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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成城》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第九座城

 ☆、第九座城I

 
  容芬打量着面前男生的脸庞,忽然冷笑。
  他有一双比同龄人更大更圆、炯炯有神的眼睛,极窄的胯骨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身高要高,走路时步伐轻盈,简直像是一头年轻又漂亮的雄豹,亦或是充满活力的美国的牛仔——而且,不是骑士般笔直地坐在马背上的怀俄明牛仔,而是把身子顽皮不羁地往后倾斜的加利福利亚牛仔。
  他们站在烈日暴晒的阿尔罕布拉宫庭院中,白色石制地面被照得仿佛会发光,像是一客巨大的冷冻蛋白牛奶酥。长方形水池中倒映着宫殿潋滟的影子,水流发出透明质感的声音,伴随着植物被风摇出轻微的春之声,成为了这片静谧中仅有的声响。
  看见她的表情,男生的嘴角抽了一下,无奈地说道:“容导,你别这样。”
  他身上穿着一件式样简单但质地优良的昂贵衬衫,在满是平价穿着的剧组工作人员中显得出类拔萃。但是,即便衬衫是优雅的紫罗兰色,也丝毫不能令他那张阳光的脸蛋达到她想要的效果。
  “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
  容芬一手抱住手肘,一手撑着脑袋,把最后一声叹息默默咽回喉咙里。
  在和申雅莉、柏川合作的《死徒7:末日的王者》里,这个年轻的男人饰演的酒店大亨比他实际年龄大二十岁以上,却让他抱回了六七个最佳男配角的小金人。他的演技一直很精湛。这一回《巴塞罗那的时廊ww w.xIaoshuotxT.。Net》也一样,年轻建筑师侯风任性、霸道、直来直往,有着艺术家的反叛精神,和人缘极好的小阿波罗神浅辰八竿子打不着边儿,而从试镜到这一路的取景拍摄,他饰演的效果,完全就是她想要的。
  可是,当佐伯南的戏份出现,整部戏都完全陷入了瓶颈。
  在这个故事里,佐伯南和侯风长得并不相似,当初会让浅辰一人饰演二角,主要是因为影片的重点在于女导游陈晓对佐伯南的思念之情,佐伯南这个角色本身并不重要。而且,剧本里对他外形性格描述也不多:含蓄有礼,温柔忧郁,有梦中情人的气质。她一直认为,这个角色要的是意境,就像是《情书》里柏原崇饰演的藤井树,根本不需要演技,只要化妆、场景、摄影和后期处理得好,浅辰完全可以胜任。
  这一场戏是发生在剧中的九年前,也就是陈晓大学时代在巴塞罗那留学的片段。她性格调皮又不爱学习,搭讪佐伯南就是为了让他帮自己做功课,在他喜欢上自己以后又消失不见。后来他在阿尔罕布拉宫参观,看见她和男朋友一起出游。知道自己暗恋无果,他心碎又失落,看着他们朝自己走来,就转身躲到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不知道错在哪里的难题,绝对是最大的难题。
  浅辰的演技没话讲,服装场景也没有问题
  ,可是无论怎么拍,都找不到容芬想要的那种感觉。他们甚至让化妆师把浅辰的眼睛化细长,接长了一些刘海以打造忧郁的气质,结果就是浅辰从浓眉大眼的帅哥变成了路人甲。
  “一定是天气的缘故。”容芬手背挡住额头,遥望伊比利亚半岛的天空,“阳光太灿烂了,所以看上去没有朦胧感。”
  Cheryl端着一杯苹果柠檬汁,可怜巴巴地望着浅辰:
  “导演,你就别为难小浅了。我看他这样挺帅挺有感觉的,恐怕是佐伯南在你心中都没个具体定位,你才会觉得他不合适吧。而且,这一小块地的租金可是一点也不低哦……”
  听见最后一句话,容芬焦头烂额了,开始往四下打量。
  单一的淡金墙壁连成一片典雅的庄重,纹理繁复的结构又让它充满了华丽的气息。这座建立在山岗上的“最美摩尔式建筑”有着古代摩尔人的灵气,也有着一百坛大马士革葡萄酒都无法媲美的韵味。就像是岁月的纪念碑,线条写满了旧时西班牙皇族的高贵。
  申雅莉站在一个半椭圆形的拱门下。
  现在她是学生时期的陈晓,化了裸妆,换了学生的休闲服,原先做过日本原装Digital perm的卷发也拉直了散在肩头,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女大学生的样子。
  她有点懊恼。
  饰演女大学生就算了,怎么连整个人的思维模式都变得像个呆学生一样傻愣?
  前晚像个被人类欺负的小弱鸡一样缩在Dante怀里哭了很久,之后他虽然非常成熟地没有做出任何询问,但还是觉得丢人丢到家了。毕竟成年人的世界并不简单,男人是越老看上去越无害,实际内里越坏。半夜在一个男人怀里哭泣,他可不会像青涩可爱的少年那样想“她哭了,真心疼,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难过”,而是会想“她伤心是因为什么,这样做是想要什么,我可以从中得到什么”,之后再为自己想要的结果而做出相应的反应。
  所以在处理男女关系上面,申雅莉一直都有自己的原则。
  不管是恋爱还是单身,她从来不在晚上八点以后接异性电话——你永远不知道男人半夜打电话给你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周围都有些什么人。如果是有急事,也只是把重要的事说了,就淡淡地谢绝继续对话再挂线。
  前一夜的行为,简直是十年来最没脑的一次。这样失控地哭泣,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要不是神经病,就是饥渴过头。大部分男生都不会放弃这个趁虚而入的机会。而Dante的反应则是非常绅士,其中也带着含蓄的拒绝。因为她情绪稍微平静一些,他就送她回房了。
  这样的反应,让她觉得更加尴尬。看着刚才走近的Dante,她若无其事地小
  声说:“昨天真不好意思哦,不过谢谢你了……”
  不知为什么,对他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不怕他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可是他怎么看待自己,却意外地令她介意起来。如果他把自己看成那种经常做这种事的人,那感觉还真是不能更糟糕了。
  “没事,艺人压力很大,我明白的。”他微微一笑,看上去还真是完全不在意,“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就说出来,我可以随时当你坏心情的垃圾桶。”
  “这怎么好意思,昨天已经给你添麻烦了。”
  “你是女生,没必要这样撑。适时感性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但从他口中说出,竟让她心里有些莫名触动。她摇摇头,笑得无懈可击:“以前我爸是不让我进入演艺圈的,但我坚持当了演员,他就告诫我说,既然做了,就要变得优秀。公众人物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是什么坏事吧,Dante先生。”
  “在演艺圈变得优秀,那不是要过得很累?”
  “累是累,但老爸的命令,我哪敢不听。”
  “真没必要那么拼,以后结了婚,养家糊口的可是老公,现在这么辛苦你觉得有意义么。”
  随着云朵的浮动,从复古屋檐下的透落的光线也暗了一些。他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深色的笔直阴影。雪白西装外套披在褶皱式的墨蓝T恤外面,随性地垂在墨蓝色的长裤上方,仿佛把他的眼睛也衬成了锡兰岛的宝石。
  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申雅莉微微张开口,半晌才有些好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当时Marco跟我说我还没相信,真看不出来,你想法居然这么老土。”随着那个“老土”说出口,她赶紧摇摇手说:“不是,我的意思是,传统。”
  看见对方有些讶异的眼神,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最近老是做出不合适的举动呢,回去真得好好检讨一下自己。
  谁知他不怒反笑,用手背擦了擦扬起的唇角:“你们女生有时想法还真是让人难以琢磨,男人都说了要赚钱养家,反而还不高兴。”
  “不能这么说,经济主权决定家庭地位,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时代,你这样的想法是把女性扼杀在独立的摇篮里。”
  他终于一副败了的样子:“好好,你说了算。”
  原本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可仔细一想,这话题怎么转到了这样奇怪的方向。简直就像是在讨论他们之间的主权一样。她有些尴尬地用食指挠挠脸颊,想着该怎么接下去才不冷场。
  关键时刻容芬出来解围了。
  “Dante,你把这段台词念给我听听。”她把剧本递给了他。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手里的剧本,平铺直叙地说:“虽然知道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晓晓,明年请和我一起过新年
  。想每一年的第一秒都看见你。”
  “不是不是这样!深情一点啊,看着雅莉说。”
  申雅莉勾过头去看剧本:“这,这不是佐伯南的台词么?”
  “对,我决定了,让他来演佐伯南。”容芬一脸向往地看向Dante,“大建筑师,这个角色你能胜任吧。”
  申雅莉连忙把容芬拽到一边去:“导演,这样不好吧?他只是柏天王请来帮助小浅的,怎么可以让他再当替补……”
  “不是替补啊,这是换演员。小浅的形象啊,你知道的。”容芬闭眼摇摇手指头。
  “可他会愿意吗?对他来说这点片酬不算什么吧。”
  “片酬是不算什么,可这电影的钱他总要赚。只要是有利于电影的,他肯定会接受,放心。”
  申雅莉有些茫然:“什么电影的钱赚不赚……”
  容芬无视了她,风风火火地拽着Dante进行现场试镜。
  而事实说明跨圈工作是没有好结果的,让一个专长是设计摩天大厦的男人来演忧郁的王子,更是完全错误的。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Dante仅花几秒钟就把台词记住,而且可以一字不差地念出来。但无论是对着镜头还是私下试镜,他的表情都像他用来盖建楼房时用的花岗岩一样,充满了华贵而僵硬的气息。
  容芬很绝望,同一句台词试了一个小时完全不见对方有任何提高,只好抱头坐在水池角落看着流水发呆。
  Dante对自己蹩脚的演技却丝毫不感到羞耻,只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浅辰说:“容导,小浅应该只是造型的问题。紫色衬衫和温莎结领带虽然是优雅的搭配,却不适合他。而且佐伯南那时候只是个快毕业的学生,打扮这么正式也很违和。”
  “那该怎么办……”容芬慢慢把视线从指缝间转移到他身上。
  Dante转眼找到一个工作人员:“麻烦把你外套给浅辰试试。”
  “啊?我?”工作人员诧异地指着自己鼻子。
  十多分钟后,浅辰从化妆师那里回来。
  取代刚才一身正统打扮的,是灰色的连帽休闲套头衫和和中长的卷发。少量发蜡将卷发打理成温柔自然的弧度,黑框眼镜盖住了那双过于精神闪亮的眼睛。配上手里道具师临时送上的一本书,整个人都发成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像是学生时代,每一个女孩都曾经偷偷向往过的儒雅学长。
  “……Dante,你真厉害。”
  容芬和其他演员一起盯着浅辰看了很久。
  “那后面的拍摄应该没有问题了。继续加油吧。”Dante终于完成了他的使命,到一旁拍摄阿尔罕布拉宫的照片。
  申雅莉、饰演陈晓男友的演员还有浅辰的戏份拍完后,剧组从这个暴晒的山岗宫殿中离开。这一段拍摄大家
  都觉得效果很好,但重播放无数次这一段影片剪辑,容芬却是怎么看都无法习惯,上车以后一直躲在一边纠结。
  申雅莉前一个晚上没睡好,这一天拍摄又相当辛苦,刚一坐下来,头顶着前排座位靠背睡着了。一群助理都跑到后排去吃小吃,她身边的座位空了下来。Dante拿了相机在她旁边坐下,想要给她看刚才拍摄的照片,但发现她已经睡得很沉,就把白色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肩上,伸手过去关旁边的窗子。
  这时巴士忽然像暴躁的兽类一样咆哮发动,她身子往后倾倒,脖子压住了他正在关窗的手。感受着她的长发压在自己的手臂上,他怔了几秒钟,怕把她吵醒,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阳光虽然令人烦躁,但沉睡时总是比清醒时更容易感到冷。身上裹了外套的申雅莉在睡梦中抱了抱胳膊,身子缩成一团往窗上靠去。司机开车横冲直闯,靠了一会儿,额头就在玻璃窗上颠簸得有些发疼,她往靠背中心挪了挪,可没过多久巴士拐了个弯,脑门又一次撞到了玻璃上。这一下撞得可是一点也不轻,可她睡得不是一般死沉,一直皱着眉,却怎么也没能醒过来。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揽她的肩,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顺便用外套把她裹紧了一些。同时寻找到温暖源和舒服枕头,申雅莉像是个吃到糖果的孩子般松开眉头,嘴巴还像是在吃东西一样吧砸吧砸动了动。他垂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着收紧胳膊,把她抱得更严实了一些。而她也相当配合地贴近他,露出了相当惬意的表情。
  不过多久,她就不再感到冷了,额头上甚至还渗出薄薄的汗。汗水将高档的香水味挥发,更加明显的味道是属于她本身的淡淡体香。他把外套松开一些,缓慢又谨慎地呼吸着。
  这时,依然在纠结拍摄的容芬转过头来,想要跟申雅莉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剧情,却不小心看见了他们。
  眼前的一幕如同一张画纸,窗外是灰金的石墙和建筑,巴士带状的玻璃窗连成一片。阳光穿透玻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金光和阴影。
  她忽然想起了与前夫相恋的种种。
  自己也曾经想要当个小女人,就这样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完全卸下防备的、全心全意的恋情与婚姻,是她一直向往的生活模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见面就变得如同上战场一样。前夫的懦弱让她憎恨,让她马不停蹄地向完美主义深渊奔去。想要打败他,让他和不要脸的第三者永远翻不了身。所以,现在对剧组才会刁钻成这样。
  可是,看见小心翼翼照顾着申雅莉的Dante,心中的恨没有缘由地少了大半。同时,也被他垂下睫毛时略显忧伤的表情所折服。Cheryl
  说她在心中根本对佐伯南没个定位,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个影像在脑海中一直很模糊,现在却清晰得像一块明镜。
  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很快感受到裤兜里手机的震动,Dante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箱。
  ——我还是坚持要你演佐伯南。不要拒绝,好好演,不然我就把你喜欢雅莉的事告诉她。
 
☆、第九座城II
 
  看过短信,他忍不住笑了。正想抽手去回短信,很快对方又发了一条过来:别试图否认,目前你擅长的领域里没有涵盖演戏这一块。
  容芬这个人长了一张和她性格完全不相配的脸。她留着一头象征温柔女子的及肩卷发,面部线条柔和多情,但双肩却像是会长出翅膀一般时刻绷紧。一旦提及工作或者开始工作,她会展露出焦躁的紧张感,但她对此并不反感,还很享受。
  Dante回了她的信息:“我对申小姐是很有好感,她应该也能感觉出来。你要是会亲口告诉她,那还真是荣幸之至。”
  如此大方磊落的回答,哪怕是没有看到本人,似乎也能看到他脸上沉稳的微笑。相比下来,容芬反倒觉得自己像是个玩“不和我玩就告诉她你喜欢她哦”游戏的幼稚小学生。不过,她对工作的坚持就像蚂蝗,呈现出一种固执到难缠的韧性。很快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拜托拜托,是我错了,这部电影一切都很完美,唯一的缺陷就是佐伯南。浅辰有演技外形不符,你是外形符合但没有演技。你总不能让人家浅辰在西班牙当地整容了再来演。
  ——如果演技能整容,我也很乐意去整一整。
  ——大建筑师,您别逗我了,好歹再试试吧。刚才你抱着雅莉的样子就很好,不需要做出过多表现。
  ——我是答应柏川过来帮小浅提高的,结果却要抢他的戏,容导你别为难我了。
  容芬没有再回答,但两分钟之后浅辰却拧过头来,从座椅缝隙中阴森森地看着他:“Dante,佐伯南这角色交给你了。”
  “可是柏川……”
  “你不用担心他会有意见。”浅辰异常沉痛地点点头,“真的。我没意见他就没意见。本来这部片里有激情戏他就很不乐意,如果对象不是雅莉姐他肯定会杀了我。如果他知道我还驾驭不了一个配角,以后在他面前就很难抬头了。”
  “激情戏?”
  “对啊,就在科尔多瓦,侯风和陈晓好上了,然后回宾馆后有一段比较含蓄的床戏……等下,你这样抱着一姐是怎么回事?哦,是睡着了。”
  浅辰带着严肃的表情点头,转过身去坐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扭过头来看着他们堆了一脸笑,就像是戴上了《V for Vendetta》V怪客那张诡谲的笑脸面具。
  ************
  科尔多瓦它是安达卢西亚省的首府,从十一世纪起曾经被穆斯林统治过整整两个世纪,并且有一座伊斯兰教的大清真寺。后来基督教徒攻回科尔多瓦,
  将这座寺庙改建回基督教堂,但同时又保留了伊斯兰教红白条纹的建筑框架,所以,这座古城同时融合了两种宗教的文化。
  城外古老的城墙连接着米色的堤坝,一路通往尽头的桥梁被浸泡在浅薄的河水中。瓜达基维尔河的河水是夹着白色浪花的幽绿,就像是千年前古罗马人为这座城市带来的橄榄油。www。xiaoshuotxt.Net
  巴士在桥梁的一头停下,申雅莉也从睡梦中醒过来,翻了翻因疲倦而变成多重的眼皮。窗外柔润的阳光渗透玻璃,将她整个人安安全全地包裹起来。而从沉睡中醒过来,身体总会有些发冷。近在咫尺的体温像是早春的温暖,夹着潮湿的泥土清香、茂盛草木的气息环绕着她,令她眷恋。
  但是稍微一抬头,男人的侧脸在阳光中变得如此清晰,就好像是被细细的光线描绘出了轮廓。
  这时,他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视线从杂志上转过来看她。随着这个转脖子的动作,他和仰头的她距离更近了,嘴唇几乎就只三四厘米的距离。
  接着两个人都怔住了。
  平时只觉得他肤色偏白,高挑而贵气,脸庞有着属于古典的美貌。但这样近距离观察后才发现,他的睫毛原来很长,嘴角的形状总是微微扬着。唇色很淡,却很饱和,同时泛着不易察觉的、朦胧的光泽。
  希城离去以后,她也曾经试图与别人接触,发生一些亲密的行为,但感觉往往都犹如鸡肋。从来没有哪一刻,会想这样直接这样凑上去品尝那双嘴唇。
  “醒了?”他把手里的杂志放了回去。
  他微微张开了嘴唇,又轻轻闭上,温和地说着这两个字。每一个细节的变化,每一个瞬间的流逝,都让想接吻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而那双嘴唇离她这样近,只要稍微把头往前伸一点点,就可以碰到了……
  “……怎么车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其实脑子已经根本没法好好思考了。
  “刚才你睡着了,容导看你很累就先带剧组进城门取景。对了,她还是要我演佐伯南,所以对手戏我们还是提前练习一下……”
  他说了什么,也完全没办法听进去。
  洗脑一般的妄想让人害怕,但已经无可控制地占领了此时所有的思维领域。
  就连他把话说完了,她都没能将耳朵听到的言语转化到大脑皮层并加以理解。窗外的阳光令她的额上微微冒出细汗,可越是对自己的念头感到焦急,就越想要做错误的事。
  想拽住他的衣襟。想更了解他的体温。想知道他嘴唇的触感。
  然后,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看见他的头往一边歪了一些,嘴唇微张
  着靠过来,含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头皮完全麻痹了。
  神经像是被浸泡在胡椒水里一样。除了一阵一阵的酥麻,完全失去了其他感官知觉。
  但好歹她的脑袋还会运转,脸色苍白地别开了头:“不,不能……”
  他却用单手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又带上了平时没有的喑哑,像是温热的流沙:
  “申小姐,我们只是练习演戏。”
  刚一说完,再一次往前逼近。她下意识往后退缩,却被他逼到靠背和窗帘间窄小的角落里。她心如擂鼓地把头别到一边,他却以相当强势的姿态把她封锁在小小的死角中,顺着她的方向把头也歪了过去。
  “下一次吧,我没准备……”
  她慌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但对方却趁着她开口说话张嘴的机会,直接用唇舌堵住了她所有的声音。
  麻痹感从头皮一直扩散到背脊、四肢,甚至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随着这个吻越来越深,酥麻感也像是翻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强烈。每次与他的舌尖碰触,心就会狠狠抽痛一次。交缠的时间越长,痛苦就越无法忍受。渐渐的,浑身上下除了心脏一直像被刀搅一样疼,其他部分都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因为心脏难以负荷,最后热泪终于笔直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落在肩头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也不让她逃脱,一直温柔却坚定地亲吻着她。
  …………
  ……
  手机铃声终于让Dante松手一些。
  他的表情像是可以通过开关控制一样,立刻从严肃的皱眉换成了平时的模样。那是无论是在人群中走动还是沉默坐下来都会不经意流露出的淡然和自信,这种气质属于克鲁兹家族经常在媒体面前路面的男性企业大亨们。
  来电的人是容芬。她已经开始催促申雅莉进去拍戏。
  两人一起下车,穿过通往古城区的堡垒,走在宽大的桥上。桥下水流如同浩瀚的鸿沟,张开大口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沉默走过。桥上的天使雕像头顶光环,脚穿长靴,面前摆着红白黄粉的鲜花和熄灭的蜡烛。大风从古城卷来,夹杂在水流和沙地之间的莠草被风拧得疯狂摇摆,就好像是溺水呼救的手臂。
  由远走近高大的凯旋门,愈发接近四根罗马柱和顶上古罗马人的雕像与旗帜,就愈发能体会它的神圣。它背光而立,像是个高达的金衣哨兵,守卫着西班牙的南方的古代遗迹。
  这是欧洲少有保留着如此浓烈中世纪风格的城
  市。城门内的石路广场中央立着一根灰白长柱,一只天使手握仪杖坐在它的上方,遥望着清真寺的方向。道路两旁都被数十米高的淡金城墙围住,随着太阳的移动,两边的城墙为彼此留下大片黑色阴影,任何人走在下方,都仿佛是峡谷中的细小蝼蚁。疮痍的城墙下,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正在用琴锤演奏打击乐器。乐声悠扬,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中东西域的风情,回响在大峡谷般的古城中。
  太久的沉默让申雅莉总算忍不住开口了:“原来欧洲也有人弹扬琴。”
  “这是德西马琴,发源于波斯,是后来流传到了中国才变成了扬琴。”Dante指了指男人踩着的踏板,“扬琴下面很少有止音器,而且会有镂空雕花的中国古典琴架作装饰。”
  “真没想到,你居然对东方文化这么了解。”
  微风带来了一律凉意。他脸上缓缓浮起一抹笑,像是在拒绝回答,也像是在表达自谦。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把香烟衔在口中,再熟练地将它点燃。
  没过多久剧组找到了他们。申雅莉先是按照惯例,把当地的导演解说戏份拍完,然后就轮到了陈晓和侯风的吻戏。
  清理了周围的环境,容芬打响了场记板。
  申雅莉和浅辰站在拱形门下,清真寺大教堂被改建成钟楼的宣礼塔仿佛近在咫尺。她在拱门下踱步,等待其他游客自由活动时间结束。而他追随她的目光,就像是一根根细针拼接而成的探照灯一样,过于青春洋溢,带着年轻人藏匿不住的热情。
  “母亲经常对我说,不要为遗失而悲伤,应该为曾经得到过而快乐。”他缓缓说道,“我觉得这句话送给现在的你,很适合。”
  她看向钟塔的视线凝固了,如同冰河迎来了瞬间的春夏,又转眼进入了漫长的秋冬。然后她转头凝视着他猎豹般的双眼:“谢谢你,侯先生。”
  “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建筑师,但我相信,我有能力为心爱的女人盖一栋楼。”
  说到这里,他已走到她的身边。她略显好奇地抬起头,却正巧迎上了他垂头下来的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略弯,仿佛在求救一般,想要抓住什么。但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抱紧她,她臣服了,并且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自然而缠绵地与他亲吻……
  这场戏一次通过,和她以前拍摄的所有吻戏一样容易,例行公事般利用技巧饰演出了女主角的柔顺与多情。
  拍完了以后,浅辰还捂脸假装很害羞的样子:“我居然亲了一姐,待会儿还有激情戏!明天
  要男粉丝们狙杀了!”
  “少来这套。”她拧着他的脸蛋扭了扭,“我没被某个醋坛子杀掉就算不错了。”
  然后他们随着剧组走回铺满金光的街道。
  咖啡厅上挂着深棕色的招牌,目送着来来去去的游客。一些镶嵌在城墙中的住户挂着格子窗,门前摆设着彩色的花盆,挂着黑白色的欧式吊灯。它们无处不在,尾随着古罗马的历史痕迹,点缀了这座南欧城市的旧式风情。但是,原本站在城墙旁抽烟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天黑以后,剧组回到宾馆开始拍摄陈晓和侯风的激情戏。
  虽说是激情戏,但容芬电影的尺度还是比较小的,完全没法和某些导演的重口味床戏相比。大致剧情是陈晓给侯风送他的钱包,他把她拖进去狂吻然后扔到了床上。两人彼此脱衣服,脱到浅辰上半身□,申雅莉的衬衫垮到肩膀就中止。
  但他们谁也没想到,听上去很简单按理说一次过关的戏份,居然NG了十来次。其中有两次是衣服脱到一半脱不下来,有一次是申雅莉的假发掉下来,有一次是浅辰跪到申雅莉的小腿骨上害她惨叫,有三次次是申雅莉对着浅辰太严肃的表情笑场了,有一次是浅辰台词背错……
  后来终于顺利拍到最后,申雅莉扣上衬衣领口,揉着自己发疼的嘴皮,哭笑不得:“再和小浅亲下去我的嘴都要肿了。” 
  浅辰非常内疚地挠挠头:“真对不起啊……”
  “没事,我懂的,这种戏你只有跟女生拍才会NG这么多次。”她一本正经地拍拍他的肩。
  浅辰说着“可能吧”,然后很快意识到话里的意思,急道:“喂喂,一姐你什么意思……”
  两人都揉着肩往各自的房间走。浅辰问道:“对了,Dante人呢?”
  “不知道啊,下午就一直没看到她。”申雅莉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容芬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哦,他今天有事先去巴塞罗那了,说有佐伯南戏份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他。”
  “居然都没跟我们说一声,真不够义气啊。”
  看着浅辰愤愤不平的样子,申雅莉陷入了沉默。
  其实刚才和浅辰演吻戏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会儿就会想起白天在车上的吻。电影拍多了,当着剧组那么多人的面,也可以轻松和其他演员热吻,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快一拍。可是,下午即便是看着Dante含着香烟的唇,自己都会又紧张又尴尬,就像和初恋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接吻一样,完全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
  毕竟对她而言,初恋的第一次与最后一次亲吻,
  都是甜蜜而苦涩的。
  ************
  “申小姐,我说过,当初你把我甩这么狠,放了这么多难听的话,现在再找我帮忙,我就是开福利院的也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帮你。什么,我先说你男朋友不是?他本来就是个废物,家里没钱还泡什么妞,这不是耽搁你青春么?你别再那样看我,再那样看我,我们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
  “要知道,我所有的哥们儿都知道我在追你,结果因为你当众给我难堪,害我不仅输掉了两辆凯迪拉克,还丢了好大的人。现在你是安的什么心,还来找我借钱?”
  “我说了,不借钱。你想要钱又不想被我包,行啊,我也给你一条生路——和你男朋友分手,名义上和我在一起,是否要和我真正在一起,等你父亲治愈以后再决定。但在这之前你必须乖乖听我话,为我做一切和身体接触无关的事,我送你什么你都必须穿戴在身上。”
  “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咱们也可以商量。但是,必须甩掉你男朋友。唯独这一点不能妥协。”
  …………
  ……
  当年她站在昂贵西餐厅的马路对面,脑中一直回响着白风杰说的每一句话,看着茫茫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看着已经指向三点半的手表,看着那家西餐厅。
  希城的背影在人群中是如此醒目,侍应过来向他递送菜单,他第二次摆了摆手。
  他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这一日约好三点在这家餐厅碰头,她提前半个小时到,却发现他早已坐在那里。然后,她就一直在外面撑伞站了一个小时。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父亲,但接电话的人是母亲。
  “妈?什么,爸睡着了啊……哦哦,不用叫醒他,我只是来跟你说个好消息。咱们运气太好了,希城原来有个看着他长大的叔叔,那叔叔在美国和阿拉伯做石油生意,有钱疯了,最近回国还说要希城和他一起做生意。所以,钱的问题他们都会帮我们搞定,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啊。啊,别担心,我和希城你们知道的,谁跟谁啊。你以后可是他亲妈,他是该孝顺你的……”
  这样说应该是天衣无缝了。以后和希城分手了就告诉他们,希城做生意学坏了,开始玩女人,所以她就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马路对面,收好伞,进入那家餐厅。
  希城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手机,他只点了一杯水。
  他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外国客户,也带他参加过不少应酬。餐桌礼仪他是东西贯通,在圆桌上畅快豪饮,
  在方桌上彬彬有礼,甚至还这么年轻,就知道了很多长辈不知道的内行信息。例如欧洲人喜欢用法国酒来搭配肉食,用黑皮诺来搭配鹌鹑肉,用波尔多搭配嫩兔肉,他却会用上个世纪初澳洲的克拉斯葡萄酒来配鹌鹑,使肉味变得更加纯正新鲜。不少高鼻子大眼睛的西方人都对他称赞不已。
  可是此时,他却连这家餐厅的饮料都买不起了。
  看见她靠近的身影,他居然有些紧张地直起背脊:“莉莉,你来了。”
  申雅莉在他面前坐下,把印有巨大双C标志的链子包放在餐桌上,正对着他。她朝服务生要了两杯开胃雪利酒,掏出才换的手机翻着玩,冷冰冰地说道:
  “我觉得该说的话都已经在短信里说过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么?”
  她没有看他的表情,也不敢看。
  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希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你也知道,我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同时,也对我男友有很高的要求。如果你做不到变得比以往更优秀,要我降低自己的标准来迎合你,那我们还是分手吧。咱们好聚好散,不要再见面了。
  她听见他慢慢说道:“你所谓的‘优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她依然连头也没抬一下,轻蔑地回应着。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敏锐地扫了一下桌上的包、她脖子上的白色骷髅丝巾、腰间的大红鳄鱼皮带,还有手腕上的黄金镶钻手环,声音瞬间冷了许多度:
  “身上这些东西是谁买给你的?”
  “哦,白成浩的儿子。”
  他沉声说道:“这些东西以后我会买给你,离他远一点。”
  她百无聊赖看了看大红的指甲,又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直到他叫出她全名,才懒洋洋地说道:“都上过床了,你要我怎么离他远一点?”
  “……你在开玩笑吧。”他声音冷静得可怕。
  “你就当是开玩笑吧。”她用手心撑着精致的脸颊,歪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长时间沉默伴随着空气的凝固。
  忽然,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几乎把杯中的水都震出来!
  “申雅莉,你发什么疯?!”
  周围零零散散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侍应赶紧过来,小声而礼貌地叫他们安静一些。
  “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申雅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毫不遮掩地露出悲痛的神情。他父亲死后他曾经在她面前流过泪,不曾嚎啕大哭,但这一刻,这一年
  所有的痛苦累积起来,令他的表情只剩了完全崩溃前的脆弱。
  “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他的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
  他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但那些眼泪很快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
  希城呆住了。
  他将脸埋入右手的掌心。刘海从指缝间落出,像是临冬奄奄一息的草叶。趁着这个瞬间,她赶紧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把钱包里的现金取出来扔在桌子上。
  “酒钱算我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到餐厅门外。
  雨没有停过,从高空坠落,从屋檐上成串滑下,打在她价格不菲的丝巾上,顺着后颈流淌进衣领,就像是死神冰冷的手掐在脖子上。
  这时有脚步声加快靠近,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无言地抱住了她。她身体僵直,指甲掐入手心的肌理。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然后,陌生的滚烫液体沾在她的脸上。那不是她的泪。
  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宁可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让他难过,所以才用这样无耻的形象来终结这一段恋情,让他讨厌自己,从而认定这个女人不值得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哭了。
  “放手。”她嘴唇发抖,浓厚眼妆下有水光闪烁。
  他依然静默着,用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等她第二次开口,他已放开了她。然后背对着她,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那一瞬间,城市里所有的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幅浩大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静默移动的车辆、行人,以及灰色的雨雾。
  原来这个世界是冰冷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温暖的拥抱。
  她把借条写好,到邮局寄给了白风杰。然后,坐在出租车里机械地翻看手机里的短信。
  有一条是前一个晚上发给爸爸的。
  ——老爸老爸,你身体要赶快好起来哦!我刚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写得真好,你看看啊:Some day I may find my prince charming, b
  ut daddy will always be my king.它的意思是:有一天,我或许会找到我的白马王子,但爸爸永远会是我的国王。
  距离那个短信的发送日子,已经快要十年。
  那之后爸爸的手术很成功,顺利出院,只是没过两年就因脑血栓半身不遂了。而她的白马王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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