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阮玲玉和上海的关系，是耐人寻味的。上海培养了她，成就了她，转而又埋葬了她，毫不吝惜。15岁之前，阮玲玉在母亲的督导下，接受了比较完整的上海式教育，上海给了她自由的思想，不俗的品位，也给予了她那么一点点不算过分的小虚荣。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也只有上海这块地方，能容得下阮玲玉这样的女子。她爱读《邓肯自传》，有自己的精神追求。她追求自由，公然和自己的恋人同居，暂时把名分这种东西抛至一边。上海是博大的、宽容的、光怪陆离的，上海给了阮玲玉抛头露面的机会。其实在上海有许多这样的职业女性，她们在写字间、百货商店、国外银行、商业电台等各类机构中做着女白领，只是阮玲玉的行业更加特殊一些。她做了电影行业，享受着电影行业带来的名气、财富，也承受着与成名紧随压力和非议。在上海那座城，阮玲玉和许多女明星一切，成了都会女人的代表，也成了男权社会消费的对象。

　　阮玲玉的悲剧在于，她在这种消费中，不是趁势而上的，而是日渐凋零的。在电影中，她演新悲苦的女子，到现实中，她依旧摆脱不了男人对她的影响。她闷着头往前走，可遇见的，无非是男人，一个，两个，三个，都很自私，本质上没有差别。而阮玲玉却是奉献的，失血的，对爱矢志不渝的。阮玲玉的电影生涯，从1926年起，到1935年自杀止，几乎刚刚好横跨中国早期默片的黄金十年。阮玲玉是默片时代少数几个有自己演绎风格的女明星。人生如

　　戏，戏如人生，阮玲玉在戏剧和人生之间来回穿梭，她的表演路数是体验式，她演青年女工、被侮辱的剧作家、忧伤的母亲，电影角色的魔力，常常延续到日常生活中，让她不能自拔。她的演艺事业，和她的感情生活，在她短短25年的生命中，是相互交织、互为因果的。感情促使了她走入电影圈，促使她更加能够体会电影中人物的情感，反过来，电影也促使她对自己的感情不断体会、反思、寻找出路。

　　遗憾的是，阮玲玉的电影和阮玲玉的感情生活，是相反相成的两条路。阮玲玉的电影事业，是峰回路转，越走越高的；可她的感情生活，却是不断跌落的。她的表演艺术，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而她的感情之路，却似乎从来没有走“对”过。她的悲剧艺术和她的悲剧生涯，难分难解，共同熔铸出一个朴素又妖媚、简单又复杂、可爱又可悲的阮玲玉。阮玲玉是中国早期默片的一个奇迹。她是一朵苦难之花，也是一个断臂的维纳斯，她不完美，却永恒，她用自己的人生演了一出戏，叫《阮玲玉》，苦难开场，惊愕结束，留给世人千般惋叹，万种迷思。阮玲玉贪着一点爱，一点依赖，一点虚荣，然后，葬了一颗心，可惜没有得到另一颗心。上海创造了两个阮玲玉，一个是电影世界的女王，一个是感情世界的女仆。她是一个悲观的女子，有一颗厌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