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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09章 怅望千秋一洒泪(1)

  曲源城中兵败的当晚,灵犀举箭自戕,其盟友信王亦是毒发身亡。震惊胤朝史册的“宫妃乱”,两名深宫嫔妃之间掀起的一场权力角逐,多少人的性命都陨落在腥风血雨里,终究还是让紫慧夫人做了最后的赢家。

  拥护三殿下继位的一干人等群龙无首,如一盘散沙,不攻而破。眼下胜负已分,自古以来,成者王,败者寇,此时,我和紫嫣以两宫太后的名义向天下昭示上官氏灵犀的种种罪状,包括怂恿帝王沉迷道学,炼制丹药毒害龙体,篡夺皇位,意图不轨等等。其党羽或杀或贬,无一幸免,灵犀一党气数尽矣。现在帝都城中几乎人人心知肚明,由四殿下高舒皓继承皇位已是大势所趋。

  先皇驾崩的消息传出后,各地高族皇亲都陆续赶到帝都。皇宫内外挂满了写有奠字的白灯笼,阖宫缟素,百乐齐哀。大行皇帝的身后诸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新君的登基典礼,安排在大行皇帝的丧仪之后。

  翌日,先皇遗诏正式颁布天下,传皇位于四殿下高舒皓,我是中宫皇后,乃是舒皓的嫡母,顺理成章地晋为昭宸皇太后,而紫嫣乃是舒皓的生母,晋为昭慧皇太后。新君以六岁稚龄君临天下,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在朝廷中确立四位辅政大臣,尽忠新皇,共襄帝业。辅政大臣皆是昔日听命于林氏的旧部,可以这样说,现在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我与紫嫣,两位年轻的太后手里。

  短短半月的时间,从先皇驾崩到新君继位,帝都城中已经历了改朝换代。皇宫中首先传出一道旨意,就是为前朝立定的韶王谋逆之事翻案,以韶王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抚之甚厚。望其于景江止戈,莫犯天阙,前嫌概不追究。

  超度的法事在通明殿中举行,两宫太后亲自率领后宫诸妃哭灵。通明殿中满地跪着僧侣和主持禅师,木鱼阵阵,伴着肃穆低沉的诵经声。紫金香炉烟雾袅袅,缭绕在镶金朱藻的巍峨殿顶,正中供奉着大行皇帝的灵位,整个通明殿中透出宝相庄严。

  我与紫嫣两人因太后之尊,所以能在先皇灵位之前,其余先皇的嫔妃全部跪在通明殿之外,在宫禁内的丧仪自寅时开始,繁文缛节,款项杂多,到了正午都未结束。那些跪在殿外的嫔妃,天蒙蒙亮就起来,在冰天雪地里一连跪上好几个时辰,个个都是苦不堪言,但迫于昭慧太后的威势,任谁也不敢违逆,那些嫔妃就一直这样小心翼翼地跪着。

  僧侣的诵经声继续着,如夏日的蝉音嘤嘤不绝,并未令人觉得心境清明,反而无端地生出厌倦之感。还未结束,紫嫣早已跪得耐不住性子,从蒲团直起身来,正在埋头诵经的僧侣,皆是神色微讶地朝着紫嫣看去,不经意间口中的诵经声就低了下去。

  我在紫嫣身侧,用眼神轻轻示意她,紫嫣却装作浑然未见,她站在那里,通身素衣,因是持节守孝,故脂粉不沾,钗环不施,青丝绾作高髻,髻后仅饰有两道银白丝绦披垂而下,一直落到腰际。尽管妆容如此素简,但她神色间流露而出的桀骜之意未折损一分,眉梢眼角的锋芒愈加让人不能逼视。

  “你们怎么停了?继续诵经,统统不许停。”紫嫣眉峰一挑,扬手指着那群僧侣,宽大如云的衣袖挟着嚯的破空声猛地一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裹藏在里面,“听到没有?继续念经不许停,咱们这位先帝爷可真是盛世明君,你们这些人三生有幸能为先帝做法事,岂有怠慢的道理!”僧侣们听了紫嫣的话,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哪里敢违抗昭慧太后的懿旨,埋首拼命地念经。

  紫嫣今日说话的口气颇冲,无缘无故,每一句话都是夹枪带棒。但此处是通明殿,当着诸位僧侣和主持禅师,外面还有一大帮嫔妃,她这般言辞无忌毕竟不是太好。

  我暗中牵了她的袍角,压低声音劝道:“紫嫣……”紫嫣对于眼前的情形却是毫不在意,她未等我说完,就将我的手一把推开,微微俯下身时,侧脸贴着我的耳畔一擦而过,幽幽说道:“到了这时候,我为何还要再跪他?”“这么多年都忍受过来,难道偏偏忍不了这一时片刻。”我垂下眼睑,“紫嫣,你明白的,不要逞一时意气。”“姐姐言重了,若是我只会逞一时意气,哪能有今日?就算某一日死了,到阎王殿还不知道要告谁的状。”紫嫣轻笑一声,离我退开两步,高髻后系着的两道银白丝绦,有一条轻飘飘地吹到眼前来,她随手将它拨到一边。

  紫嫣说话的语调清亮明晰,唯恐别人听不清楚似的,笑道:“咱们的先帝确实是位好皇帝,难道咱们就不该为先帝歌功颂德吗?”

  我看着紫嫣,她此时的样子像是怨恨,又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她举步直冲到香案前,在那里摆着由象征高贵与圣洁的迦南木所制成的灵位,足有三尺高,其后是镌刻着流云回雪符文的经幢,重重雪幔白绫翻飞不定。

  通明殿中的主持禅师见此不由一愣,依循祖训,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先帝灵位,此乃对先帝的大不敬,即使贵为一朝太后,亦是不可以。禅师正要劝阻,然而,紫嫣却做出了令他更加愕然的举动。

  紫嫣面无表情地抓起紫金香炉中的一把香灰,哗地五指张开,径直朝着迦南木的灵位洒了下去,香灰顿时四散飞扬。

  “啊……”殿中诸人俱是大惊失色,统统忍不住叫出声来。禅师虽是经历世事的老人,但看到眼前这惊世骇俗的一幕,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骇得怔住在原地。

  这是自大胤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太后居然朝着先帝的灵位肆无忌惮地洒香灰,此逆天之举,乃是不忠!不敬!不节!不义!

  但紫嫣神色狂傲,她肆意大笑着,一点都不在乎他人震惊惶恐的目光。她似乎犹嫌不足,再抓了一把香灰朝灵位撒去。

  她一边尽情地撒香灰,一边口中还吟唱着:“酒泛恩波,香凝瑞彩,笙歌鼎沸华堂。簪缨济济,拜手祝君王。好是重华盛世,康衢里、争颂陶唐。古今少,圣明相继,交劝万年觞……”我听出那是一首赞颂帝王贤德的歌词,曾经在雪芙殿的中秋宫宴上,司乐坊的歌女就演唱过此曲。当时在雪芙殿中,阖宫共沐盛世荣光,缓歌慢舞翩跹盈动,钧天之乐近乎要风靡了一池的雪色芙蓉。此曲是宫廷乐师为取悦奕槿而作,但今日,从紫嫣的口中唱出,竟是说不出的鄙夷和嘲讽。

  通明殿的主持禅师,眼睁睁地看着紫嫣行如此荒诞之举,急得面孔泛赤,但是张嘴就磕巴,一句话结结巴巴地怎么都说不下来,“昭慧太后您……您……您……”“老东西。”紫嫣根本不理会禅师,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她将头一偏,薄削如刃的眼锋横扫向那群诵经的僧侣,盛气凌人地斥责道:“怎么停下诵经了,本宫说过不许停!你们一个个难道都没听到?”说罢,紫嫣举起手,将一把香灰朝着僧侣兜头兜脑地扔了下去,四散的轻尘呛人口鼻,涕泗横流。左右有不少僧侣都忙不迭举手擦眼,披着华贵的蹙金袈裟的僧人,一时间狼狈异常。原本庄严肃穆的法事,被紫嫣搅得一团糟糕,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闹剧,若是传出去,定是滑天下之大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紫嫣冷冷地看着,神色一肃,厉声喝道:“谁敢擦!谁敢擦先帝灵前的香灰!本宫叫你们沐浴先皇浩大的恩典,拒而不受就是藐视先帝威仪!”那些安享富贵已久的僧侣,毕生都未见过这种场面,昭慧太后摆明了是在无理取闹,但他们一见到紫嫣动了真怒,俱是吓得胆战心惊,面色灰败如焦土,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任由香灰劈头盖面地撒下来,也不敢再去擦了。

  紫嫣看着以匍匐的姿态,臣服在她脚下的人,她好像感觉到了满足,忽地又笑了出来,笑容娇妩绝艳。她一边四处撒播着皇恩,一边接着下半阕歌词唱道:“盛世升平,穷天极地,万民俱沐恩光。锦绣成行,更宫花齐戴。愿捧蟠桃为贺,对瑶宴、一曲山香。尧天近,葵倾心切,相约共梯航。”我始终冷眼旁观,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先的位置上,紫嫣发疯似的乱撒香灰也好,僧侣们的惊慌失措也好,我静静地安然处在其中,仿佛身边发生的事情与我毫无关系。

  主持禅师在宫里德高望重,曾得到三代帝王的礼遇,何曾受到过今日这样的轻视和冷落。他满脸忧急地看着昭慧太后的恣意之举,将目光投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身上,他言辞激切,气得声音都发抖起来,说道:“昭宸太后,您看这……您劝劝昭慧太后吧,不能再这样了……昭慧太后如此胡闹,岂不是存心在触先帝的霉头,存心要让先帝的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我眼神清浅地看了禅师一眼,如是在顾自思忖着什么,未给他任何回答。

  眼看着紫嫣闹得越来越厉害,我终于站起来,疾步走到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了下来。我点尘不惊的面容,仿佛过滤掉了所有的情绪,语意淡淡如无味,仅仅对她说了三个字:“你够了。”紫嫣眼角掠过一线清冽如剑的锋芒,她直视我淡薄的眸子,似笑非笑,口气含着一丝嘲讽道:“莫非姐姐看不下去了?莫非姐姐觉得于心不忍?”我看着紫嫣,眼前的这个人,她是我的妹妹,但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压制我,她明明知道有些事我是极力回避,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掀我的旧伤疤,来让我难堪,在她面前要我难堪。

  “没有这个莫非。”我勾动唇角,漠漠一笑,将握在她腕上的手收了回来。

  紫嫣当着我的面将手指一根根收紧,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她眸光骤然发狠,双手抓起那只紫金香炉,狠狠地朝着香案砸去,砰砰的破碎声传来,迦南木的灵位摔在地上,案上的贡品亦是被砸得七零八落。

  从清晨开始就跪在通明殿外的嫔妃,撑到现在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她们大概都听到通明殿中传来的异常响动了,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惊疑不已。但看到昭慧太后寒着一张脸从殿中走出,又吓得战战兢兢地,强打起精神继续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唯恐一个不慎,就触怒了这位手段狠绝利落的年轻太后。

  我心知紫嫣性格中颇有些阴戾乖僻,但她行事一向冷静缜密,何至于像今日这般不理智。我见到她出殿,匆忙追了上去,拽住她的衣袖,声色诚恳地道:“紫嫣,你最好还是收敛一点吧。现在的局势并未完全稳定下来,还不到让你任意耍脾气的时候。”紫嫣闻言横了我一眼,口气疏远地说道:“我需不需要收敛,轮不到姐姐来管;现在的局势如何,也轮不到姐姐来指点我。”她说罢就甩开我的手,继续朝前走去。而我留在原地,无奈浅笑,一声叹息轻得如柔软蝶翅上滴落的露珠。

  紫嫣径直走到跪了好几个时辰的嫔妃面前,她在那里站定,意态倨傲地俯视着她们。她的眼神敏捷如豹,透出一丝戏谑的意味,就像是猎手看到了所属意的猎物,但猎手并不急于杀死已掌控在手里的猎物,而是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

  嫔妃们在地上跪了大半天,早已冻得脸庞雪白,嘴唇乌紫,现在又被紫嫣这般犀利的目光一盯,神色愈加惊恐,颗颗冷汗都要沁出额头。紫嫣微微欠身,看着一个一个瑟缩着跪在她脚下的人,她慵懒地启唇道:“你们都是先帝的妃子,一定都很忠于先帝吧?”四下寂静,无人应声,也无人敢应声。“先帝龙驭宾天了。”紫嫣淡垂羽睫,依然还是用慵懒的语调说道:“你们既然生前深受皇恩,为什么不去殉葬呢?”这句看似说得柔柔绵绵,却蕴藏着凛冽的杀机。那些后妃的面色登时变得煞白,她们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位女子,她浑身缟素,却仍旧散发着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气势。她们以卑微低贱的姿势跪在她脚下也好,她们以谄媚阿谀的态度去讨好她也好,昭慧太后仅仅是谈笑风生的一句话,就把握着她们的生死荣辱。

  “太后饶贱妾一条性命。”有些胆小的忍不住哭了出来,呜呜咽咽地乞求着。毕竟人还是怕死,当第一个人出声后,接二连三地有人苦苦乞求。“太后饶命。”“太后,贱妾不想殉葬。”“贱妾愿用余生服侍太后。”“太后您高抬贵手。”紫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始终维持着仿佛万般不在意的冷漠,佯作惊奇道:“你们不是一直口口声声地说,对先帝有多么多么忠心,现在让你们去追随先帝,为什么就都不愿意了?”她说着,漫意地抬手指着其中的一名女子,笑道:“你不是说要用余生服侍哀家吗?这份心意真难得,但哀家身边自有服侍的人,倒是先帝孤零零地一人去了,身边最缺的就是个知心体贴的人,你既然有这份心,倒不如去服侍先帝,岂不是更好?”紫嫣漫不经心地说着,底下跪着的那帮嫔妃,却是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女子们柔弱的娇躯颤抖着匍匐在雪地上,身上的素衣像是覆在地上一大片晦暗的雪花。

  紫嫣幽微地叹了口气,说道:“哀家并非要将你们逼上死路,你们以前为了名分而费尽心机,争来夺去,从黑发斗到白头都没有结果。但哀家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只要能为先帝殉葬,哀家就立刻追封她为太妃,给她上尊号,而且还会厚待她的族人,赐她满门的荣耀。”此言一出,诸位嫔妃愈加惊愕不已。

  紫嫣挑唇一笑,十分满意她的话所造成的效果,她似乎是早有准备,轻轻击了两下掌后,就有侍女用红漆木盘端着华丽贵重的衣冠上来,看样子应是宫中贵淑德贤四妃的礼服鸾冠,镶金缕银,嵌珠佩宝,极尽奢华之能事,侍女一共四人,依次排开站在紫嫣的身后。

  “为什么都不说话了?难道哀家的赏赐还不够丰厚吗?”紫嫣的目光缓缓地从四妃的礼服鸾冠上掠过,眼角的锋芒暂时收敛,她娓娓道来,“谁第一个为先帝殉葬,哀家就追封她为贵太妃,第二个哀家追封她为淑太妃,第三个德太妃,第四个贤太妃……”在皇宫中,除却皇后和皇贵妃,就要数贵淑德贤四妃的地位最尊贵,奕槿的后宫中未封过四妃,但这份显赫与荣誉,对宫中的女子而言无疑是无法抵挡的诱惑,但这是追封,而不是册封,获得这份显赫与荣誉,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很多人最终还是缄默了。

  “要知道你们在宫中争得头破血流,甚至赔上性命,都不见得能爬到四妃的位置,现在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你们为什么不要呢?”紫嫣淡蹙眉心,她柔魅的声音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蛊惑,“哀家的耐心是有限的,你们要是错过了今日,以后就都不会再有机会了。”雪后初霁的冬日,疏散的远云倚着一带高耸的宫墙,阳光很淡,也没有热度,仿佛只足够照亮周围的一圈天空。在一派静谧冷清之下,却是暗藏着任谁也不敢直视的肃杀。

  这时,一只白皙细瘦的手臂,怯生生地在人群中举了起来,轻如蚊蚋地道:“臣妾愿意。”

  “真是有勇气。”紫嫣似是赞许地笑道,侧首示意身后的一名侍女将贵太妃的衣冠拿给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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