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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 作者:惊鸿

第21章 :当年明月

  秋清晨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棚屋、仓库、停靠在浅滩上的渔船,甚至是环环围绕在渔村四周围的蓉椰树都被烈焰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本静谧得只有海涛声声入眠的夜晚,一觉起来却整个翻了天。

  秋清晨看到三当家的老婆臂下夹着孩子神色慌张地从她身边跑了过去,甚至顾不得看清楚她是谁。她的头发蓬乱着,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孩子的神色却懵懵懂懂,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骇人地亮。

  秋清晨原想提醒她往东边跑是不行的,因为最初的打杀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可是三当家的老婆跑得风一样快,压根儿连看她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真正是火烧眉毛的当口,秋清晨握紧了封绍的手,不顾一切地绕过了燃烧的棚屋,朝着西边的断崖跑了过去。

  封绍知道,在那边的崖洞里,秋清晨的师傅一直藏着两艘小船,舱底常年备着清水食物。这么一点东西在茫茫海上虽然不能支持太久,但是藏到临近的小岛上去却是绰绰有余。身为大当家的保镖,她的师傅自然知道,即使是在这看似桃源一般的湾岛上,人性里本能的阴谋算计还是不能不防的。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你能逃出去就逃出去,千万不可瞻前顾后,白费了师傅的一番心机。等师傅脱了险自然会去找你。”这是她师傅的话,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拿出来提醒她。秋清晨虽然不知道她在防备什么,但是“逃命”两个字被赋予的意义却根深蒂固地埋植在了她的意识当中。只需轻轻一点,就全盘浮出水面。

  “逃命要紧。”秋清晨紧扣着封绍汗湿的手,头也不回地逆着奔逃的人潮拼命往西边跑。一边跑一边提醒他,“拿衣襟罩住口鼻,不要吸进了烟气。”

  奔跑中的身影猛然顿住,紧跟在她身后的封绍冷不防一头撞上了她的后背。两个人趔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秋清晨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水兵,刷地一声拔出了腰刀,毫不犹豫地将封绍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个黑色的人影慢慢排开众人走了出来。海风吹起了他的黑色斗篷,在他的身后猎猎舞动,宛如一副狰狞的翅膀。秋清晨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当他望向他们的方向时,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有两团幽暗的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森冷中带着妖气。

  “还好,小王爷总算是按时把人带来了,”那是年轻人所特有的声音,却温吞吞的。有种四平八稳的腔调。仿佛所有发生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有了她,就不愁拿不到蝴蝶仙。小王爷好计策。”

  秋清晨全身的血都在他这一句话里被抽干了。她猛然转过身瞠目望向了封绍,心里那些隐隐的不安在这一刻全部真真切切地涌上了心头。

  原来如此!

  她砸开铁锁的时候,被困在棚屋里的他虽然被绑着,但那绳索却松得一扯便扯脱了。她应该注意到的,可是那样混乱的场面,让她把这个细节忽略了。在她砸门之前,已经有人进去过了。在她到来之前,他的被困就已经布成了一个局,只等着她入网。

  而她,就真的入网了。还连累了自己的师门[此处是师门,还是师傅?]。

  为什么?

  无论是十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还是十年后重新躺在一张床上再续前缘,秋清晨始终都不曾怀疑过他。她相信封绍绝不会为了捉拿她的师傅而虚情假意地拿感情做套来诱她。可是为什么呢?

  她记得那一夜的海边,乌云在他背后的天幕上层层翻卷。在那一片暗色的背景之上,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迎视着她充满疑问的眼睛时,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发抖。她从那双眼睛看得出来他身体里的那根弦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开来。

  秋清晨所有的疑问都被他这样的神情逼了回去。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可是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他,他的手里忽然就多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闪电般刺向了她的胸口。

  她听到咯的一声轻响,然后,寒凉的感觉便冲破了骨骼的阻挡探入胸膛。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冷,一瞬间就顺着血脉爬遍了全身。她看到他眼睛里的神色骤然间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可是不等她看个清楚,眼前已是一片天旋地转。秋清晨直挺挺地倒在了湿冷的沙滩上,视野中没有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夜空。

  圆月如盘,静静地悬挂在她的头顶,连月光都澄净如水。

  美得让人想哭。

  秋清晨的手指在他光裸的背上停顿了一下,便又顺着脊骨滑了下去。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为什么?”她静静地问出了十年前就想要问的问题。

  九死一生地活过来之后,她曾经跑去盛州想要从他那里问出一个答案来。只可惜那时的他,已经把发生过的一切通通忘记了。而那时的她和蝴蝶仙正被赵楚两国联手通缉,根本无法留在盛州追查整件事的真相——如果还有所谓的真相的话。

  封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秋清晨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血痣破裂的地方,低声问道:“这应该是山地邪教的摄魂术。血痣既然破裂,就是说封印已被解开,你怎么还会不知道?”

  封绍仿佛累极了的孩子,闭着眼凑过来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颊上,“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那把刀是他给我的,是他告诉我那把刀有机关,绝不会伤害到你。”说到这里,仿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他扳过了她的脸,固执地望住了她的眼睛,“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想过要伤你。”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把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贴紧了自己的脸,“我知道。”

  封绍的眼睛突地一亮,“你相信?”

  秋清晨点头,“所以才想知道为什么。”

  封绍的眼睛又红了。

  秋清晨捏了捏他的脸,“封印你记忆的人,是海边那个称呼你小王爷的人吗?”

  封绍迟疑片刻,仿佛有些不能确定似的,“不记得了。不过,给我那把刀的人的确是他。他说要想保住你的性命必须要把戏做足,只有这样才可以把你从那浑水里捞出来。”话说到这里又蓦然收住,封绍心底猛然一动。这么耳熟的话,到底是谁说过的?

  秋清晨看着他神情变幻不定,心里微微有些不安,“不要再想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就算要查个明白也不急在这一时。暂且到此为止吧。也许等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封绍俯下身在她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嘟嘟囔囔地说道:“可是老子心里很不爽。老子被人当成猴儿似的耍得团团转。还连人影都没看清。多窝囊。”

  秋清晨扑哧一笑,“罢了,罢了,你丢人现眼的时候还少了?”

  “你什么意思?”封绍重重地咬了一口,“你嫌弃我?”

  “哪里,”秋清晨笑着摇头,“那人没有洗去你全部的意识把你变成个大傻子我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与其变成那个样子,我倒情愿你忘了我,每一天都快快活活地花天酒地。”

  封绍啃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顺着她的唇角重重地吻了上去。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的辗转厮磨,低低垂下的睫毛上却溢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恨你。可是……”

  可是我更爱你。

  封绍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光耀正站在桌边,神情恭顺地听着秋清晨说话。

  虽然说原来也看到过类似的画面,但是不知怎的,看到光耀那么一个雄赳赳的大个子在她的面前低眉顺眼的,封绍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心里忍不住就开始胡思乱想:他怎么就那么听她的话呢?莫非是对她怀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虽然说这个女人有权有势,又长着一张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想接着看第二眼的脸,但是……但是他是老子的人啊!

  封绍暗中磨了磨牙,嘴角却勾起了一个疑似微笑的弧度。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银耳莲子羹。这可是我做的哦。”

  光耀颇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会下厨?”

  “会啊,”封绍放下托盘,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本少爷自幼就出入厨房,耳濡目染,不但学得一手精妙厨艺。更可贵的是生性聪明,将各大门派的厨艺融会贯通……”

  “咳咳。”秋清晨轻声咳嗽。

  封绍瞥了她一眼,一转头见光耀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心头立刻窜出来一股豪气,“本少爷不但精通南北各派的菜色,还有许多独创的招牌菜色。比如……比如……”

  “咳咳!”秋清晨接着咳嗽,同时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光耀还在等着听他的招牌菜,盼望的眼神纯洁如小白兔。封绍暗想,看不出这个小子居然这么奸诈,这明摆着是要逼我亮出底牌啊。

  光耀想的是:看不出这么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倒真是会照顾人,可见自己当初的决定果然是没错的。山谷那夜,若是自己执意要从玉临风手里带走秋帅,先不说能否顺利解了箭毒,她肯定得不到如此细致的照顾。

  封绍故作娴熟地给几个人盛甜羹,汤勺一偏一片滚烫的银耳正落在手背上。封绍一个哆嗦,连忙咬牙忍了。腮边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

  “那个……快吃……”放下碗连忙将手伸到背后,在短衫上用力蹭了两蹭。

  秋清晨忍着笑瞟了他一眼,“一起吃吧。光耀也坐下。”说着接过了他手里的勺子,亲自盛了分给两个男人。

  光耀小小地抿了一口,抬头笑道:“我虽然不爱吃甜食,不过也看得出封兄弟手艺果然不错。大帅能在这里养伤,实在是意外之福。实在是我们欠了封兄弟天大的人情,以后若有可以什么效劳之处,封兄弟还请直说。”

  封绍的牙又磨了两磨。居然敢当他的面自称“我们”?难道真的发生过什么……不对,他的乖清晨自然是心无旁骛。即使要什么,也是这小子自己在打着坏主意。

  光耀自然是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将小碗里的甜羹三口两口吞吃下肚,起身说道:“大帅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光耀就回去了。”

  秋清晨手中的汤匙慢慢地搅动着粘惆的羹汤,抬头说道:“没有别的了。你得盯好了韩灵和泓玉,万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闹出什么乱子。”

  光耀连忙应了一声,抬头时神色颇有些迟疑,“泓玉想过来看看大帅。”

  秋清晨摇了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万不可因小而失大。既然咱们已经张开了网,就得要有点猎人的耐心。”

  光耀垂首应了一声“是”。眼角余光一扫,见封绍正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来不及细究,就听秋清晨又说道:“泓玉的别院未必就没有人盯着。这样,你尽快赶回咱们的老巢去。现下咱们自己人都守在那里,没有个主事的是不成的。”说到这里,垂头自失地一笑,“我是越来越啰唆了。你们自己当心吧。”

  目送光耀离开,一转头却见封绍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腮帮子一鼓一鼓地仿佛在磨牙。不觉有些好笑,“你几时出入过厨房了?只怕你这位王爷连厨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吧?这甜羹真是你做的?”

  封绍哼了一声,“想把我比下去,没门!”

  “又说疯话,”秋清晨笑着摇了摇头,“谁和你比来着?”

  封绍鼓着脸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左思右想了一阵子抬头问道:“你们的老巢,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和他……”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封绍不放心地追问,“那他跟你真的没有什么吧?”

  秋清晨懒得搭理他,索性装做没有听到。

  封绍发了一会儿呆,猛地一拍桌子,“有又怎的?谁能比得过我?少爷我可是又潇洒,又英俊,又有钱,又勤劳,又善良,又温柔,又入得厨房、出得厅堂……”

  秋清晨忍不住大笑,“你那脑子,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这还不叫正经事?!”封绍跳了起来,“这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正经事!”说完瞟了一眼秋清晨笑得发红的脸,涎着脸凑过来问道,“这要不算的话,那你说什么才是正经事?”

  秋清晨瞟了他一眼,笑而不答。

  “说说嘛,”封绍贴过来,嘻嘻笑着在她腰上挠了两挠,“我可是在虚心求教,你说不说?”

  秋清晨受不得痒,连忙笑着躲开,“我说,我说。”

  封绍把她拉了回来,抱在自己腿上。秋清晨抬手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沉吟片刻,脸上渐渐地现出了几分凝重的神气来,“我一直在想青梅谷。”

  “嗯?”封绍愣了愣,“你挨炸的那个青梅谷?”

  秋清晨点了点头,“那里太古怪,我想再去探一探。”

  “妙!”有人在门外嘻嘻笑道,“秋丫头真是深得我心,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封绍转头怒道:“又有你什么事?跑这里来倚老卖老,还‘秋丫头’,你不是玉树临风的老妖精吗?这会儿又不怕把自己喊老了?”

  秋清晨不理会他的疯话,施施然起身行礼,“秋某见过前辈。”

  玉临风捋着颌下的短须,笑嘻嘻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徒弟,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是玉树临风的常青树。小子,念过书没有?!”

  封绍哼了一声,“老妖精!”

  玉临风的年纪在中年之后,老年之前。更兼身材颀长,眉目秀雅。若是正正经经地站在那里,倒也有几分飘逸出尘的神仙风范。只可惜要想看到他正经起来的样子,比河沟里摸出珍珠来还难得,从这一点上看,师徒两个人也不知是谁影响了谁。

  秋清晨垂眸一笑,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前辈也想一探青梅谷,不知是何用意?”

  玉临风大摇大摆地在封绍对面坐下,接过秋清晨递过来的茶杯,摇头叹道:“教了这个兔崽子十来年,从来没有给为师我斟过茶。”

  秋清晨听他这样说还以为他是有意岔开话题,没料到他低着头叹气一番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六大门派的掌门跟老夫都有几分交情,尤其是擎天门的齐万方,和老夫是过命的兄弟。不明不白地受了这天降之灾,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袖手旁观。”

  封绍斜着眼打量他,又哼了一声,“得了吧,在我面前你还想装好人?那条狼尾巴早就露出来了。”

  秋清晨一愣。

  玉临风又惊又喜地凑过去问道:“你从哪里看出破绽来?”

  秋清晨脸颊上的肌肉忍不住抖了两抖,心说这都什么人哪?

  封绍不屑地撇嘴,“你这老妖精要是能知道‘于情于理’怎么写,我就不姓封。”

  秋清晨的小脸又抖了抖,转头再看玉临风,他却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你本来也不姓封。这个算不得破绽,重新说。”

  封绍懒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伸手将秋清晨拽到自己身边,一本正经地指着玉临风说道:“老婆,你可要记住: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反过来听。切记!切记!”

  秋清晨看看他,再看看玉临风,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又要开始抽筋了,“我们在商量正经事呢,你不要再捣乱了好不好?”

  “什么叫捣乱?”封绍不服气,“这老妖精骗你呢。他哪里是惦记什么江湖道义,他那是惦记人家的妹子呢。双刀齐万林,那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女侠。”

  玉临风“啊”的一声跳了起来,一根手指抖啊抖地指着封绍语不成声,“为师就这么一点点隐私,居然被你小子打听出来了?打听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还给为师抖落出来……”

  秋清晨抚着额头叹了口气。

  封绍连忙凑了过去,“伤口又疼了?”

  玉临风也收住了话匣子,颇有些疑惑地望了过来,“不能吧,老夫的仙丹那可是药到病除,怎么还会反复?”

  “呸,是妖丹。”封绍立刻纠正。

  秋清晨又叹了口气,心说这好好的话题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爪哇国去了呢?

  “我打算再探探青梅谷的虚实,”秋清晨抢在玉临风开口之前把话题拉了回来,“老前辈有意的话,何妨与秋某同行?”

  探路这种事自然不能带太多的同伴。面前这人不但精通药理,而且身手也是高不可测。如果能说服他同行,的确是再理想不过了。只不过他的生性……也的确令人头痛。

  “去是要去的,”玉临风的眼珠转了两转,“我去是还人情,秋丫头去又是做什么?该不会是在哪里吃亏,要回去报仇?”

  “仇自然是要报的,”秋清晨干干脆脆地答道,“对于打上门来的仇家,秋某一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决不心慈手软。但是报仇的事一定要放到正经事的后面。”

  “妙!”玉临风一挑大拇指,“秋丫头真是深得我心!”

  封绍用力抖了抖肩膀,看了看秋清晨一本正经的神色,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抢白玉临风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秋清晨想了想又说:“老猪这个人虽然不简单。但是秋某真正忧虑的还是他背后的那个人。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前辈援手一二。”

  玉临风点了点头,“好说。”

  封绍总算找到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气鼓鼓地说:“什么叫好说?又卖什么关子?”

  玉临风望着秋清晨,一本正经地说:“老夫就陪你走一趟。不过,老夫也有条件的。”

  “前辈请讲。”

  玉临风瞥了封绍一眼,“老夫的条件就是:咱不带他去!”

  借着从洞顶缝隙里透进来的几束微光,两个人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水洞里还残留着那些人当日施暴的痕迹。沙滩上残留着一滩滩发黑的血渍。水潭中耸立着的木柱上还挂着长短不一的铁索,铁索的断面十分齐整,看上去像是被利器削断了似的,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意。

  玉临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得意洋洋地说道:“有没有听说过玉双钩?”

  “邢五爷的玉双钩?”秋清晨略加思索便点了点头,“听说是天下极品的利器。”

  “邢老五死了之后,家道中落。这把宝刀也被他儿子拿出来变卖。”玉临风捋着颌下的短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感慨还是痛惜,“这小子一心想卖个高价,还特意请了盛州三希堂的老掌柜出面主持,不料……”说到这里嘿嘿嘿冷笑了三声,眼里浮起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气来,“不料被老夫捷足先登,夺了个头筹。”

  秋清晨想起封绍所说的“此人的话一定要反过来听”的话,颇有点拿不准他这“夺了个头筹”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片刻才问道:“老前辈该不是……该不是……”

  玉临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老夫轻功一流,当日取了玉双钩之后三希堂的十大高手都追不上我。”

  秋清晨神情一呆。心说原来封绍说话……也有实事求是的时候。

  玉临风得意了片刻又赶忙解释,“秋丫头你可不要误会老夫,老夫后来送来银票给邢老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了,他也不算吃亏。”

  “他不算吃亏,你却占足了便宜。”心里想的话冲口而出,秋清晨又多少有些后悔。无论如何,玉临风总是前辈,何况还救了自己一条命。偷眼去看他的表情,却依然是一派沾沾自喜,仿佛得了了不得的夸赞一般,“不错,不错。老夫行事一向是:既不能让人吃亏,更不能让自己吃亏。”

  秋清晨心头一松,自己也笑了。

  转头四望,水洞之中并无其余的痕迹,似乎单纯是被作为了水牢来使用。不知是不是日光无法透进来的缘故,待得越久越是感觉到水洞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就连带着凉意的气流中都仿佛散发着某种熟悉,却又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就像是……

  “尸骨!”秋清晨低声骇叫起来。

  玉临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昏黄的光束斜斜地映照在水面上,宛如点点碎金。就在波光摇曳之间,清透的水底反射出了影影绰绰的累累白骨。由于视角和光照的缘故,甚至连上面野兽啃咬过的痕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连玉临风也觉得毛骨森然。

  只瞥了一眼,玉临风就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并没有很长时间。看来,这些人把这里当做牢房很有可能只是最近的事。”

  “也许……就是从七杀门合并江湖门派开始的。”秋清晨想了想,抬头问道,“齐前辈没有说别的?”

  玉临风摇了摇头,“他伤势太重,醒来的那次只说两个月之前七杀门派人来送了一份帖子,说要合并了他的擎天门,并承诺了许多的好处。被他一顿鞭子给撵了出去。再后来就是出门跟朋友喝酒的路上中了埋伏,失手被擒。至于怎么到了这里,人在昏迷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两个月之前,大牢被劫,重犯欧阳竹得以重见天日。而七杀门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着手清剿江湖各大门派,若说只是巧合,这也未免太巧了一点。而欧阳竹不过是一介书生,不但手无缚鸡之力,腿脚还有残疾。他能出现在这里主持大局,极有可能是因为这附近就有一处“贪狼”的据点——青梅谷群山环伺,人烟稀少。距离安京和邻近的县郡却不是很远,消息往来十分便利。对于“贪狼”和“七杀门”这样神出鬼没的组织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十分理想的藏匿地点了。

  从洞顶透进来的光线渐渐转为暗淡,玉临风和秋清晨一前一后钻出了水洞。山林中潮冷的地气已经缓缓升起,似雾似瘴。给远远近近的树木都涂上了一层晦暗阴冷的色彩。隐隐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嚎叫蓦然间撕开了黄昏的寂静。随即各处纷纷响起了山豺的嚎叫,此起彼伏。听起来似乎正在向着山谷中的一处缓缓靠拢。玉临风和秋清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山豺聚拢的方向掠了过去。

  风城,五福客栈。

  封绍临窗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壶米酒,几样果品小菜。酒是客栈里的老板娘自己酿的米酒,入口清香,回味绵甜。几样小菜也做得十分地道。只可惜因为全城戒严的缘故,客栈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出入。就连老板都缩在柜台的后面捧着账簿不住地打瞌睡。

  华灯初上,以往行人如织的街道上,此时此刻却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偶尔走过几个赶路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封绍小小地抿了一口米酒,低声叹道:“她要在的话,倒是可以陪我一起小酌几杯。”

  怎么也没想到玉临风和秋清晨真的把他给丢在了风城,而且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给。

  “我是师傅,你是徒弟。长幼有序你懂不懂?所以,只有我问你答的份儿。咱可不能把圣人的教训给搞反了。”这是他的师傅大人说的,说的时候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朵花。

  “你不是我的亲兵,军事秘密可不能透露给闲杂人等。即使你是亲兵也是我的下属,下属是没有权利过问长官的行动的。”这是他的老婆大人说的,说的时候满脸的郑重其事。可封绍还是觉得她的眼睛里藏着那么一点点不怀好意的打趣。封绍立刻就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快就被老狐狸给带坏了!

  “近墨者黑,果然是千真万确的。”封绍长叹。

  阿十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借酒浇愁的画面。忍不住暗中揣测:这位爷莫非是……被谁给始乱终弃了?

  想归想,阿十可没有那个胆子上去摸老虎屁股。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少爷,天色不早了。还是回房休息吧。他们大概要明日才能回得来呢。你总这样坐着,很容易被人注意的。”尤其是他标致的小脸上还挂着那么一副幽怨惆怅的神情。多么的招人勾搭啊。

  这里可是赵国。女人家都彪悍得很。

  封绍不知道阿十心里转了那么多的心思,听他说起“被人注意”,觉得很有道理。便起身一起回到楼上。阿十将他送到门口,就转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封绍推门进来的时候,窗大开着。飒飒风中带着几分潮湿的泥土味道,乌云也已经沉沉地堆积了起来,将昏黄的晚霞遮挡得一丝不见。看样子,暴雨很快就要来了。封绍不禁担心起夜探青梅谷的两个人来。

  刚刚掩好了木窗,就觉得颈侧一凉,一柄长剑已经斜斜地搭了上来。

  封绍的手僵了一下,一颗心却止不住地沉了下去。房中藏着一个人自己居然都没有发觉,这是怎么了?

  密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晦暗。树影憧憧,在黯淡的天幕之上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黑暗中,诡异的黄绿色光斑星星点点,渐渐在山崖下汇聚成了一条令人心惊的河流。伴随着呜呜咽咽的低鸣,山崖的上空弥漫着一种主角即将出场的,充满了期待的气氛。活像一群家养的猎犬围聚在食槽旁边等待开饭。

  秋清晨并不害怕野兽。但是这么多的野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多少还是会有点不太舒服。下意识地望向藏身于另一根横枝上的玉临风,目力所及之处却是一团昏黑,什么也看不到。

  等待的时间一长,兽群里便隐隐地有些躁动,有几只甚至开始相互撕咬。就在暴躁的气息即将开始蔓延的时候,山崖的一侧忽然转出来一团模糊的火光。围聚在一起的山豺们纷纷后退,不多时就在崖下让出了丈余宽的一片空地。

  火光越来越强烈,渐渐看清楚了是一队手持火把的大汉,手中还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到了空地中央,飞快地放下木箱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而山豺则急不可耐地蜂拥而上。火把的光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崖后。而黑暗中的野兽除了嚎叫撕打,更多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身旁的树枝微微一动,玉临风的身影率先掠了出去,秋清晨连忙尾随着他,一起朝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追过山崖,眼前的景色霍然开朗。一片地势平缓的山谷出人意表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一条小河由崖下涌出地面,弯弯曲曲地绕过整个山谷。水声潺潺。河岸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丛灌木——本该是十分清幽的景色,可是看上去偏偏透着几分诡异。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秋清晨试探地扔出去一粒石子,那石子发出一声轻响便骨碌碌滚进了河里。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叮的一声轻响。玉临风连忙拉着秋清晨退入了身后的暗影里。

  淡淡的星光下,几条轻烟般的身影飞掠而至,远远近近地巡视一番,慢慢地靠近了玉临风和秋清晨的藏身之处。

  “没有人,”最先开口的是年轻男人的声音,略微带着几分不耐,“大概是偶尔跟过来的山豺吧。”

  前面的男人左右看看,不放心地说道:“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木营里那几个打前锋的都活活让主子拿皮鞭抽死了。你还敢大意?”

  “我不是大意,”年轻男人赔着笑脸说道,“我这不是相信度夫人的精妙阵法吗?”

  “精妙?”前面的男人冷哼了一声,“精妙还让那个大个子逃脱了?听说那小子还受了伤,秋帅的亲兵营,果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年轻男人却胸无城府地接口说道:“是啊。不但没有抓到秋帅,连她的手下也没摸到一个。难怪主子会发那么大脾气呢。那么些炸药得多少银子啊。”

  “蠢材!”前面的男人笑骂道,“你当主子是心疼银子呢?”

  “我是听火营的陈老大说的。”年轻男人一边辩解一边伸手比画大小,“他说这么一桶火药就足够开一个卖爆竹的铺子了!”

  “那点火药算什么?”前面的男人笑道,“整个赵国的爆竹生意都是商家的呢。”

  年轻男人摇头说道:“我要是商家的大当家,我就天天搂着银子晒太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搅和……”话未说完,走在前面的男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压低了声音呵斥,“这话也是你胡说的?不要命了?!”

  年轻男人揉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跟着他走远了。

  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躲藏在树丛里的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亲耳听到自己的手下没有被抓住,秋清晨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走吧,”玉临风轻声说道,“这个阵法老夫破不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两个人沿着原路退回了山豺积聚之地。山豺早已退走,空地上只剩下几个空木箱,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如此看来,这些山豺竟真的是被人驯养的。

  玉临风凑过去轻轻嗅了嗅,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原来如此。”转头望着秋清晨轻声解释,“血食里加了青萝草,会上瘾。”

  秋清晨点了点头。心说难怪这些山豺转了性,连死肉也肯吃了。

  “走吧,”玉临风长长叹气,“这么大排场,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秋清晨没有出声。如果贪狼、七杀门和阈庵皇子是一回事儿,那这排场的确是铺得有些太大了。若是再加上商家的财势、李云庄的兵权、甚至楚国的支持……

  秋清晨心头一抖: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么?

  封绍僵立在窗前,暗暗懊悔自己大意。正想着该如何向隔壁的阿十示警,就听身后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小王爷,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哦。我的剑可是很厉害的。”语声娇媚,听起来就像小女孩撒娇要糖吃一般。

  封绍笑了笑,“这位妹妹,是不是走错了门啊?”

  “怎么会?”女子笑道 ,“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好不容易等到你的随从们都离开了。要不,我还没有机会呢。”

  听起来,这人并没有发现秋清晨的真实身份,似乎只是针对自己而来。问题是,自己在赵国何时又树了这么一号对头呢?

  “是吗?”封绍笑道,“妹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姐姐妹妹叫得倒甜。”女子笑道,“我家主子想请小王爷吃顿便饭,不知道小王爷肯不肯赏脸?”

  “晚饭在下刚刚吃过,”封绍拍了拍肚子,“不如改天再去叨扰吧。这也好早晚的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平白叫人误会。我就不留你了。”

  长剑在脖子上紧了紧,女子笑嘻嘻地说道:“我只是个下人,这话你跟我说是没有用的。不如,你去了跟我家主子商议?”

  封绍垂眸笑道:“你家主子,我恐怕不认识吧?”

  “见了自然就认识了,”女子笑道,“小王爷是我家主子的贵客。再跟我啰唆个没完,耽误了时间,只怕我家主子要动怒了。他一发起脾气来,可是吓人得很呢。”一边说着,手中已经使了几分暗力。封绍只觉得微微一阵刺痛传来,脖子上已经被她的长剑划开了一道伤口。随即便有一阵奇异的酥麻自伤口飞快地爬向全身。

  封绍不由大骇,“你剑上有毒?!”

  “非也!”女子笑嘻嘻地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迷药罢了。本姑娘一早就猜到小王爷生性倨傲,必然不肯乖乖跟我走的……”

  “你……”口舌麻痹,封绍徒有满腔怒气,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女子拎着他的领子刚走到窗口,窗外便传来两声低低的鸟鸣。女子警觉地停下了脚步,侧耳听时,又是两声鸟鸣。

  女子的眉眼之间飞快地闪过一丝焦躁,一咬牙拖着封绍又走了回来。

  秋清晨快步走到封绍的门外,刚刚在门扇上叩了两叩,就听到一个女人糯软的声音颤微微地传了出来——“少爷……好少爷……”

  秋清晨的手一抖,门扇骤然洞开。

  案头一灯如豆,满室活色生香:凌乱的床铺上那个光裸的后背不用看第二眼她就知道是谁;一双涂着鲜红豆蔻的纤纤玉手正顺着他的脊骨上上下下地抚摸,纤秀的手腕上戴着一副翠绿的玉镯,在烛光下宝光流转,莹莹生辉。

  似乎被她开门的动静所惊动,玉手的主人发出低低一声呻吟,从他的肩头探出了半张粉面。乌漆漆一头长发衬着腻白的肌肤,顾盼之间艳光四射。就连呆立在门外的秋清晨,脑海中都不期然浮现出“美人如玉”四个字来。

  美人如玉。美人却栖身在他的怀中。

  秋清晨木然地说了句:“打扰了。”便伸手合拢了门扇。转身之际只觉得心头五味陈杂,竟分辨不出究竟是震惊来得多些,还是疼痛来得多些。怔怔地走出两步,蓦然间心生警觉。转回身飞起一脚踢开了封绍的房门。木门咣当一声撞到墙上,又重重地弹了回来。房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秋清晨一眼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毫不犹豫地掠出窗口。一阵哨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风中已经带了浓重的潮气。电光闪烁之间,远处的屋檐上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这个女子手里拖着一个人,身手居然敏捷至此。倒让秋清晨多少有些意外。一路追追停停,不多时就追出了城外。四野茫茫,秋清晨突然间失去了她的踪迹。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般扑了过来,秋清晨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就在这一刹间,一支雪亮的长剑宛如破云而出的电光般当胸刺来。秋清晨飞身迎了上去,刀剑相交,迸射出比电光更加刺眼的火花。持剑的女子一击不中立刻轻飘飘退了开去,宛如一道细烟一般没入了树丛的背后。

  秋清晨不知道对这个女子来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手的胜算到底有多少。但是对于在战场上滚打的她来说,这样的天气却是突击的绝佳掩护。就像她身上的另一层壳。

  刺眼的白光一闪即灭。随即,一声霹雳般的炸雷在头顶轰然响起。连脚下的土地都被震得簌簌发抖。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秋清晨如同觅食的猎鸢一般飞身没入了茂密的树丛之中。逼人的杀气和凛冽的刀气合而为一,仿佛连她的人都化作了刀锋的一部分。

  树丛摇动,长刀抽回来时刀锋上染了一抹鲜红。转眼之间又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而白色的人影却鬼魅般自树丛中飞身而出,迅速消失在了黑黝黝的丛林里。

  秋清晨快步绕过树丛,一眼就看到被丢弃在树丛下的男人紧紧蜷缩着身体,腹部一道鲜红的血线,鲜红的液体不断地涌出来,又在眨眼之间被雨水冲刷干净。而他却仿佛已经失去了神志。

  秋清晨旧伤未愈,再加上连夜奔波,原本就精疲力竭。若是最后的一击无法迫退这神秘的女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敢想。

  秋清晨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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