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鼓楼秋天的黄昏(2)

　　在换乘地铁一号线的时候，人挤得要死。虽然来北京有一段时间了，但我还是不太适应北京地铁的节奏，这个在地下二十米深处藏着的世界就像一条长长的机器龙，头昏、窒息、人头攒动、眼花缭乱。地铁通道里、站台上、车厢里全都是各色广告，到了晚上它们就开始发光，像画面暂停状态后的电视机，让人恍惚。

　　北京的地铁，早晚高峰简直就是一个战场。在这里，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儿，你都必须跟上集体行进的速度，在极端拥挤又相互疏离的队伍里，你能做的只有争取时间，勇往直前。不过到了冬天，坐地铁也有一个好处，它绝对是个补觉的好地方，因为在暖烘烘的车厢里你不用担心摔倒，即使双脚离地也还会被固定在原地，随着大家东摇西晃。

　　记得有一次，我早晨塞进背包里一根香蕉，到了单位后它居然变成了香蕉酱。毫无疑问，北京是全世界最有摇滚气质的城市，因为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在公交和地铁里集体Pogo。

　　这一天下午，正当我在地铁里被挤得焦头烂额之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肉松，因为周围人声嘈杂，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最后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短信上的字让我十万火急。

　　彭锦，林晓更好像生病了，一直吐，很严重。虾米在你家照顾她！收到速回！

　　我随即回了一个信息，在最近的地铁站下了车。

　　我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门。北京的交通实在太糟糕，一直堵一直堵，车堵，心更堵。终于到了家，我推开门，看见林晓更软瘫无力地坐在地板上，虾米在旁边抱着她，她头发湿漉漉地散着，面色惨白，浑身直哆嗦。

　　“怎么了宝贝，出啥事了，哪里不舒服吗？”我一边问一边摸着她的头。

　　林晓更一把抱住我：“我刚才吐了好多，觉得恶心，突然就这样了。”

　　“怎么这样啊，你早上吃什么了吗？”

　　“没吃什么，就吃了点稀饭和鸡蛋。”

　　“那你吃药了没？”

　　“虾米给我弄了，但我没吃，我吃不下，我觉得我……”

　　林晓更突然站起来，直冲进浴室，关上门，我听见她在浴室里呕吐的声音，我连忙跑过去。

　　我使劲地敲门：“你没事吧？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林晓更平复了一下情绪说：“你给我倒点热水吧。”

　　我接了一杯热水递给她：“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彭锦，我觉得我可能怀孕了。”

　　“怀孕？不会吧？”

　　“我也不敢肯定，但我以前宿舍的同学就有过，跟我现在的反应差不多。”

　　“啊？不能吧？那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快点快点。”

　　肉松随后也赶来了，他和虾米一起带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妇幼医院。

　　一个医生问我：“小伙子，你是她的男朋友吗？”

　　我点了点头。

　　那医生又说：“你们年轻人啊，应该了解生理知识，不能因为一时快乐就不采取安全措施啊，性爱后超过七十二小时就可能会出问题的！”

　　我和林晓更低着头尴尬地听着。

　　“小伙子，你女朋友的确是怀孕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你们自己商量看怎么办吧。”

　　“怎么办啊？”我问林晓更。

　　“你问我，你自己做的事，你还问我？”

　　“打掉吧，没别的办法，我们还是孩子怎么养孩子啊。”

　　“打掉？书上说第一个孩子是最好最健康的。”

　　“可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有孩子呢？”

　　“可这是个生命啊。”林晓更用几乎崩溃的眼神望着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到现在才说这个，当时干吗去了！”

　　“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呢吗？”

　　“你别说了，反正都这样了，打就打吧。”

　　“彭锦，你说做人流是不是很疼啊？那我要是做完手术身体不好了怎么办？”林晓更缓和了一下语气。

　　“做个手术，不会有事的。”

　　“那万一呢，万一出事怎么办？你会不会不管我啊？会不会以后不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管你呢？傻瓜，你别瞎想了。”

　　“那你要说话算话，从现在开始你一秒钟都不能离开我。”

　　“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影子。”

　　“你说话不算数，拉钩！”

　　“好！拉钩，拉钩！”

　　林晓更咬了咬嘴唇，把我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她用眼睛瞪着我，使劲地给了我一拳。

　　妇幼医院的走廊很长很长，两边的墙壁挂着一些人体器官的图片，我每次看到这些东西就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妇产科在五楼，一阶一阶的楼梯我艰难地往上爬，腿也越走越沉，就像灌满了铅。

　　到了妇产科，里面的几个年轻大夫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俩。我陪着林晓更在走廊等候产检，这里等候的人并不多，个个都挺着大肚子。

　　在对这件事的处理上，我们真的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医生也不给我们推荐手术方式，我俩也不懂，我还特意打电话给肉松，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办。肉松说他没有类似经验，不怎么懂。后来，我和林晓更商量了一下，我们都觉得药流不用动手术，可能伤害会小一些。然后我就跟医生说，那就药流吧。

　　药流流了很多血，整整流了两个礼拜。林晓更天生就怕血，连着晕倒了好几次。我就再带她去医院找医生复查一下。医生复查后说没什么大事，应该是没流干净，然后又是刮宫手术，连续折腾了好几天。

　　手术结束后，林晓更突然发高烧了。那是个不眠之夜，我整晚都守在她身旁，因为怕她难受，我将病房里的空调关小，然后慢慢扶着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她整个人憔悴了不少，像是瞬间被挖空了过去几个月的记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是在惩罚我。我告诉她要多休息，有事就喊我。

　　我坐在床边，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听着她不均匀的急促的呼吸，看着输液一滴滴流进她的体内，有种说不出的心疼。负责病房的护士小姐非常负责，她每隔半个小时就为林晓更量一次体温。

　　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护士才笑着说体温已经降到正常了，没有危险了。我握着林晓更的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是我感觉好困，眼睛快睁不开了。

　　出院的时候，医生对我说，手术后两周是受术者全身各系统的复原过程，这期间千万不要放纵病人的身体。再有就是要保证良好的清洁和休息环境，居室要通风，衣着要适宜，适当的时候再活动活动。

　　我用圆珠笔把医生的话一字一字地记在了本子上，林晓更在旁边神色严峻地看着我，她疲惫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彭锦，我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林晓更边哭边用手拍打我的脸。

　　“林晓更，你疯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办？”我安慰她。

　　“我心里难受，一想起来就难受。”

　　“宝贝儿，你听我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这是个意外，我也不想的。”

　　“我不管，反正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去死。”她狠狠地嚷道。

　　林晓更的话忽然让我有点手足无措，瞬间有一种头重脚轻的负罪感。她哭了很长时间，眼角的睫毛膏也随着泪水融化开来，把病号服的领子弄得满是污迹。我掏出包里的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纸巾，把眼泪擦了擦。

　　回到家，林晓更的情绪就开始不稳定，她一睡觉就做噩梦。有一天半夜，我被她的梦话惊醒，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只叫我倒一杯水给她。我看她头上都是汗，便爬起来走到厨房倒一盆热水，然后将毛巾在水里浸泡又拧干，放到她的额头上。

　　之后的几天，她丝毫没有什么好转，甚至开始漫长的失眠，只有吃安眠药才能睡觉，而且每次失眠后她都非常情绪化，一生气还要去水龙头旁不停地洗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这一切让我十分担心，我开始很少出门，待在家里做饭、上网、看电视，陪着她聊天吃水果。

　　“彭锦，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心里很难受。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是别人拍的照片，都是那种堕胎或者引产出来的小孩儿，他们四肢残缺，那么小，那么小，太血腥了。我看了一半就关掉了，可是还是很难受，我觉得太受伤害了，太恐怖了。我发誓从此以后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再也不允许自己对自己有任何伤害了。上次在医院，我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想哭呢。还好咱们是正经的男女朋友，你这样从头到尾照顾着我，我都难受得不行，你说那些男朋友不管的，或者是被骗了的，那些女孩该痛苦成什么样啊？天啊！我想都不敢想！”

　　林晓更说这些话的时候噘着嘴，抹着眼泪，像是自责也像是自我安慰。就像所有情节跌宕起伏的电影一样，她的话让我心乱如麻，充满悔意，我只是闭上眼睛紧紧地抱着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晓更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恢复了，但这次的事似乎让她变得更加敏感了。她越来越自闭，也不怎么主动和我说话，还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为了让她的心情尽快好起来，我带她去隆福寺吃小吃，去德云社听郭德纲，去欢乐谷玩摩天轮,去今日美术馆看展览。我的直觉告诉我，时间能治愈一切，林晓更很快就会和从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