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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75章 荆棘蒙茏路难行(1)

  秋雨凄清,淋湿了太液池最后一拢残败的荷花,叶子簌簌地落下,转眼又到菊花盛绽的时候,在宫苑中开得如霜似雪,铺粉凝紫,管状长条的花瓣手爪般蜷曲着,包裹住正心的一丛娇软艳丽的姚黄。秋凉霜重时的菊花,不是香味馥郁的花卉,清冽的气息近乎透着一股草药的微苦。

  我想起当年在集州的日子,那年暮秋,奕槿曾赠给我父亲很多菊花。我的父亲拜相之前,担任过太子太傅一职,名分上是奕槿的老师。好像就是那一年的秋日,在爹爹的书房外,当着粲然若锦的菊花,转首间,就冷不防地遇见。

  一别已是十数年的光阴,记得当年还是未谙世事、懵懂无知的闺阁少女,生活在父母羽翼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满怀绮丽而明媚的心事。假若知道今后会走到这一步,是否一开始就不应有任何交集?

  奕槿对我心灰意冷,禁足的日子里,他一回都不曾来看过我。冰璃宫几经荣宠沉浮,终于在宫妃们喧杂纷乱的口舌中,渐渐地沉寂下去。

  奕槿与我疏远之后,却是与灵犀明显亲近许多。上官婉辞师承谪仙人清虚子,她容颜出尘,秉性慧心,精通道教经典。如此一来,同致力道学的奕槿更是志趣相投。

  在宫中服侍的上一辈嬷嬷们大抵都感慨,这现在的灵犀夫人活脱就是当年的薛贵妃。想当年,薛贵妃因谙熟道极,深获丰熙先帝信任,先帝在晚年之时,尚道近乎到了佞道的地步,而薛氏贵妃更是一人专宠,六宫形同虚设,就连皇后想要面见圣颜都难。

  而灵犀夫人较之当年薛贵妃,论宠爱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宫中常有议论,眼下这宸妃失宠,“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移去了甘露宫,而冰璃宫中正是“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我的失意与落魄,愈加鲜明地反衬出灵犀的风光和得意。而此时的后宫中,一袭银线勾勒出五茎莲花的银灰色道袍,已经完全压倒了这三宫六院的姹紫嫣红。

  想当年,丰熙先帝推崇道学,为召清虚子做大胤国师,不惜耗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道观,赐予其居住,道观镶金错银、披珠戴玉,规制恢宏壮丽到难以描述,气势丝毫都不逊于皇宫。此外,丰熙先帝还令膝下的每一位皇子,在幼年时都要在皇家道观寄居一段时日。大概是因为先帝的缘故,奕槿自幼耳濡目染,道学对他亦是影响深远。

  也许是因为意趣相合,奕槿对灵犀的宠信,一时间也到了阖宫侧目、无以复加的地步。奕槿除上朝之外,终日与灵犀在一起,或是钻研道学精奥,或是同往皇家道观膜拜,观摩历代圣器。有时兴致上来,居然也同当年的先帝一样,与灵犀一起留在道观中修行,一连数日不返回宫禁,如此诸事,不胜枚举。

  前些年,奕槿下旨填埋扬碧湖改建道观,甚至用道家术法殷觅已逝的娉妃芳魂,此举已是有失明智,但如今所为种种,在朝臣眼中更是荒谬。

  群臣对此皆是议论纷纷,丰熙一朝的记忆历历在目,那些老臣都唯恐皇上走先帝的老路,劝谏的奏折雪片一样地传递到太极宫,多数是石沉大海,杳然无讯。如此日久,前朝中渐渐显露出人心浮动的迹象。

  皇上不肯纳谏,就有大臣结对相邀着,一并向太后进言,期许太后能劝阻。但太后一来凤体违和,对很多事情是有心无力;二来太后因上回力保韶王,同皇上之间的关系一度僵持,此时也不好再出面说什么。所以,若有朝臣拜谒太后,都被太后以精神不济的托词打发回去,到后来索性闭门谢客。

  太后坐视不理,在帝王求道之心日炽的同时,灵犀获得的隆宠和权势亦是水涨船高。

  禁足了大概半月有余,在冰璃宫设下的禁令渐渐有所松动,亲近者,如紫嫣和凝玉时而能进来探视我,但受到时间的限制,每次来仅仅陪我一个时辰就得走,而其余人等依旧不准踏入冰璃宫一步。

  有日,紫嫣带着菊花冻来看我,我闻到那清苦的味道,就觉得没有胃口,胃底像是吊着铅块般沉沉得难受,于是让紫嫣拿走。

  紫嫣见我精神颓靡,近来波折不断,劳心劳神,整个人恹恹地又消瘦了一圈。因在病中,我身上穿着素白的吹絮纶寝衣,松松垮垮着,微敞的领口半露着嶙峋分明的锁骨,也更加显出容色的苍白与憔悴。

  虽已入秋,但天气还未那么快凉下来。我们同坐在檐下晒太阳时,日光柔和如轻纱暖暖地覆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安适和宁静,让人只想慵懒地睡过去。

  我靠着栏杆,久未被光照的肌肤苍白中透出晦暗。我将手抬起,挡在眼前,我的手掌很薄,阳光照得整个手掌充盈着鲜红的颜色,其中细幽的血管纤毫毕现。

  “姐姐这些日子连宫门都不能踏出一步,可是听到外面的消息了?”紫嫣问道。她正在剥着江西新进贡的橘子,染成嫣红的指甲,轻巧地在皮上一划,就将橙黄色的表皮给剥了下来,橘子非常的新鲜,清芬诱人,水分十足,剥出来的橘瓣还带着丝丝洁白的络子。

  我摇摇头。

  紫嫣将剥好的橘子递给我,唇畔染着轻浅的笑意,淡淡的清新若橘,她说道:“想当初在太极宫一举扳倒了你,现在上官婉辞可是风头正劲,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人失势,就有人得势’。”我懒懒地抬眸,说道:“管她失势还是得势,又与我何干?”“她原先就颇受皇上的重视,现在借着姐姐与皇上之间决裂,乘机将皇上全部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抓了过去。”紫嫣拿起绢子拭去指甲上沾着的淡黄汁水,十根彤管色泽光亮得如同上好的嫣红釉质,轻嘲道:“不得不佩服咱们这位灵犀娘娘的手段,就跟当年的薛贵妃一样。”我微微讶然地看了紫嫣一眼,紫嫣向来痛恨薛氏中人,难得她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提起薛贵妃,“我记得她已经被废黜贵妃的封号了,就连太妃的追封都不曾有。”“我知道。”紫嫣简短地说出三个字,轻轻地扬一扬眉,沉吟着:“她当不成太贵妃,也是有妹妹的一份功劳。”白蒙蒙的天光从无数枝柯交叠的细缝投射下来,几缕毛茸茸的逆光照在紫嫣的侧脸上,涤荡出如玉质般温华润泽的莹白,清疏浅淡的光晕中,她墨色的羽睫偶尔一扇,在脸上映出一小块不规则的阴影,如蛱蝶的半边断翅。

  “眼下皇上跟灵犀,真像当年的先帝跟薛贵妃。”紫嫣转首,朝我意味深长一笑,幽幽地道:“先帝得不到姨母,而去放纵地宠爱薛贵妃,沉溺于道学难以自拔;而皇上得不到你,而去放纵地宠爱灵犀,这岂不是父子通脉?”紫嫣轻笑两声,口气中的讥讽之意更深一层,“什么叫做父行子效,我现在才算是真正地见识到了。”我听着她说话,仅是一味浅笑着,却是不置一词。

  紫嫣漫然看着四周,我因被禁足,落落庭院中,除了廊下一脉清泉水声溅溅,和偶尔闻见碧叶丛中掩着几声鸟声啁啾,寂然无人声,实在冷清寥落得很。

  紫嫣垂着浓密如扇的睫毛,不由低叹道:“姐姐,你知道吗,这禁足,只是严禁外头的人进来,若是你真的想出去,谁都不会挡你。”我耸一耸肩,“你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既然是禁足,又怎么会让我出去?”紫嫣纤纤的身姿站在光影里,眸心含着一点隐匿的光亮,簇新如剑,她道:“不管你相不相信,皇上眼前虽与灵犀亲近,但是一直都等着你能回头求他。帝王心性,自然高傲不折,若是对方能低头就最好。就像当年的先帝,不是一面宠爱着薛贵妃,一面等着姨母肯回心转意吗?”紫嫣今日一直提起母亲,并且反复地将奕槿和灵犀,比作先帝和薛贵妃,似乎还乐此不疲,可是她每这样说一次,就让我从心底里阴瘆瘆地恶心一次,像是被一只阴凉黏腻的蚂蟥附上,尤其是紫嫣的那句“一面宠着灵犀,一面等你回心转意”,更是让我恶心无比。

  对于奕槿,从他逼死玉笙的那刻起,我对他就已经彻头彻尾地失望了。而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越发让我觉得鄙薄和不屑。

  “我不可能回头去求他。”我直视紫嫣的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一双黑澈的瞳孔明晰地映出我此刻清弱却倔强的神色。

  紫嫣轻笑,道:“这么决绝,才是阿紫所认识的姐姐。”她挨近我坐着,玉纤托着秀颐的下颌,笑道:“姐姐,你知道吗,咱们当今这位皇上,尚道的心要比先帝更盛炽。远的不说,单单瞧这眼下,去了华涵观清修统共五六日都未回来,身边唯一带着灵犀,这样一来,想不专宠专房都不行,可是将宫中的那帮女人一个个恨得眼睛都血红了。”我声色淡然,“这也难怪,毕竟没有几个像你这样气定神闲。”长廊下的栏杆久经人手抚摸,那木质透出水缎般的光滑与细腻,紫嫣用手流连着拂过栏杆,神色一如闲聊时的安恬,“皇上当下且有了打算,将龙御、华涵、普庆、九虚四观并列为四大皇家道观,赐特令,加九锡。这个说来倒也没什么,但离谱的是,听御前的人说……”紫嫣四下扫了一眼,身子前倾靠近我,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什么?”我听着,忍不住讶异道:“若是如此,跟秦皇汉武服食丹汞何异?”紫嫣盯着我的脸看,眼眸间含着一勾若有若无的浅笑,“金石之类大抵形质顽狠,至性沉滞,是故服用则败人五脏,但灵犀说若经‘伏火’,祛除其顽狠恶质,即可转戾为瑞,使之余人体内五脏之气和合混融,助益长寿……”紫嫣还未说完,我就清冷地哼了一声,将她的话打断,“绕来绕去说半天,戳穿了还不就是借炼丹求取长寿。”皇室中盛行炼丹之风自古有之,其源自于世人皆谓金性不朽败,尝试着将其性转移到人体,使血肉之躯亦不朽不败。古有始皇遣徐福东渡求仙,是为帝王求万年长寿之滥觞发端。若说近的,大胤第二位帝王圣祖皇帝,在位之间三次亲征北奴,将北奴逐出鄢都百里之外,使其莫敢再侵犯我大胤边疆沿带,边远之民可以免遭战祸苦难。开创如此赫赫功绩,是谓千秋流传。圣祖暮年时,因长年征战而落得一身伤病累累,兼之人老智昏,开始逐渐疏远朝政,狎昵方士之人,迷恋炼丹仙术,以求长居至尊之位。圣祖一世英明,无奈晚年行事荒诞,悖逆常理。即使白璧微瑕,到底是瑕不掩瑜。更近些,则有上一朝的丰熙帝,先帝也曾设想过炼丹之术,并与身边的一帮术士津津研究此道,后在丰熙十七年溘然驾崩。先帝当年过世是因沉疴难挽,但宫中时有秘传,说先帝虽病重,但宫中太医不乏国手,不至于这么快熬到油尽灯枯,是为先帝听从术士所言,服用硝石,致使身中阳火之毒,心脉摧裂,五脏枯竭。这原本就是宫闱秘事,加之时隔多年,于此传言纷杂,后人也不知真假。

  刚刚听紫嫣说起,我不由惊愕。有此先例种种,奕槿怎么还敢妄用炼丹之术?当真不怕万一不慎,就会步其后尘?

  紫嫣的神情平静如常,眸底溢出的余光映着绯然轻薄的眼影,如芙蓉生晕,渐渐地凝成一线锋芒,她唇际吟吟地噙着笑,却是一副答非所问的样子,“此次为四观上尊号,无论观内规制的扩大,还是派遣主事的人,皇上对此皆是颇为重视,灵犀借着这近水楼台之机,不知算计了多少好处在里面。现在想想,不得不说灵犀真是好手段,以前只觉得她品貌出众,不似宫中那些一般的庸脂俗粉,没想到还有这样勃勃的野心。”“灵犀果然有三分手段,当年填扬碧湖不就是她的主意吗?至于后来搞出什么觅魂之术,也是她向皇上进的言,皆是正中下怀啊。”我有些明白紫嫣的言下之意,灵犀此时隆宠之盛,放眼宫中无人可匹,但她绝非目光短浅之辈,其抱负不在小,当然想要趁着深获奕槿信任之机,以迅疾之势,在朝中组建势力,罗织党羽。她不像紫嫣,身后得不到家族的支撑,但她可以凭着自身优势,收拢修道之士为其心腹,借助他们建立起对朝政的影响与把持。

  我越想越觉得身上冷汗涔涔,不过我身体羸弱,劳不起心神,刚刚那番思虑和揣度,令我愈加感到疲累,猛地咳出几声。

  “清虚子呢,难道也不管管这位徒弟?”我强忍着咳嗽道。

  紫嫣闻言,手指尖点着栏杆,丁零,清灵得如金玉之声,她哂笑道:“清虚子怕是山高水远,一时间难以管到。也任由着灵犀以师父的名义,纠集天下之术士为其所用。”

  我看着紫嫣沉思,她愁眉浅凝,像是遇到极棘手的事情。据我对紫嫣的了解,她为人处世素来刚毅果断,鲜少有像眼前这般踌躇为难的时候。

  我阖眸,右手微微发力按住心口,问道:“心绪不宁,难道有什么事难住你了?”紫嫣倚着锡金涂红的廊柱,长长嘘出口气,明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背过脸去不再看我。

  紫嫣性子要强,若是她不肯开口,再怎么追问也没有用。我见她如此,便不问了,转首去看满庭清幽的景色,道:“你手臂上的伤可是好了?”紫嫣抬一抬眼,“谢谢姐姐关心。原本就是小伤,没有什么大碍的,早就结痂了,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其实那抓在手臂上的三道血痕有多恐怖,我都亲眼看到了,算算日子,伤口愈合是应该愈合了,不过疤痕也许一时还去不掉。我问道:“是被灵犀抓的?”紫嫣冷笑一声,不予否认。

  “能将你的手臂抓成这种样子,她倒是厉害。”我淡淡道,有句话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还是说出口道:“那日看你和灵犀的情形,我总觉得透着怪异,她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上。”紫嫣目光深凝,她转过头注视着我,我亦是看着她。良久,她浅笑,那笑容稀薄如冬日午后惨淡的阳光,“姐姐,这件事我不想说,你能否也不要问?”紫嫣摆明了是要避而不谈,我虽不明来龙去脉,但也猜出其中必有隐情。那晚,紫嫣为了搭救我而擅闯太极宫,确实是下了孤注一掷的血本,但她既然敢来,手上未必就没有三分胜算,否则,她怎么可能仅凭着一句“婉娩容与”就将灵犀逼到如此地步?

  我见到紫嫣并不想多说,聊了这么久,其实我也累了,便疲乏地靠在软垫上。

  日色融融若金,照在身上如一汪暖洋漾漾地淌过。我觉得精神差,懒得开口,而紫嫣心事满怀,话说得不多,我们两人相对坐着,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一句,多时是彼此沉默着。

  我忽然想起前两日高嬷嬷的话,知道凝玉因擅自请来太后的缘故,而在宫中受到诸多刁难,不禁问道:“凝玉这两日怎么样了?”“姐姐关心她做什么?”紫嫣挑挑眉尖,不以为然,轻嘲道:“那个吃里爬外的小蹄子。”她坐得久了,站起身,慢慢地舒动一下坐得松软的筋骨。

  “为什么忽然这样说?”我心里觉得诧异,但看紫嫣的神情认真,倒不像是在说笑。

  “呵呵。”紫嫣倏然笑出几声,目光一转,落向远处。

  我依然倚在廊下,而紫嫣却走到我身后几步。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她却不是面对着我说话,而是有意无意地朝着我身后,拔高声音道:“凝玉冒险去请太后,人人都道她对姐姐情深意重,谁知道她心里真正想着要救谁?”“谁知道她心里真正想着要救谁?”紫嫣这番话说得大有古怪,特别是最后一句,几乎是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音说完。

  我转过身去看她,眼光瞟见垂花门那里,掩在疏疏落落的盆栽后面,似乎有一痕青碧宫裙掠过,也不进来,却是急促地朝着外头退出去,惊鸿一瞥未看清楚是谁,只觉得那纤瘦秀丽的背影有些像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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