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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暴烈可以温柔》 作者:伊北

第2章 名媛反水记

  她叫野玫瑰

  罗斯·奥尼尔似乎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怎样使自己成为社交场中的焦点。为什么不呢?老天爷眷顾,赏饭吃,她是天生的美人胚。罗斯有着橄榄色的润泽肌肤,脸蛋上总是透着蔷薇红,就为这个,大家都叫她“野玫瑰”。而后天的学习与教养,又让罗斯变得有内涵、文雅、有教养、忠诚和富有同情心。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华盛顿,在她阿姨办于旧国会大厦的现代化的寄膳宿机构里,年轻貌美又聪明机智的小罗斯,毫无疑义地得到了上流社会大多数有头有脸的绅士和淑女的喜爱。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在来到华盛顿之前,罗斯不过是个苦命的女孩。1817年,她出生在美国马里兰州的波特塔巴科,据说恰巧就在她出生的那一年,她那奴隶主父亲被手下的一个奴隶谋杀了。男主人的去世,让这个小小的农场主家庭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一位遗孀,四个女儿,一个赚不了多少钱的农场,此番无力的组合,仿佛也失去了继续维系下去的希望。罗斯·奥尼尔被送到住在华盛顿特区的姨妈那里寄养。从马里兰到华盛顿,从乡村到城市,从寂寂的乡野到喧嚣的名利场,马车,华服,宫殿一样华丽住宅,还有各色穿着时髦讲究,同时又略带矫揉造作的所谓“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这一切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罗斯·奥尼尔,这种改变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但在一年一年风霜日晒中,罗斯·奥尼尔像一只来自乡间的小鹿一般长大了。她的姨妈玛利亚·安·希尔颇有些社交手腕,在她那所著名的寄膳宿建筑里,罗斯结识了许多华盛顿的社会名流。

  马克思有句话说得经典,人,是其社会关系的总和。作为上流社会中人见人爱的女孩,罗斯的人生本就应该顺利得波澜不惊,并且,难得的是,罗斯不是“花瓶”。从来不是。她从不人云亦云,也不会因为别人无心或有意的几句夸赞而迷失自己,她仿佛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更难得的是,随着年纪的增长,罗斯·奥尼尔显露出“大女人”的一面,她在华盛顿社会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各类名流、政要她都熟悉得好像自己妆奁里的纱巾,随便捏起一个来,都是交往极深的朋友,都能够相视一笑。

  华盛顿上流社会

  在1830年代的华盛顿上流社会,罗斯小姐那段著名的、类似真人秀的恋爱,几乎是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谈资。1830年代,“野玫瑰”罗斯遇到了罗伯特·格林博士,他们迅速坠入爱河。他们的感情得到了包括华盛顿社交教母—多莉·麦迪逊(美国第四任总统詹姆斯·麦迪逊的夫人)在内的上流社会的认可和接受。人们似乎总愿意看到灰姑娘牵手王子的童话。灰姑娘脱掉破旧的衣服,穿上水晶鞋,走进灯火辉煌的宫殿,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旅途。1835年,罗斯带着些许的兴奋与感动,穿着十九世纪流行的繁复型婚纱,在众人的搀扶中,在著名的“社交女王”多莉·麦迪逊的祝福下,完成了她那甜蜜的婚礼。

  所谓社交,就是穿得很像样的人,出现在很像样的地方,看见别人,也被别人看见。正如简·奥斯汀小说里写的那样,女人通过婚前有效的社交,显露出清新而不妖媚的、彬彬有礼的风范,不过是为找到优质男人所铺设的捷径。罗斯用一场盛大的婚礼宣布了自己少女时代社交生涯的完胜,然而,她的社交生活并没有完,婚姻只是她展开社交的另一个通道而已。

  罗斯婚后的生活简单而充实。博学的丈夫罗伯特手把手教她研习历史,红袖添香或许也是罗伯特的人生理想主义。虽然美国的历史并不长,但通过学习历史,罗斯的眼界又开阔了许多,她逐渐对时局有了自己的判断。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为美国政府工作,通过丈夫,她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了许多平常人根本无法近手的重要文件。而且,她的社交圈子像滚雪球一样,愈来愈大。这种社交圈子的扩张,与少女时代又不一样,成家立业的罗斯,不再是一个只能在别人屋檐下翩翩起舞的小客人,转瞬间,她已经蜕变成美丽的客厅领袖,一名充满魅力的女主人,多莉·麦迪逊、丹尼尔·韦斯伯特以及总统詹姆斯·布坎南都是她的座上宾。

  而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则让这个富贵的上流社会家庭趋近完美。罗斯和罗伯特育有八个子女,四个男孩,四个女孩。罗斯最爱性格上有些反叛的小女儿(家中最小的孩子往往能够得到特别的恩宠),她觉得小女儿最像自己,也叫她罗斯。她是一朵“小玫瑰”。罗斯和小罗斯的关系从她们做母女的第一天起似乎就注定那么特别,罗斯把小女儿看作是另一个重新生长的自己。看到她,罗斯或许觉得自己又活了一遍似的。

  南方女间谍

  罗斯·奥尼尔曾这样写道:“我是一个南方女人,我的血管里天生就流着革命的血,我的第一个关于国家和联邦的粗糙想法,其实是来自本世纪最优秀、最聪明的人那里。”虽然婚后的罗斯对于政治的触感与日俱增,但她的思想水平,还不至于到能够独立思考国家未来的高度。于是,在华盛顿那些华丽炫美的太太客厅里,罗斯与她的精神导师约翰·卡尔霍恩宿命般地相遇了。约翰来自南卡罗来纳,当过参议员、国务卿、副总统。他来自南方,她也是,作为南部联盟伟大的先觉者之一,约翰很快就用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强大的精神力量,赢得了罗斯的钦佩和爱戴。

  1850年,卡尔霍恩因病在罗斯常居的旧国会大楼去世。精神导师的离去,给了罗斯很大打击,在卡尔霍恩病重的日子里,罗斯常常亲自前往护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将孤单一人在精神世界里探索。不过,罗斯可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卡尔霍恩给予她的精神指引,在她看来,似乎已经能够帮助她找到未来的路,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上,罗斯都愈发倾向于南方,并日渐狂热。而这个时候,南北战争则像一只夜行的黑猫,已然悄悄靠近。

  与此同时,随着年岁日长,罗斯的家庭结构也在发生变化。小罗斯出生不久,她的父亲,罗斯·奥尼尔的丈夫不幸去世。而后,罗斯眼看着他们最大的女儿弗洛伦斯嫁去西部。南北战争爆发之前,她那最大的儿子格特鲁德也意外地追随其父而去……所有的一切,都对罗斯旧有的生活产生冲击,就像海浪涌上沙滩,一波又一波,不可阻挡。丈夫去世,女儿出嫁,儿子夭折,带给罗斯绵绵不绝的伤感与惆怅,但是我想,无论怎样的悲伤恐怕都不能击倒这个坚毅的女人。在罗斯留下的人像照中,我们总能够看到她端然侧坐,脸部线条坚韧而有力。她目视远方。换个角度看,旧有家庭结构的坍塌,反倒给了罗斯前所未有的自由。她仿佛一下子从一名拖家带口,麻缠在相夫教子的日常琐碎生活的中年贵妇,转变成了一位坚毅的革命者。身为引人瞩目的社交核心,罗斯·奥尼尔·格林对南方的同情很快受到了华盛顿社会各方势力的注意,很快,“南方”向“野玫瑰”抛出了橄榄枝。她成了间谍。

  1860年,亚伯拉罕·林肯获选美国总统,引发南卡罗莱纳州脱离联邦。到1861年2月,又有六个州宣布脱离联邦。是年2月7日,独立出去的七个州联合起来,采用临时宪法,并定都蒙哥马利。1861年3月4日,林肯走马上任。在就职会上,他宣布脱离联邦“在法律上无效”,并称无意入侵南部,但将使用武力以维持联邦物业的所有权。火药味十足。可在那动荡的时代里,长居首都的罗斯却找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1861年7月,她两度向南方传递重要军事情报。虽然罗斯不是身手最敏捷的“专业”间谍,但是她的名气,她的社会地位,她所掌握的情报资源,都已经足够使她在女间谍中名垂青史。

  狱中的情与景

  名声大,动静大,目标大,罗斯·奥尼尔·格林毫无意外地被捕了。罗斯大概也早预料到了有那么一天,冷静地安排着家中的一切。先是把二女儿利拉送到大女儿女婿那里,然后便继续干自己的事,没有逃匿。华盛顿的夏天热得花朵都会枯萎。联邦特工敲响了罗斯·奥尼尔家的门。他们可能都没说上几句话,罗斯恐怕也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她冷静地接受了不速之客的质询,她当时很可能已经决定为“南方的分离”献身。北方人在一段时间内,集中搜集了罗斯“叛变”的证据,其中包括华盛顿地区防御工事和军事部署的地图。

  特工们把罗斯软禁在家里,派人看守。1862年1月18日,他们又把她转移到由旧议会大楼改造的监狱。罗斯幼年时代曾经在姨妈的引领下,从这个议会大楼里走向华盛顿的社交舞台,而今,转了一圈,她又回到这里,只不过当初的她是攀爬云梯的女子,再进来时却已经成为阶下囚。所幸她那八岁的小女儿罗斯,被允许陪伴她左右。这几乎成为她被囚禁岁月里的唯一安慰。母女俩曾在狱中合照,背景是一块订了木板的窗,泥土地面略显脏乱,罗斯·奥尼尔·格林穿着下摆盛大的连衣蓬裙,表情淡然而坚定。她坐在窗台下,右手搂着小女儿。那是个有点婴儿肥的女孩,她有着卷曲的浅色头发,穿着浅色的连衣裙,裙角扬得老高。

  懵懂女儿的相伴,给了罗斯无形的精神支撑。1863年在伦敦,罗斯曾这样写给她的女儿:“监狱生活的艰难与侮辱,你曾与我共度。邪恶的专制使我们遭受了痛苦。但我希望这一切都不要从你的脑海中抹去,否则你可能会忘记仁慈的上帝是如何将我们救起。”

  母女情深之外,罗斯在狱中的“不屈不挠”,也是长久以来为人津津乐道的桥段。据说,即使身陷囹圄,罗斯仍旧不忘传递情报—以她特有的手段和方式。她把消息塞给来探监的女客人,让她们把东西藏在发髻里。南方的“眼线”也会从罗斯的窗前路过,他们抬头看罗斯的那扇小小的窗,窗帘停放的位置以及窗口上点放蜡烛的支数,都代表着不同含义。如此传说,真假不论,但至少,也算为罗斯的人生传奇添加了一些辛辣的作料。

  名媛末路

  那是1862年的春末,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罗斯和她的小女儿受到了南方人英雄般的礼遇,和相关领导人的热情欢迎。煎熬的狱中生活终于结束,逝去的折磨与伤痕都已幻化成为罗斯未来生活的勋章。最重要的是,从入狱到出狱,罗斯其实完成了一次自我心理认同,她更加确信自己的追求的合理性,也更加无畏了。从北方到南方,不光是温度一路高升,罗斯的心情也明显好转。在接下来的两年,资深上流贵妇人罗斯·奥尼尔·格林,成了美国南方联盟对欧外交的一个重要人物,南方希望罗斯的欧洲上流社会之旅,能够给他们带来外交上的帮助,实际上,欧洲的贵族们也不乏对美国南方的同情。

  1863至1864年度,罗斯从美国南方出发,一路向西,起程抵达欧洲大陆这方人生新舞台,她像只华丽的旋转木马,转遍了欧洲几大重要社交场所。社交,从来都是罗斯的最强项,与生俱来的高雅、端庄混合着强大的气场,使得她不惧怕任何高端往来。在法国,她与法王拿破仑三世在巴黎的杜伊勒里宫共坐;在英国,她则受到了维多利亚女王的接见,据说她还和某位伯爵订了婚。罗斯的外交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与此同时,在抵达伦敦两个月后,她开始在伦敦氤氲的雾气里撰写回忆录。这本《我的监禁及华盛顿废除死刑的第一年》在英国大卖,人们都怀着奇异的好奇心,想窥探窥探“野玫瑰”精彩的人生秘料。

  不过,罗斯个人的“努力”毕竟无法扭转历史的趋势。早在罗斯赴欧之前,林肯就已经颁布了《宅地法》和《解放黑人奴隶宣言》,“内部的调动”明显比“拉外援”更立竿见影。到1864年秋天,罗斯乘坐“秃鹰”号航船从欧洲返回美国南部的时候,北方已经凭借强大经济实力和民心的凝聚,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战火连天,罗斯可能也已经感觉到这次旅程不会那么顺利,1864年10月1日,当航船行驶到北加利福尼亚威明顿恐怖角河口时,遭到了北方联军炮舰的追击。本来充满希望的回程之旅,仿佛被河口危机重重的地理和凶猛的追兵遏制住了咽喉。罗斯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自己,竟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翻船。为了不被再次活捉,继续过难熬的牢狱生活,罗斯别无他选。

  在一阵手忙脚乱中,这个华盛顿特区名重一时的社交名媛跳上了一搜看上去不是那么牢靠的小划艇。然后颠颠簸簸地在水流湍急的河道里找寻生的出路。一代名媛在摇晃颠簸的小艇上逃生,此番场景,不免让人有种英雄末路的苍凉感。脚下是湍急的水流,远处可能还有漩涡,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哗啦啦的水声,远处隐隐传来枪炮的声响,两岸茂密的树林,像对手的铜墙铁壁,包裹着河道上那挣扎求生的人。忽然间,一个大浪打来,小艇和人瞬间失去了平衡。船翻了。一代名媛罗斯·奥尼尔·格林挣扎着落水,和她一起落水的还有她装在小包里的、价值两千美元的黄金以及她的回忆录。

  野玫瑰就这么死在水中。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南方战败,美国统一,她所生长的华盛顿再度成为全美的政治中心。不过,也许这样对她来说,也是好事,能够执迷不悔永不醒来,终究也是一桩福祉。1864年10月,罗斯女士获得了一个军事性的葬礼,她的棺木上盖着南部联盟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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