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霍尔：一条木腿闯天下

　　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达人秀，最后胜出的是名小伙子，他弹钢琴，用脚，很流利地。常人用手往往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却用脚做到了。本应笨拙的脚趾与跳动的黑白钢琴键间的奇异对比，激发起围观者的赞叹，从最渺小中见出最伟大，最笨拙中见最灵巧，不可能中看见可能……人作为万物灵长的那点伸缩性，在持之以恒的努力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刚看到霍金时的吃惊：行动不便，歪着头，似乎只有大脑在活动，可偏偏是他成了科学巨人。霍金写出了《时间简史》。还有去年风靡全球的苏珊大妈。肥厚的脸庞，有雀斑，五官谈不上精致，头发花白、稀疏，身材走样，可当她走上舞台，开口唱第一句《我曾有梦》时，所有人震惊了，张大了嘴巴。下面要说的，同样是一个间谍世界里的不可能的故事。

　　在漫长而危险的特工生涯中，她有过很多名字。弗吉尼亚·霍尔，是她那身为剧院老板的父亲给她起的名，这名字她用了许多年，后来，涉足谍海，她叫费罗萌妮、卡米尔、玛丽、丹妮……可她的老对手死对头德国秘密警察盖世太保们，却“亲切”地叫她“瘸腿女士”。因为霍尔有一条木腿，而且，她总是能逃脱法西斯追捕—盖世太保头目赫尔曼·戈林恨她入骨，不惜重金悬赏她的人头，但次次抓捕无功而返。瘸腿与逃脱，这两者之间的戏剧性碰撞，产生了有趣的张力。战争的的胜利，让霍尔的人生变得更加不可思议。成功者的历史，总会有些昂然的凯歌式的味道，类似于“弹指间，强弩灰飞烟灭”，可霍尔一定不会忘了土耳其的那次捕猎给她带来的痛苦。

　　1906年春天，霍尔生于美国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她是个标准的富家女，父亲是好几家剧院的老板，她从小丰衣足食，长得也不错（成年后霍尔的鼻子又长又尖，眼光深邃锐利，像鹰）。霍尔先后就读于拉德克利夫学院和巴纳德学院，主攻语言，她对欧洲一直很感兴趣，希望能去欧洲完成学业。好学上进，想要出国深造，这对于一个富家女来说，当然不是难事，在父母的支持下，她很快成行。几年的欧洲生活，铸就了她出色的语言能力，霍尔通晓法、德、意三门外语，这为她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1931年，二十五岁的美国姑娘霍尔在欧洲找到了工作，她在美国驻波兰华沙的大使馆做办事员。一切顺利得不可想象。工作之余，她畅游各国，爱沙尼亚、奥地利、土耳其……如画的风景让人心宁气静。静静的杀机。

　　霍尔清楚地记得那天，她是在土耳其捕猎，天气很好，不知怎么的，猎枪忽然从她手中滑落，她伸手去抓，枪响了……这一枪炸坏了她的脚。伤势的严重以及治疗的不及时，让霍尔失去了一条腿，医生帮她截肢，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不复存在，她被装上了一条木腿，以辅助日常行动。乐观的霍尔，仅仅把这次事故看做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短暂的调整后，她认为自己已经能够从容面对未来的人生，她甚至给自己的木腿起了个名字，叫“卡斯伯特”—她已经接受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是，美国使馆却不能让她的外交工作继续下去，他们有硬性规定，不雇佣肢体残障者。女人，残疾人，双重弱势群体的标签，让霍尔未来的事业看起来举步维艰。1939年春末夏初，弗吉尼亚·霍尔黯然离职。她辗转去了巴黎，加入了法国救护服务队。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失业”的霍尔没有回美国，也许是因为赌着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她出色的语言能力在欧洲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当然，她或许很想在局面错综复杂的欧洲找到自己的位置，证明自己并没有因为丢了一只脚而倒下去。事实上，1939年的欧洲大陆并不那么轻松，战争一触即发，每个关心未来的人都会感觉到一种窒息。在霍尔离职前两个月，德国吞并了捷克斯洛伐克，为了制止希特勒的侵略，苏联和英法进行了沟通，但最终没能达成协议，与此同时，德国和苏联为了各自利益和安全考虑，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对二战战局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霍尔在这个时候置身巴黎，就仿佛大海中的一条小船，免不了要受到冲击。很快，希特勒进攻法国，他吞并欧洲的野心在他那闪电式攻击的助力下，一天天胀大。1940年春末，巴黎城不再安全，霍尔不得不拖着她的木腿，蹒跚着前往英国避难。

　　时任英国首相的丘吉尔想在欧洲的后院“放一把火”，于是，特别行动执行组织（SOE）成立了。该组织的队员将被派往欧洲大陆，从事间谍和破坏活动。凭借出色的语言能力，霍尔入选了SOE。行动不便，又是美国人（当时美国还没参战），弗吉尼亚·霍尔参战的最初动机我们不敢揣测，但她应该知道，加入特别行动组织将意味着什么，她应该知道，在盖世太保密布的欧洲大陆，她很可能会因为木腿不听使唤而丧命，可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秘密接受了制敌、通讯和潜伏训练，之后回到法国，在受德国人控制的法国维希傀儡政府的眼皮子底下做情报工作。对外，她的身份是美国《纽约邮报》的记者，实际上，她在法国里昂悄悄组织间谍网，并且帮助战俘逃往英国。

　　很难想象霍尔是如何完成任务的。拖着条木腿，自由行走都够困难，可她还要“跑”，自己“跑”，帮助别人“跑”，光这还不够……更大的困难像一个个心怀不轨的怪兽，在冬天冰冷的空气里，探着湿漉漉的鼻子等待着她。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宣布参战，与英国一起抵抗法西斯的进攻。美军的卷入，让身为美国人的霍尔失去了“中立”身份，她在德军占领的法国变得不安全了。1942年冬天，随着战事的发展，霍尔的处境变得极度困难，这就意味着，如果她想要保住自己，就必须翻过法国与西班牙的天然国界—比利牛斯山脉。

　　比利牛斯山多样化的植物和美丽的蝴蝶，大概只能吸引那些追寻自然的旅行者，而它的冷峻与巍峨，彼时彼刻，对霍尔来说，却是重大考验。冬天的比利牛斯山满布冰雪，想走出法国，抵达西班牙，霍尔必须战胜它。电影《走出非洲》中有个著名的大全景，男女主人公乘坐的飞机飞越于非洲大陆上空，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远处有地平线，美丽的非洲大地以一种绝美的姿态告别主人公。这是美丽的出走。可霍尔呢，当她拿着翻山必备的抗寒保暖物件以及电台、武器等必须背着走的东西，站在比利牛斯山口的时候，一仰头，是巍耸的白色山尖，朝下面望，则是伶仃的木头左脚。它不得不全程配合右脚，翻过高山，走过严寒。

　　徒步穿越雪山，对残疾的弗吉尼亚·霍尔来说，无疑是一场场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不过，即使面对如此苦境，霍尔也不忘“冷幽默”一把。据说，在山中，她用随身携带的电台和英国伦敦的总部联系。总部非常关切地探问她的生存情况，霍尔回复说，她一切都还好，就是“卡斯伯特”总会给她找麻烦。上头以为“卡斯伯特”是她的男伴，出于对霍尔的安全考虑，他们当机立断告知霍尔，如果“卡斯伯特”再找她麻烦，她可以随时除掉他。接到这条“错位”的指示，估计霍尔也会站在雪地里笑出声来。杀掉“卡斯伯特”？它只是她的假腿而已。

　　在西班牙短暂停留后，霍尔回到伦敦，接受二度培训之后，又被派到法国去执行任务。几经交手，霍尔和盖世太保们已经成“老相识”，她那标志性的木腿，很容易就会暴露她的行踪。即便如此，聪明的霍尔也总是能找到方法与“卡斯伯特”和睦相处。在1944年6月6日盟军登陆西欧的前几个星期，机灵的霍尔用了易容术—她把自己装扮成一名年老的法国乡下牧羊女：她穿着厚厚的羊毛绒的衣服，看上去特别胖，她那小木腿安安全全地藏在衣服里面，她手里拿着放牧工具，若无其事地徘徊在公路上，像一个活体相机般把自己捕捉到的情报及时地传递给伦敦方面，为盟军登陆提供了宝贵的情报。

　　而后，当德军准备撤出法国的时候，霍尔又率领游击小分队执行“搜寻和破坏”任务，他们攻击桥梁，纳粹的运输车以及通讯，让纳粹军队伤透了脑筋。他们总共破坏了四座桥梁，六条运输线，还剪断了敌军的通信线路，击毙一百五十名敌人，解救囚犯超过五百人。完成这一切，迅速移动，爆炸，破坏，逃脱，霍尔都是在“卡斯伯特”的配合下实现的。

　　战争结束后，霍尔和她的同事保罗结了婚，他在法国出生，可以说是个浪漫的法国男人。在战场上，霍尔所向无敌，可她还是没能抵挡住法国式的浪漫爱情的突袭，在战争结束，胜利的大旗插遍世界，霍尔铸就个人战斗传奇的时候，她很庆幸，自己也收获了来之不易的爱情。霍尔的侄女接受采访时说：“我姑姑总是迷人并充满神秘感，她不在乎自己的战时经历。”言下之意，霍尔更注重当下。战争不是目的，战争只是求得和平的手段，当烽火连天的充满痛苦的战争像过了境的风暴一般慢慢止息，霍尔还有什么理由对它恋恋不忘呢？享受生活，享受二人世界，才是霍尔最想做的。据她侄女说，有一次，霍尔和保罗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别墅，结果那别墅的酒窖里藏满了酒。一对恋人，独处一室，四壁酒香，开怀畅饮，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夜晚更美妙的呢。

　　作为著名女间谍，为战争作出贡献的女人，霍尔获得表彰理所当然。可当战事消歇，美国总统杜鲁门要给她颁发铜十字英勇勋章时，霍尔却以媒体报道会对她的工作不利为由拒绝了。此番拒绝，一方面固然有理有据，另一方面，恐怕也不是没有小小的负气在其中：当年她要为国效力，美利坚大使馆向她关闭了大门，就因为她截了肢，如今，她事业爱情双丰收，何必还要看重那点“奖励”呢？她的努力，她的战绩，有目共睹，不由得美国政府不服。同样的拒绝发生在英国身上，他们始终想表彰霍尔，可总是找不到人，为了寻找到这位传奇女性，他们甚至在美国的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可霍尔始终没有出现。最后，无奈的英国人只好请霍尔的侄女代领了奖章，以解遗憾。

　　不过，这并不代表霍尔不爱她的国家，事实上，在她从西班牙返回伦敦之后，她就已经开始为美国战略服务办公室（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工作。战后她和保罗也一直在中情局工作，不过，她的工作内容仍和法国有关。霍尔并不拒绝荣誉，她只是接受她想接受的，战后，她的上司比尔·多诺万在他的办公室里，为自己出色的女下属戴上了荣誉勋章。

　　1966年，弗吉尼亚·霍尔六十岁，她退了休，回到家乡马里兰，在巴恩斯维尔的一个农场里安度晚年。她不用再扮演牧羊女，她成了不折不扣的“牧羊老太太”，怀抱自然，万物各得其所。夕阳西下，天地交界处半明半昧，不知霍尔会不会想起盟军登陆前的那些黎明，地平线上黑、红、蓝混成一片，自有一种苍茫。1982年，霍尔在马里兰州的一家医院里去世，享年七十六岁。很多人记得她，也写她，其中有本《群狼扑门》最让人一见难忘。不为别的，只为那极富想象力的书名。群狼来袭，十万火急，而霍尔却能用她的木腿轻松击退狼群，木腿是她的战靴，她的武器，帮她铸就了女间谍史上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