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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卿颜》 作者:凌千曳

第119章 拱手河山讨你欢(1)

  我连夜出帝都,赶往景江。此时此刻,再神骏千里的马也承载不了我焦急欲燃的心情,简直恨不得能插上一双翅膀飞到他的身边。自宁州匆匆分别后,我与奕析已有数月未见,这段日子来经历了太多的事,人世间跌宕沉浮,累累诸事重压在心头,原先就孱弱的身躯愈加不堪重负,唯有在思念他时,能从压抑中感到一丝轻松与些许快乐。

  一别数月,不知他现在怎样,我当初擅作主张,离开宁州,他是否会生气,数月来音讯鲜通,他是否忧心过我的处境。他气也好,忧也好,都抵不过如今相见时的欣喜。

  迈入大帐的一刹那,我几乎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心跳,而正伏案疾书的他抬首,眸色清浅宁和地看着我,他与往日没什么变化,五官挺秀,面容清俊如斯,只是多日的行军奔波,令他此时看上去黑了些,也瘦了些,但精神极好,饱满若皓月般熠熠生辉。

  奕析浅笑着,朝我展开双臂,长久累积下来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就能了解彼此,我钻进他的怀中,感觉他衣襟间尽是熟悉而冲淡的气息,有着说不出的安心。

  奕析将我的一缕发丝温柔地拂到耳后,语意漫然,“颜颜,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安分分地留在宁州。”我在他身边,素日来紧绷的心弦也松弛下来,笑容看似随意,却是透着三分酸道:“若不是庞王妃愿意假道壅州,我怎么能这般顺利地抵达帝都。幸好端仪公主顾着姑嫂之情,未对王妃如何,否则我岂不是又要背上一份歉疚?”奕析见我提起庞徵云,神情如常,对待我话中揶揄亦仅仅是无奈一笑。但听到端仪公主四个字时,不经意地面色微微一变。

  我现在没有兴致去追究他神情间的细微之处,心知眼下这样的局势,不允许让我们有宽裕的时间来叙旧。我想起今日赶来的重任,索性就开门见山地道:“奕析,你退兵吧。”我徐徐道来,“现今帝都易主,由四皇子高舒皓继位,改元襄和,君临天下,木已成舟,是无可更替的事实。作为亲王,你就应即刻入朝觐见,然后率兵返回封地。”“继位?”奕析只是安静地听着,然而,冒出的两个字有些没头没尾,还含着一点深藏的意味。

  我知是瞒不过他,于是道:“当日登基大典之上,登上御龙台,接受万民朝贺的人,并非皓儿,而是我事先就准备好的一个替身。”奕析对于我的坦白,并不觉得十分意外,说道:“你拿鱼目换了珍珠,那么真正的小皇帝莫非在你的手中?”我张口欲言,他却将一指压在我的唇上,止住我下面要说的话。他愈加紧地揽住我,微凉的鼻尖抵住我的额角,目色款款,轻喃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略略侧过身正视他,一双眸子黑亮而温润,星芒般执着而闪耀的希冀,我无比郑重地看着他,我敢说,这一生,或许就这一次是最郑重其事,终于深吸口气,问道:“既然你都明白,那么……那么我要你退兵,你可答应?”在来的路上,这句话在我心中已经流转过千遍万遍,如同一匹绸绢般抚得平顺到极限,但在问出口的一刹那,不知为何,语音还是小小地停顿了。对于这句话,我也预想了他有可能的数种回答,我这般地信任他,所以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热切地希望,像一团在心底燃烧般的希望,他能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们彼此心有灵犀,他一口就说出我期待着的那个答案。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偌大的帐内,悄然无声。

  “退兵很难吗?”见他还是未有主动开口的意思,我勾起的唇角,极力维持着先时的笑意,眉宇间满满漾着的热忱却是遮掩不住地,一点一滴地冷了下去。

  奕析觉察出我的异样,他俯身轻点我的前额,一任脉脉地道:“颜颜,你是我此生的至爱,无论如何……”他怀中的温存依然令人留恋,我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墨色湛湛地沉淀在眸心,缓缓地说道:“我能等,但是有些话,你要想好了再告诉我。不曾说出口的话,我会一直当作不知道;但若是一旦说出口了,想要再退回去就难了。”我说得极慢,而且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尽管言辞隐约,但是奕析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当日在御苑的梅林中,虽然表面上,我始终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紫嫣那些咄咄逼人的话,扪心自问,难道我听后没有丝毫的动容?

  紫嫣她太了解我了,她洞察世情素来犀利,不留余地,她能看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我的。她知道我怕什么,她知道我担忧什么。那日,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锥子般刺在我深藏在心底的忧虑和不肯轻易示人的软弱上。是的,十六岁那年的背弃,是我一生最碰不得的伤疤,我情愿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同时,我格外地害怕再一次背弃。

  我觉得自己在此刻变得敏感异常,甚至维持不了往日的冷静,什么深思熟虑,什么家国大事统统抛到脑后,我现在要任性一回,说是女子的天性褊狭也好,说是不识大体也好,我现在就想问他,唾手可得的江山,还有我,他会选择哪个?

  “颜颜,”奕析眼神深沉地看我,“你知道的,昭慧性情冷硬,一贯是铁腕御下,自她夺得权柄以来,屠戮之事不断,帝都城中人人自危。那些受诛之人不知是真有其罪,还是无辜,但是昭慧借此打击政敌,挟报私仇。别的不说,御龙台那次,她不仅处置了几位领头的人,就连府上的妇孺老人也是一概不留,按照律例这些人尚且能有一条生路,历朝律典昭彰,怎能容得她这般肆意行刑?而且,昭慧热衷权势,刚愎自用,如今更是能借皇帝年幼之由,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日后是否能归皇权于正统,尚还不一定。但是如此一来,她一人独断朝纲,不是我杞人忧天,难保于胤朝又是一场女主之祸。”“我不想听这些,紫嫣的手段的确过于强硬,但是我保证,她不是一味嗜杀之人。”我兀地打断了奕析的话,我承认,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这段日子来,紫嫣的暴虐寡仁我亦是亲眼目睹,为此我还曾数次与她起冲突,但是,我不想在这方面深谈。我柔柔地握住他的手,诚挚地恳求道:“算我求你,让了吧。”奕析道:“就算我能退让,但是她也定然容不得我安然无恙地离开帝都。你现在是兵行险着,控制住她的儿子,令她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你还能挟制着舒皓一辈子?一旦她没了忌惮,你认为她还会放过我吗?”我说道:“我是说过,等到朝觐结束,你我安然退出帝都,就将皓儿毫发无损地还给她。紫嫣会不会日后反悔,我不知道,也没有把握,就算是我想赌上一赌。况且,我们走了之后,山长水远,天地高阔,只要与她所行之道再无牵扰,又何必忧虑?我只问你,你现在到底是选择我,还是选择进军帝都,与她一争天下?”

  奕析的手箍住我两侧的肩膀,他的目光闪烁一下,声音却是沉稳入耳,“颜颜,这两者之间并不对立……”“高奕析!”我猛然挣脱了他,呼吸略略急促,高声道:“但是只要你选择后者,也就意味着要跟她刀剑相见,你们势不两立,我夹在中间,到时候你又让我如何自处?”他远山般清朗的眉蹙起,蕴着些许沉痛,他一向以云淡风轻的意态示人,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颜颜,回想这十余年来,我们明明相爱,却是一直聚少离多。记得当年你被迫远嫁北奴,我明明知道你此去一路凶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送入虎狼之地。再后来,你重伤失忆,被皇兄册立为妃,我明明知道宸妃就是你,但是相见之时,心里再煎熬再痛苦也是什么话都不能说。你知道每当这时我有多痛恨自己吗?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将你留在身边,让我失去你一次,又一次。我现在不想这样了,我希望我有能力保护你,留住你,这世间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将我们再分开,颜颜你懂吗?”“那你想怎么做?”我心里乱成一团,有些急躁地反问道,“无论世间什么力量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所以你要皇位,要皇权,要九五之尊的无上权力,那么我呢?你是否会要我做你的皇后?呵呵……”我无奈地笑出声,整个人有些失控般,撕心扯肺地大喊起来:“颜卿从皇妃,做到皇后,再成太后,你觉得我还会稀罕那个凤座吗?那个藏满不堪记忆的皇宫,我还会愿意再回去吗?”看到他愣住,我心绪亦是慢慢平复下来,觉得刚刚说话太急太快,口气和措辞都有点过分,叹了口气,将头抵着他的肩胛,声息缓缓地道:“奕析,你退一步,将天下让给她;而我们从此远离红尘,归隐林泉,这是我如今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你是我至爱的人,我不忍心让你遇到半点危险。紫嫣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当年我的母亲过世前,反复叮咛我要照顾她,迁就她,我对她始终狠不下心,而且我也不能违背母亲的临终遗命。”见他沉默,我心间有些发凉,如碧叶上泠泠滚过无数沁冷的露珠。

  我僵直着脊梁站起身,艰涩说道:“从这里离帐门大约有十步,十步之内你唤我都来得及。”一步。

  紫嫣的话在耳边回响,清晰无比地,还有她鼻翼间发出的冷冽笑声,“姐姐怎么就能这样确定,韶王一点都没有争雄天下的野心?”两步。紫嫣尖刻地说道:“信任?有多信?能信到盲目盲从吗?等到整个天下都被他掌控时,姐姐自然会重新回到他身边,而且对他一丁点的疑心都不会有。”三步,四步,五步。紫嫣笑得愈加不屑,姣好的面目若覆寒霜,她倨傲地看着我,“同样是背弃,想当年高奕槿送你远嫁北奴,而韶王送你回帝都。对于高奕槿,你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谅了,而对韶王,你到现在还是这般地维护他,固执地相信他。同样是背弃啊,却是迥然不同的结果,不知是他太聪明,还是你偏偏在这回犯了傻。”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有挽留。我勉强自己不回头,一口气跑完接下来的路,硬生生地挺住最后的一分骄傲,冲出帐去。

  长夜寂然,残星寥落。暗幕低敛之下,景江水声滔滔。隔江朝北看去,重重落落的千帐万帐,灯火明灭。朝南望去,亦是如此光景,在迷蒙夜雾中抽离得有些不清晰。

  我策马缓行,一路愔愔无言。裘毛斗篷下露出小半边脸,风拂过鬓角的发丝,如一把细细密密的篦子清亮地梳过去,一下比一下用力,仿佛这风也通灵,要将我纷乱的心绪也抚顺了。

  世间之事,人生茫茫叹尘劫,浮华若梦拟寒开。

  随行的数十名侍从,都懂得察言观色,见此皆是一言不发,埋头顾着赶路。我握着缰绳,遥望逼仄成湛蓝一线的天际。云嬗亦在随行之列,她因长期受药力侵蚀而消褪的容颜,此刻看来更如枯槁一般,肌理黯然,了无生机。

  “颜卿。”一个声音打破了维持已久的静默,云嬗唤了我一声,冲上来抓住我的马辔头,我被她冷不丁的举动略地一惊。只见她看着我,眼神满满是自责,喉咙干涩地滚动几下,道:“是我对不住你,你跟韶王弄成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我的错……”我正是心思烦乱的时候,语意疏淡地打断她道:“不要再说了……”但心想云嬗此时已是不好受,我清冷的态度,难免令她更加愧疚,于是随即温声道:“我不怪你,毕竟,如果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现在这个时候。”“颜卿,你是在宽慰我吧,设身处地想想,若我是你,我定然也会怨恨当年那个令你们被迫分离的人。”云嬗勾起唇角,惨淡地一笑。这时,她袖口一动,掌心像是覆着一个瓷瓶似的物什。我眼尖看到了,心下转念道不好,莫非她是想不开,要以死谢罪。我飞快地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低声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人追击!”就在这时,听得守护在四周的侍从高喝一声,直如山呼雷动,我与云嬗已是蓦地惊动。

  放眼看去,前来追击我们的人俱着兵服甲胄,夜色下粗粗一看就有百余人,挟势汹汹。随行的侍从都是大内好手,以寡敌众的情势之下,还是临阵不乱,立即动作敏捷地围成一个圈,将我层层保护在中间。

  脚下的土地仿佛在震颤,幅度细微,我座下的马亦是受惊,马蹄不安分地踢动着,我极力地勒紧缰绳,令它镇定下来。

  侍卫中的头领冷静地分析现在情势,恭声道:“回禀太后,这些人好像早已知道我们的行踪,特意来此截杀。”“怎么这样?”我表面是冷静,心底却划过一丝忧虑。我此行极其机密,且所选定的路线亦是偏僻安全,甚少有人得知,怎会泄露出去,平白无故地冒出这么多半途截杀之人?况且这里尚在景江一带的范围以内,高奕析和林桁止屯重兵于此,还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两人的眼皮子底下动杀机。

  侍卫首领低沉的声音传来,“太后,那些人似乎是从北边来的。”此言一出,周围之人皆是哗然,口舌嘈嘈地争囔起来,又刻意压低着,“我的天,北边,岂不是韶王殿下那里的人?”“难不成韶王殿下他不想让太后回去?”底下议论之声无不透着惊恐,然而,我挺直着背脊坐在马上,宽大的风帽下松垮垮地遮着半边脸,清铅素靥,恍若不食人间烟火,同时,也平静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仿佛我置身事外,眼前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闭嘴!”云嬗却是又急又怒,用甚少有的严厉口气呵斥道,“绝对不会是韶王!他怎么可能对……”话说到后面,她脸颊通红,不知是气息太急,一时缓不过来,还是激愤至极,那句话卡到一半就说不下去。

  双方兵刃砍斫时,发出的刺耳鸣声四处响起。我拼命勒住马,不让马受惊乱跑。我们人手太少,而对方正猛烈地一轮轮攻来,这样拖下去,势必是寡不敌众,然后退路亦被包抄,如此一来,我真的是进退两难。

  近乎在陷入绝境之时,忽然间,我看到一骑如流星般冲进乱了阵中,其胯下之马极为神骏,御马之人亦是威风凛凛,刀剑不入的锁子铠,长臂抡着一杆长枪,铁盔上一顶红缨随着悍勇的动作,烈烈舞动,来敌的攻势霎时就被生生遏制住。

  施压当场之后,紧随他而来的士卒加入战团,局面在片刻之间扭转。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的人,稳住情势后,他即刻掉转马头,朝我疾奔而来,沉重的铁盔下,露出一场英健的脸,掩饰不住地满是喜悦和兴奋。

  而云嬗转首看我,神情有些疑惑。“卿儿!”他眼中闪着异样的晶芒,高呼我的名字,欣喜得声音有些颤抖。我淡淡地道:“桁止表哥。”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是林桁止,居然能在这里见到我,他简直是难以置信,原本面临百万雄师,都能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的林将军,在此刻竟是连说话都不利索,“颜颜……真的是你,想不到……我们还会再见面……”桁止根本不在意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一把抓紧我的缰绳道:“这里太危险,我先带你回到胤军大营。”“不,我不走。”我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口气生硬地说道。桁止见到我固执,一眼瞥过两边愈来愈激烈的交战,忍不住发急道:“卿儿,他都能派人来杀你了,你还执拗什么?在这里等着他吗……”“住口!”我清冷的目光剐过他的脸庞,“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表哥操心!”四野静谧,一声长长的呼啸传来,刺人耳膜,抬头就看到一道炫目的焰火直窜上云霄,在雾霭蒙蒙的空中散开一朵五色烟花,这定是联络信号无疑。“大胤的后援军即刻便至。”桁止看着那道焰光,面容顿时变得冷峻。“你说什么?”我惊愕道。桁止语气中隐着一丝怒气,指骨有力的手掌扣住横在腰间的长枪,定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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