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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72章 繁霜落地心字冰(1)

  太后沉疴久染,前些日子因九公主一事而伤心伤神,已是损及本元,加之今日彻夜奔波劳碌,在太极宫中还动了盛怒,旧疾发作得更加来势汹汹,宫中太医尽数守在了天颐宫。我被禁足于冰璃宫中,一切处置暂缓。因是禁足,冰璃宫中里外都加派了守卫,严禁人员出入,而奕槿更是命人一刻不离地看住我,不让我有一分一毫自寻短见的机会。

  华丽而空敞的冰璃宫,此时就像是一座镶嵌璀璨宝石的金丝鸟笼。我被囚禁其中,面对着锦绣珠帘,面对着一大堆死气沉沉的奇珍异宝,或许此生此世都无法逃脱。

  湛露等人皆是焦虑异常地守在殿中,见到我回来时,个个惊愕不已。我也能想象出我此时的样子,面容苍白如鬼魅,仿佛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抹纤细柔弱到如琉璃般易碎的游魂。

  湛露哎哟一声,忙不得箭步上前扶住我,我踉跄摔倒在地上,眼眸黯淡,神情木讷,手心紧紧攥着一条白绫,清凉的触感,好像是攥着一条蛇,随时会扭动着滑腻细长的身子从我手中溜走。而我的手指却是一根根收紧,锋利的指甲穿透了那层轻薄如绡的白绫,再狠狠地戳进自己的掌心。

  我安静到连一点动静也无,整个人像是半死过去了般。湛露看着我的样子,一时也是急得六神无主,她连声唤我道:“娘娘!娘娘!”我却置若罔闻。

  “娘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这脸怎么会肿成这样?”湛露拿起素绢,小心翼翼地去拭我唇角的血迹,她下手极轻,那素绢也是极轻密柔软的质地,拭过高肿渗血的唇角时,我依然扯起一丝尖锐的疼痛,刺激着我敏感的神经,清晰地提醒着我太极宫中发生的一切。

  “走开!”我忽然发出一声恸哭,拂落了侍女手中端着的青玉小圆钵,本是用来敷我唇角的伤的,现在里面乳白的药膏滚出来洒了一地。

  “她死了!玉笙死了!”我愣愣地垂下泪来,终于忍不住,掩面失声大哭。

  其余宫人悄然退下,湛露哀叹一声,默然将我抱在怀中。我伏在她身上,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玉笙死了,我的玉笙死了。我感到整副心神近乎要崩溃,手臂抱住头,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拼命地不去回想,而她触柱而亡的一幕,却越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亲眼看着她撞向蟠龙金柱,眼睁睁地看着,直到砰的闷声,金柱上盛开出一大朵的血花,凄艳残败。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面色惨白,乱发蓬乱如草,最后望向我的一眼中,透出难以撼动的坚定和对死亡的全然无惧。我也永远忘不了,她体力耗竭地倒在地上,额头鲜血迸流,她的眼睑上覆着黏稠的血和滚烫的泪,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朝我说出“玉笙绝不会背叛小姐”这九个字,每一字都浸透着她的血,她的泪。

  我待玉笙一直很好,从未将她当成下人。这个傻姑娘,就是心眼太实,一心一意地跟定了我,当年母亲令她来服侍我,也是看中了她的稳重。可是,扪心自问,这样一点知遇之恩,哪里值得她拿性命来报偿?

  我的眼泪肆意地落下来,单薄的双肩如风间落叶簌簌抖动,哭声凄厉异常,像是在发泄着一腔情绪。湛露眼神哀悯,她仅是抱着我,紧抿着嘴唇什么都不说。

  往事流水般漫上心头,玉笙在我身边二十多年,回想那些最初在丞相府的日子,无论是颜氏遭人构陷,被贬谪到荒凉之地集州;还是在帝都与集州之间几经辗转;还是我出嫁北奴,成为耶历赫的侧妃;还是我从北奴出逃,与奕析的结缘;还是我重伤之后,回到皇宫,被奕槿封为宸妃。这十二年来,荆棘遍地一步步走来,玉笙都一直陪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于我而言,她已经不仅仅是一名侍女,一个仆人。我更当她是姐妹,是亲人。今日她骤然离我而去,要我怎么不悲痛,悲痛欲绝?

  “玉笙死了,玉笙死了……”我狠命地拽着湛露的衣衫,如同中邪般,口中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四下寂无人声,湛露同我说话的口气,依稀还是当初文锦阁中的女官姑姑,她沉声叹息,喃喃道:“唉,老奴知道,玉笙姑娘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但是你这样一直哭,太伤身子了。玉笙这一生都是为了你而活,她眼下走了也不安心啊。”“他逼死玉笙,他们逼死玉笙了……”我将脸深深地埋入手掌中,泪水不断地从指缝中沁出来。我低低呜咽着,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哭到近乎全身脱力,那些从嘴中溢出的话支离破碎着,最终泣不成声。“姐姐。”寂静中,女子清丽的声音兀地传来。湛露循声抬头,不由得惊了一跳,话音都带着颤,“我的慧妃娘娘哟!您怎么跑来了?要知道上头下令将宸妃娘娘禁足,任何人都不得见,您这……您……”我泪眼蒙眬地看去,来人的的确确是紫嫣,夜间凉,她肩上披着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垂首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正是黄缃。看到紫嫣时,我亦是愕然,奕槿下令将我暂时禁足在冰璃宫中,外面守卫重重,真不知道她是如何进来的。“姐姐。”紫嫣眼底隐然有泪,她唤了我一声,曳着裙裾疾步上前,在我面前蹲下来。“你怎么来了?”我问道。紫嫣一时说不出话,黄缃见机替她先答道:“太后病得厉害,眼下宫中人的注意力全到天颐宫那头去了,就连皇上也在天颐宫中半宿没能出来,一时还顾不到这里。”黄缃是紫嫣身边第一得意的人,身形精瘦,双眼微凸,眉目间自然透着久居深宫而历练出来的沉稳和谙达,她朝紫嫣道:“主子此趟冒险来看宸妃娘娘,请务必长话短说,只消一会就走,千万不可被人发觉。”紫嫣颔首,已是神色如常,她朝黄缃扬一扬下颌,道:“你出去吧,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黄缃道了声诺,连同湛露两人一齐退了出去。“阿紫,玉笙死了。”我看着那张与我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容,怔怔地再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姐姐。”紫嫣的手覆上我的手背,她的手心微凉如玉,轻声道:

  “我也知道,玉笙死了,你很难过。”镂花朱漆填金窗外,一霎秋霖霡霡,一宵夜风飒飒。我漫眼看着这宫室内外的云绡雾帷,铺天盖地的,如坠云山幻海。我颓然坐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从重重帷幔间走出,一边含着笑,一边嗔怪我道,小姐怎么就不晓得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想想就越发觉得撕心撕肺的痛,再也不会有了。

  “我害死她了。”我悠悠道,双眸空洞,注视着地面,平滑如镜的地砖上映出淡色的倒影,和一双同样空洞无神的眼眸,仿佛眼眶中的黑与白都混淆在一起,“若是我能让玉笙早早地离开我,她就不会落得今日的地步……她或许能嫁一个老实可靠的人,或许能过上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姐姐,我已暗中命人将玉笙好生安葬……”紫嫣转过眼,她喉咙一紧,终于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我知道此刻说这些没有用,可是此刻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玉笙当初执意要陪着我,说什么都不肯出嫁,我真糊涂,一次一次地都随了她。”我感到心底泛起内疚如潮,低呜道:“是我误了她,是我害了她……”偌大的冰璃宫中,唯有我们两人靠着,并着肩,手握在一起。不知有多少年,我们不曾这样彼此依靠着,没有算计,没有嫌隙,没有怨怼,就这样静静地依靠着,让人不可抑制地回忆起,那些少年时纯真如栀子花开的葱茏时光,单纯的姐妹情谊,还有水晶般透明清粹的心境。心头生出恍惚,岁月倥偬,俯首间,无数光阴辗转着穿过手指交握的缝隙飞逝而去,最终挽留不住。

  “姐姐,我记得十二年前姨母过世的时候,你也是很难过的。”紫嫣手臂拥着我的双肩,她的前额抵着我的侧脸,就像是幼妹依恋长姐的姿势,她的声音极轻,低声道,“我记得在姨母的祭堂中,姐姐那时就跟疯了一样,谁叫都不应,一直闹着说看到了姨母的鬼魂。”“我也记得。”我神情木然道,心痛如绞,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晚。母亲,玉笙,此时此刻,我只知道,又一个于我而言无比重要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离开了我的生命,永远不再回来。

  “姐姐,你能记得以前的事了?”紫嫣眼中掠过轻讶之色。

  我点头。一场恸哭之后,脑海中的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往日的记忆如同拨云见月一一浮现。十二年来辛苦波折,那些往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

  踌躇良久。

  最终,细白如玉的贝齿啮着嫣色的唇,溢出的一声叹息如蝴蝶无声无息的折翅,像是硬生生地咬断了那些凝在舌尖上的话。她怔忪片刻,扭过头去,看着周遭景物,淡淡问道:“那么,姐姐,你还记得为什么会回到皇宫吗?”“我只记得我三年前性命垂危……”我摇摇头,“至于回宫,他们都说是亲眼看着玉笙送我回来的。”“绝不可能是玉笙。”紫嫣直视我的眼睛,字字铿然道,“她当年若要害你,今日又何必为你而死?”“我也觉得不会是她。”我苦笑如清茶,“但是,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玉笙也死了,就算追究下去找出那个人是谁,又能怎样?”我知道不是玉笙,将我送到奕槿身边的定然另有其人。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设计我和奕析?“谁在那里?”紫嫣登时面色微变,朝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厉声怒喝道。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喝声一惊,下意识地转首去看,紫嫣却是比我更快,脚底如踏轻云,转瞬间已到那人跟前,轻哼一声,纤秀若蹙的眉尖挑动,右掌五指蜷曲,疾速向那团黑影抓去。那团影子躲避不及,只闻吃痛地低低哎哟一声,人已被紫嫣擒住,紫嫣掌下猛然施力,竟是将那人从角落里拖了出来,直直地甩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我看着紫嫣刚刚擒人的手法,目光凌厉,既狠又准,分明就是身怀武功,哪有半分娇滴滴、柔弱弱的嫔妃的样子?对此我倒也不惊讶,我身上的武功招式皆是源自凌波舞,当年她教我凌波舞时,也教了阿紫,所以对于阿紫会武功,我丝毫都不会觉得奇怪。

  紫嫣那一甩的力道不轻,借着殿中明亮的灯光看去,那个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人,穿着普通宫女的服饰,仔细看去面生得很,好像从未在冰璃宫中见过。“这人我似乎从未见过。”我轻言道。紫嫣与我相觑一眼,她神色一严,冷峻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紫嫣气势凛冽逼人,被这么一问,若是一般小宫女早就吓得心胆欲碎,此人面容晦白却还镇定,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一只手颤颤地摸到耳后,刺啦轻微一声,将一片薄如蝉翼的物什,贴着脸颊撕了下来。我和紫嫣见之一惊。那名宫女不是别人,而是据搜宫的太监说,早已闻风而逃的女医晦奴。“晦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晦奴那张焦黄的脸上密布着亮晶晶的汗水,她跌倒在内殿的地上,驼背佝偻得越发厉害,深陷的眼窝周围的黧黑之色也显得更浓重。我想起薛旻茜提起晦奴时那种嗤之以鼻的神色,说她生得怪异,一看就是妖邪之人。薛旻茜的话虽是尖酸挖苦,但晦奴的样子,让人看了还真是有些骇然。

  晦奴喘过一口气,道:“娘娘莫担心,刚刚好多太监拥进来搜查,我易容成宫女的模样,不起眼地扎在人群中,总算是避了过去。”我想起在太极宫中奕槿逼问我,是否晦奴是奕析刻意安排到我身边的人,平日里思忖着这晦奴定是有些来历。原本以为她已见机逃出宫去,此刻见她显身,于是问道:“晦奴,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何人?又是谁安排你进宫来的?”晦奴抬起一双凄惶不定的眸子,她的嗓子喑哑,说话的音调一急,更是撕扯出一种粗嘎可怖的声音,道:“如今我站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认得我了,我是云嬗啊。”云嬗,我和紫嫣两人齐齐一震!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奇丑无比的女子,要我如何相信她就是当年的云嬗?云嬗虽不能说是一等一出挑的美人,但是她容貌秀美,姿仪清雅,怎么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我确实是云嬗。”晦奴捋了一把额上的汗,眼中莹然生辉,说道:“清虚子对素魇束手无策,中途弃而不治……而我钻研素魇已久,得出一些解救之法……后来韶王通过太医院首脑周鉴大人,将我引荐到您身边……”晦奴说话时声息颇急,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令人听着糊涂,但也大致明白了些。

  三年前,我性命垂危,就连清虚子都说这命治不得了。当众人都近乎绝望,晦奴就在那时候突然出现,救回了我的命。我当时就觉得此事蹊跷,只是这晦奴出现得过于巧合了,现在想想,原来竟是如此。

  我清苦一笑,眼眶酸涩得发痛。心间仿佛有把生锈的钝刀在来回地搓弄,钝重的麻木中渐渐地撕扯出尖锐的痛楚。

  我听身边的宫人说过,当年清虚子救治我时,不慎用药过度,致使药性反噬,心智受损,所以醒来之后对前事一无所知。

  我那时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奕槿乘机对我隐瞒了往事,捏造颜相义女的虚假身份,让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宸妃。

  三年前,我若是死了也就罢了,谁知天意难测,偏偏让我活了下来。我失忆后,因为对往事的懵懂无知,我根本觉察不到痛苦。但是,这三年来,承受着痛苦的人却是奕析。

  一夕之间,已是沧海桑田。当年我被人偷偷带离王府,等他再找到我,我的身份却从他的妻子,变成他的皇嫂。世事变幻无常,再相见时,面对我们彼此尴尬的身份,面对我已失忆的现实,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将所有的感情统统压抑在心底。

  我终于懂得,那日在上林苑最初相见时,他的唇际若有若无地含着一抹稀薄的笑意,看似风轻云淡之下隐藏了多少苦涩。

  而那时,樱若稚子无知,调皮地腻在他怀中撒娇,声音甜脆地对他说着,那是皇伯的宸妃娘娘。曾经亲近到密不可分,再见已是陌路,我真的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

  我感到心口的疼痛愈加明晰,脚步趔趄着朝后退了一步。一日之间,几遭惊变,大起大落,我的心神几乎损耗到极限,摇摇欲坠着支撑不住,胸臆间气血翻涌,顺着肠腔灼热地滚上来,险些就要一口喷出。

  “姐姐!姐姐!”紫嫣瞧见我的脸色不对,冲上来一把扶住我,让我慢慢坐下。

  晦奴半跪在地上,搭手为我把脉。紫嫣一边忧心着我,一边将晦奴上下打量了个透彻。晦奴像是察觉到紫嫣清亮而犀利的目光,凛然道:“慧妃有什么想要说的?”紫嫣清冷一笑,眼眸间流露出一簇慑人的寒光,迫问道:“你说,你当真是萧云嬗?”晦奴仅是点头,从容不迫地为我把脉,她皱着眉,徐徐道:“因今日屡受刺激,所以才会加重病势。”如是错觉一般,我看到紫嫣的眼底似乎有异样猛烈的情绪在激荡,竟是如脱缰野马般抑制不住,她的喉咙像是被狂暴的风浪席卷而过,原本清丽的声音被冲击得又低又哑,“你既然是云嬗,那便是萧隐的妹妹。”“你可知道萧隐在哪里?”晦奴目若寒星,神情冷静,皴裂干燥的唇角勾起一缕轻嘲的笑意,吐出三个字:“不晓得。”“你……”紫嫣怎么听不出晦奴话中明显的敷衍之意,正要发作,听到外面黄缃的声音,压得很低,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得赶紧回漪澜宫去,要是被人发现,可就大事不妙了!”未问出结果,紫嫣虽不甘心,但是眼下情势所迫,也顾不得自己逞一时意气,毕竟擅自看望被禁足的嫔妃,在宫中乃是重罪,紫嫣看了我一眼,起身要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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