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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35章 似曾相识只孤檠(1)

  我从神志混沌中醒来,我只觉得头脑钝重,里面的一切像是都被摧枯拉朽地挖空了。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年轻男子,他守在我的床榻前,原本清俊的容貌蒙上一层疲惫之色,他看到我清醒时,眼底遽然腾起两团欣喜的火簇,动情地反复呼唤两个字,颜颜。

  我不认得他,记得那时他的眼神和煦温暖得如凝着一天一地的明媚春光,声音若深涧清泉,他说,我是你的夫君,在九年前我们就已经成亲了,你不记得吗?

  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告诉我,我是前朝颜相的义女,闺名颜清羽。

  我记不得以前的任何事,我也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他。

  他对我的耐心宽容而深沉,若看我精神好些,就会跟我讲起以前的事情,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他说起在集州青阳寺中的初遇时,目光温和而柔软,纯黑的瞳仁里面仿佛装着某个旖旎的梦境,他说那天我手中的凤签落在他的发冠上,他仰首的那刻正好对上我的视线。他说,自从那刻起,青阳寺中的小仙子就铭刻于心。

  他说起我年少时顽皮,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不慎听到了他们的密谈。他大笑着承认他那时确实存着私心,携我一同北上仅仅为了将我留在身边,而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担忧什么军机泄露,他还说起在龙吟台遇险的种种。

  他说起在冥山行宫中,面对那一池白紫嫣然的秋芙蓉,浅吟出,轻妆照水清裳立,娉婷缥缈美人幽。经久的等待后,封妃的圣旨终于下来时,他轻柔地将我拥入怀中,耳鬓厮磨间说出,用娉来做我的封号。

  他说起当年我踏水而作的凌波舞,一袭白衣如雪,手臂挽着数丈长的绫缎,清颜素靥,缥缈出尘,美如谪仙。而现在每一处木桩都镶上碧玉质地的荷叶,雕琢细腻精致,那圆叶团团簇簇地浮水而出,孤起于湖水中央仿若叠翠千层,他在耳边反复喃喃,碧玉台上,唯有颜颜所作的凌波舞。

  他告诉我很多事,每次看着他那真挚热烈的眼神,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冥冥中好像有种力量,让我感觉他对于往事的诉说似乎都是点到为止,他在讲述时,脸上晕染开沉醉于往事的温馨和柔和,掩盖其下的还有一丝薄如云翳的忧色,我也糊涂了,他像是想让我记起来,好像又不想让我记起。

  面对他那满满得要溢出的热情,我的回应却只是惘然。我想不起任何的事,还有他。他原想带我去旧地看看,青阳寺,帝都的颜相府,还有印月轩外一片湖水中的碧玉台,或许看到触景生情,能想起些什么。

  但是总耽搁下来,一来滇南叛乱,他应对战事已是分身乏术;二来我身体羸弱,根本经不起一星半点的劳累。被他带回帝都后,我们只拜会了太后。太后年至半百,容貌渐衰,依稀可窥见往日秀丽轮廓,她看我的眼神极其复杂,夹着欣喜、错愕、焦虑、惊恐等。

  我不得不在他赐予我的冰璃宫中养病。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虚弱,好像在我一无所知地醒来之后,我的身体就已经这样了。据身边人说,在我性命垂危时,是清虚子将我救了回来。可是现在,就连被众人尊为“谪仙人”的清虚子道长亦是无能为力,然后不顾奕槿百般挽留苦求,莫名留下一句“十年之期已满,前生俗缘了尽”就执意离去了。

  清虚子离开后,奕槿依然不肯信道长说的“这命医不得了”,千方百计为我寻医问药,不惜损耗人力物力,调集所有医科圣手为我医治。尽管如此,但是不可阻挡地,我的身体还是眼看着一日日衰弱不济下去。

  轩彰九年入冬,我第一次出现了咳血之症,当时只觉得喉间腥甜,然后剧烈地一阵咳嗽,冷不防一口血喷出来,我愣愣地看着白皙如玉的手掌沾满殷红的血丝,错综如蛛网,我身边的侍女玉笙那时急得一把抓紧我的手,满眼含泪,泣不成声地喊了声:“小姐……”我听不清楚她下面说的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异常悲痛,寂寥的冰璃宫中,那一声恸哭像是根利刺幽凉地直逼人心。

  我凄恻一笑,绝望地合上眼眸,心中想着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起来,若是真的这样死了,也算是无知无觉,无牵无挂,无声无息。我原本就是要死的人,一只脚都踏进阎王殿了,清虚子不知用何方法强行将我拉了回来。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可惜救回来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灵魂或许在上次临近死亡的时候,就已经抽离了身体,回不来了。

  恶症缠身,日夜不休,原本单薄的身体眼见着愈来愈消瘦,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苍白的肌肤下嶙峋的骨头历历凸出,有时我会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它们简直枯瘦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就像是一层脆弱易裂的表皮蒙着根根瘦骨,里面温绵柔软的血肉都已经销蚀殆尽了。

  奕槿一面要处理滇南的战事,一面牵挂着我,两头操心,整日忧急如焚。

  一日,我用帕子捂着唇伏在床上咳嗽不止,竟是痰迷心肺,一时喘不上气来,侍女慌张地端来漱盂,我咳了一大口青碧色的痰出来,其间夹着一缕紫红的血丝。玉笙等人在旁侧看得心惊胆战。我这样咳了许久,喉咙就像是火烧过一般干痛,后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床畔坐着一名身形峻拔、明黄衣饰的男子,正是奕槿。

  他面容疲倦,如白璧蒙尘,怔忪地看着我,唤道:“颜颜。”我勉强睁开眼皮浮肿的双眼,喉咙干灼得发涩,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闻的粗噶,“我是不是快死了?”奕槿看着我的眼神似乎是薄责,道:“颜颜,莫乱说话。只要有朕在,怎么会舍得让你死。”我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近处侍女正拿着火折子,将铜台上的蜡烛点亮,然后罩上细纱制的灯罩,她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明亮的烛光经过那层细纱被过滤得柔和,我静静看着,这昏沉地一睡,原来已经落暮了,竟然又熬过了一日。

  奕槿想要让我活着,我唇角沁出一丝苦笑,他纵然是九五之尊,掌控着尘世间芸芸众生的性命,可若是阎王非要我去了哪是他能留得住的?我反复想着清虚子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这命医不得了”。

  我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头顶如云堆叠的罗帐,心底竟滋生出一点厌倦,若是真能死了,也不必再经受种种折磨,漠然道:“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些日子,到底让你白耗了心血。”我极力使自己看上去好些,短短一句话说下来,胸臆间的气息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声音平和之下,藏着一线难掩的低哑,“颜颜,莫多说话,没事的,等身体好些,这些事以后再慢慢来。”他走近些,一只手轻柔地扶住我的肩头,俯身要将我从床上托起,他的臂膀有如山岳般稳健,我侧过脸,将他的手从肩头拂落,顾自面壁朝里面躺着。

  奕槿神色微愣,轻叹着最终将手收回来,屋子里的灯花爆了一声,那声轻邈如烟的叹息隐匿在爆脆声中。

  他似乎走远了,寂寥如斯的身后氤氲开一阶夜凉如冰,流曳残烛数点无寐,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终是不归路,蓦然间凉风追逐着一个含恨的声音,“昊昊苍穹,落落上邪,这是为什么,重新将她带到朕身边,却只是为了让朕再一次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我静静蜷缩着,闭上眼想起他眸心燃起的希望,但又被猝然浇灭成冰冷的绝望,人生最哀恸的事莫过于此。我这样想着,心神支撑不住,原本清明些的神志,又昏厥过去。

  可是,上天真的不想让我死吧,在轩彰十年暮春,由太医院引荐上来一人,自称来自西域大番国,名曰晦奴,医术精妙,最难得的是,她自称有把握治得好我。

  我看着内侍引着那人进冰璃宫来,竟是名女子,身上已换作皇宫女官的服饰,一身春绿宫装,腰间规矩地系着墨绿丝绦,深眼高鼻的面目,依然可以看得出非中原人士。我那时乍一看有些吃惊,她的相貌长得好生奇怪,看她面色焦黄,那双深陷的眼窝周围漫出一圈黧黑之色,眸色还算清亮,但皮肤干枯粗糙,眼角唇角皆是细纹密布,似乎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妪,但看她的身形秀颀纤纤,倒似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只是那背微微地驼了,一时间让人猜不出具体年纪,总之,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怪异无比。

  奕槿倒是不在意这些,原本已是绝境,竟然见到有此转机,自然大喜过望,他许诺女医只要能治好宸妃,她想要什么,他都会不吝赏赐。

  她本是女子,如此一来倒免去了寻常太医拘泥于男女之礼的麻烦。奕槿下令让她暂居于我的冰璃宫中,好能随时服侍在我身边。也许她真的是老天派来救我一命,大概两个月之后,我的病渐渐有好转的迹象,原本日夜折腾不休的咳血之症也好了许多,不过我的身体到底是虚透了,依然每日精神恹恹,看来不是短时内能有所起色。

  奕槿龙颜大悦,当即封了女医四品官阶,特令其可在宫中走动,免受拘束。并赐予白银千两,绸缎、玉器珍玩无数。那女医虽医术高绝,性子却有些孤僻,不近人情,如此厚恩仅是淡淡地领受了,别无其他。

  我的病一直起起落落,女医晦奴也就此陪伴我在冰璃宫长处下去,如同我宫中服侍的那些高阶女官一样,饮食起居,无一不宠遇优渥。

  我记得女医刚来时,玉笙正架起软枕让我靠着,甫一见到晦奴进来,惊得手一时没扶稳。奕槿当时全心系在我身上,并不计较她的失态。

  一次夜间,正是炎夏炙热,卧室中未放冰块,只敢隔着墙把冰块放在墙根底下,生怕我身体弱,经不起寒气。我拥着光滑如璧的丝被,前额沁出密密的汗意,辗转难眠。

  那时,我朦胧地听见有人在帘子外说话,像是玉笙的声音,“从轩彰九年入冬开始就这样了,那病症跟夫人一模一样,我真怕……真怕她会像夫人那样……想当年夫人就是死在咳血之症上。”回答她的声音幽幽的,带着无奈,“这莫非是命,当年夫人逃不过,如今她亦是逃不过……”我躺在床上,觉得一阵头疼欲裂,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我听见玉笙极力压低了嘤嘤的哭泣声,“夫人此生唯有小姐一个女儿,我服侍了一场,若是她真的有什么好歹……纵然我死了,又有何颜面去见夫人。”在玉笙对面立着的人,微驼的身子猛然震颤一下,怔怔了良久,凄恻道:“罢了,我才是最无颜面去见夫人的……”玉笙的泣声似乎大了些,仿佛激涌的情绪压制不住一般,扑通一声,好像重重跪了下去,声音有些支离破碎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回到宫中……我只记得……当初小姐逼我嫁人,我不肯就跑了出来……”寂静,凝滞般的寂静。

  “后来……后来……所有人都说……是我亲自带小姐来找皇上……可是真的不是我做的!小姐和……”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说到此处不由得生硬地顿了一下,像是惊恐地顾忌着什么,狠狠地咬断了话头,后接着道:“他们如此厚待我……我怎会做出如此诛灭良心的事……”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像是浸在沉重的泪中,被四散的水迹漫漶得模糊,我感觉头脑发沉,最终听不清楚了。夜风卷了一缕迷蒙的夜合香的馨甜穿堂拂帘进来,小小的花蕊之香盈在鼻尖,我最终还是倦乏地昏睡过去。

  在晦奴的调护下,我似乎受到某种庇护般,身体慢慢好转,渐渐地也能下榻走动;肠胃原本单薄得连稀粥都承受不住,现在能慢慢地进些清淡落胃的小菜。但我依然虚弱,咳血之症时有发作,病势却不似以前那么凶险。

  玉笙忙前忙后,满心欢喜,忍不住叨念着:“小姐到底不是福薄之人,这病来势汹汹的,总算是挺过来了,想当年在北奴的繁逝那四年……”此时她骤然噤声,捂住口不说下去。

  我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身上懒懒的也没什么精神追问,此事撂下之后,我便淡忘了,只是觉得玉笙此后在我身边服侍,总是小心谨慎,每句话都要斟酌后才说出口。

  奕槿对于我身体的好转,自是欣喜无比。冰璃宫在皇宫中偏僻幽静,平日里罕有人至,当初他特意择了此处给我,也是出于让我安静调养身子的考虑,偌大的冰璃宫

  唯有我一人独居,并无其他宫嫔侍姬。

  他朝政繁忙,但时常会抽空来看我。有时,他就着桌子翻阅着书,或是朝臣的奏折,我歪在一张临窗的长榻上,膝上严实地覆着堇色缎子绣芙蓉薄锦丝被,神色慵懒,漫意地看着窗外景致。

  冰璃宫的每处窗纱都换成了透明的鲛绡纱,轻软柔密,可挡风也可挡春日里扬起的尘沙,但不妨碍视物。他此举煞费了一番心思,想我病弱受不得风吹,若宫室中一年到头门窗紧闭,里头病气郁积,空气不洁,于我也无益,但若大意些,让我不慎受了风凉,于病势亦是雪上加霜。

  我偶尔会转过头去看他,他时而蹙额屏神,执笔如游龙走蛇地写些什么,时而凝神含笑地看着我,我转头的刹那,正好对上温情脉脉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经窗纱滤得融融的光落在眸心,唯余一点柔和如醉的印子,我轻轻浅笑,低头避了过去。

  春光粲然,明媚如许,透过质地密密的鲛绡,照得人生出洋洋暖意,我们相对坐着,轻声慢语地说会儿话。他不舍我劳神,我若倦了,他就细心为我将膝上盖着的薄被拉至胸口,做完这些后依然静静地看着我。

  他时常留宿冰璃宫,但我身体虚弱,不能侍寝。在我卧房左侧垂花门隔断处设有一张床榻,原是为给我陪夜的宫人准备,他每次见我睡着后,就在那里独眠半宿而离去。他曾数次严令此事对外缄口,但此举还是令我宫中的侍从和他身边的内监惊惶不已,这是断断不合规矩,若是一不小心在外面走漏了风声,他们一个个都难逃罪罚。

  身体的好转,让我的心境也渐渐宁静下来。可是,我依然想不起往事,想不起他,但每当他温柔地拥我入怀,在耳畔轻绵厮磨,低低地唤着一声声爱怜亲昵的“颜颜”,心底竟生出些莫名的熟悉,甚至还有淡淡的依赖。

  这些年来无论多忙,风雨无阻,他每日都会来我的冰璃宫,有时相聚的时间短得只够共进一次晚膳,有时已是月半深夜,他来时我已经安歇下了,他就静静地守着我一会儿,然后再离去。

  他数次嘱咐我宫里的小厨房,在我的饮食上多用心思,菜式宜清淡不宜油腻,但是不可过于素了,要适时地进些滋补养身的东西。他记得我先时的口味,喜甜厌酸,最最惧怕的就是服用苦药,可我的身子却是汤药不离身,他不止一次地耐心哄着我将药汁喝下去,特意命人在宫中多置备雪花洋糖、甜渍山楂、蜜腌樱桃等解苦之物。

  我赌气不肯喝药,他也不与我置气,爱昵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他对我的耐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宽厚广博,竟仰首自己喝了一口下去,我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忙去阻止,在旁边伺候的太监吓得脸色惨白,双膝软得竟要跪在地上,万金龙体岂能轻易损伤分毫,而他浅浅含笑,眉目温和,声音醇厚说着,颜颜还记得吗,当年在普庆观中,你曾代我喝过一碗药,今日为颜颜试药,也算是偿还吧。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心里不免有些微感伤,普庆观,听他娓娓说起我们之间的往事,眼角漫出的光芒沉醉如许,我却是一点都不记得。

  他似乎察觉我的黯然,俯身轻点我的耳垂,渐吻渐深,温热的唇舌蜿蜒地勾勒出下颌纤巧的轮廓,我觉得他侧脸未尽根的胡碴磨得有些麻麻的痒,伸手想要推开他的时候,手腕却被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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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