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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97章 寸心莫逆与君辞(3)

  过得久了,我觉得手臂有些发麻,轻轻地将手指从皓儿手心中抽出,又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掖进锦被中。做完这一切,才发现云嬗已到了我身后。

  我问道:“皓儿最近怎样?伤寒可完全好了吗?”“好得差不多了。”云嬗颔首,“不过有件事奇怪,四皇子嘴里常常念着樱若,时而也想想你,我就是从未听他提起过一次紫嫣。”我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樱若是皓儿最合得来的玩伴,而小孩子天性最爱玩,难怪皓儿老是念着樱若。”云嬗仅是笑了笑,就不再说话。其实云嬗察觉到的,我也早就察觉了,紫嫣是皓儿的生母,但不知为何,皓儿似乎并不肯与紫嫣亲近,倒是愿意多亲近他的父皇。就连紫嫣被废黜妃位逐出皇宫,他也没有过多的反应,在我身边时,也不曾追问过我他生母的去处,好像紫嫣走了,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一样,这实在令人觉得怪异。

  这时,我听见云嬗说道:“紫嫣性格过于刚毅冷硬,对人对事都过于严厉苛责,最缺的就是母性的慈柔,周身戾气太深重的人,怎能得到稚子的亲近?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四皇子才不愿意亲近他这位铁腕冰容的母亲。”我听得一时哑然,不过细想想,云嬗所说倒也不为过。

  忽然间就听见淅淅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蹭着厚实的棉纸,外面渐渐有些吵嚷起来,传人进来一问,原来是下起了大雪。我来时还是晴好的日头,但这天说变就变了,铅灰色的乌云在半空沉沉地积了一层又一层,低低地垂着几乎要压到屋顶,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在瞬间檐瓦和地面就全白了。

  紧接着,就有侍从来跟前禀报,雪一时间下得太大,天色晦暗,加之山路湿滑难行,怕是今日回不去皇宫了。我淡淡地挥手令他们下去,我今日出宫看望皓儿,原是两三个时辰就回去,并不在行宫留宿,不过看现在的情势,天寒路险,回宫之事必得要拖到明日了。

  云嬗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朝着皇宫的方向使了一个眼色,哂笑道:“你说巧不巧,连老天都不想让你回去。”我眼波斜斜一动,“若是今夜雪停了,明晨出太阳,将山路上的雪都化了,终归都是要回去的。”“出不出得来也许由不得你,但是回不回去却是掌控在你手上。”云嬗看着四周,浅叹道:“你自己好好把握就是。”“但愿如此。”我喃喃道,云嬗这些话似乎大有深意,一缕若隐若现的笑意溢出唇角。

  蓂山行宫中,有诸多空置的宫殿。既然仅留一晚,便立刻命人整理收拾出来一间,也不是麻烦的事。雪还是继续下着,没有半点要止住的势头,打在光洁的琉璃屋瓦上簌簌作响,令人想起空寂的庭院中松子落地的声音,看样子这雪要下上整整一夜了。

  夜渐深,听人回禀皓儿已睡熟后,我独自一人在房中。今日车马劳顿地出宫,我却丝毫不觉得疲累,因为我畏冷,房中的炭火燃得极旺盛,绯红纱罩的宫灯亮起,橙红色光芒映照得四周都是暖意融融,直烘得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

  我身上仅穿着素白底子绘柳叶缱绻纹的寝衣,孤身立在窗前,此时的蓂山行宫中万籁俱寂,单单能听到结满的烛花爆裂时发出的轻微响声。湖绿色的窗幔色泽有些暗了,如是经历多时的烛火缭乱后,蒙上层脆薄的黯黄之色,让一双铜钩慵慵地绾到两侧。夜色极浓,唯有零落的几星白光挑破黑暗,其余什么都看不清,雪花就趁着暗色从九重碧霄旋舞着飞落。

  我心中默念着,离开皇宫了,终于暂时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皇宫了。这里没有奕槿,也没有灵犀,没有要我虚与委蛇去应对的一切,也没有我谨小慎微要提防的冷箭。长久紧绷的心神,由此而倏然一松。这刻的我就像是一条鱼儿,无比贪恋地呼吸着短暂的清新。

  在这寂寥安静的夜里,想起四面红墙高峻的皇宫,想起这段日子来发生的种种,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如同被禁锢在一场无休止的梦魇中,我拼命地伸出手想要抓牢什么,却沦陷得愈来愈深。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想要隔绝那些痛苦的幻象。一拂满是汗水的额头,黏腻的触感又湿又冷。我的手指冰凉,一路颤抖着从侧脸滑到锁骨,然后四指一收,将半边衣襟扯开。我睁开眼朝铜镜看去,白皙消瘦的左肩上是两排痕迹鲜明的牙印,宛如两条腰肢纤细的小蛇文身盘踞在锁骨上,与洁白的肌肤相映衬,愈加丑陋无比。

  我眼神直直地看着那两排牙印,霎时整个身体都不可抑制地震颤起来。这是奕槿留下的,他狠狠地咬在我的肩膀上,为的就是在我身上留下一个终生都不可磨灭的印记,要我永远都不能忘记他。只要这个疤在我的肩膀上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忘记他。我已无法再爱他,他就决意了要我恨他。

  论及爱与恨,本质上都是刻骨铭心的记住。而他爱之不得,就要用这种近乎决裂与毁灭的方式来让我记住。

  深刻入骨的疤痕,尖锐地提醒着我在皇宫中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忘掉的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有在太极宫中侍寝时那些婉转承欢的夜晚,只要这个疤痕在,我就不能忘,也无法忘。

  指尖冰凉,颤颤地,一寸寸覆上同样冰凉的半边素肩。

  骤然,一声悲恸的哭声硬生生地扼断在喉咙里,我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仿佛一片绕着秋风打转的落叶,五脏六腑被冷霜冻住,慢慢显现出一种冻裂前的僵硬,沉甸甸地压住心肺,逼迫得我难以呼吸,有个声音在心底嘶吼:我不要这个疤!不要!不要!

  我看着铜镜中惊惶惘然的女子,面容苍白如幽魅,她缓缓地抬起手,纤纤的手指上都蓄着约二寸长的指甲,未经丹蔻染红,每一根都晶莹剔透,在绯红的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柔和若珍珠流彩。

  纤指猛然收紧,朝着肩膀狠狠地抓去。

  左肩登时剧痛起来,点点殷红的血滴如艳艳春桃般染上素白的寝衣。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一声痛苦的呻吟溢出唇际。渐渐地痛得有些麻木了,我单薄的身形一个踉跄,人已失去支撑从妆台前的绣墩上跌落。

  我颓然跌倒在地上,半敞松散的衣裳更加凌乱,露出整个脖颈姣好柔曼的曲线及肩膀,半边莹白,半边却是鲜血淋漓。房中极暖,但未铺锦毯的地砖却是阴冷异常,赤裸的肌肤毫无阻碍地贴上去,立即就激起一阵剧烈的寒栗。我却丝毫不在意,就这样任凭身体袒露着,像是在刻意糟践自己一样,径直躺在阴冷的地砖上。

  左肩的痛楚如是轻微了些,我目光空洞,遥遥地盯着头顶的藻井,疯癫地大笑,心底绝望地喊着:我不要这个疤,就算将整块的皮活生生地撕扯下来,我也不要这个疤,这个象征着屈辱和痛苦的伤疤。

  “你在做什么?”愤怒而惊恐的女声骤地响起,错乱的脚步声逼近我身侧。我知道是云嬗,但我还是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

  “颜卿,你这是做什么,原本就是极畏寒的孱弱体质,这样躺在地上可是不要命了?就算心里再痛苦煎熬,又何苦非要糟践自己的身体!”云嬗看到我流血不止的肩膀,焦黄的脸上浮现的神情更加惊愕,她一把将我地上拽起,手忙脚乱地将已滑落到腰际的寝衣,牢牢地裹住我冻得泛出青白的身体。

  我如同是一个意识虚无的木偶,任由云嬗摆弄,当她要为我的伤口上药时,我的眼神忽地一寒,将她使劲推开,短促地喊出一声:“你不要管我!”云嬗因受到药物毒害,致使早年的武功全失,眼下竟受不住我一推之力,朝后趔趄着仰面摔倒在地上,她眉心紧蹙,长长地唤道:“颜卿……”满头青丝散乱地披落着,流瀑般逶迤垂地,有几绺混着湿热的血液黏在肩膀的伤口上,我轻轻地一动,坚韧的发丝就抽得伤口极痛。眼眶痛灼得厉害,泪水仿佛一漫出就被蒸干,尽管心里再哀恸,却淌不出一滴泪来宣泄。

  推开云嬗后,我用双手撑地,跌跌撞撞地想要站起,却膝盖一软又倒了下去。我却并没有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而是落进一个温柔坚实的怀抱。

  “云嬗说得不错,即使再痛苦又何苦要折磨自己。”清冽淡远的声音抵着我的鬓发,就这样融融润润地传进我的耳中,那样安宁,那样熟悉,那样令人贪恋得舍不得放开。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神如遇雷击般蓦地一震,轰轰隆隆地回响,在心中颤抖着凝成四个字:他是奕析!

  我感觉到所有的思想都被冰封住了,唯余下一个念头,就是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去。果然,他俊美如昔的脸庞,霎时就这样撞进我清光涟涟的眼眸。

  “奕析!”我惊得捂住哆嗦的唇,但还是有一声低呜溢出唇角。

  我霎时惊愕地瞪大眼睛,整颗心脏都在震动,是他,我没有看错,就是他。

  蓂山行宫,在这空寂寥落的深夜,他如同梦中幻影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而我此时面容苍白,神色憔悴,满脸泪痕,衣衫凌乱,这个样子应是格外落魄狼狈吧,而他依然是昔日那个俊美如斯、湛然若神的少年。我却顾不了这么多,径直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恣意地滑落,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与委屈统统宣泄出来。我极少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但是在他面前,我所有的坚强和刚毅都已溃不成军,还要勉强自己再苦苦伪装什么,支撑什么,面对什么,和着滚烫的泪水,就让自己软弱这一次吧。而他亦是无言,只是紧紧地抱住我。半夜,雪已止。晦暗浓叠的乌云如潮水般退去,月光稀薄却皎然,拨开云烟照在积雪上,将一片银装素裹的大地映成琉璃般清光剔透的世界。

  不知哭了多久,我方才缓缓清醒过来,指甲抓伤的肩膀还在慢慢地渗出血,我安静地坐着,任由云嬗为我上药包扎,尽管她指法极轻,伤口还是锐利地作痛,但我暗暗忍着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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