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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96章 寸心莫逆与君辞(2)

  凝玉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做这些事情,细白的牙齿咬着唇道:“姐姐,你这……这……”我消瘦的双靥依然煞白无血,那种纯粹的白色,如同空洞的落雪,我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语气极淡极轻微,却是不容人抗拒,“凝玉你要记着,今日的事你就当作没看到,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凝玉脸上泪痕未干,最终还是木讷地点点头。

  我感到累了,疲倦地蜷缩着身子,宫室中让炭火烘烤得极暖,那股暖意如同有形有质的薄薄的羽纱般一层一层覆在后背上,渐渐地洇出汗意涔涔。我默然拭去唇际残余的鲜血,看来真的一次比一次严重了。紧扣的手指一松,捏在手中的小瓷瓶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面的药丸已空了。

  这些日子来,我原本就是忧思重重,孱弱至极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现在皓儿的事,更令我添了一重心思。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皓儿,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向奕槿请求,让我出宫去探视皓儿一次。

  那日奕槿的精神尚好,眉宇间的阴戾之气亦是消散不少,他挥手屏退其余人等,要我一人留下与他说话。凝玉走得极慢,退出内殿时,她还满脸含忧地回头看了我好几次,生怕我与奕槿单独在一起,再发生上回的事,我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尽管安心。

  龙涎香四溢充盈,狻猊绿玉香炉溢出的一缕白烟袅绕而起,乌沉沉地凝在他的眉心,他看着我,淡声道:“你是皇后,这样出宫并不合适。况且,你若担心皓儿,自会有太医日日回宫禀报病情,用不着非要你亲自去看一趟。”我低着头,指尖若有若无地抚过袖口繁复的金丝凤纹,沙沙声响着,对于他不冷不热地回绝,我仅是坚定而简短地道:“我一定要去。”自从封后以来,我对奕槿说话时一直自称臣妾,对他则是恭敬的一声皇上,这两个词昭示着我们身份上的尊卑有别,还有立场上的泾渭分明,我从未有过一次的僭越。但今天,我第一次对他没有尊称,而且用的还是直截了当的我。

  “真倔强,你这说话的口气还是跟当年一样。”奕槿看着我,眼角蚕丝般的细纹,在浅笑时微微露出明显的轮廓,似是感慨道:“你当年也是这样倔强的脾气,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去做。”奕槿今日是难得的心平气和,落落的话语间,依稀还是往日气质雍雅温润的男子,令人恍然觉得,这些日子来暴戾无常都是错觉罢了。

  “当年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我听他说起当年,笑意疏疏,眸光泠然流转,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作何想,一句话就忽然脱口而出,道:“我没有变,变的是你。”“是吗?”奕槿闻言眉尖微挑,他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怫然动怒,依然还是淡然的口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你没变,变的是我?”我的面庞如波澜不惊的平湖,朝着他点了点头。

  满室清冽氤氲的熏香,一丝一丝地拨着脑仁,那些舒适安神的气息浓烈过了头,令人感到意志疲软。奕槿似乎是极倦怠的样子,他仰头靠在软枕上,朝着我露出脖颈,喉结一动一动,如是在数度哽咽,我们之间一时安静得可怕,他霍地坐直了身体,眼光定定地看向我,张嘴时哑着嗓音道:“颜颜……”他很久未叫过我颜颜,若是我没听错,他此时的声音中竟透着一丝紧张,我略略敛息,凝心听着他说下面的话。

  “颜颜,你一定要凭着你的心来回答我,如果当年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我们会怎么样?”奕槿看向我的眼神是毫不遮掩的诚挚与热烈,“我们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吗?”如果没有耶历赫夺婚一事,我们会怎样?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这件事让奕槿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放不下。要是真的有这个如果,我们之间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日吗?

  我霎时怔忪,记得曾经在宁州,奕析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然而我又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一定要说?”我低垂的眸光摇曳着。

  “是的,颜颜,请你一定要回答,这对我很重要。”奕槿看着我,他此时的眼神已然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在请求我,甚至在恳求着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凄恻而笑,声音如斯平淡地说着,像是在说起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旁人,“十二年前,如果没有耶历赫的横身插入,颜卿进宫之事就已是定局,她会成为皇上最钟爱的娉妃。如果颜卿不曾经历后来的那些事,她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皇上对她的宠爱……”说到这里,奕槿两个干涸的眼眶中抑制不住地燃起欣悦之色,仿佛是沉浸在某个美好而绚丽的想象中,一簇一簇明明跃跃的光芒呼之欲出。

  “但是她终有一日会发现,皇上对她是宠多于爱,强势的占有多于真心的珍视。”密不透风的室内漾着幽微余香,我对他所有表情都视若不见,顾自将话说完,将一口气息缓缓地吐尽,“所以到那一日,她就会后悔曾经的选择。”听我说完这一句,他希冀的眼神如是被浇了一瓢冷水,咝咝地倏然一黯。我安然阖上眼眸,原以为这些话会激怒他,没想到他的嘴唇嚅动几下,竟是异常地沉默着。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命运以另一种方式展开,我当年会嫁给他,但终有一日,我也会后悔。这些日子来,我仔细地想过了,在我与奕槿的生命中,无论有这个如果,还是没有这个如果,我们两人最终还是要踏上殊途,不可能是同归。

  “是啊,是啊……”他呓语般地重复着,深敛的眼中透出苍凉之意。我眸色悠远,宛若深秋的荼蘼蒹葭上凝结着一痕白霜,幽幽道:“那么,今日我也有一事要问你。”他眸底涌起的感情深湛如海,声音沉沉地应允道:“你问。”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要将脑海中的千思万绪都滤空,将一颗灵魂追溯到最初的澄静无邪,说道:“奕槿,也请你一定要凭着你的心来回答我,如果当年在青阳寺,那张象征祥瑞的凤签并不是属于我的,你还会像后来这样喜欢我吗?”“凤签?”奕槿轻念着这两个字,他盯着我,唇畔溢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我道:“这个答案对你来说重要吗?”我抬首,坦然地正视他的目光,说道:“对我来说不重要,但是对你很重要。”“是吗?”奕槿料不到我会这样说,略略讶异。凤凰去已久,正当今日回,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凤签上二十字的祝辞,字字清晰。当年在青阳寺,最初的相遇,是源自于凤签;后来在帝都,彻底的决裂,亦是源自凤签。这凤签看似微不足道,却如同细细的丝弦,始终贯穿着我们之间那一场错位的情缘。

  我朝他浅浅笑,苍白的双靥因这一笑而绽开如雪清新。在那一瞬,我感到如释重负的快感,这一句话在心中埋藏了多少年,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说出口。“你扪心自问,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那一张凤签?”

  奕槿眼神大震,看着我目眦欲裂,失声叫道:“颜颜!”我的目光宁静如恒,在四目对视之时将平和一直度到他的眼中,说道:“你真的爱这个名为颜卿的女子吗?还是因为,她是相师预言能为你命中衔来祥瑞的女子?退一步讲,如果那日手执凤签出现的是紫嫣呢?我们两人的容貌所差无几,你是否会因此而移情于她?”“奕槿,”我淡然无惧,就这样直呼了帝王的名字,“你仔细想过吗,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你错了,你最初的倾心,是因为那张凤签;后来的喜欢,是因为曾经的失之交臂,或者颜卿年轻娇妩的容貌;最终强烈的爱,是因为耶历赫强行夺走了我,你思而求之,求而不得,越是得不到越是弥足珍贵。”“颜颜,不是这样的……”奕槿的神色惶恐而痛苦,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像是迷惘失措的幼童,在浓雾中四处碰撞着找不到路,他双臂死死地抱住头,想要辩解,但声音却渐渐变得低哑而微弱。

  我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显得高远而清澈,消磨尽了任何尘世的感情,“或许,你一直以来爱的并不是我,而是自己心中想象出来的美好幻影。他们说紫嫣的相貌长得像我,也说已故的颖妃性情生得像我,外人大概都这样觉得,颜卿是本尊,紫嫣因相貌而做了我的影子,颖妃因性情而做了我的影子。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是做了你想象中的那个人的影子。”“颜颜!不是这样的,不是……”奕槿如是深受刺激,他想要将我拉近身边,我朝后轻轻一避,躲开了他摸索的手。他刚刚伸手来抓我时,心神受激之下用劲过猛,眼下捉了个空,近日来消瘦不少的身体险些从榻上跌落。他心知我在抵触他碰我,也不再勉强我,顾自嗓音嘶哑着喊道:“什么本尊?什么影子?你就是本尊,其他人统统是影子。我爱的人是你,是你!”我看着他,声音中亦是激起一阵涩然,道:“我并不是本尊,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才是本尊!若你是真的爱我,何来一个貌似至极的慧妃,何来一个神似至极的颖妃,现在又宠信着灵犀和静妃?凝玉的确长得有一分像我,那灵犀的性格与我又有多少相似?你这何尝不是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奕槿此时震愕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我一字一字郑重无比地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吗?我先时问你的问题,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但对你却是至关重要。”我没有说错,这个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奕槿却是至关重要。奕槿加在我身上的爱,究竟是真还是掺有杂质,我丝毫都不在乎,如同拂去衣袖轻邈无力的飞尘,因为这尘世间最纯粹最无邪的完好爱情,我已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了。但对于奕槿,这个答案却牢牢地缠绕了他半生的心魔,若得解,对他是一种解脱;若不解,他后半生依然还是要沉沦在痛苦中,难以自拔。

  “不是!”奕槿骤然高喝一声,痴痴地盯着我的脸道:“颜卿是你,我当年在青阳寺遇到手执凤签的少女也是你,无论我爱的是颜卿,还是那个手执凤签的少女,都是你啊,既然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区别?颜颜你在胡说,我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想象出来的幻影,都是你,都是你……”他脸上扬起狂癫之态,近乎是语无伦次地,眼中霎时流露出来的卑微如同在乞求般,“慧妃,颖妃,灵犀,还有静妃,你要是不喜欢,朕可以让她们统统都出宫……然后宫中就只有我们两人,朕是帝王,而你是朕独一无二的皇后。”我漠然看着他此刻惊惶而错乱的样子,冷然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了,我错了,我当年不该凭着一时的年轻气盛,想要借助你的实力来为颜家翻案。最后我确实做到了让家族洗刷冤屈,但同时,也因此误了自己一生。”“不是,不是,颜颜你一定在骗我。”奕槿的疯狂之意愈盛,一连串地喊道,“你当年怎么可能会不爱我?你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家族而来到我身边?你怎么可能像慧妃那样……”话未完,他就遽然噤声,好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说下去的代价就是要将往日温存而美好的表象亲手撕碎。

  “我和紫嫣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我却是从从容容地将他未尽的话说完,“奕槿,请你再次扪心自问,相识那么多年,你是否真正了解我。也许在你眼中,颜卿永远都应该是那个聪颖灵透的美丽少女,你能容忍她偶尔有一点狡黠的小心思,却容忍不了她有城府和心机。”我将唇角一勾,徐徐地绽开一个无奈而意味深长的笑容,叹道:“你不是觉得紫嫣性情狠绝吗?其实我与她相比又能好到哪里?紫嫣因娉婷之事逼死了薛旻婥,又施以毒计谋算其妹薛旻茉。可是我在北奴时,何尝不是为了失子一事逼死了绮娅王后,后间接害死了她的妹妹芙娜?紫嫣为报家门之仇而杀了薛冕,我何尝不是为了报仇而亲手杀了耶历歌珞?”“什么?你……”奕槿猛地一怔,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话全部冻结在舌尖。

  我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质地轻软的衣袖无声地滑落,露出一截如雪藕般欺霜胜雪的手臂,肌肤莹白如玉,五指纤纤若葱,完美到无一丝的瑕疵,我看着自己的手,语音清冽,“你想不到吧,紫嫣好歹还是借刀杀人,她的手上是没有沾上血腥的。而我却是用这双手斩下了耶历歌珞的头颅。你震惊吗?当亲眼看到我在雪芙殿上接连手刃两名刺客的时候。”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他见到雪芙殿上血溅当场的一幕时,眼中的那种错愕,那种惊骇,那种难以置信。

  “这就是我,真正的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我的目光凝成一线,如一枚尖尖的楔子般径直掷中了他最后的犹豫不决。我默然阖上眼,不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但还是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清脆破碎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绝望,淅淅沥沥地洒落了一地,再也不会完整了。

  奕槿如同被魔咒魇住,他的语调时而高扬时而低沉,尖厉和喑哑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诡异地搅混在一起,面目始终木然,他重复道:“错了?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错了?”忽然间,他倏然从榻上弹起,整个人变得莫名亢奋,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脱一般,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也在这时熠熠生辉起来,带着某种无可救药的痴狂,朝我喊道:“颜颜!颜颜!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理会这些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凤签也罢,善良也罢狠毒也罢,我都会爱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忍不住想笑,奕槿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天真?我们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吗?心已灰,意已冷,你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说着重新来过。

  我神情冷淡,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硬下心肠说道:“不可能了。”当我的手脱离他的手掌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作灰暗,颓败如深秋的太液池凋尽的一拢残荷。

  我静静地等着,过了片刻,他如是恢复到平日的样子,面朝里坐着,留给我一个孤峭消瘦的背影,声音冷漠而空洞地撂下一句话,“你想去看皓儿,就去吧。”我从太极宫中走出,感到心神空空落落,但内心深处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我与奕槿之间长达十余年的情错纠葛,终于能在今日做一个了结。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尽,所有的困惑也都寻找到了残忍的真相。从此之后,我与奕槿之间再无话可说,但是我们的身份依然还是大胤皇朝最尊贵的帝后,若是这样相伴到老,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在得到奕槿的首肯后,我携了少量随从,乘坐凤辇一路出朱雀门到位于帝都城北郊的蓂山行宫。皓儿的病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这着实让我放心许多。更者,还有云嬗易装留在皓儿身边,暗中保护他的周全。

  我见到皓儿时,他正睡着,暗红云纹锦被将他小小的身体裹住,脸上的红热已退了,不过病了好些日子,原本粉嫩柔润的小脸显得有些苍白,平日里还留着婴儿肥的下巴也消瘦得尖尖的,想来病痛折腾着吃了不少苦。

  我看着正兀自熟睡的皓儿,心底柔软若春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额前几缕碎发,他似乎迷糊地感觉到了,绵鼓鼓的小手抓住我的一个手指,嘟着嘴不知在咿唔什么,笨拙地翻了身朝里面睡去了,那情状益发令人觉得可怜可爱。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皓儿床边,任由他牵住手指。静静地想起当年在宁州的光阴,樱若每回生病时,我就是这样守在她身边,樱若高烧不退的时候,还整晚地抱着她在房中踱步,当时的忧急和担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鲜活和温热,樱若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带她应该与亲生的无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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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