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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36章 似曾相识只孤檠(2)

  他附在我耳畔,丝丝缕缕清宁的呼吸缠绕在耳畔,“以前的事,记不得就罢了,要紧的是现在,你终于又回到朕的身边了。”我口中咦了一声,却是含羞地推开他。

  诚然,他对我一直都很好,这般相处下来,临近轩彰十一年的年尾,等到这年一过,转眼就要到了轩彰十二年,我不由得心中暗叹,这么快,我在他身边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来,我身子不好,况且冰璃宫距离其余宫妃居住之处甚远,我平日里几乎不出宫门一步,奕槿也似乎有暗示过闲人不得打扰,所以我与宫中人并无来往。两年来,我对于前事仍旧懵懂无知,可两年的日子中,我的记忆中唯有他。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心思上的微妙变化,我自己都不曾察觉。在冰璃宫中终日无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奕槿来看我,若是等不到,心里会是说不出的黯然。

  我那时满心憧憬的欢喜,可玉笙却一直忧心忡忡,她好几次似乎都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每次却在吞吞吐吐之后,将话又咽了下去。

  直到一次,玉笙像是压抑许久,逼出身体里全部的勇气,忽地打断我的话,扑上来抓紧我的一只手,伴着急促的喘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小姐,小姐,你真的想不起那个人了……他曾对小姐很好……小姐也喜欢他……而且你们还结成夫妻……”她心神极度紧绷着,紧紧地盯着我脸上的每一处变化。

  我轻灵地笑了,容色如昔恬静,“玉笙,你说的是皇上吗?他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而且我们早已经成婚,是不是?”玉笙的脸色如一株晒到半黑的芭蕉,霎时变得灰白颓丧下来,嘴唇里牙齿颤颤地磕碰着,话溢到嘴边,百转千回地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

  而我的目光穿过玉笙,落在那个刚刚踏入垂花门的明黄色身影上,心间漾起些圈圈涟漪般的甜蜜欣喜,立起身足尖一动,就朝着他跑去,埋首在他怀中,缂金九龙缎袍上金线刺绣硌得脸颊发痒,但我还是忍不住娇嗔道:“你终于来了。”身后的玉笙看到这一幕,未出口的话终究还是如一息残火,湮灭无声。

  那日,他抱着我躺在长榻上,想是朝政积重,他困倦地合着眸,半晌未有动静已是浅眠,我枕在他宽厚稳健的臂膀上,一阵风引着系在檐下的镂空熏香银球,转着底下樱红串穗子,空灵地响着。

  他面朝我侧身躺着,脸庞逆着日光被镀上一层极浅的金色,龙纹玉冠束发,梳得一丝不乱。我伸手,尝试轻抚他的面庞,两道英修的剑眉,挺拔的鼻梁,薄削的唇锋,指尖慢慢地拂过他脸上温润绵连的弧度,那般柔和,直到心底生出如被春水浸洇透了的丝丝绵软,竟要沉溺下去。

  那刻,我的手却禁不住颤抖起来,像是有白光霍然闪过,脑海深处霎时浮现出一张男子的脸,但他不是奕槿。他遥遥地看着我,俊美无俦,湛若神君,面庞的弧度却是带着些锐利和锋芒,眉宇间衔着一抹清傲疏狂,周身气质纯粹得宛若玉树琼苞。

  我失声尖叫出来,蓦然惊醒了身侧的奕槿,他一个翻身起来,将我拥入怀中,焦急问道:“颜颜,怎么了?”我眼神有些凝滞,面朝他摇头,脑海中一掠而过的奇异幻象瞬间消失,我长长嘘出口气,慢吞吞地道:“我没事。”适逢喜庆佳节,宫中祭祀庆典等事务杂多,奕槿原是有些劳累,被我这样一惊,先前的困睡之意倒是全无,但依旧拥着我躺下,合眸小憩,他道:“颜颜,等这残冬过了,明年的四月廿九,正是太后的千秋节。”我温顺地伏在他的胸口,安静听着,逶迤委地的长发任意披散着,任凭他宽大的五指插入我柔密的发间轻轻摩挲。

  奕槿道:“母后的生辰是件大事,到时候各地的皇族亲眷皆要整冠入朝,共聚一堂为太后庆贺千秋,端雩不消说了,韶王这些年在宁州,亦是要来帝都的。”“嗯”,我听着淡淡应了一声,一缕散乱的发丝以清浅的姿态缠在我的手指上,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

  奕槿见我如此,不由朗声而笑,刮刮我的鼻梁,又拢紧我一侧的肩膀,道:“还有可喜的,母后已应允重回天颐宫居住。天颐宫距离此处不远,过去不消半盏茶的工夫,你若精神好些,可去母后那里请安,说说话,母后想必也十分欢喜见到你,但记得多带些服侍的人,让人好生照应着。”十五元宵佳节后,消磨了些时光,又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正月里宫中诸事庆典宴席颇多,一番劳顿之后不免倦乏,眼下离太后的千秋节尚有两月余的工夫,奕槿已明令示下不得马虎,此时也必要慢慢地预备着,倒也比先时空闲了些。

  残冬已过,淅沥地落了三四次春雨,天气益发和暖起来,身上穿着的衣裳也轻薄许多。长日悠悠,寂寂无事。玉笙和几名得力些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陪伴着我四处走走,但只局限于冰璃宫附近一带,若我要走得远些,她们定是要诚惶诚恐地劝说,毕竟我的身体太弱,经不起劳累。

  我大都懒得理会那些人,对于她们苦口婆心的劝说亦只是付之一笑,我知道她们是受了奕槿的命令,要格外谨慎地看好我,多用些心思,不得有半分的闪失。

  我与玉笙闲暇时聊几句,听她无意间提起,我以前曾在宫中做过校书女史官,负责编纂大长公主的诗词文集,现在的文锦阁中,还保存有我先前留下的手迹。

  我拿这事问过奕槿,奕槿大笑着拥紧我的肩膀,说确有其事,还问我,颜颜可要去文锦阁看看,兴许瞧见以前亲手所书的笔迹,能想起些什么。

  我在他怀中粲然一笑,说了声好。原本奕槿要陪着我一起去,但他毕竟朝政繁多,并且其间我不慎撞着春寒小病了一场,烧退后依旧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这事也就耽搁下来。

  那日天气晴好,我躺在床上,脖颈下垫着好几个鹅绒芯的白绸卧枕,觉得身体已好些,手脚也渐渐有些力气,心里想着要去文锦阁。但知道那些内侍,刚刚因我病的事受过严厉训斥,这节骨眼上是断断不肯放我出去,我若说了他们定要千拦万阻,心中计较着定了主意,只带着玉笙偷偷从偏门出去。

  文锦阁地处幽僻,却与冰璃宫相去不远,途经太液池,日若熔金,流波潋滟,远处红墙高楼淡褪成浅黛色,恍如白瓷素坯底子寥寥写意的几笔。但见青青柳色芊绵,将清澈池水映染成碧汤三尺的颜色。

  我让玉笙守在外面,自己进门去,里面四周静悄悄,想是里面的人大都休息去了。阁外多植萱草、文竹和江蓠等,并无过多花卉,只见一排排整齐的黑檀书橱高耸到顶,那坚硬的木质如墨玉沉沉,越发显得阴森高峻,格子中罗列着无数装帧考究的书籍,其中应不乏历代文献珍品。

  我看着这里,找着一处,就近端来把圆凳,踩上去拿最顶上的册子,宝蓝色锦缎封面,两侧用同色蓝缎系着象牙别针,里面一共五册。扉页上墨笔书有端正楷体三字,正是《珠玉词》,旁侧注了一行小字,文锦阁女校书颜氏于……我还未看清楚,就听见身后由远至近橐橐脚步声,猛然响起一名女子尖细的惊叫声,“我的天!这位姑奶奶,那些东西岂是能随意乱动的!”她急得火烧火燎,一个箭步冲来要将我从凳子上拉下,我被她唬了一跳,又被她猝不及防地拽住衣角,啊地惊声尖叫,身子忽地不稳从凳子上跌落。

  那人先前是犯急,见此变故,叫了声哎呀!忙伸出两条手臂将我扶住,我下坠的势头大,那人毕竟是女子没多大力气,扑通一声,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上。

  原先踩在脚下的圆凳翻了个儿骨碌碌地转出去,我以手抚着心口,惊魂甫定,幸好没伤到哪里。只是刚才她拖我下来,我一时手足无措抓到了什么,架子上的书落下来,白纸黑字地散乱了一地。

  我看着那人,穿着一身湖水绿宫装,下面是同色褶折裙子,头上梳着一个抓髻,并插两支珐琅点翠珠钗,看服色应该是这里的女史,看相貌大约双十年华,脸颊生得微丰腴润,眉目虽平庸,整体倒还秀气,能看得过去。

  她刚刚为我挡了一下,我没事,她像是撞疼了胳膊,痛苦地嘤咛一声,皱着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就指着我劈头盖脸地责怪道:“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么的不懂规矩,不知轻重!别的倒也罢了,这些册子岂是能乱动的!上头若是知道后怪罪下来,那可是要赔上性命的大事。”面对她这般的煞有其事,我仅是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她。

  “跟你说了也不明白。”她有些不耐烦地将我推到一边,跪在地上将凌乱摊在地上的书册收拾起来,她紧锁着眉,立即掏出一块干净的白绢子铺在地上,轻轻地捡起一本,缩着嘴仔细地吹去浮尘,又反复检查书页边角可有毁损之处,如此之后才将它轻放在摊开的白绢上,看她这万分小心的样子,仿佛那些书是无上珍品般,看得直比性命都要重了。

  她一面收拾,一面口中碎碎念着:“这些都是当年娉妃娘娘的亲笔手迹,皇上严令要好好看护着,决不可有一丝闪失。这些东西若是有个万一,咱们这文锦阁中当奴婢的都难辞其咎啊!”看她的样子,应是不认得我,也许是将我当成某宫中的侍女了,我今日穿着清素普通,一件烟霞堇色对襟纱裙,浅金丝线疏疏地挑绣出几朵合欢花的图样,不怎么起眼,前面青丝绾成垂云低髻,插着两头镶有琥珀的乌银扁簪,耳佩两颗圆润的粉珍珠,脑后发丝就如闺中女儿一样任其垂着。倒是职位高些的女官衣饰都比我富贵,况且我先前病着,脸色苍白,容颜也憔悴很多,看不出有半分宫妃的架势,她将我当成了侍女而未可知。

  我唇角淡淡朝上一扬,上前帮她一起收拾,那女子说话虽严厉,但对我并无恶意,见我默默拾书,倒是也没说什么。

  这时,我看到刚掉落的书册间,嗖的一声飞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玉帛纸,上面似乎印满字迹,我一时好奇便小心地摊开来,大约八尺见方,上面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猛一看去让人有些晕眩。

  那名女史此时正好背对着我,我拿起旁侧的一本诗集,里面大概二百余首,略略翻了几页,渐瞧出些端倪,上面的诗,或七言或五言,全是从玉帛纸上的文字断句摘录而来,更奇的是,细看之下,这两处的字迹像是出于同一人,看那些字轻重勾踢、转折、连断无处不像。

  我心中狐疑,看旁侧还散落着几本诗集,随意拿起一本来看,粗粗地翻阅下来,里面的诗亦是二百余首,与刚刚那本诗集上的近乎相同,字迹亦有七分貌似三分神似,同样是流畅自如的行书,运锋间流露一缕婉丽纤秀的情致,可见出自女子的手笔,但细看下依然可看出与玉帛纸上的字有微小的差异。

  “你手脚轻便着些,出去后也千万别说这里的事。”那名女史正嘱咐我,回头正好看着我神色愣愣地蹲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玉帛纸。

  女史看了一眼,顿时脸色都煞白起来,愈加高声地尖叫道:“我的祖宗啊,那东西可是更加碰不得的!”她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眼疾手快地抢到我跟前,将那张玉帛纸顺着折痕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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