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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74章 繁霜落地心字冰(3)

  “老奴情知不是你的过错,但是你跟当年的浣昭夫人太像了,容貌很像,就连所在的处境也是一模一样。”高嬷嬷拍拍我的手背,她摇着头,不由唏嘘道,“太后这回病倒,忧心九公主是一层,但泰半是因为韶王,你是不知道,那晚太后的旧症心绞痛发作,却执意不肯就医,将太医全部轰出去,那些太医皆是奉皇命而来,谁敢这时候离去了,只得在天颐宫的外殿满满地跪了一地,而太后唯独召了韶王入内,盛怒蓬蓬地问了好一会的话,最后气得连茶盅子都砸了……”我怔怔着,抬首漫目看着富丽堂皇的殿脊,绘制着翱翔九天的青鸾图案,那般气势仿佛要冲破画壁的拘束。心里有着极大的悲和痛,在一箭之地中狼奔豕突,刹那间,深埋着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就汹涌而出。

  “太后让我死,可皇上偏偏让我活着。嬷嬷,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目色炯然地看着她,手指一根一根地绞在一起,像是绞着自己的一颗心。

  高嬷嬷面容露出凄然之色,如零落在秋风中一片发黄的残叶,“老奴晓得娘娘的苦,但夹在中间的,谁又是不苦……”她的话说得我心底触动,我一时忍不住,伏在她怀中低低地哭起来。我心里酸痛得紧,眼眶仿佛是被撒了盐粒,干涸了,痛起来像是细针在密密地扎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高嬷嬷抚着我鬓角的发丝,她紧紧咬着牙关,迸出一句话道:“若是皇上能废除妃位,倒还不至于如此……”她的叹息如秋末清冷的寒霜,“可怜的是韵淑郡主还那么小,她是最无辜的。”“樱若?”我口中轻呓着这两个字,猛地从高嬷嬷的膝上直起身,我已顾不上自己的痛苦与软弱,一时整个心间都塞满了那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我扯着她的衣角,急切地问道:“樱若,樱若她现在怎样?”奕槿现在已经认定了樱若就是我和奕析所生的孩子。以他向来高傲自矜的性格,他无法容忍我与奕析之间的那段过往,又怎么可能容忍这个小女孩的存在?樱若她会怎样?我真的不敢想象。

  高嬷嬷看着我,欲言又止。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将心肠一硬,说道:“娘娘权且先顾好自己,太后会尽力护着郡主。”“稚子无辜。”我直直地挺着身子,默然说道。窗外白幽幽的橙花看得我眼睛发刺,一簇一簇地掩在碧绿中如同针芒,纵然千般万般放心不下,可是如今我又做得了什么?

  高嬷嬷踌躇良久,她的眼睛如深秋潭水般敛郁而明透,环视着这座偌大的宫殿,冰璃宫中寂静无声,宛若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

  高嬷嬷像是触动了往事,感慨道:“唉,说起来这冰璃宫,还是先帝打算赐给浣昭夫人的。当年先帝执意要封浣昭夫人为皇贵妃,无论谁劝都不听,就连当时的太后和皇后也没有办法。”“那先帝后来为何撤销了旨意?”我看向高嬷嬷。

  “是因为嘉瑞公主。”高嬷嬷的眼神中含着一丝沉痛,说道:“公主以和亲之事相逼,令先帝不得不应允了她。多少年过去了,老奴至今还记得,当年公主走的时候,为了此事几乎和先帝闹到决裂。”我愣愣地听着,原来我的母亲也曾在这冰璃宫中住过,但她最终走出去了,而如今的我能吗?

  我笑得失神,“这么说来,倒是嘉瑞公主放了我的母亲。”高嬷嬷霎时面容一僵,嘴角搐动,最终没有再说什么,我们静静良久,她才又说道:“娘娘,好好静养着身体。”她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有意无意地将声音放得高了些,“老奴是太后的人,等过些日子再来看望娘娘。”高嬷嬷朝我微微笑着,她的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我知道她要告辞,也认真不挽留,说了些虚场上的客套话,就让侍女送高嬷嬷出去了。

  就这样,伴着隐忍和煎熬,轩彰十二年的秋意越发浓重起来。

  自从那次被端雩刺激之后,我又连番承受打击,身体原本就孱弱,不堪重负之下,最终还是病倒了。宫中的太医既要顾着太后,又要顾着我,不得不两头忙碌。晦奴现在已经不能再以女医的身份出现,便易容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留在我身边。

  我这次病倒后,奕槿一回都未曾来看过我。冰璃宫中的宫人对此议论纷纷,底下时而也悄悄地说着,宸妃上次发病时,皇上来看得莫说有多殷勤,就算国事繁忙,每日也要遣身边的亲信来看一遭,可现在,皇上是一步都不再踏进冰璃宫。

  不同于那些人的叹惋,我却是凉薄地想着,其实我与奕槿不相见是最好。且不说我因玉笙惨死一事,宁愿此生都不要再见到他。纵然见了,我们之间也是无话可说。

  因为我尚在禁足中,其余嫔妃一概不得探视,除了高嬷嬷持有太后手谕,偶尔来上几趟,至于紫嫣和凝玉她们,虽对我的近况忧心忡忡,无奈却是见不到。

  终日咳嗽不止,痰壅淤塞,有时还会咳出丝丝鲜血。这一季的秋风凉起,我的病也是益发厉害起来。

  那日高嬷嬷再来时,我正好刚服过药,慵慵地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肺部觉得火烧火燎般灼痛。我低头猛咳了一阵,手掌捂住口,唇齿间弥漫开淡淡的腥味,拿绢子一拭,一抹殷红的血迹横在洁白的绢子上。

  一人蹑手蹑脚地走上前,为我披上一件青碧色的绫纱斜襟旋裳。我感到肩膀上有轻柔的一物落下,极是熟悉地,竟是一时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玉笙。”我急着转过身,看到为我披衣的人是晦奴,心间不由一黯。但随即又笑自己真是糊涂了,玉笙在那一晚就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还在我身边?

  高嬷嬷见了眼前一幕,轻轻的叹息声如鸟翅的落羽,她道:“娘娘又想起玉笙姑娘了。”我无言,而晦奴默自摘了两朵杭白菊调着冰糖泡茶,将茶盏递给我,我浅呷了一口,顿时一股甜丝丝,混着花朵的芳香在喉咙中化开,将药的苦涩和血的腥气冲淡了许多。

  “玉笙姑娘已经去了,娘娘再伤心也要保重着自身。”高嬷嬷柔言劝道,她原是留意不到晦奴扮成的小宫女,倒是我刚刚错口唤出的一声玉笙,让她多看了晦奴两眼,微疑道:“这位姑娘是谁?可是新近提拔到内殿来服侍的?老奴之前从未见过。”我唔的应了一声,不想让高嬷嬷因此怀疑到晦奴的身份。晦奴神色镇定,机灵地答道:“回嬷嬷,奴婢原先在漪澜宫中供职,后来慧妃娘娘将奴婢给了宸妃娘娘,方才到的这冰璃宫。”“哦。”高嬷嬷点点头,宫中素闻慧妃御下有度,既然是慧妃,于是就放心地不再追问。

  “娘娘这些日子到底是受委屈了。”高嬷嬷道,她环视四周,依然是锦殿玉堂,衣食用度也分毫未损,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萧索冷清之意。

  我浅笑着摇头。

  高嬷嬷在我身前的绣墩上坐,略略挨近我说道:“娘娘,太后撤了那道赐死的懿旨,不过看眼前的情势,这禁足怕是一时半会解除不了。”她的这番话在我意料之中,淡淡道:“以前是关在皇宫中,现在是关在冰璃宫中,说穿了又有什么两样?这禁足不解除也罢了。”我怕高嬷嬷听着寒心,于是朝她展颜一笑,“宫中有的是锦上添花,却难得雪中送炭,嬷嬷能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看我这么几趟,我已是很满足了。”高嬷嬷见我话语之意消沉,顿了一顿,由衷地感慨道:“慧妃与娘娘是表姐妹,数十年的亲戚情分。据说那日慧妃极力为娘娘辩白,不惜数次触怒皇上,可见危难关头显真情,这话真的不假。”见高嬷嬷提起紫嫣,我微微颔首,却是未说什么。

  高嬷嬷脸色凝重,她接着说道:“静妃虽然仅是娘娘的义妹,但她待娘娘也算是有心了。这些天,静妃日日一直在天颐宫,苦苦哀求太后收回成命。太后只说让静妃回去,不要管这些事,可是静妃偏偏不肯听,太后不答应,她就一直跪着。静妃的体貌看似柔弱,这性子中却有一分倔。前一日,静妃从午间不合眼地跪到后夜半宿,整个人都险些要虚脱过去。老奴看在眼里,却也是心疼。”关于凝玉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心中有些感念,但肺部火烧般的灼痛,让我开口说每一句话都吃力无比,定定神,问道:“那晚前往行宫去请太后的人也是凝玉?”高嬷嬷将头一点,道:“老奴记得当时夜深,太后都安置了,忽然听到外头传报,抬头就看见静妃神色惶恐,浑身衣衫湿淋淋地跑进来。她什么都不说就一头跪倒在地上,求太后赶紧进宫。”高嬷嬷黢黑的瞳仁中含着一点敬佩的神情,尽管此事有违宫规,但她还是按捺不住地啧啧道:“宫中都说静妃性格过于柔顺安静,就连太后也曾有过这样的话,她说静妃虽是个老实可靠的,只可惜性子太懦。但万万想不到那晚就是静妃,出宫去请来太后,这份胆量多少人都比不上。”我静静地听着,脸色并不见有几分欣然之色,问道:“当时,皇上严令诸妃将太极宫之事知会太后,但凝玉违抗皇命不说,还擅自出宫。那她现在怎样?可有人为难她吗?”高嬷嬷闻言鼻息一沉,说道:“太后发下话来,不准再拿此事追究静妃。但太后毕竟病着,有心无力,不能一概都护全了,静妃在宫中,多多少少要受到些刁难和排挤,这也是免不了的。”“罢了,都是我拖累了她们。”我双眸微闭,心事黯淡,如湍流激浪中渐渐淹没的一叶孤舟,崩断了桅帆,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

  高嬷嬷爱抚地拂了下我瘦削的肩膀,“竟是这样瘦了。”她不想我心绪郁结,眼角的鱼尾纹舒舒地展开,和颜笑道:“暂不说这些了,老奴告诉娘娘一桩喜事:娘娘的义弟就要成亲了。”

  我闻言勾起唇角,漾开如春日薄阳般轻暖的笑意,这笑是由内心发出,道:“是吗?颜澈和芳芷最终共结连理,这真是好事。”“颜公子和芳芷小姐的事,全赖着娘娘操心。”提起喜事,高嬷嬷的神情也开朗昂扬了三分,眉心却是染着一点愁容,“是娘娘一手玉成,但可惜娘娘无法亲眼看到。”我眼神淡然,含着漠漠的一缕笑,多少隐晦藏在里面,如浮在风中的一小朵轻薄如雪的飞絮,映着浅金的日光被风一扑一扑,飘飘忽忽地有些看不清。

  我与奕析到了今日这一步,或许已是再无路可走;紫嫣的性子过于刚绝和倔强,拘囿在红墙碧瓦、粉黛修罗中的一生,看似呼风唤雨,锦绣着身,但谁知掩藏在背后的牺牲和艰辛;而凝玉,单纯柔弱得宛若一株经历不起尘世是非的秀丽藤萝,仿佛生来就不可能适应这暗箭周藏的深宫,如此一来不得不说是可惜了。

  世间不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此生奢求不到,但愿颜澈和芳芷能够得一个圆满。

  “婚事虽是我促成,但今后的日子都是他们的,能不能亲眼看到又有什么要紧。”我仰首道。

  高嬷嬷似是感怀,与我絮絮地再说了一会话就去了。看着她苍老得有些伛偻的背影走远,我缓缓地摊开手指,掌心中赫然有三处月牙般的红印,深得要沁出血来,都是被我自己狠心掐出来的。与高嬷嬷说话时,我竭力逼迫着自己,不要去问起奕析,但凡关于他的事,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若是忍不住,我的手指就蜷曲着狠狠地掐掌心,直到尖锐如针的痛楚,疼得思绪都模糊起来。只有这样,才会让我短暂地忘却他,继续维持云淡风轻的表情,跟高嬷嬷说着一些无关之事。

  我知道只要高嬷嬷还能再来,就说明太后尚有能力护住他,就说明他还平安无事。我想起在太极宫中,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那么多繁杂纷纭的人影,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是硬生生地站成了遥不可及的天涯。

  或许,当我拖着那条即将结束我生命的白绫,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刻,抬首的罅隙,我们彼此相望的匆匆一眼,压抑着无数的情,无数的恨,无数的缺憾,无数的欲说还休,成为了我们此生最后的诀别。

  百尺红墙之内,隔断的是永生不见。

  我愈加觉得心如刀剜,我的手颤颤地抵住心口,剧烈地咳了起来。我一边用绢子拭去唇畔的血迹,一边起身朝寝卧的内室走去。

  “出去,全部出去。”我强忍着不适,朝那些恭谨地站着的宫人道,他们都依言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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