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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10章 怅望千秋一洒泪(2)

  我看那个出声的女子面相陌生,容色平平不怎么起眼。我的身边有极会察言观色的侍女,即刻附在我耳边答道:“回太后的话,那位主子是宫里的更衣,娘娘当中最末等的位阶,难怪太后您未看见过。”紧接着,周围有窃窃的议论声响起,“她倒是难得,竟然不怕死。先帝爷根本不宠她,说不定连正眼都未看过她呢,何必巴巴地为先帝爷殉葬?”“谁说不怕死,你瞧她手脚都抖得不成样子了,嘴上说愿意,心里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呢!”“你没听见昭慧太后刚刚说了什么吗?只要殉葬就能追封四妃,那位更衣主子也不是真心要陪着先帝一起去,不过就是冲着追封罢了。死她一个人,不仅自己能当上贵太妃,身后家族也是满门荣耀。”“说得对,她要从更衣的位置爬到贵妃,用上几辈子的时间都不够呢,现在能一步登天,有这样的好事为啥不紧紧抓住?虽说死了,但她这辈子也值了。”我微阖双眸,这一刻的心境无悲无喜,却无端地感到凄凉与怅然,紫嫣她究竟在做什么?历代宫中册封四妃向来谨慎,但是紫嫣却将其当成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什,可以任意赏赐。而且说到殉葬,历代来有妃子自愿为帝王殉葬,也有被迫殉葬。但旷古至今,从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情况,谁能殉葬,谁就能追封四妃。这简直就像是一场买卖,紫嫣是高高在上的卖主,而那些匍匐在她脚下的人,能选择用自己的命来买太妃之位。

  这样闹剧般的一幕,纵观历史,或许也就只有今日一次。

  有了第一个人做榜样,紧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她们在宫中地位低微,就算活在人世也是当一个未亡人,人生已没有什么盼头,只能守着清苦孤寂的日子一直到老,倒不如索性豁出性命,为自己赢得一点儿身后的荣誉,也为自己的家族带来庇荫。

  何其可怜,也何其可悲。

  我上前走了一步,与紫嫣并肩而立。我深敛口气,将话清晰地送入每一人的耳中,面色端然地说道:“哀家口谕,尔等四人即日起,分别册封为贵淑德贤四太妃。你们听清楚,哀家说的是册封,不是追封。”眼前的情势陡然扭转,接过四妃衣冠的四人面面相觑,神色又惊又喜,简直难以置信。但看到我神色认真,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我磕头谢恩。紫嫣冷哼一声,“姐姐,你做什么?”“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又在做什么?”我回首看她,通身的气势与她分毫不让,“这里是皇宫大内,你这般恣意妄行,就算你不怕给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名声,也要为皓儿考虑。”“是吗?”紫嫣眸底透出寒意,不冷不热地道,“那么说来,还要多谢姐姐为我着想了。”“先是在通明殿里砸了灵堂,后来又在这里逼人殉葬!”我不想跟紫嫣起冲突,到现在还是极力忍耐着她,于是放缓声息道:“紫嫣,你要闹也应该闹够了。”紫嫣的面色如覆冷霜,说道:“姐姐就这样改了我先前说过的话,岂不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就在我与紫嫣尚在争执之时,一个细弱而轻颤的声音响起,“仔细想想,昭慧太后从慧妃做到紫慧夫人,再到太后之尊,应该说所受先帝的恩典最多。现在昭慧太后要我等殉葬,那么您自己?”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时还是破不成句,像是用尽了身体里全部的勇气。众人嗖嗖地倒抽一口冷气,竟然有人胆敢在这时候,挑衅昭慧太后的威仪!当场的所有目光在一瞬间,统统凝聚在一名体貌孤瘦的女子身上,她三十余岁的年纪,在后宫佳丽中并非姿容动人的女子,眉目依稀留着往日清秀的轮廓。当我看清楚她的面容时,心底升起小小的愕然,我认得她,她就是皇长子的生母良妃,江青衿。紫嫣细长的眉倏然一挑,无声无息地笑了出来,四周的人皆是看得心神悚然,紫嫣越是不发怒,越是和颜悦色,在他们眼中才是最深不可测,最令人恐惧。

  良妃扶着身后的柱子,仿佛只有这样拼命地抓紧一样能依靠的事物,才能让她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脸色干枯灰暗,如同一朵榨干了水分与色泽的花朵,在紫嫣两道威势赫赫的眼光逼迫之下,愈加透出一股子不堪一击的颓败。

  然而,她的身体像是有着一脉纤若游丝的力量,让她在独自面对人人望而生畏的昭慧太后时,能够维持着自身不被紫嫣强大的气势所压倒。

  “那你说哀家应该怎么做,良妃娘娘?皓儿年仅六岁,身边到底少不了亲娘扶掖襄助。”紫嫣若无其事地笑着,仿佛仅是跟老友在闲闲地扯着家常,前一刻她还是谈笑风生,后一刻却是怫然作怒,掷地有声地逼问道:“难道你觉得哀家也应该殉葬,令新皇无母,令国无太后?江青衿你好大的胆子!你莫要倚仗着是皇长子的生母,就以为哀家不能动你!”

  紫嫣声色俱厉,旁侧之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昭慧太后的盛怒波及自己。

  江青衿一张脸惨白如斯,凹陷的眼睛黯淡如死鱼,削瘦的身躯眼看着随时就要倒下去,她的双唇剧烈地哆嗦着,咬紧牙关说道:“臣妾不才,但偶尔也看过几本史书,里面说过有辽国的述律皇后断腕随葬……”在场之人统统一片哗然,我当下亦是一惊,良妃口中的述律皇后名为月理朵,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后,据史书记载,辽太祖过世后,述律平以皇后身份称制,女人掌控政权,自然会引起诸多非议。当时就有兆思温等元勋重臣不服管制,为了巩固权力,述律皇后以亲近臣子应追随侍奉太祖为由,命令那些反对她的人为太祖殉葬。几位权臣岂能束手待毙,兆思温就反驳她:“亲近之人莫过于太后,太后为何不以身殉?”述律皇后流传于世就是她的狠,她当机立断,用金刀砍下自己的右手,放在太祖棺内,说道:“儿女幼小不可离母,暂不能相从于地下,以手代之。”兆思温等权臣看得心神大骇,逼不得已,只得全部为太祖殉葬。

  我想江青衿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史实,其实胤朝现在的情势与辽国有些相似,都是先帝驾崩,留下尚年幼的皇子。我再细细思索着一番,不禁暗叹江青衿的勇气和机智。如果紫嫣非要逼着这些无辜之人殉葬,那么她纵然有幼子要照拂,也要效法述律皇后砍断自己的一只手臂,才能服众。如果紫嫣不肯伤残躯体,那么她就必须放过后宫的妃嫔,不得再以死相逼。

  江青衿虽然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但是仅凭着这一句话,却足以克制住气焰不可一世的昭慧太后。

  “哈哈……”紫嫣闻言拍了两下掌,她笑了出来,笑意肆意张扬,如同尖锐的锥子重重地打在耳膜上,“好一个平日里胆小怕事的良妃,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哀家原来还以为良妃娘娘是懦弱,没想到竟是大智若愚,居然也有这样牙口伶俐的时候!”江青衿脸色僵硬如石,所有的情绪,包括胆怯,畏惧,苦涩,释然,全部冻结在一起,难以分辨。

  紫嫣冷笑不止,厉声道:“良妃,哀家再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你不要倚仗着是皇长子生母,就以为哀家不能动你!”紫嫣刻意在“皇长子”三个字上加重了口气,每个人都听得心胆凛冽,像是有一口寒气从脑门烈烈地灌进去,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紫嫣发出的最后警告,若是良妃还要这样不识抬举,不仅是她要死,还有她亲生的皇长子也要受到牵累。

  江青衿身体内最后残余的力气榨干殆尽,她扶着柱子的手臂一抖,整个人踉跄着跌倒下去。

  今日在场的嫔妃,没有一人敢去拂紫嫣的逆鳞,放眼看去也只有她一人敢。我心知她必是触怒了紫嫣,以紫嫣的性格,她是不会轻易放过冒犯她的人,何况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是让步,还何来的威仪,日后她还凭什么震慑六宫,降伏天下。

  我目光淡淡,看着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的女子,我与江青衿并不算熟识,只是早年有过一些来往。但是看着她现在的样子,不由心生怜悯,算了吧,算了吧,都是可怜的人,她曾是奕槿东宫中的姬妾,后来在宫中十数年,她安安分分,不争也不抢,因诞育皇长子而居妃位,但奕槿对其的恩宠可谓极其淡薄。

  但不知道今日,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能对抗紫嫣的赫赫威势。是因为紫嫣肆意侮辱先帝,毁坏先帝灵堂,还是紫嫣妄自践踏后宫,滥封太妃之位?

  “大局为重。”我默默地叹了口气,暗中死死地掐着紫嫣的手臂,极其郑重地说道:“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她毕竟都是皇长子的母亲,你这样逼死了她,到底是不太好的。”各地皇亲权贵为先帝丧仪陆续赶到帝都城。大体上来说,高舒皓登基为帝之事已成定局,但是由于新君过于年幼,正所谓“主少国疑”,故权贵朝臣有不少对此持有疑虑。先帝共有四子,皇长子高舒皠十三岁,高舒皤与高舒皓都是六岁,而幼子高舒皦年仅三岁。先帝因身受丹毒而离世,生前未确定东宫人选。照理来说,由一名接近成年的皇子继承帝位,最为合适,但是高舒皠单单有一个皇长子的身份,毕竟非是嫡子,况且背后没有势力支撑。而高舒皓所具备的最大优势,就是其母林紫嫣凭借手中的兵权,以及多年筹谋在皇宫朝廷布下的人脉与暗线,使胤朝的权力枢纽——帝都城全部纳入掌控之中。

  关于轩彰先帝的猝然崩逝,皇宫对外界给出的解释是,灵犀夫人觊觎皇位,暗中勾结信王毒死先帝,逼宫夺位,但终因多行不义而被剿灭,证据确凿。尽管如此,这些毫无纰漏的说辞并不能完全服众,灵犀夫人生前的确集结兵力,并与昭慧太后一党有过激烈交锋。但是灵犀夫人是否真的联手信王弑杀先帝?是否真的有过逼宫夺位之举?灵犀夫人是罪魁祸首?还是替罪羔羊?眼下灵犀与信王,及一干知晓内幕之人都已身死,这些疑团统统不得而知。

  高氏皇亲与部分大臣,对于幼帝继位和两宫太后的垂帘听政,一直颇有微词。但是迫于把持重权的林家及昭慧太后的铁腕镇压,俱是敢怒而不敢言,其怨怼不满之情可想而知,在看似平静无澜的帝都城,来自各方的盘根错节的势力,汇聚成暗流涌动。

  面对眼皮子底下蠢蠢欲动的人,紫嫣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轻蔑道:“那些人虽是天潢贵胄,但手无实权。只会混成一群虚壮声威,但中间没一个能真正有决断有能力的人,一点都不足为惧。要说值得担虑的,一来是端仪,灵犀惨败如斯,端仪这位昔日盟友却一直袖手旁观,到如今亦是按兵不动,二来就是……”紫嫣未将后面的话说完,但我已经猜到了,她想说的是韶王。紫嫣先时就以新君的名义向韶王送出诏书,表明新朝甫立,百废待兴,愿与韶王勾销往日所有恩怨,他是新君的皇叔,依旧是胤朝最尊贵荣宠的亲王。韶王表面是接受了,但回应朝廷的态度暧昧不明,大批军队留驻景江,韶王未撤退,与其对峙的林桁止手下大军,也不敢轻易撤回帝都,还是处于僵持不下的局面。

  这些日子来,紫嫣与我若即若离。她虽未挑明,但我早知她定已因韶王之事,与我心生离隙。而且,紫嫣的心思我也是越来越猜不到了。在他人眼中,我和紫嫣两人如今命途相连,但我们自己心里却是最清楚不过,我们彼此防范,彼此疑虑,横亘在我们当中那道隐蔽的裂痕,正不可抵挡地朝着四周蔓延开无数细密的缝隙。

  眼下各方势力形成一种微妙制衡,恐中途生变,先皇出殡,新帝登基之事,皆是宜早不宜迟。为此我与紫嫣谋虑多时,最后决定破祖宗先例,将大行皇帝的梓宫提前移入皇陵,服丧结束,即刻着手扶持高舒皓登位,只有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才能算是稳定了局面。出殡日期的提早,定会引起八方四面的非议,一石激起千层浪,但到时用雷霆手段加以施压弹制,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偏颇。

  大行皇帝梓宫移入皇陵的那日,上至新君太后,下至皇亲群臣,都要为先皇的出殡扶柩送灵。皇陵远在城外东郊,相距十余里。送灵的一行人,前后浩浩荡荡地铺开威严肃穆的仪仗,我与紫嫣乘坐白凤轿辇在最前面,队伍一直平稳前行。

  我侧首看紫嫣,一身重孝缟素下,衬得她的面容如远山含黛般的冲淡沉静。不禁暗中唏嘘,谁又想得到此刻端庄宁雅的昭慧太后,前几日还在通明殿中情态癫狂用香灰凌辱高僧,砸毁了先帝的灵堂,事后又逼着一干后宫的嫔妃去殉葬?

  忽然,听得旷静的平野上传来嘈杂之声,正在缓行的轿子,前行轨迹亦是一滞。我眼中透出微疑,就有侍卫在轿辇外禀报,卑恭地道:“回二位太后,是陈公大人前来吊唁先帝。”我抬首时,与紫嫣的目光倏然撞在一起,“陈公?来人可是沧南陈公?”侍卫低低地道了声是。

  我心底微地一沉,陈公是历经承运、丰熙、轩彰三朝的元老,当今士林硕果仅存的先辈,在天下读书人中雅望甚高。他自致仕后,不问朝政已久。现在为先帝死讯,不辞千里从沧南赶来帝都,只怕会因此生出什么变数。

  然而,紫嫣的神色却是漫不经心,纤指弹一弹素衣袖口,颇有三分蔑然地说道:“他不是早在轩彰五年的时候就致仕返乡了吗?一把花白胡子的年纪了,老远地跑来凑什么趣。”我在一旁淡声道:“此人身历三朝,素有威望,你莫要无故小看了他。”紫嫣漠然一笑,“他要吊唁就去吊唁,咱们继续起程。”“回禀两位太后,眼前这情况,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侍卫面露为难之色,“陈公……他……现在挡住了灵车,坚决不同意继续进发。”“什么!”紫嫣闻言拂袖而起,一时惊怒。正在说话间,又一个传报的侍卫赶来,兴许跑得有些匆忙,回话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声音中夹着一丝恐慌,说道:“陈公大人反对将先帝梓宫提前入葬皇陵……还说立新帝一事过于仓促,需要从长计议……”说到后面,侍卫的声音就颤巍巍地小了下去,唯恐言辞不顺触怒了主子。紫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玉容蒙上一层薄怒,声势犹厉地质问道:“陈公他反了不成!哀家原敬他是士林耆老,况远道而来是客。他隐没羑里,久不闻朝政,此刻要为先帝哭灵也就罢了,但皇位继承的事还轮不到他来插手!”侍卫见紫嫣动怒,皆是吓得战战兢兢。我极目远眺天陲流云翻滚,浅浅叹息,说道:“紫嫣,你先冷静一点……”“甭管他,咱们接着去皇陵。”紫嫣的面容隐隐覆霜,她未理会我,而是干脆利落地下令道。侍卫将头低垂到胸前,小声嗫嚅道:“可是……陈公大人用身体挡在灵车前面……灵车根本就动不了啊……”紫嫣的秀眉不经意地一拧,疾步走出凤辇,果然原本整齐的仪仗,前面黑压压地围起一堆人,看不清具体面目,但模糊地瞧见灵车的前面站着一名腰杆笔直的人,大义凛然地迎着旷野上的寒风,这样一闹,整个队列都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

  “太后娘娘您看这……”旁侧的侍卫小心翼翼地看着紫嫣的脸色。紫嫣冷哼一声,字字铿锵地道:“哀家说了,咱们接着去皇陵,谁误了入陵的时辰,哀家就要治谁的罪!”那侍卫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可是陈公大人他……”“不识相的老东西。”紫嫣暗自咬牙切切地咒骂道,阴恻恻地抛下一句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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