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明曾经伤害我的人是你，不告而别的人也是你……”她低着头，颤抖的双唇逸出没有人听得到的自言自语，“现在应该由我来伤害你呀，摆出高姿态的人应该是我啊。可是，为什么……连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做得这么彻底……”

　　五年间筑起的心防，居然脆弱到这个地步，不仅挡不住任何伤害，反而一击即溃。

　　她伏在桌面上，哭得双肩颤抖。

　　餐厅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

　　忽明忽暗的霓虹融化在浓浓的夜色里，修长落寞的身躯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陌无夏平静的假面具在黑夜的掩映下缓缓崩溃。他从窗外看着她因为哭泣而颤抖的双肩，怅然地伸出手去，却被冰凉的玻璃生生阻挡，拥抱的动作变成了一个未能圆满的半弧。

　　“恨我吧。”他的双臂失重一般地垂下，苍白的双唇轻轻碰出这三个字。

　　他明白方琉玥离不开他，他明白，这一世，凌雪绘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梦。那些温暖而美好的过往，都是命运暂时租借给他的幸福，而现在，到了应该偿还的时候。

　　如果她可以讨厌他，彻底地厌恶他。

　　那么他就能够死心了吧。

　　是夜。

　　身心俱疲的凌雪绘独自回到公寓，红肿着双眼打开门，却讶异地发现客厅的灯居然是亮着的。她揉了揉眼睛，抹掉两腮残留的泪痕，在玄关脱掉鞋，一边向客厅走去，一边试探地叫了一声：“倪裳？”

　　没有人回答。

　　两盏壁灯将客厅染成昏黄的暖色调，巨大的挂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袁如意靠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掌托住右边的脸颊，已经睡着了。尽管凌雪绘的脚步很轻，但这样轻微的动静仍是让她醒了过来，袁如意揉了揉眼角，在睡梦中就皱着的眉心依旧留着浅浅的褶痕。

　　自从袁如意从董事长的位置上退下之后，她身上凌厉凛然的气势骤减。减少了曝光率，她亦不再那么光鲜亮丽地打扮自己，脂粉未施的脸上看得到时间的印记，原本就不那么丰腴的身形更是清瘦了许多，面颊微微向里凹陷进去，沉淀下淡淡的阴影。

　　而这五年来，随着陌无夏的离开，袁如意与凌雪绘之间再无冲突。在凌雪绘接手公司之初，袁如意更是躬亲指导，尽管态度并不亲近，但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两人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交谈。

　　“这么晚？”袁如意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凌雪绘，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接着目光重新落回凌雪绘的脸上。

　　“嗯。”凌雪绘低低地应了一声别过脸去，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很狼狈，她不希望袁如意追问。

　　“那件事我听说了。”袁如意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淡淡的声音不辨喜怒，“那个叫方琉玥的女孩参加了这一次的舞台剧女主角选拔赛。”

　　仿佛再次被戳到痛处，凌雪绘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她试着解释，并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嗯，一开始我确实有赎罪的想法，想帮她拿到这个角色……但是我现在知道这样做很不理智，对公司的声誉有影响，所以以后不会了，下一场比赛她应该就会被淘汰。”

　　“雪绘，你知道吗，太阳之泪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实力雄厚。”沉默许久之后，袁如意幽幽地冒出一句看似无关的话语。

　　凌雪绘眉心一皱，尽管她也隐约察觉到太阳之泪似乎并不如以往叱咤风云，在娱乐圈一家独大，但她对这件事情并未多想，只当是竞争对手渐多，加上经济环境不景气，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从袁如意的这一句话听来，似乎在表面现象的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还记得你的父亲凌展豪吗？”又一句分量极足的话自袁如意的口中说出，尽管听她的语气，她仿佛十分不想提及这个人。

　　五年前，凌展豪与袁如意协议离婚，其实在这之前，两人分居早已长达十多年。太阳之泪的半数股份，原本是在两人新婚时，凌展豪送给袁如意的礼物，而眼下感情破裂，走到离婚这一步，倔强的袁如意原本不想接受凌展豪的施舍，意图将股份全数退回凌展豪手中，最终却因为凌展豪一句“公司是留给雪绘的”而搁浅。

　　但是，骄傲的袁如意还是将当年凌展豪一手创立的几个子公司与旗下产业分割出去，曾经是娱乐龙头的太阳之泪，总体实力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而重新回到凌展豪手中的产业，在整合之后，成为了如今太阳之泪最大的竞争对手公司--展星经纪。

　　而导致袁如意与凌展豪感情破裂的原因，自然是有其他女人介入，只不过当初令袁如意大受打击毅然分居的，所谓的“小三”，其实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是凌展豪的女友，但因为家境缘故，这位前女友遭到了凌展豪家人的强烈排斥，而凌展豪又在这个时候结识了美丽自信的袁如意，最终与她结为连理。但婚后的凌展豪始终与前女友保持着联系，袁如意忍无可忍，最终带着年仅五岁的凌雪绘搬离了原来的家，并倔强地再也没有妥协回头。

　　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袁如意现在已不参与太阳之泪的运营决策，但仍旧“垂帘听政”，监督凌雪绘的每一项举措，公司的发展轨迹亦是历历在目，混迹商场多年的她自然比年轻的凌雪绘要老练得多。

　　“有些事情，其实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但我今天来还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在的太阳之泪是属于你的公司，每一个决策都要小心。能争取到程氏的合作固然很好，但切莫因小失大，要是你的‘内定’引起了程氏的不满，很有可能将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葬送，给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可趁之机。”袁如意一番话说得很模糊，但凌雪绘依旧听出了些不寻常的端倪。

　　“你的意思是……展星经纪可能会对太阳之泪不利？”凌雪绘微微蹙眉，有些迷惑地抿了抿唇，“尽管展星曾经对我们旗下的艺人进行挖角，但是这是娱乐圈普遍存在的现象……而且，要是凌展豪真的想做些什么，当初在你提出要归还股份时，他就应该照单全收，何必到现在再来打压太阳之泪？”

　　“总之，你不要再为那个女孩护航了，所有能做的补偿，我都已经做了，你没有必要再对她心存愧疚。”袁如意叹了口气，拿起沙发上的挎包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离开，“至于这些幕后的是是非非，我会尽力去弄清楚。”

　　凌雪绘默不做声地低头站在原地，袁如意已经径自走到玄关，能听到她换鞋时发出的轻微响动。

　　“妈……”细弱蚊鸣的声音就连凌雪绘自己都听不清晰，但袁如意却还是察觉到了，她直起身来，耐心地等待凌雪绘再次开口。

　　深深地呼吸，像是穷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凌雪绘低声地问道：“五年前，我昏迷不醒的时候，是不是你赶走了陌无夏？”

　　短暂的沉默过后，袁如意的声音并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笃定不过的事实：“当时提出要马上离开的人，是他自己。”

　　仿佛海水倒灌入肺，咸腥而窒息。

　　四面八方而来的厚重压力，把五脏六腑生生地拉扯，还有那种被抽去了重心的漂浮感。

　　“我明白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空荡荡的，像一具没有了灵魂的傀儡机械的回答。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几乎失眠了一夜的凌雪绘接到了欧阳哲的电话。

　　“抱歉抱歉，没吵醒你吧？”欧阳哲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很不错，“我的一个朋友今天早上错过了公司的班车，自己坐车又很不方便，不介意我在接你上班的时候假公济私顺路送她一程吧？”

　　“随便你。”凌雪绘仰面躺在床上，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没有理会欧阳哲还在电话的那一头说着什么，便草草结束了通话。

　　她翻身坐了起来，一侧脸便看见镜中的自己，眼眶的红肿已经消退，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无疑是失眠一夜的产物。

　　索性起床洗漱，化了点淡妆遮住憔悴的容颜，凌雪绘脚步虚浮地走到餐桌边，冲了一袋速溶咖啡，却无意中瞥见餐桌上放着一袋切好的土司面包。

　　外包装上印刷的生产日期正是昨天，而在昨天来到凌雪绘家里的，只有袁如意。

　　心中莫名一涩，看来除了宫熙玄，还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她因为太过忙碌而无法养成吃早餐的习惯，于是亲自买了送到她的手边。

　　或许是陌无夏接二连三的刺激令凌雪绘重新变得感性，现在的她甚至比以前还要容易动感情，凌雪绘鼻头微酸地拿起一片土司，就着泡好的咖啡吃了下去。

　　搭电梯下楼走出公寓，欧阳哲照例已经等在门口，凌雪绘不假思索地拉开副座车门坐了进去，一回身便看见一个身穿套装的纤细身影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正带着羞涩的微笑，略显拘谨地向自己问好。

　　素净的面庞，干净的气质，长长的头发乖顺地披在肩上，乍一看很像十五岁的倪裳。

　　凌雪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系好了安全带，示意欧阳哲开车。

　　轿车轻捷地转过一个路口，再驶过两条街之后，稳当地在路边停下，后座传来软糯好听的声音：“谢谢凌总，谢谢阿哲，我就在这里下车了。”

　　然后是轻轻的开门声和利落的关门声，所有的一切都礼貌而得体。

　　欧阳哲重新发动引擎，已经驶出一段距离了，后视镜里仍然能看到她俏丽微笑的身影站在那里，目送着车子离开。

　　“相亲对象？”凌雪绘的语气带着点戏谑。

　　“嗯。”欧阳哲倒是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人很乖，很单纯，不介意我赚的钱少，肯跟我一起去吃路边摊。”

　　听着欧阳哲用温和的语气描述着别的女孩，再想起倪裳，凌雪绘心中陡然一刺，但她还是佯怒地瞪了欧阳哲一眼，打起精神开了个玩笑：“你是在暗示我付给你的工资太少吗？”

　　“哈哈哈哈，我哪儿敢。”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驱散了车内的闷意，欧阳哲爽朗的笑声被风扯出长长的线条。

　　没有人注意到他眼底的落寞。

　　凌雪绘默默地别过头不再搭腔。

　　--乖巧、单纯，不介意与你一起风餐露宿、颠沛流离。

　　倪裳，曾经也是这样的女孩。

　　“寻找萤火女孩”十进八的角逐将在太阳之泪400平米的多功能演播厅上演，并对全国观众进行现场直播，关注度再飙新高。

　　方琉玥已经被舆论推到了风口浪尖，有许多网友扬言要是方琉玥再次莫名其妙地晋级，挤掉他们看好的选手，就会联名强力抵制舞台剧《萤》。太阳之泪官方驳回了“保送方琉玥”这一说法，郑重对观众们承诺比赛的公平性，并解释了由于方琉玥特殊的经历让评委一再对她网开一面，期望能让她调整并恢复以往的巅峰状态，但方琉玥始终平庸的表现却辜负了评委们的好意。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评委们将对所有选手一视同仁，并且开放了短信投票的方式，观众的支持率对选手的晋级将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如此这般，除了小部分方琉玥的支持者，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在这场十进八的比赛当中，方琉玥必然会被淘汰。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在之前的淘汰赛中始终表现得中规中矩，没有丝毫亮点的方琉玥，竟然在这一场比赛中，令所有人跌破了眼镜！

　　比赛当晚，凌雪绘早早就回到公寓，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现场直播。

　　节目已经开始，十强选手在聚光灯下一字排开，镜头逐一扫过每一位选手，每一个人都有几秒钟的特写镜头，腰间别有7号号码牌的方琉玥低垂着双眸站在那里，温顺谦卑的姿态，似乎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两名经验丰富的主持人互相调侃着活跃现场的气氛，然后宣布了今晚比赛的第一个关卡--即兴舞蹈，而选手们需要在舞蹈中表现出的主题，居然是“初恋的感觉”。

　　如此抽象又恶俗的主题让看台上一阵哗然，但观众对于选手们的表现充满了好奇，都睁大了双眼等待着。

　　也许是天气闷热，舞台上的聚光灯又照得人打不起精神，光鲜亮丽的年轻选手们纷纷被评委点评为表演过头，不符合初恋的青涩或是没有投入感情，等到最不被看好的方琉玥走上前来准备表演，观众们开始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人无聊地打起了呵欠。

　　在音乐响起之前，方琉玥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平凡女孩，然而，随着轻音乐柔和地渗入空气，方琉玥开始缓缓地用指尖织就自己的世界，每一个动作都细腻到了极致，将自身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单纯的技术一流并不足以征服评委和观众。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曾经被网友戏称是“跳舞的木偶”、“没有灵魂的舞者”的方琉玥，竟然露出了初恋少女一般的羞涩表情！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可爱的绯红，伴随着轻柔的舞蹈动作，她轻轻垂下眼眸，害羞又可人。唇角幸福的微笑是那样的真实，恰到好处的呼吸起伏，仿佛能够让人听到舞者的心跳，忽快忽慢，因为初恋而紧张地悸动着。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害怕惊扰了沉浸在童话当中的少女。

　　舞曲接近尾声，方琉玥始终微垂的双眸忽然抬起，像是在观众当中寻找着谁的身影，羞涩而又急切，期待而又不安。在最终与某个人的目光相接时，她唇角的笑容倏然扩大，一瞬间蔓延到眼底。

　　仿佛已经幸福到了极致。

　　短暂的静默过后，演播厅内开始有人鼓掌，紧接着掌声连成一片，其中一个评委竟然湿了眼眶。摄像机不失时机地扫过观众席，镜头匆匆掠过那个正在微笑鼓掌的少年，那个与方琉玥视线相接的少年。

　　比赛还在继续。

　　夜晚的凉意悄然侵入四肢百骸，凌雪绘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怔怔地看着电视机的液晶屏幕，恍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