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

　　提起阮玲玉，难免要说起胡蝶。她们几乎一同出道，一起出名，经历相仿，但人生结局却出人意料地大不同。个中缘由种种，千头万绪，但最重要的，大概还是要归结到两人的性格，以及由此带来的处世风格。胡蝶有些儒家风范，外圆内方，凡事退一步，不轻易开罪人，但很有自己的判断；阮玲玉不是，她是激烈的，奔腾的，非此即彼的。胡蝶是一片朝霞，一暖一大片；阮玲玉却是一道闪电，劈面惊艳。胡蝶的长相，媚中有端正，特点在一双吊梢眼，一对酒窝，初看艳丽，但她的整个气场，却又散发出一种持重；阮玲玉，一双眼也迷离，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看似天真、自然，有时甚至是朴素，但她却极艳。张曼玉演《阮玲玉》，说，我觉得她骨子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媚。妖在哪？媚又在哪？正在于那一种风神。阮玲玉像是眉心的一点红痣，雪天的一枝红梅，白莲的一线红心，因为素极，所以艳极。旗袍穿在阮玲玉身上总是妥帖，碎花的、镶边的、格子的、开高衩的，凹凸有致，各具风情。

　　阮玲玉是个天才型的演员，她情感丰富，随意流露，毫无障碍，她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挥洒自如。她的一双眼，含泪亦流情，笑起来仿佛春花俯首，哭起来似若月牙挂霜。《神女》的导演吴永刚说，阮玲玉是“感光最快的底片”。电影是阮玲玉感情的出口，她一笑，百媚俱生；她一哭，两泪顿存。她的哭戏最出色。她总有许多委屈、繁难排解不开，她是真正的悲剧女王。赵丹说：“阮玲玉穿上尼姑服就成了尼姑，换上一身女工的衣服，手上再拎个饭盒，跑到工厂里的女工群里去，和姐妹们一同上班，简直就再也分辨不出她是个演员了。”相比于阮玲玉，胡蝶的演技则明显有些钝，板板的一笔一画，胡蝶的表演不具有煽动力。看胡蝶的片子，你脑子里能明白，哦，她在表演，但阮玲玉的表演，却是人戏合一、天衣无缝的。胡蝶是好学生，凭的完全是刻苦认真，一丝不苟，可总少了点让人惊讶的灵气。阮玲玉的表演，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出其不意，总能给人惊喜，而胡蝶的表演，则是种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好好培养，然后结了一个瓜。

　　胡蝶从天一公司转投明星公司时，阮玲玉已经在明星拍片。一部《挂名夫妻》，让阮玲玉在影坛初试啼声，势头看好。胡蝶到了明星，与阮玲玉合作了一部《白云塔》，这也是她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合作。片子走的是武侠神怪题材的路子。阮玲玉闷闷不乐。她入行的一部片子，是家庭伦理片，风格定位比较贴合她忧郁中带着妩媚的个人风格，阮玲玉需要一些文艺片、感情戏来磨炼自己的演技。但等到了这一部，明星跟风转拍武侠片，剧中人物脸谱化得厉害，不是高大全，就是彻头彻尾的坏女人。而胡蝶从天一公司转会到明星之前就是靠武侠片起家，现在胡蝶来了，明星没有理由不继续跟随武侠片的风潮。而且，胡蝶到了明星公司就成了头号台柱，她要演女一号，正面角色，阮玲玉只能被分配到反面角色。这段时期无疑是阮玲玉的迷茫期，定位模糊、错愕，找不到方向。

　　明星公司要拍《梅林缘》，但头号小生朱飞的不配合，又连累阮玲玉得罪了大老板张石川，阮玲玉惨被雪藏。胡蝶呢，在天一公司是台柱子，到明星公司依旧是台柱，她客气、听话，懂得进退，能和大家打成一片，搞好关系。明星公司的一把手张石头脾气大，在片场谁都骂，唯独没骂过胡蝶，近十年合作愉快，十分难得。胡蝶来了，翩翩飞舞，阮玲玉在明星的地位一落千丈，郁闷异常。

　　胡蝶与人交往，常常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什么场合，扮演什么角色，她心里清清楚楚，所以尺度也拿捏得分毫不差。点头，微笑，cheers，然后，转身离开。对于应酬，胡蝶常常点到为止，在社交中，她抽离又冷静，她不得罪人，但她懂得避开人。抗战时期，胡蝶在香港避难，日本人请她去赴宴，不得已，她也去，但到了之后，她只打个照面，饮酒一杯，立马走人。其姿态很明白：给你面子，但恕不奉陪，也请你给我面子。而阮玲玉呢，社交面比较窄，又不太懂得敷衍，要么冷淡，要么就一片真心扑过去，不小心便伤到自己。而现在她最重要的，是有片可拍：家里有母亲和养女小玉要养，张达民也需她供给。无奈之下，阮玲玉想到了出走。她拟了一份简历，投到刚建立不久的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很快，她被录取了，还为了公司里很吃重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