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个人在村里的威信，要想倒也容易，一两件操蛋事就倒了。要想再树起来，就难了。因为人们的思维有个习惯，记坏事比记好事时间长。一个人一辈子干了很多好事，人们可能记不起几件，可干了一件坏事，人们可能会记一辈子。

　　何长山干了两件漂亮事，倒了的牌子又树了起来。

　　有一段时间，何长山养的猪身上，总有一些利器扎的伤痕。何长山知道是有人故意捣乱，就一直暗暗留意。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发现了是四宝拿着一个攮子，在猪身上扎，一边扎还一边狠狠地骂，扎死你这个破鞋王八蛋！何长山虽然知道，四宝对他和珍珍心里有恨，但四宝小小年纪就做这样的事，实在是无法容忍，如果不制止他，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何长山思来想去，把气忍了下去，连珍珍他也没告诉，只悄悄告诉了参谋长。参谋长非常感激何长山对四宝的宽容，他再三表示，一定要对四宝严加管教。

　　四宝的问题刚解决，大宝又来找麻烦，而且这个麻烦找得非常大，把公社派出所的人都惊动了。

　　大宝一直记着珍珍对他的羞辱，记着娘的死。没有办法报复，恨就一直在心里积蓄着，终于在一次醉酒后爆发了。大宝借着酒劲，把珍珍的供销社砸了个稀烂。

　　派出所的警察到了，何长山从县城拉猪饲料也回来了。人们都猜测，这一次大宝的监狱是蹲定了。没想到，何长山把事揽到了自己的头上，说大宝和他有恩怨，他对不住大宝，大宝喝了酒才办了糊涂事。既然是内部矛盾，事主不追究，又是酒后所为，派出所的警察对大宝批评教育了一番就撤了。几个年长的大辈主动协调此事，让大宝赔付一些钱财。大宝酒醒以后，也对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觉得后悔，甘愿赔钱。但是无论办事的人怎么说，何长山坚持拒绝接受大宝的赔付。他说，乡里乡亲的，谁也有不对的时候，大宝喝醉了酒，又不是故意的，我的日子比大宝好过，也不差这点。大宝砸的商品可不是一星半点，少说也上千。办事的人就问珍珍的意见。损失了这么多钱，珍珍当然心疼，但她看出来了，男人这么做是想化解和大宝的矛盾，就把话说得也很大度，家里的事都是男人做主，长山怎么做她都没意见。珍珍这句话说得好，办事的人都夸珍珍贤惠。何长山对珍珍很感激，他明白珍珍都是为了他，把做人情的事全推在他身上。

　　何长山的宽容和大度，把办事的人感动了，几个人到大街上逢人就宣传何长山的仁义。就连台乱也觉得何长山这事做得够意思，作为赵家的代表，他对何长山的仁义做出了回应，出面办了几个硬菜，让李东生作陪，邀请何长山喝了一壶。男人一坐在酒场上，话就多了，台乱与何长山的隔阂，在酒场上算是化解了。俩人见了面，不再像原来那样，谁也不理谁，相互之间开始打招呼了。

　　何长山做的另一件事，是为村里一个寡妇主持公道。

　　李东生的一个本家哥哥，老婆很早就去世了。大儿子忠厚老实，勤劳肯干。小儿子奸诈狡猾，好吃懒做，整天偷鸡摸狗，惹是生非，是村里有名的滚刀肉。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儿子因为品性好，一到成年，就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名叫桂琴，是西面柳村的。模样虽长得一般，但为人善良，勤劳能干，结婚不到三年，就生了两个儿子。一家四口，日子虽然清贫，但也有滋有味。小儿子因为品行不端，甭说大闺女了，就是二婚、寡妇都不愿意跟他。娶不上老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到处招摇撞骗，一年一年见不到他的人影。年迈的父亲全靠大儿子赡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大儿子三十岁的时候，突然得了肺癌，尽管媳妇四处借债为他治疗，可最终还是撒手去了。他去世那年，媳妇桂琴才二十六岁，乡邻们都猜测，桂琴这么年轻，肯定熬不住。如果桂琴拔腿走了，剩下一老两少三条棍，日子怎么过呀。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桂琴却丝毫没有改嫁的迹象。由于男人看病拉了不少饥荒，桂琴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她好几年都没添过一件新衣服，一斤花生油吃半年，一年四季，碗里的菜不是黄菜就是咸菜，俩孩子没吃过二分钱的冰棍。一些乡邻见她可怜，偷偷劝她改嫁，她却死活不肯，说，我不能让孩子没了爹再没了娘。她还惦记年老的公公，说，小叔子靠不上，如果我走了，公公谁管？乡邻们虽被她的仁义感动，但背地里也有人偷偷说她死心眼儿，小叔子这个眼珠子靠不上，儿媳妇这个眼眶子更靠不上，就是走了也没人笑话。

　　桂琴就这么熬了下来，而且熬得还不错。散队以后，农忙时，她在地里干活，农闲时，她像男人一样，到虞州火车站拉小车。靠着自己的勤劳，她不光还清了外债，还盖了一处新房。有了新房，给儿子说亲的就上门了。

　　娶媳妇盖房子，是农村人的大事。按说她孤儿寡母的，婚事办得节俭点也没人笑话。桂琴是个要强的人，坚持把婚事办得体面，婚礼的一切程序，她都不让免，招待乡邻的吃喝怎么实在怎么来。桂琴的态度，赢得了人们的尊重。李东生既是本家大辈，又是村里的支书，婚事由他来当家，既体面又合情。

　　婚礼的前两天，桂琴在外游荡的小叔子突然回来了。人们虽然对这个游手好闲的滚刀肉没有好感，但他毕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李东生就和桂琴商量，婚礼要不要他参加？桂琴说，他再不好，也是孩子的叔，侄子结婚不让叔参加，大理上说不过去。既然嫂子这么宽容，别人又能说什么呢。于是李东生把他叫到跟前，批评教育了一番，让他拿出当叔叔的样儿来，好好帮嫂子操办婚礼。

　　谁知，他一回来，事儿就来了。按着木庄的婚俗，婚礼的第二天，要回请乡邻。乡邻们上了礼金，要叫过来坐席。坐席有个说法，礼金十元以上的，主家要一户户去请，十元以下的就不请了。主家不请，也没有人主动来。这么多年，规矩就这么一直走下来了。

　　婚礼的那天晚上，桂琴按着礼金名单，一家一户去请乡邻明天坐席。小叔子却要桂琴请本村他几个合适的哥们儿。桂琴从礼金单上查看了一下，小叔子的几个哥们儿，上的礼金都没超过十元。桂琴不同意请，她说，如果请了他们几个，其他十元以下的乡亲请不请？如果不请，就会得罪一大片人。小叔子说桂琴死心眼儿，谁会翻着你家的礼金单子查看？桂琴却不这么看，她说，做人要实诚，村里的规矩，不能从我这儿坏了。小叔子有点恼火，他说，你不请我去请。桂琴也针锋相对，这是我家娶媳妇，不是你家娶媳妇，你请也行，到你家坐席去。当家管事的人也支持桂琴，说小叔子说得不对。碍于几个大辈，小叔子没有再坚持，但却把不满埋在了心里。

　　第二天，小叔子喝了酒，就处处找碴儿，发泄心里的不满，好好的婚礼被他搅得乌烟瘴气。桂琴气不过，说了他几句，他不光不听，还骂嫂子。李东生训斥他，他根本不拿李东生当大辈。台乱说他，他更不拿台乱当回事。台乱气得上前给了他一拳，他就耍起了滚刀肉，和台乱扭打在一起。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他拉开了，他还是不肯罢休，蹬鼻子上脸，开始摔盘子。摔了几个盘子还不解气，又抄起切菜刀耍横，谁过来，我就砍死谁！

　　人们都知道，这么一个滚刀肉，什么都做得出来，谁愿意惹祸伤身呢。人们心里都气得冒火，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和他理论，都怕刀子不长眼，伤了自己。

　　这个时候，何长山出面了。滚刀肉挥着刀子叫嚷着朝何长山比画。人们都替何长山捏把汗。何长山却丝毫不害怕，一步一步走过去，冲他猛地喊了一声，有种的你砍！滚刀肉愣神的一刹那，何长山飞起脚，踢掉了他手里的刀，然后扑上去，把他按倒，双手死死按住滚刀肉的肩膀。滚刀肉拼死挣扎，身子一点也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也就短短几秒，人们都看傻了。一些年轻人开始鼓起掌来。何长山骑在滚刀肉的背上问，老实了不？滚刀肉只好答，老实了。何长山起身，人们以为滚刀肉真的老实了，没想到，他起来后，趁何长山不备，猛地朝何长山扑过去。何长山早有防备，他把身子一闪，扭身抱住滚刀肉，摔了他一个跟头。滚刀肉一起来，何长山又摔了他一个跟头，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滚刀肉彻底服了。

　　滚刀肉不敢闹了，却提出让嫂子把昨天的磕头钱还开给他。磕头钱是叔叔给侄媳妇的礼钱，哪儿有要回去的道理？人们都骂他是穷疯了。桂琴气得两眼冒泪，她从屋里拿出五十元钱，对滚刀肉说，从今以后，我不是你的嫂子，你也不是我的兄弟，咱们两清了！

　　何长山把那五十元夺到手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对滚刀肉说，昨天你侄媳妇给你磕了头，你给了礼钱。今天你让嫂子还你的磕头钱，你得还侄媳妇的头，当着乡亲们的面，你给侄媳妇也磕个头，我就把钱还给你。何长山的话，让围观的乡亲们哄地笑起来。叔叔给侄媳妇磕头，这可是从古到今没听说过的大笑话。人们都瞅着滚刀肉，看他怎么办。只见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何长山挥着手里的钱，故意激他，磕啊，磕了多还你五十，给你一百元。

　　滚刀肉终于低下了头。何长山把钱还给桂琴，开始训斥滚刀肉。何长山说，你大哥去世早，当兄弟的，你应该赡养老人，帮扶嫂子，抚养侄子，你不光上不管老，下不管小，还欺负嫂子，搅乱婚礼，简直是猪狗不如。今天你如果不赔付砸烂的盘子，我让你一步也出不了木庄村！

　　滚刀肉被何长山训得汗都流下来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元钱，给了何长山，说是赔的盘子钱。然后穿过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木庄人最痛恨恃强凌弱，何长山制伏了木庄人最痛恨的滚刀肉，给可怜的桂琴做了主，也让乡亲们解了恨。人们都称赞何长山做得好，做得硬气！一些年轻人，对何长山崇拜得五体投地，都说看何长山修理滚刀肉，比看电影上的功夫片还过瘾。

　　坐席的人们，都纷纷端着酒盅，向何长山敬酒。何长山一下成了坐席的主角，而作为当家人的李东生和台乱，却好像成了配角。何长山出彩的表现，让支书李东生和大队长台乱一下都黯然失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