地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怪道当初那些人清理的时候,眼睛一错,只当是娉妃手迹竟是遗落了过去。”我口中轻应一声,问道:“什么清理?”那名女史眼角的余光向四周瞥过,极目看去唯有数座高高耸立的书橱,齐整地在屋子里排开,书籍独有的清新宜雅的墨香扑鼻而来,四周幽静得不见半个人影。

  她挨着我坐下,靠近些,声音低低的,“我看你面相亲善,方跟你说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颖妃早在轩彰八年的时候去了,据说是畏罪自尽,但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罪。倒是有说起是颖妃的父亲,督察使言大人犯了重罪,皇上接连着也厌弃颖妃了,可这也说不通,历朝规矩,妃子入宫后就是皇上的人,受正宫皇后和太后的训导,家族之罪无牵连己身的道理,更何况颖妃那时生下一名皇子,可不是风头正劲,纵然犯了什么重罪,有皇子傍身也不至于要自尽啊。”“总算来,那位颖妃娘娘来得奇妙,去得也怪异,当年宫里多少人津津乐道着,只差没把慧妃娘娘给盖过去。”缩在角落里说了那么久的话,她似乎有些累,伸展一下手脚,举起那本集子道:“上面下了旨意,将文锦阁中与颖妃有涉的事物都除去,想必是当年疏忽了,我趁没人待会儿就焚了它,省得今后惹出什么事来。”我无心听她说话,眼神怔怔地凝视着玉帛纸上的文字,离殇,离殇,我口中轻轻地嚼着这两个字,近乎不受控制地用指尖去触碰那些字,看墨迹的成色应是完成在很多年前,勾踢点划,心底莫名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往深处想去脑中却是一片乱腾腾的,理不出分毫头绪。

  “可惜那颖妃就风光两年,现在多年过去,这事始终是宫中忌讳,渐渐倒也不提了。”那女史说着,似是哀叹地摇摇头,说道:“更何况后来轩彰八年末时又进来一位,那位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被传说得跟神仙一般,据说是太后的亲侄女,当今皇上的表妹,更难得的竟是谪仙人清虚子的女弟子,莫看年纪不足二十却尽得师父真传,精通道教经典是不必说了,皇上仰慕道法,这可不是自然志趣相投了。就连当年给的封号,亦是比他人的别致新奇些,好像是‘灵犀’。”她通通畅畅地一篇说完后,看我依然还是盯着那幅玉帛纸看,口中絮絮地似有所念,离殇,离殇,见我心不在焉,她亦是失了兴趣,怏怏地问道:“顺道问一句,这位妹妹是哪个主子宫里的?”“我是冰璃宫……”我听见她叫我,口中轻声呀地回过神来,支吾着随口搪塞了一下。

  “你……莫不是宸妃身边的?”那人仿佛遽然惊了一跳,用手指着我说出一句话来。

  她的反应虽然让我觉得奇怪,还是硬了头皮点头。

  “小蹄子们,都跑哪里疯玩去了,阁子里又是一个人也没有,真真是平日里待你们太宽容,一味地惯坏了,现在越发没规矩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破空传来,听起来像是上了些年纪,那口气虽严厉却不乏长辈的关切。

  那名年轻的女史听后,脸色霍然一变,七手八脚地赶紧收拾起来,口中不时念着:“这可如何是好,想是湛露姑姑回来了,刚才净顾着说话忘了正事。”听得衣裙窸窣,脚步声也近了,“刚刚到漪澜宫送祟书去,慧妃娘娘的三殿下惊风发热,说是春日里撞了神,要给殿下送祟,这才离开一会儿工夫,一个个就像是油猴似的待不住了。”吱嘎一声,那人走过来时将敞开的窗户合上,一边拿起拂尘,一边训责道:“你们这些小蹄子,说过多少回了,春日里头沙尘飞扬的,千万要将窗子关好,以免将里面的书弄得不洁净了,你们权当耳旁风了。”眼看着湛露走近了,在这样寒意未退的日子,难为她额头上急得要冒出汗珠来,见我手中依然捏着那张玉帛纸,她竟是顾不得了,扑上来就要将它抽回去,都要语无伦次了,说道:“你找好主子要的东西就回去吧,快放手呀。”我未反应过来,两人都来不及撤力,只听裂帛般哗啦一声,原本完整的玉帛纸豁开一道尺来长的裂口。

  我们面面相觑一眼,她那表情竟是像要哭出来一样,半晌从喉咙里生生地逼出一声尖厉的叫声,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是胆子都要骇破了,“这下坏了大事了!”说时迟那时快,湛露走进来,眼中正好落入这一幕,抄录有《离殇》的玉帛纸从中间被撕裂,而诗集本子散乱满地。

  我原是背向着她,缓缓转过头去,就在那一刹那,电光石火之间。

  四目相撞。

  我看见湛露一张略显衰老的脸瞬时雪白得没有人色,手中的拂尘玎的一声落地,她冷不防踉跄地朝后退了一步,直到背脊抵在坚硬如铁的黑檀书架上方才站稳身子,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那名女史一门心思在那幅玉帛纸上,只是觉得湛露姑姑见到娉妃手迹被毁,一时扛不住惊吓才会如此失态。

  “姑姑啊,这可怎么办才好,皇上要是怪罪下来,我们都是连命都保不住了。”说着话,她抽噎地哭了起来。

  那位名为湛露的女官,自从进来后眼睛就一直盯着我看,她朝我行了个礼,语气中竟是按捺不住的焦虑,道:“文锦阁中寒气太重,还请宸妃娘娘回宫吧。”听得湛露的话,那名女史吓得不轻,面色亦是煞白。她一开始以为我是个侍女,拉着我莺莺呖呖地说了一大通的话,但想不到我竟然是宫妃,当着主子的面,乱嚼舌根,在宫里可是死罪。

  看着她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我倒没想过要跟她计较,这两年我在宫中过得甚是沉闷,难得有人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我在文锦阁也有小半日的工夫,想想也应回冰璃宫去了,省得宫中的人找我。

  “姑姑,你看娉妃的手迹被毁成这样,上面怪罪下来可是死罪。”她的声音甚是惊惧。

  我未走得太远,身后湛露的一句话轻轻飘飘地,传到我的耳中,“你大可放宽心,就算毁了娉妃的手迹,皇上也绝对不会怪罪这位娘娘……”从文锦阁出来,未走出几步,就撞见了神色发急的玉笙。不消半会儿,回到冰璃宫中,见到奕槿在等我。

  我蹑手蹑脚进去时,看他双眉紧锁,俊面微寒,想来是生我不听话好好留在宫中静养的气。我一句也不说,佯装对他视若无睹,顾自走了过去,奕槿见我如此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在我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时,他毫无预兆地伸出两条臂膀,猛然将我拦腰抱了起来,笑道:“颜颜,不声不响地跑出去那么久,朕还未说什么,你倒先给朕脸色看了。”我蓦然觉得足尖一轻,头微微有些晕眩,口中哎呀一声,手臂由不得圈住他的脖颈,一双眼睛顿时含娇含嗔,明澈盈盈,细声怪道:“我哪敢给你脸色看,倒是一进来,就看到皇上板着脸,如此不算,还在人背后使坏,平白地唬了人一跳。”奕槿哈哈一笑,抱得我更紧些,“颜颜说话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牙尖嘴利,分明自己的错,还能编派出三分别人的不是来。”“胡说。”我被他说得粉脸微红,忽地狡黠一笑,趁他双手不得空去捉他的痒,正当两人不可开交地闹着,身后有个粗哑的声音劝道:“皇上和娘娘先莫闹了,让娘娘将药喝了吧。”回头看,正是在我身边陪伴两年的女医晦奴,拿托盘端着一碗药立在那里,这一眼看去腰背像是驼得比往日更厉害了。

  我听到服药,心中一个激灵,连声推阻道:“不喝不喝,这种苦药,今日说什么也不喝了。”奕槿朝我温暖笑着,说道:“你别老是这么任性,想明薏还是个孩子,生病时喝药也不曾像你这般闹气的。”“这药喝下去,连舌根都麻得辨不出味觉了,反正我打定了主意,这次不管你再怎么哄我都不喝。”我噘着嘴,乌亮的眸心水灵灵地汪着一抹委屈,伸出双手抓紧了他的衣襟,竟是赖在他怀中不肯下来,颇有几分骄蛮的样子。

  奕槿见我如此,笑容中有爱怜还有几分束手无策,转头问晦奴道:“请问女医,宸妃平素最忌苦,可这汤药又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可否制成药丸之类,也好减轻些每日的苦楚。”晦奴眸光清冷地剐过一眼亲密相拥的我们,嘴角微地搐动,刻在皮肤上密密的褶皱愈加明显,不经意的神色映在她面前端的一碗药汁上,倏然就在一片浓稠墨黑中搅浑了,良久她粗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不蕴含一丝感情,“制成药丸是可以,但是于药效有损,起码毁去三成,依宸妃娘娘目前的身子的状况来看,是万万不得停药的,还是那句老话,良药苦口,请娘娘服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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