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木庄的奶牛比人还要多，大街小巷路旁道边拴满了奶牛，牛拴在哪儿就在哪儿拉尿，木庄有一股子尿骚味儿。到了炎热的夏天，那股尿骚味儿呛鼻子，外村人初到木庄，会被熏得打喷嚏。木庄的人闻不出臭味，早被熏透了。木庄人走亲访友，都先洗澡换衣服，与人说话也有意保持距离，怕别人闻到身上的尿骚味儿。可这种尿骚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一群人坐在一起，只要一吸溜鼻子，就知道哪个是木庄的人。

　　花儿身上没有木庄的尿骚味儿。她在省城的美容院做了三年的美容师，身上有了化妆品的香味儿。花儿来省城以后，曾经发誓，一辈子不回木庄了，在省城找个对象，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省城，她处过两个对象，可不知为什么，花儿看哪一个也不如木庄的男人顺眼。处了一段时间，她都借故推了。其实，在花儿的内心深处，她放不下的是木庄的姑姑。姑姑把她养大，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老了有个依靠。她对姑姑，好像有一种责任，丢下姑姑她于心不忍。姑姑辛苦操劳了半辈子，真心对她的又有谁？飞虎是她一手带大的，但人家长大了还是和亲娘近。

　　姑父比姑姑大六岁，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走在姑姑的前头，姑姑依靠谁?花儿好几次听到村里人念叨，别看珍珍现在风光，老了有她受罪的时候。大凤跟前有俩儿子，珍珍没有。这样的话，经常在花儿的心里打转转，让她对姑姑的后半辈子多了一种担忧。还有软弱老实的娘。娘看她的眼神有爱怜有内疚还有一种祈求。每当花儿想起娘的眼神，内心深处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怜惜。两个姐姐大学毕业后，枝儿结婚后留在了省城，叶儿跟着对象去了遥远的东北。除了过年，两个姐姐平时很少回来。花儿虽然对爹娘有一种怨恨，但看着他们俩一天天变老，而身边没有一个人守着，心里也为他们担忧。有时候花儿也生自己的气，他们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可从小到大，他们又为自己做过什么？生气归生气，生气也改变不了花儿对爹娘的挂念，花儿无奈地想，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花儿也想过，努力当上老板，挣很多钱，然后把亲人们带到省城来，让他们过城市人的生活。可三年过去，这个想法也没有实现得了。她还想换个好工作，像大姐一样，在省城扎下根来。省城的人才市场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大学生，她高中没毕业，根本没有戏。花儿晚上没事的时候，经常站在窗口发呆。省城的夜晚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可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每天工作的地方，只不过是美容间的几十平方米而已。

　　花儿终于无奈地说服了自己，木庄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往年花儿回来，没进村就先看到奶牛，这一次回来却看不到一头奶牛的影子。花儿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闻不到那股子尿骚味儿，她一时还不大适应，好像走错了路，认错了村。

　　花儿刚一进村，就看到娘和台乱老婆在门口站着。娘看到她了，嘴里说着，花儿回来啦，就迎着走过来。花儿嘴里答了一句，嗯，回来了，就急匆匆地从娘的身边走了过去。在花儿的心中，姑姑才是她的亲妈。从外面回来，没见姑姑就先进了爹娘家门，她怕姑姑难过。

　　快到姑姑家商店门口的时候，花儿远远看到一辆车停在商店对面，四宝和四凤站在车前，和翠竹说话。花儿脚步迟疑了一下，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个人说话耽搁一会儿，等四宝走了她才朝回走。街两边一个人也没有，四宝也朝着她这个方向看，花儿心里责骂了自己一句，你怕什么？就继续朝前走。

　　花儿走近，故意不看四宝，冲着翠竹说，婶，在这儿歇着哪。没等翠竹答话，四宝却接口说，花儿，你回来啦。花儿脸一红，只好点了点头，冲着四宝嗯了一声。四凤斜了四宝一眼，四宝扭身回家了。四凤看着花儿故意大声对翠竹说，俺家四宝在城里吃多了山珍海味，回家愿意喝咱木庄的北瓜粥。俺家院子的北瓜点得晚，嫩北瓜不面也不甜，淡咧咧水唧唧的没吃头。你家墙头上的北瓜已经长老了，卖给我一个吧。翠竹劈头盖脸地数落四凤，邻家壁舍的，说什么卖不卖的，也不嫌薄气，想吃就摘去，愿摘几个就摘几个。

　　四凤红着脸摘北瓜去了，花儿撇嘴对翠竹说，活得多累啊，自家男人回来了，还用得着像供神一样地敬着？翠竹说，嗯，我也看不上她这个样子。

　　花儿一进家门，就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姑姑坐在屋檐下，见她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回来啦！就没了下文。姑父坐在堂屋的凳子上闷头抽烟。花儿走近姑姑，悄悄问，那边又找麻烦？花儿说的“那边”是指大凤和长山娘。姑姑说，不是，是一条狗背地里乱咬人。有人到乡里告你姑父的黑状，说你姑父贪污公款。

　　何长山自从当上支书，给自己立了两条规矩：一是村里涉及有报酬的劳动，何家人一律不准参加。二是村里到自己家的商店买东西，一律按批发价。花儿从小到大，没见过姑父沾过村里一点光。她问姑姑，乡里调查了吗？姑姑答，查了个底朝天，没查出事儿来，倒证明了你姑父的清廉。

　　花儿松了一口气。在她的印象中，木庄在姑父的管理下，一直是平平稳稳，很少有杂七杂八的事儿。没有想到，她离开几年，村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花儿想不出，木庄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敢和姑父闹事。她问姑姑，这个人是谁？姑姑答，还能有谁？木庄现在快成了赵家的天下了。

　　姑父打断姑姑的话，你别光顾着念叨这些烂事，把正事给忘了。

　　姑姑赶紧说，翠竹张罗着给你说婆家呢。

　　花儿说，飞虎哥还没结婚呢，我着什么急？

　　姑姑说，别管他了，你都二十三了，再耽误就说不上好的了。兰儿比你大两岁，孩子都会叫妈了。

　　花儿笑。

　　姑姑说，别光笑，说说，到底想找啥样儿的？

　　花儿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个人的影子，她眨巴了一下眼，把那个影子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