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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成城》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第八座城

 ☆、第八座城I

 
  欧洲伊比利亚半岛南端有一条向南部延伸的狭长半岛,与西班牙南部相接。因为奇特的物理形状与地理位置,它在历史上一直都是战略险地。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人都曾经占领过它,多次为它改名。八世纪非洲北部的塔里克带领穆斯林攻打西班牙也首次登陆在这里。它的最后主人是拥有辉煌历史的英国人。他们坚守着这里,甚至到日不落帝国没落,在1997年放走了香港也没有放弃它。迄今大炮台城门以及这里的许多建筑上,都插着红白蓝的米字旗。这块最后的英属殖民地叫直布罗陀,是一个美得如同仙境的地方。
  申雅莉一边对着巴士上的摄影机介绍直布罗陀,一边不时转过头去看外面的景色,不小心NG了多次。可是,外面的风景就像她思维导航的干扰信号,令她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
  直布罗陀海峡就在车窗外。没有马尔代夫梦幻般的浪花,也没有三亚汹涌澎湃的波涛,这片地中海的海面只是微波荡漾地延伸至天际。地中海这种静静的深邃,让人心胸顿时豁朗起来。
  这是一个重要景点,下车以后,有一段女主角陈晓和男主角侯风的对白。但除了拍摄时间,申雅莉的脑袋一直朝着地中海的方向拧。
  真不敢相信,地球上居然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海洋深沉到发暗的蓝色,和淡到透明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是一张发光的纸对半折叠,一边涂上颜料饱和的靛蓝,一边涂上用稀释过的水蓝。因为色彩太过纯粹,连空中的白云仿佛也变成了透明的,边缘融入了天空的颜色,底部倒映着大海的颜色。这一天天气很好,所以天海交界处浮现了中和二者颜色的淡青色山脉,那就是非洲大陆摩洛哥。
  神奇的是,欧洲和野生动物纵横的非洲只隔一条海,但欧洲大陆上只有一种猴类,那就是直布罗陀猕猴“Ape”。它们生长在直布罗陀的悬崖上,而且,都没有尾巴。
  导演摄影师等人进入圣米高钟乳石洞取景时,演员都和普通游客一样在外面围观这种猴子。令申雅莉感到庆幸的是,她终于找到了一样Cheryl害怕但她不怕的生物——不,她不但不怕,还很喜欢它们。
  因为没有尾巴,所以这些猴子坐下来的时候身体非一般滚圆。很显然的,这些圆溜溜的猴子们都已经被参观到麻木了,完全不怕被人包围,一群游客站在旁边对它们闪照,它们都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其淡定气场完全可以PK好莱坞红地毯巨星。
  申雅莉看中了一只坐在钟乳石洞售票处高台的猴子,举着相机对它狂拍了十多张照片,还用手机冲
  它录影,无奈猴哥太淡定,她录了快两分钟它最多也只是扭扭头,转转金褐色的眼珠子,抖抖浑身松软的金色毛发,再没其他反应。
  “真讨厌,讨厌。你怎么就这么呆。”她不高兴了,咬着下唇瞪它,恨不得像浅辰戳蜗牛那样去戳它。
  猴哥看了她一眼,闭上眼睛,嘴唇抿成一条长长的缝,身子和屁股安分守己地裹成半球状,看上去好像很无聊。
  “好歹摆一点好看的pose吧,你这球状物。”她皱眉跟它对峙。
  “申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和它拍一张照片?”
  听见这个声音,她略微受惊,转过身去连连点头:“好,好啊……”
  把相机递给Dante,她站在猴子旁边,对着他举起的镜头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他朝猴子的方向摆摆手:“可以靠过去一点,它不会咬人的。”
  “啊,好。”她靠近了一些。wWw:xiaoshuotxt?net
  “一,二,三……”他的眼睛被相机挡住,但嘴角扬了起来,按下快门。
  接过相机看预览照片,她发现因为他的笑容,她笑得比刚才灿烂了许多。而且,个子高的男人拍照就是好,从上往下的角度上镜脸也会小很多。她满意地把相机调好,指了指猴子:“我帮你也拍一张吧。”
  “好的,谢谢。”他拉了拉衬衫袖口,站在猴子旁边。
  这时候神奇的事发生了——猴子睁开了眼,金色的眼睛还水汪汪地对着相机。
  申雅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猴子,不是母的就是gay吧。
  拍完照她和Dante一起往山坡下走,时不时蹿出来的直布罗陀猕猴让人眼花缭乱。接着,她看见大马路中央的两只猴子——那是一大一小的猴妈妈和猴宝宝,几个美国人围着它们,用夸张的表情和语调调戏着它们。
  面前停了一辆卡车,车里的人正在拿饲料,猴妈妈的手臂像是狗狗的前足一样缩在前胸。而猴宝宝因为年纪太小连坐都坐不稳,就只能用两只幼狮掌般的小爪撑在地上,拧着小小的脑袋跟妈妈看着一个地方。猴宝宝就像所有婴儿状生物一样,有着比妈妈更软更浅的毛发,而且不像妈妈这么坚守阵地,过一会儿就转动脑袋好奇地看向别的地方。
  宝宝背对着申雅莉而坐,她在看见它袖珍型圆溜溜后脑勺和屁股的瞬间,头脑又一次断电发黑了。
  她携相机飞奔而去,蹲下来对着这对母子使劲摁了几十次快门。无奈的是宝宝无论如何都不转过头,她也不好意思绕到饲料员身边拍,只好全方位地拍它圆圆的背影。
  “申小姐喜
  欢这只小猴子?”Dante也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她点头如捣蒜,压抑着兴奋到尖叫的冲动,双手在胸前握成拳:“喜欢,太喜欢了。这只宝宝太可爱了!好想养一只!”
  他用手背挡着嘴,转过头去笑了:“可惜这是保护动物,不然看你这么喜欢,真得建议你去买一只。”
  她第一次忘记了他的存在,十指交叉而握,一脸心动地对着猴宝宝发花痴,直到导演叫大家上车,她才意识到自己只顾开心,把Dante都晾在了一边。他后来一直没怎么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对她无语了……
  上车以后,申雅莉掏出相机,翻到了自己和猴子的合照。忽然助理凑过头来,讶异地说:“雅莉姐,你这张照片好漂亮啊!”
  她愣了愣:“有吗?”
  “有有有,怎么笑得这么美……”助理看着她往前翻了照片,头靠得更过来了,“是天气的问题吗?这几张照片都美死了啊。”
  “这些是Dante拍的。他是建筑师,应该很会拍照吧。”
  “可是表情也很自然唉,简直是把最好看的瞬间都拍下来了……他好会抓拍。”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了一眼申雅莉,小声说道,“雅莉姐,我觉得Dante先生可能有点喜欢你啊。”
  “啊?不可能啦。”申雅莉扇风似的摆手。
  “我是说真的,刚才你们不是在那边看猴子么,你一直在逗那只小猴子没看他,可是他一直在看你,眼神真的好深情啊。还有还有,早上你被蜗牛吓着靠在他胸前的时候,他那个样子简直像是要心疼死了。而且我看见他的手想抱你又放下来……”
  心砰砰乱跳起来。申雅莉连忙打断她:“别瞎说,人家有女朋友的。”
  “啊?有女朋友了?不是吧,真的假的?郁闷……难道那些都是我的错觉?”
  申雅莉没再接话。
  剧组的巴士顺着山坡往下开,透过一路移动的树木枝叶间隙,依稀可以看见下方深蓝的地中海。树影在她的身上平移,她悄悄在角落里翻到相机里Dante唯一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和那只不知是母的还是gay的呆猴子站在一起,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眼神如此温柔,就好像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一样。可是,即便是半个小时前在烈日投落的树荫下拍的照片,在她看来,也总像是黑白的。是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感到悲伤的陈旧黑白照。
  窗外的树影逐渐花石头堆砌的扶台,悬崖脚下的直布罗陀市沿海而立。
  由于大海太过广袤,所以只要是建在海面
  上的设施,不论是堤坝、机场还是高速公路等等,都显得毫无立体感,看上去像是画在海面上的大片方形地图一样。如果不仔细看,就连海边的楼房都仿佛和它们在同一个平面上。立体的只有远处海雾中高耸的山峦,它们将整个直布罗陀市四面包围,珍藏了这一片藏蓝色的人间宝地。
  “哇!”
  浅辰的声音忽然响起,申雅莉看向他的方向。车子飞开而过,他指着白色狭小巷子阶梯上某一处说道:“电话亭,那个电话亭!”
  那是一个大红色的电话亭,格子窗像是英伦三岛羊毛制品的花纹。电话亭上方写着英文单词“TELEPHONE”,上面还有一个银色的皇家徽章。眼下的所有建筑都是属于热带的白色或者米色,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大红的东西看上去非一般醒目。
  “那个是伦敦的电话亭!”浅辰像是第一次看见飞机的小男孩,绕过Dante贴在窗子上往外看。
  “小浅你怎么了?直布罗陀是英国的殖民地,有英国的电话亭很正常嘛。”她佯装不知情,眨巴着眼睛说道。
  实际上,浅辰和柏川勾搭到一起,是从他们到伦敦拍摄一部同性恋电影开始。那部电影有一个出名的吻戏,就是在这个红色电话亭里拍摄的。
  “虽,虽然知道这是殖民地,可在这种像热带的地方看见这个红盒子,会一下子想起湿淋淋阴森森的天气……眉毛子(1),你到底是有多喜欢你们的电话亭……”浅辰有些别扭的转了转脖子,好像一副很热的样子。到这时,最佳男主角得主的演技也变得很拙劣了。
  后面的话申雅莉又听不懂了。不过她看见浅辰发呆了片刻,就掏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地发短信。发出去以后没多久就收到了回信,然后臭小子的脸上渐渐浮出看了都觉得肉麻的花痴笑容。
  事实说明,英国人确实非常喜欢传播他们的文化。不仅在车站把自己的旗帜插在直布罗陀和欧盟的旗帜中间,甚至连公厕上都印有巨大的乳白石雕英国皇家徽章,上面写着英国君主的格言“Dieu et mon droit”(2)。
  接下来,他们穿过淡金色的阳光海岸,去了米哈斯。
  这是一座坐落在橄榄树山岭间的小镇,所有的房舍都刷上了亮白色的漆,地面和墙壁上也都铺满白色的瓷砖,因而得来别称“白色山城”。近处是白色蘑菇群一样从墨绿树林中冒出的楼房,远处是蓝色的大海,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阳光明媚的气候,都充满了地中海的独特气息。
  山里有花花绿绿的驴车,很有少数民族的风情。扫兴
  的是,路过驴棚时,驴的体臭和粪便的味道会熏得人晕过去,而火辣辣的太阳照得女演员们也像是见了光的吸血鬼一样惨叫。
  不过申雅莉早就做好了全副武装,隔离霜、防晒霜、粉底液、干粉统统涂满了暴露出来的肌肤,墨镜、围巾、鸭舌帽、阳伞,一个也不能少。当Dante和浅辰在阳光下准备沐浴一身古铜色肌肤,她已经像个生化间谍一样站在阴影处,直到拍戏时才步履维艰地走出来。
  这里几乎是与繁华都市完全相反的地方。
  镇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手工制作的,七彩的陶瓷花瓶与绘花盘子挂在商店门前的墙壁上,图纹有紫罗兰、金菊、向日葵、石楠等等,就好像是那些白墙的一部分。商店门前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有当地特制的橄榄油和橄榄油香皂、橄榄油润唇膏和藏红花,都被装在小小的篮子里、摆在粉花的桌布上,不像是在贩卖,倒像是在展览民族工艺。
  在一家约定好的特产店拍摄完申雅莉与浅辰的对手戏,容芬就带着摄影师到其他地方取景了。申雅莉跟在她们后面,却被一家商店前的画夺走注意。那是对着街景绘制的立体画,白色房舍上的黑色古钟栩栩如生,木制的房门从画上凸了出来。
  她走进去看了看,发现那一家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很精致。她在里面转了一圈,被几个彩色鲜明的立方体艺术手工时钟夺走了注意。站了一会儿,留意到身边站了人,她转过头却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进来了?”
  Dante指了指那些时钟:“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吧,如果拍戏麻烦,我可以帮你先拿着。”
  “这怎么好意思……”
  她话说到一半,店主就过来笑盈盈地对Dante说:“Your girlfriend is very beautiful.” 他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略胖,高高的鼻梁上驾着一副旧式眼镜,笑容非常亲切,跟大部分西班牙人一样活泼热情。
  她怔了一下,觉得脸颊有些发热:“Thank you, but we are not …”
  她话未说完,Dante已用西班牙语与店主说了几句话。店主先是一惊,然后笑着点点头,回到收银台去了。
  “我跟他说我们只是来这里取景的。继续选吧。”
  她点点头,看了小片刻,买了三个时钟,一个给自己,两外两个给李真和丘婕,然后又选了一张明信片,打算寄到希城以前的住址。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会给他寄一张匿名的明信片。
  她去结账的时候,Dante还在周围看工艺制品。店主看了看她手中的明信片,说她眼光很好,因为明信片上的画是米哈斯小镇过去的典型场景——一到冬天,每家每户都会把白色的山羊放出来,让它们跑满城镇的小巷。
  “Thank you. I’m sure my boyfriend will like it a lot.”她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先写上“希城”二字。
  “Is this for your boyfriend?”
  “Yes.”她指了指上面名字,说道,“This is his name. It means ‘The city of hope.’”
  等东西都打包好了,Dante才从另一个房间里走过来。店主把袋子递给申雅莉,又对他竖起了大拇指:“I love your name. It sounds amazing!”
  他和申雅莉都愣了愣。但道谢过以后,他们都没有多问,就一起出去了。
  离开商店,他们刚好遇到浅辰。看见申雅莉慎重其事地戴上墨镜和围巾,浅辰不由拭把冷汗:
  “一姐,你这也太夸张了。其实晒晒太阳没什么不好啊,小麦肤色也很性感。”
  “咳。我喜欢皮肤白一点。”身上的装备挡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女生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啊,难道打扮不是为了给男生看的么?现在很多男生也不一定只喜欢雪白的美人嘛。”
  “现代女性打扮是为了自己舒服,不是给男生看的。臭小子你道行尚浅别瞎说。”
  实际根本不是这样。
  阳光带给皮肤的影响,绝对不仅仅是变黑这么简单,还有致使皮肤衰老的紫外线。科学家做过研究,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到六十岁一直不见紫外线,那到六十岁,皮肤还是会和刚出生时一样。
  现在这样做,只是不想皮肤老化而已。
  演艺圈有很多不老的神话。她们或许早已满了五十岁,有了六十岁的眼睛和迟钝的反应,但皮肤是四十岁的,身材是三十岁的,妆容和衣服却是二十岁的。有一半的人会羡慕她们的驻颜不老之术,有一半的人会骂她们是违反自然定律的老妖怪。
  女明星最大的天敌莫过于年龄。她想,等自己老了,大概会和她们一样。
  曾经的自己是很随性的人。想剪短发,不怕晒黑,穿牛仔裤T恤素面朝天上街。尤其夏天和家人去海边玩,回来一定黑得跟非洲鸡似的。会很注意身体健康和作
  息时间,但如果有一天长皱纹和白发了,却不会用任何化学药物阻止自己变老。
  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随着岁月的流走,也会越来越怀念当年的自由与散漫。
  当年希城刚开始叫她“老婆”的时候,她曾经很感动,说这个称呼真美好。他却低声说,老婆才不是最美好的称呼,最美好的称呼是在这两个字中间加个“太”。
  因为有他在。他只比自己大一岁。如果她老了,他也一定不会年轻。既然可以享受彼此最美的年华,最青春的笑容,那也看见彼此眼角笑着笑着,就出现了岁月留下的深深皱纹。
  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不怕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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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1):日本动画片《黑塔利亚》中拟人的英国因为有两条粗粗的眉毛,意为绅士,所以得此外号。
  注释(2):法语,意为“吾权天授”。英格兰王国格言使用法语,是因为威廉和金雀花王朝征服英格兰后,盎格鲁-诺曼语是英格兰王室和统治阶层使用的主要语言。此格言起初是理查一世1198年在吉梭战役击败法王腓力二世时的呐喊,从那以后,英国君主开始沿用这一格言。中古欧洲相信,军队较优的一方并非必然战胜,而是神把胜利赐与它较喜悦的那一方。因此,理查在战胜后写道“不是我们所做,而是神和我们的权力所做。”战胜十字军后,理查对神圣罗马皇帝说出他心目中的真理:“我自生来,除神以外不认更高者”。                     
 
☆、第八座城II
 
  剧组在托雷美利斯的海边宾馆住下。
  一整天的忙碌奔波让人精疲力尽,但申雅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从后院走到沙滩上去散步。
  沙子的颜色是毫无攻击性的灰褐色,踩上去是酥软的,鞋底很容易就陷进去。落日像是大而温暖的手掌,在海风的吹拂下,在沙滩吹出金色的涟漪。沙滩后方的草地中种着一排椰子树,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三排椰毛编织的大阳伞立在沙滩上,也被海风吹得飒飒作响,像是夏威夷女子踯躅走动牵动的草裙。这里的海湾不同于直布罗陀海峡的深邃,是稀薄的蓝,如同一块巨大的、发亮的冰凉蓝宝石。
  海湾前有一个白色的背影。申雅莉虚了一下眼睛,wWW。xiaoshuotxt=nEt
看见那个人坐在沙滩上,似乎正低头看着膝上的什么东西。 
  她加快脚步,朝着他走去。
  风自海洋远处高空中翻卷而来,掀起一阵阵潮湿的浪潮声。他的黑色碎发被吹乱,白色衬衫也鼓满了海风。随着沙哑的脚步声靠近,他有意识地回过头来。提着裙子想要吓唬人的申雅莉像是玩定格游戏的孩子,尴尬地站在原地,露出一排亮晶晶的小牙齿:
  “在做什么呢?”
  “给下一栋楼构图。”他拍拍身边,示意她坐下。
  她走过去坐下,探出脑袋看了看他膝上的速写本,上面已经有了一个楼房的雏形,草稿上还有一条小小的橄榄枝:“准备设计成人文风格的?”
  “不是,这是一栋IT大楼,这橄榄枝只是画着玩的。”他把本子合上,“申小姐喜欢什么花?”
  “风信子。”她抱着膝盖,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本子,“你不用理我,只管画你的。”
  “没关系,这个工程不急。”
  “继续继续。我平时工作多了,喜欢看别人工作,这样才觉得自己是在休息。”
  “……好。”
  他笑了,打开本子重新开始构图。果然是超专业级,以前上学的时候哪怕是教授也不会会这么熟练精准地画出草稿。看着他修长的手在纸上快速移动,她有些倦了,低声说道:“Dante,你是一开始就想当建筑师的么?”
  “嗯。”
  “你很喜欢建筑么……”
  “嗯。”他嘴角带起了一丝笑容。
  “真好。”她抬起眉毛,但眼睛已经快合上了,“真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曾经她也如此想要成为建筑师。
  遗憾的是,现实和梦想差距是很大的。
  大二那一年,爸爸的病来得太快太急,突然间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起。在
  她没有毕业的情况下,进入演艺圈似乎是最有效的挣钱方法。可事实是,超级巨星们看去都很有钱,但真正入行的新人日子是很苦的,哪怕是皇天集团的片约也一样。
  当年的丘婕考入了一流的戏剧学院,对演艺圈的各大经纪公司了解属于半桶水的程度,但皇天集团的名号,哪怕是圈外人也不会不知道。一听说申雅莉想推掉皇天的片约,她气得差点当场掀桌:
  “皇天集团?!那是皇天啊!演艺圈的龙头老大!可能唱片方面还有赫威集团能和他们抗衡,但电影方面他们几乎垄断了整个国产市场,票房最高的电影几乎都有他们参与,而且他们给钱也很爽快,你是疯了吧才不接受!” 
  “但这公司的规定也很死板,新人没有预付金,在电影上映前不会给一分片酬。就算给,第一部电影的片酬也撑不了多久。”申雅莉垂着脑袋,按住因为压力过大而突突跳动的眼睛,“我真的很需要钱。”
  “你就不能跟他们商量一下,先支付一部分订金?大不了跟他们签长约。”
  “他们很注重演员实力,除非答应进行两年的演艺培训,否则不会签长约。就算签了长约,在正式出道前也不会给太多钱,还不能接其他公司的通告。”
  “可是,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什么事都是可以谈的啊,而且你可是选美大赛第一名啊,再和他们谈谈看看?”
  “婕婕,皇天集团不是赫威,他们讲究的是实力,门槛太高了。如果是你还OK,但我完全没有演艺功底,基本没有谈判余地。”
  “那你试试赫威?”
  “赫威更不行,他们老板是吸血鬼,只捧人不给钱,旗下的艺人简直比民工收入还低。”
  丘婕提出了不下十个经纪公司,都行不通。新人在哪里都是白菜价,而且作品问世前是不可能有片酬的。
  几天后,丘婕把一个牛皮信封送到申雅莉家里:“雅莉,这是我找爸妈要的,里面还有一部分我的存款。你先拿去用。”
  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申雅莉当场就哭了出来。她知道对丘婕来说这笔钱真的很多了,可丘婕也不知道,这些钱对医疗费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爸爸是个正义感很强的直肠子,曾经带着人去捉舅舅和情妇的奸,因此致使舅妈下定决心离婚。离婚后舅妈对他怀有感激之情,但妈妈的亲戚这边对他这种行为很不满意。尤其是外婆,她是个守旧的女人,不但重男轻女,还认定了不会包容老公外遇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厌弃舅妈的同时,也对爸爸记恨起来。所以,听说他得病了以后,外婆这边的亲戚翻脸比
  翻书还快,满脸写着“这就是报应”的恶毒神情,压根没想过要伸出援助之手这种事。
  她找遍了除了他们以外的亲戚朋友,零零碎碎凑到了一些钱,可是加起来还不够手术费的三分之一。以前的舅妈家帮了不少忙,但到底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果换做以前,希城一定会尽力帮忙。可是从他父亲过世后,他家欠银行的巨额贷款大概有多少,申雅莉心中也有个数。她不愿意再给他增加负担,在迫不得已之时,只有去找那些因她选美慕名而来的追求者。他们看出了她不谙世事,为免她不能理解等价交易的定律,真实的想法也都搁台面上说。
  他们的言语令她感到震惊。她知道父亲是个相当有尊严的人,如果她做了令他蒙羞的事而换得他的医药费,他就算痊愈,也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再死掉。所以,到最后也没有答应任何一个人的要求。
  那短短的一个月内她看尽了人情冷暖,也受尽了挫折坎坷。穷途末路时,她想起了那么多富豪小开难看嘴脸里,原本最瞧不起的一张。
  “找我借钱?”
  白风杰坐在兰博基尼里,挑衅地把上翻的全自动车门打开,好让她近距离观看自己与两个美女相拥的浪荡情景。他之前被她甩得太狠了,这一回完全没打算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对。给我五年时间,我会还你十倍。”她的双眸明亮如星,写了满满的认真与坚定。
  “十倍,这还真多。”他对着地面抖抖烟,雪白裤腿伸出来,仰着眉毛往美女身上靠了靠,“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能力挣十倍?”
  “我写借条。”
  “借条,过了五年你要还跟现在一样一穷二白,我也不能拿你怎样不是么?到时候你拿什么还,你自己么?别说你现在都不值这个价,五年后你更是老了不少,会比现在还不值钱吧。”
  如此的羞辱令她气愤,却没让她退却。因为她从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中,隐约看到了一丝愤怒。这一丝愤怒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可刚有这个念头,他就令她失望了。
  “申雅莉小姐,希望你弄明白一件事,我对钱的数目完全没有问题。就算还十倍,还不够我换一辆车,你认为我会稀奇么?问题在于,我压根不想借你。之前为了你那个家里破产的男朋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又来板着脸找我借钱,你把我白风杰当成什么了?借钱也拿出点求人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她用一种惶然的表情看着他,像是忽然被置身绝境,想要伸手去捉住保命的东西,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希城把她
  宠得无法无天,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求男生。这一刻,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如何去讨好别人,眼中有剧烈的挣扎,但嘴角依然绷得紧紧的。这些青涩的反应在白风杰眼里一览无遗。他一直对她很了解,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知道她有个变成穷光蛋的男友,知道她缺钱,知道她的高傲与单纯,却完全没法把她追到手。这也是他如此讨厌她的原因。而她此时的矛盾让他挫败感更强了,他浮躁地把车门关上,丢下一句话后猛踩油门,扬尘而去:
  “找你的自尊心借钱去吧。”
  回忆中“砰”的车门响,让她忽然睡梦中清醒过来。
  不知是睡前的回忆,还是一场噩梦。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现实。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透明玻璃门外的沙滩在黑暗中被路灯照亮,残留下一圈圈金色的光晕。浪花拍岸声重复着低沉的忧郁。
  紧绷过后的神经因短暂放松而变得倦怠,睡意就像那些翻涌的海浪再度升起,不仅将身体填满,也慢慢在宾馆的卧房中上涨。她又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梦中出现的场景,居然是父母的家中,大学之前她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从爸爸住院以后,妈妈除了会回来为他准备食物或拿生活必备品,几乎就没有在家里多待一刻钟。所以,客厅里也不再有看报纸的一家之主与他织毛衣的妻子。没有电视机播放球赛的喧哗声,没有他戴着角质框架老花镜后慈祥的笑。
  窗帘太久没有拉开过,再走过去打开,窗台铁栏上的植物都已干枯到认不出种类,一只干扁的的死飞蛾掉在地上,和一枚爬满灰尘的图钉躺在一起。因害怕昆虫而后退的自己,又一次被忽而响起的短信提示音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一看,上面只有两行字:
  “借钱不可能。
  不过和你男朋友分手,我可以包养你,不用你还钱。”
  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
  全身好都装满了沉重又内空的大钟,使她同时感到压抑、空虚与秒针嗒嗒走动的慌促。
  阳光射入窗棂,更加暴露了屋内的狼藉与陈旧,清晰地照出收音机上灰色的尘埃。沉默的家具如同一个个铜石雕像,比埃及的金字塔还要古老。
  她沉默地走到客厅门前,却听见餐厅的方向传来了锅碗碰撞的声音。她大步冲到厨房门口。
  然后,她看见了熟悉到令人想要垂泪的背影。
  “老婆,你回来了?”他模仿着父母说话的口吻调侃着,同时专心与锅铲做斗争,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我给你做了紫菜
  蛋汤和芹菜炒肉,你看看还想吃点什么,我再帮你做。”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肩膀线条生硬地僵着。
  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快速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今天这么会给我灌迷汤?”
  他有些感冒,声音带着沙哑的鼻音,却因缓慢温柔而格外好听。从父亲死后他才学会做饭,短短几个月过后,他已经烧得了一手好菜。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完全戒掉了叛逆又傲慢的少爷脾气,并且学会为他人着想,对她更是超出以往十倍的好。
  梦中的自己有着后来的记忆,更加清楚这时的他只是在强撑。他从青春期起和顾叔叔的关系就很尴尬,是属于互相珍惜对方却从没好好说过一句话的相处模式。父亲的去世让他懊悔,他却从来不展露自己的悲伤。这时候的他,就像是纸做的城楼,只要再借助些许轻风细雨,就可以把他完全摧毁。
  这一次是重新选择的机会吗?那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是她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是她生命中不可缺货的一部分。
  她不顾一切朝他冲过去,只想再抱紧他。
  可是,厨房却隔了一道透明的门,上了坚实的锁,把她完完全全隔离在外。她看见他把围裙脱下来,颇有成就感地拍拍手掌,朝她招手说:“汤做好了,你先过来喝一口。”
  “希城。”
  她焦急地朝他伸出手,却只能碰到冰冷的玻璃。 
  “希城,你过来,我在这里啊!”
  清新的空气洗净了这一切,带入了满屋春季的花瓣。他的白色衬衣在风中猎猎抖动,就像是一双即将展开的天使翅膀,就要把他带到她永远够不着的地方。
  “希城,不要走!”她大声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玻璃上撞去,“是我错了,求你原谅我,不要再走了,过来好不好——”
  浑身剧烈的疼痛没有让她停下来,她反而后退几步,更加拼命地冲上去,撞在那道门上。这一回她觉得头颅几乎都要碎裂了,却依然撞不开。
  她狼狈地摔倒在门下。
  他慢慢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双掌贴在玻璃门上望着她。
  痛苦的情绪太过强烈,睡梦中的自己渐渐有些醒了。她知道,这不过是他离世后数千个日子里,一个绝望而窒息的梦。可依稀看见现实光亮的时候,她却再次强迫自己睡过去。她要继续这个梦。因为,现实中不会再有机会停在离他如此近的地方。
  不敢再出声,害怕把自己吵醒。
  r>  她把双手贴在他手心的位置,把额头贴在他额头靠着的地方。尽管中间隔着冰冷的玻璃,他却像是能触摸她一样,温暖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的身影在飞舞的粉色花瓣中淡去,像是迎接初春阳光的雪人,无声地融化成冰水,挥发在空气里。
  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浑身微微一震,申雅莉睁开眼睛。
  眼角仍有滚烫的泪痕,心跳因震惊而撞得胸口发疼。她发呆半晌,用双掌捂住脸,像是一个刚被捞起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息,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
  “做噩梦了?”
  听见这个声音,她吓得差点一头撞到床头上。床边坐着的男人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又贴了一下自己的:“没发烧。我还怕你刚才吹着风睡着感冒了。”
  他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衫,肩膀宽了许多,声音也更加低沉。可是,是多年来梦见的面容,是久久不能忘却的那双眼睛。
  “希……”她几乎就要扑过去抱住他。
  但刚一张口,她就意识到他刚才的话,于是立刻收住了手上的动作,用力拍拍胸口:“是做噩梦了……我现在是在哪里?”
  “在我房间,我不知道你房间号。刚才你睡着了,我看你累了一天就没叫醒你。”
  “是……是你抱我进来的?”
  “嗯。没几步路,我房间在一楼。”他指了指门外的沙滩。
  “这样啊,真是麻烦你了。我现在整个人都傻掉了,我先静一静。”
  Dante举起右手夹着的烟:“我去门口把烟抽完。”
  路灯照亮了夜晚的沙滩,大海是一片令人生畏的黑暗。白色巨浪自远而近,怒吼着从灯塔根部冲到了沙滩上。海鸥的唳鸣盘旋在宾馆屋顶。
  他叼着香烟靠在门前,低头翻看手机,高挑的身影像是离她异常的远。她看着他的侧影出神。他用长而灵活的手指取下烟支,在苍莽的夜色中,沉默地吐出一抹灰白的烟雾。
  其实清醒的那一刻,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梦中的一幕幕情景像是被倒带一般在脑中回放。希城的背影,他无声的笑,自己隔着玻璃紧贴他的手……未知的哀伤情绪却又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不会让她再心跳失速,却又一次让她湿了眼眶。好像一定要再哭一会儿,才能把所有的悲伤完全排出体内。 
  像是梦中的痛楚遗留在了肩膀上,身体依然有些发抖。像是独自一人走在灰色的荒漠中,孤单又无助,却心知不会再有人来帮助她,不会再有那个人的肩膀让她依靠。
  “
  谢谢你。”她催眠着让自己打起精神,抬头对Dante笑了,“好晚了,我继续回去睡觉。”
  Dante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重新走回床边:“我送你上去。”
  与他视线相对的刹那,她察觉到自己又要失控了,迅速低下头伸手揩了揩眼角。
  调整情绪花的时间越长,心里越焦急,可是越想阻止就越无法如愿,泪水像是细小不间断的溪流,怎么也停不下来。
  过了片刻,他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等候,没有开口说话。
  她的肩膀缩成一团,和脸颊一起被藏在厚厚的长发下。到后来,连说出口的声音也是哽咽的:“不好意思,我很快就……”
  话未说完,整个人已被抱入了怀中。她错愕地睁大眼,身子缩得更小了。可是,他的手臂环绕着她,拥抱变紧,体温温暖到接近炽热,与梦里冰冷的玻璃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终于还是把脸埋入他的胸口,感受着他象征生命的心跳,压抑地呼吸着。
  不过多久,他胸前的衬衫就全部湿透了。
  他垂头抱着她,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眸,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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