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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5章 :少爷,放开我

  石钎回道:“刘二头不动到手的货——这是规矩。否则卖不上价。”

  殷仲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刘二头把她卖进怡香楼,得了三百钱。”石钎说道,“不过这女子脾气倔得很,挨了不少的打。少爷是碰巧遇到的。”

  殷仲又问:“她怎会出现在土地庙那种地方?”

  “正在查。”石阡反问他,“爷怕她……是那边的人?”

  殷仲凝视着窗外一池碧水,眼中神色讥诮,“那个人疑心极重,只怕此刻这府里就有他安插的人,你我万万不可大意。”

  石钎垂下头,沉沉地应了一声,“是。”

  穿过一架茂密的青藤,午后的庭院里浓荫匝地,一派幽静。

  苏颜是第一次来卧波轩,对这位锦少爷的住处十分好奇。细细看去,庭院精巧,园圃里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倒像是千金小姐的闺房。回想起殷锦卧房窗外一字排开的几缸睡莲,原来这位小少爷竟然是个爱花之人。

  芙蓉见她一副入迷的神情,不由得笑了,“到了别馆你就知道了,那里的花儿比这里还多呢。”

  苏颜回过头,好奇地问她:“你们一直说别馆,到底是哪里?”

  芙蓉笑道:“当然是武南郡啊。武南是咱们侯爷的封邑。”

  “武南郡?”苏颜咀嚼着这个地名,心中越加好奇,“侯爷不用回自己的封邑吗?”

  芙蓉摇了摇头,“听太夫人说,似乎是皇帝不肯放他回去,至于怎么回事,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知道的了。”想了想又说,“我还是喜欢武南多一些,长安人又多,天气又热……”

  苏颜又问:“武南郡离吴国有多远?”

  芙蓉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除了武南、长安,别的地方我可没有去过。你要真想知道,等有机会问问石统领吧。他一直跟着侯爷,祥柯郡育王造反的时候……”

  苏颜说:“这个我知道——平南将军。茶肆里说书的先生把他说得像天神下凡一样,原来就是你们侯爷……”

  芙蓉笑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又急着打岔。我是说,这位育王造反的时候,带着兵一直打到了巴郡——那里离吴国大概不远。石统领既然跟着侯爷去过那里,说不定他能知道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左思右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机会能接触到侯爷身边的亲随。殷府的规矩,外园的人不能进出内园,作为内园的使女,也是不能随意出去的。苏颜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她此刻并不是自由身,纵然知道了如何前往豫章郡,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你……是要去吴国?”芙蓉问道,“投奔亲戚吗?”

  苏颜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受人之恩,所以要替人跑腿罢了。”她不愿将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转过头,有意无意地望向湖对岸,“那些是什么人?”

  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湖对岸绿荫丛中隐隐露出一沿粉墙,临湖的草地上,几个花红柳绿的女孩子正在嬉闹。芙蓉眯起眼睛看了看,笑着说:“这是栖雪园的雪夫人。”

  苏颜听下人们议论过,殷府的两位小夫人都是蕃国进贡给朝廷的美人,又被皇帝转赐给了侯爷。她只知道其中一位是鲜卑人,另外一位是南越人。

  苏颜哦了一声,又问:“侯爷没有娶正妻?”

  芙蓉摇了摇头,“先帝曾经给侯爷指婚,是庄相家的小姐。只可惜赐婚的时候,侯爷还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呢。那位小姐身体弱,没等到仗打完就一病死了。”说到这里,大概也觉得这样的议论有些不妥,连忙岔过了话题,“对了,等我们动身的时候,侯爷会来太夫人这里辞行,石统领一定会跟着来颐华堂。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他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心想:问不问又能怎样呢?

  她知道,有的时候只消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改变所有的计划,所以,她已经学会了不去想太久以后的事。

  动身之前,殷仲果然亲自到颐华堂来给太夫人请安。

  苏颜听着正厅里这一对母子礼数周全的对话,觉得高门大户果然都奇怪得很。这位侯爷简直是惜字如金,若是在平常人家,至亲之间哪有这么说话的?

  她听《平南传》的时候,说书的人说这位将军体壮如牛,力大无穷,而且武艺高强,能双手互开三百石弓。进了殷府之后,这位侯爷惩罚殷锦的二十板子令苏颜有意无意地将他想象成了一个粗豪冷酷的武人。此刻,听着外间清清冷冷的声音,苏颜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脑海里虚构的形象重合起来。

  这让她觉得好奇。殷仲告辞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跑到窗边去偷偷看了两眼。从偏厅的窗口,她只能看到殷仲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直裾,边饰的花纹很黯淡;个子比她想象的要高,肩膀很宽;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仿佛他随时都在积蓄力量,只消外力轻轻一触,就会引来他全力的一击。

  正在出神,背后一只手掌忽然伸了过来,在她肩上一拍,苏颜吓了一跳,一回身却是芙蓉。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轻轻咳了一声,惋惜地说:“早跟你说过,只有这个机会石统领才会进内园来,你不肯去问,现在又后悔了?”

  她这么一说,苏颜便依稀记起了走在殷仲身后的一个人影,高高壮壮的,沉默得仿佛是主人的影子。

  芙蓉以为她还在懊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说:“算了,这些事总有机会打听。”

  苏颜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两个人影从假山石后面转过来,侧头去看,原来是殷锦。他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复原了大半,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费劲。天热,他身上外衫的衣襟大敞着,仿佛还不耐热,手里拼命地呼扇着一把大折扇。

  芙蓉和苏颜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看到她的笑容,芙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说道:“有两句话我得嘱咐你,你可别怪我多事。”

  苏颜见她说得郑重,忙说:“我初来乍到的,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说。”

  芙蓉看她紧张,自己反倒笑了,“我知道你是个读过书的人,聪明伶俐,做事也懂分寸,并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不过……”停顿了一下,又说,“阿颜,我知道因为少爷救了你的缘故,你觉得欠了他的情,对他也比别人来得亲近。不过呢,这府里的太夫人最看不得我们这样的人跟少爷献殷勤。你迟早都是要走的人,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才好。”

  苏颜听出她话里的一番好意,连忙站了起来,正要行礼却被芙蓉伸手挽住,“几句话罢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客气?”

  苏颜笑着说:“这几句提醒可比什么都来得贴心,等我给你绣个香囊,算谢仪吧。”

  “那可说好了。”芙蓉也笑了,“就要你前日绣的又有鸟又有槐树花的那个……”

  忙忙碌碌地连日收拾行装,真到了动身的前夜,苏颜却睡不着了。明明累得腰酸背痛,可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越翻越清醒。已经六月了,即使在夜里也开始有些暑热逼人。她听到窗根下有一只蚊子嗡嗡地叫着,和她一样丝毫没有睡意。

  月光明亮,透过浅色的窗纱将卧房里的一切都笼进朦胧的光雾里。窗外的老榆树枝叶摇曳,映在窗纱上宛如一幅水墨画。这样的画面让苏颜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的闺房,想起窗上衬着的银红色的窗纱和窗下摆满了竹简的书案……

  那是一段安闲的日子,安闲到……让人误以为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假设父亲没有被罢官,进而一病不起……假如陈家没有把她接回安定郡……

  苏颜把薄被抓过来蒙住了头,眼眶微微发热,却也只是发热而已。

  像眼泪那种奢侈的东西,自从父亲病故后,她就再也没有过了。

  与长安相比,武南郡的空气要湿润得多。

  武南郡毗邻梁王刘武的封国,距离梁都睢阳,快马不过十余日的路程,通商往来十分便捷。淮水的分支——越河穿城而过,将武南郡平均分做了南北两个部分。城中的商贾大都集中在北区,南区多是城中富户的宅邸,荣安侯府就坐落在南城的中心。

  武南出桂花,武南桂花又以荣安侯府为最。坊间传说,若干年前侯府中曾有位夫人酷爱桂花,老侯爷便四处搜集名种,精心蓄养。诸多名品之中,又以一株极品沉香桂为最。而这株沉香桂,据说便是当年佳人的心爱之物。

  岁月荏苒,桂花如旧,却已物是人非。

  苏颜放下手里的针线,抬起手臂揉了揉微酸的脖子。午后灿烂的阳光穿过了头顶繁茂的枝叶,丝丝缕缕洒落在她的身上。微风拂过,几瓣细小的桂花翩然落下,正好落在她的额头上。这里临湖,身后又有几株老桂树,十分清净,不当差的时候,她总会带着针线活儿来这里坐一坐。

  一个夏天不知不觉就这么懒洋洋地过去了。这里果然比长安的宅邸更宽敞,也更舒适。尤其是这里没有殷仲严苛的家法,上自殷锦,下至园丁使女,人人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

  正想到这里,就听扑通一声,一块碎石落入湖中,溅起的水花几乎打湿了苏颜的裙角。苏颜吓了一跳,还未抬头,耳边已传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

  从她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湖面上一架弯弯的朱红色木桥,几个侍女正挤在小桥上争喂水中的游鱼。初秋的艳阳下,一群笑靥如花的女孩子,衬着周围的红桥绿树,生动得如同一卷画轴。

  “阿颜。”桥上的桃喜冲着她招手,“你在那凉石头上坐了半天了,过来玩一会儿吧。”

  苏颜笑着摇头。

  又一块碎石扑通一声丢在自己的脚边,苏颜转头去看,却见笑成一团的丫鬟们旁边两个半大的男孩子正举着鸟笼子冲着她笑。见她望了过来,殷锦招手笑道:“阿颜你快过来瞧瞧,这可是我刚从市集上发现的好宝贝。”

  苏颜笑了笑,暗中却有些叹气。刚进殷府的时候,她总觉得殷仲管教弟弟的方法不近人情;等到了武南之后,目睹这位小少爷整日里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又隐隐觉得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有殷仲那样的手段才能起到管教的效果。

  苏颜不想和他太过接近,又不好当着丫鬟们扫了他的面子,正在踌躇,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芙蓉穿过园圃,正朝小桥这边走来。苏颜连忙冲着桥上的桃喜摇手使眼色。怎奈那几个丫鬟正围着殷锦逗弄那只鸟儿,谁也没有注意到。殷锦倒是察觉了,回身一看是芙蓉,心中也不甚在意,再一回头,湖岸青石之上已经没有了苏颜的身影。

  殷锦撇了撇嘴,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不自在起来。

  一根絮草悄悄伸到了苏颜的鬓边,苏颜无意识地伸手拨了一下,就听耳边一个人扑哧一笑,鼻息微微拂动了她的鬓发,居然离得很近。苏颜一回头,原来是殷锦。他一手提着那个鸟笼子,另一只手拿着根絮草,正带着满脸顽皮的笑容等着看她被吓到的样子。

  苏颜的手一抖,针尖倏地划过了左手,在手背上带起了一道灼热的刺痛。

  殷锦立刻就被腻白肌肤上的那一线猩红吸引住了视线,哎呀一声喊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划破了呢!”

  苏颜连忙向旁边闪开来,抓过手帕,毫不介意地按在了手背上,转头望着他浅浅一笑,“少爷不用去书房读书的吗?让太夫人知道,又要……”

  殷锦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垮了表情,闷闷地瞥了她一眼,“我发现你自从到了夫人那里,就不肯理我了。”

  苏颜摇头苦笑,将手背上的帕子拿开一看,果然已沾染了一线殷红。

  “阿颜,”殷锦眼珠转了两转,“干脆我跟夫人说说,把你打发到我那边去吧……”

  苏颜一惊,“这怎么行?”

  殷锦的神色略有不悦,“我那里不比这里好?每天陪着我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苏颜摇摇头,委婉地岔开了话题,“少爷,你今天真的不用去书斋吗?”

  殷锦往条案上一靠,两条眉毛紧紧地扭了起来,“闷都闷死了。我让角儿去跟先生说,我夜里着凉了。”

  苏颜摇了摇头,温言劝道:“太夫人要是知道了……”

  殷锦哼了一声,愤愤地转过了脸,“太夫人!太夫人!你现在怎么比芙蓉还唠叨?”

  苏颜无奈,“难道……少爷要等着侯爷来了挨板子么?”

  殷锦一把拽起鸟笼子,转身就走。

  苏颜知道他是个没有心机的人,但是他就这么拂袖而出,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好受。走廊外面隐隐传来芙蓉的声音,似乎正在呵斥洒扫的使女。

  苏颜不觉眉头一蹙,又想起了昨天夜里桃喜偷偷说的那番话来,“阿颜,我今日在夫人跟前当差的时候,听见夫人和芙蓉又说起了少爷的事,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你身上。夫人说……得想个法子,把你调开去,免得少爷成天糖糕似的黏在咱们这里……”

  苏颜听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反问一句:“调我到哪里去?”

  桃喜摇头,“这个没说。我只告诉你,这府里的人各样的心思都有,你心里要有数。”

  苏颜握紧了她的手,却没有出声。

  她自然知道殷锦常来看她,不过是可怜着她罢了。但是他的好意落在旁人眼里,就只怕将她当做了心怀叵测的人。她在这里也就几年的煎熬,能忍则忍,何必要给自己招惹麻烦呢?再说,殷府也并不把她那几个赎身钱看在眼里,说不定夫人有了这样的心思会免了她的债,直接就打发她走路……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酒意上头,殷仲微闭了眼,撑着腮边斜靠在条案上。他平素滴酒不沾,今日多少是有些贪杯了。也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醉态,他的手指随着乐曲的节奏轻轻叩起了条案。他的手常年握刀,虎口和指掌间生着一层坚硬的厚茧,本该轻柔的动作由这双手来做怎么看都有些不搭调。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似乎,他仍然没有适应赋闲的生活啊。

  旖旎的乐曲听在耳中却让人渐渐地不耐烦起来。殷仲抬头问首座的男人:“小傅,你让我们来,当真是为了品你的好酒?”

  傅宣尚未回答,坐在对面的路蘅却大笑了起来,“若无美人,小傅的酒还有什么滋味?”

  傅宣拍了拍手,敞轩当中的舞姬们纷纷退了下去。这三人当中傅宣年纪最小,生得也最为文弱,一张漂亮的脸孔即使不言不语也总是带着三分浅笑,“二哥,这里没有外人,假道学的面孔是不用装的。”

  殷仲懒懒地瞥了他一眼,正要说话,路蘅却笑道:“依我看,倒不是假道学……你府上的美人十有八九都是从他府上搜刮来的,他早看腻了。”

  傅宣不觉瞠目,“不会吧?这个红奴,明明是还没有送进殷府就被我讨来了啊。”

  路蘅放声大笑。他生得眉目俊朗,因为出身将门,举首投足别有一番豪爽风范。三人当中也数他最为年长。几年来一直驻守西河郡,日前已加封了骁骑都尉。路蘅一边笑一边冲着殷仲遥遥举杯,“小傅也是个傻子,老二府上放着现成的美人,何须到你这里来赏?”

  “大哥说的是皇上赏赐的那两位?”见路蘅冲他眨眼,傅宣涎着脸追问殷仲,“二哥,那两位美人说话,你当真听得懂吗?”

  殷仲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反倒是路蘅笑道:“老二最烦别人扰他的清净。言语不通,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殷仲微微蹙眉,他深知路蘅为人虽然狂放不羁,平素话却不多,见他借着酒意竟然开起了自己的玩笑,便多少猜到他是有心事的。他斜眼去看傅宣,他果然也看出来了,挥挥手将侍酒的美人也都赶了出去。

  “让你回西河郡的事?”殷仲见路蘅又皱起了眉头,颇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路蘅猛然想起殷仲自剿了南疆匪乱之后就一直困在长安,他自然知道殷仲是一心想回霸上的,如今不情不愿地留在长安,不知这里头又有些什么样的隐情……斜眼去看殷仲,他却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只是那懒散里多少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落寞。

  路蘅浅浅地抿了一口酒,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今天朝上又吵成了一锅粥……”

  殷仲听他这样说,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又懒懒地收了回去,声音里却多少透出几分不屑来,“又是为削藩的事吧。削藩,削藩,谈何容易?!”

  路蘅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的口吻倒和庄丞相是一样的。”

  殷仲摇了摇头,“庄青翟这厮一身媚骨,他肯跳出来表态,只怕是吃准了皇上的心思。”

  路蘅放下酒杯,抿嘴一笑,“御史大夫晁大人的态度倒是坚决得很呢。他说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逆……结果和庄青翟吵成了一团……”

  殷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情若有所思,“吴国富庶,自然是天下皆知。吴王多年称病不朝,也是天下皆知,但若说谋反……”

  傅宣不等他说完,便将酒杯重重一放,“我可是布衣,听不得这些机密事。两位大人重找个地方慢慢谈吧。”

  “听得闷了?”路蘅笑道,“又想着哪位美人了?”

  “猜错了!”傅宣笑道,“我这会儿正想着二哥回武南的事儿呢,几时动身?”

  “就这几日吧,”殷仲反问他,“你又打着什么主意?”

  路蘅笑道:“只怕是又惦记着武南侯府上的哪位美人了。”

  殷仲似笑非笑地斜了傅宣一眼,傅宣连忙笑道:“别听大哥胡说,我跟着你去可是有正事儿的。我家老头子一心要让我接手南边的生意,那条线正好经过武南……自然离不开二哥的照拂。老大也同去如何?”

  路蘅愤愤说道:“我哪里逍遥得了?命令一下来,我就得动身回西河郡了。没听说过军令如山么?”

  殷仲不以为然地垂下头,幽深的眼眸里却不易觉察地掠过了一丝黯然。

  小小一簇桂花,飘飘摇摇穿过了艳阳下的枝叶婆娑,仿佛特意瞄准了树下沉睡的人一般,轻轻巧巧地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光影斑驳里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

  殷仲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却没有睁眼,只是伸了两指轻轻拈起这小小的花簇放到鼻下嗅了嗅。依稀记得母亲生前是极爱这几株老丹桂的,每到这时节,一清早她就会让侍儿剪下新鲜的花枝插放在房里。于是,她的床幔、衣袂甚至抚摸着他发顶的指掌间都氤氲着清冽的桂子香……而这年年相似的桂花香,也因着记忆中残留的一点温暖,而呈现出令他无法抗拒的脉脉温情来。仿佛总有些抓不住的旖旎就隐藏在这氤氲的香里,幽幽的,牵动着他,竟让他也生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怅惘来。

  因为寂静,远处轻浅的脚步声听起来便格外刺耳。殷仲的神经倏地绷紧,却又在下一秒松弛了下来。

  是女子的脚步,轻盈而明快,其间还隐隐地夹杂着娇柔的低语。殷仲躺在竹床上没有动,眉头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起,“石钎?”

  石钎低声一诺,脚步声立刻沿着石径迎了上去。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听到了女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软语呢哝,带着一点哀求的味道,偶尔夹杂着石钎的几句应答,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干脆。

  殷仲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待发作,女子的声音却又静了下来,随即一步一顿地渐渐去远了。

  殷仲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没多久,耳畔忽然听到清脆的一声轻响,似乎是石钎把什么东西放到了竹床边的石案上。殷仲睁眼,原来是一只汤罐。

  石钎轻声说:“蓝夫人特意送来的甘豆粥。”

  殷仲没有出声,只是懒懒地躺着。石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听他开口问道:“洗砚阁那边有消息么?”

  石钎低声答道:“玉姬在傅家安分守己,并不曾见过外人。”

  殷仲眉头一紧,反问他:“你怎么看?”

  “属下只是不解,”石钎两道浓重的眉毛拧到了一起,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既然要结交侯爷,又何必处处疑心?”

  殷仲睁开双眼,一双湛然生辉的黑眸望向了石钎,懒懒一笑,“雪中送炭,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好。他原本疑心就重,没见他处心积虑往这里安插人手么?”说着斜了一眼石案上的汤罐,“只怕这一位也是靠不住的,只不过是皇上的赏赐,辞不得。”

  石钎沉默片刻,又说:“银枪传回来的消息,说太夫人身边的苏姑娘,查得有消息了。”

  殷仲双眼微微一跳。

  “苏姑娘在柳树坡土地庙遇到刘二头之前,曾在易城容安客栈投宿,当时也是男装……”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殷仲眉头微微皱起,忙改口说道,“老板依稀记得她说过自己是从安定郡过来的,要去吴国寻亲,还跟老板打听过有关吴国的事……”

  殷仲站起身,冷冷说道:“不是说从安定郡来的么?告诉银枪,接着往下查。”

  石钎沉声应了。

  殷仲正要举步,又有一簇桂花从头顶飘落下来,轻轻擦过了他的鬓角,落在脚边清幽幽的石板地上。殷仲的视线扫过了满地的落花,微一犹豫,还是弯下腰,轻轻拾起了脚边的那一簇。

  路蘅辞出长安的那一天,殷仲大醉一场。

  醉酒的殷仲在深秋迷离的月光下挥舞着长刀,飒飒的刀风在他耳中全都幻化成了霸上凛冽的寒风。醉眼里看出去,连弥漫在长安空气里的热闹繁华,也都一点一滴变成了记忆中一览无遗的苍莽。那是他自年幼起就看惯了的风景,是随着他的成长,不知不觉就烙印在身体里、血液里最本真的热烈。

  而今这个意气消沉、只会躲在无人之处顾影自怜的人,究竟……是谁呢?

  殷仲不认识。

  矫健的身体猛然旋转,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斜度,手中的长刀却瞬间脱手而出,当的一声深深钉入了校场边的兵器架里,直至没柄。

  殷锦走进内园的时候,殷夫人正歪坐在竹林边的凉亭里,身边花团锦簇般围着几个使女。一眼扫去,都是芙蓉、桃喜几个平常伺候的熟面孔,并没有看到苏颜的身影。殷锦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不自觉地扫向了凉亭的周围。

  殷夫人转眼看到他,方正的一张脸上顿时透出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神情,“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跑来了?又哄着先生说内宅有事?”

  殷锦涎着脸靠了过来,嘻嘻笑道:“儿子是特意来看看母亲的。”

  殷夫人拉他坐在身边,又问:“先生呢?角儿怎么没跟着?”

  殷锦笑道:“角儿被我打发到北城买东西了,先生……”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语,眼里却掠起了一点诡异的浅笑。

  “莫先生可是武南有名的才子,你……”殷夫人叹了口气,“锦儿,你不小了。你哥哥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在霸上为朝廷效力了。我虽然不指望你像他那般争气,但是你……”

  殷锦连忙凑过去揽住了殷夫人的手臂,撒娇一般晃了两晃,“孩儿知道错了。我这就回去给莫先生赔不是。”

  殷夫人斜了他一眼,“你哥哥就要到了,回头他再罚你,我可不管了。”

  殷锦连忙应道:“孩儿知道。”

  殷夫人的神色柔和了下来,伸手拢了拢他的衣领,嗔道:“下次可不许连个人也不带就自己乱跑。”

  殷锦却因为殷夫人的这一说,陡然间想起了压在心头的另一件事,踌躇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说:“来了这边,我就只有一个角儿,干脆母亲把阿颜拨给我使唤吧。”

  殷夫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道:“你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我千挑万选的?阿颜刚来咱们府上,什么都不懂。要不……让芙蓉跟你过去?”

  殷锦的小脸立刻耷拉下来,“母亲这里怎么离得开芙蓉呢,还是算了。”

  殷夫人瞥着儿子的目光里忽然就多出几分精明的神气,声调却还是一味的柔和,“锦儿,娘的苦心,你该懂得的。”

  殷锦微垂了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殷夫人斜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锦儿,既然是做好事,就不妨做到底,干脆免了她的钱,打发她回家去吧,这也算一桩功德。”

  殷锦一惊,“阿颜父母双亡,哪里还有家?”

  殷夫人面上微微浮起几分不耐,“她不是要去吴国寻亲的么?”

  殷锦攥住了她的袖角晃了两晃,“母亲……”

  殷夫人最看不得他闹脾气,心一软,神色也柔和了下来,“你这孩子向来心软。不过……这女子来历不明,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殷锦知道母亲已经在让步了,不敢再坚持,又将她的衣角晃了两晃,软语求道:“你别撵了她走,她孤身一人,再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我害了她……”

  殷夫人摇头笑道:“这事我既然管不得,那就等你哥哥来了,让他来决定好了。”心里明白,这个惫懒的儿子也只有殷仲那张冷面孔才弹压得住。见殷锦的小脸又耷拉下来,殷夫人不觉一笑,“你还不快回书斋去,难道等莫先生来请你不成?”

  殷锦闷闷不乐地退出了内园,刚出了角门,却见一个丫鬟端着木盘正迎面走过来,一抬头,两人都是一愣。

  苏颜连忙屈膝行礼。

  殷锦撇了撇嘴,“难怪刚才没有看到你,怎么她们都闲着,只让你做这些事?”

  苏颜微微一笑,“别人也都做的,只是少爷你没有看到。”

  殷锦刚伸手从托盘上抓了一把枣子,忽然又想到,若是被母亲看到托盘上的水果被人抓过,便会猜到苏颜又碰到了自己……殷锦垂头丧气地收回了手,刚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你别说遇见我。”

  苏颜不明其意,却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殷锦又说:“你自己要小心。”

  苏颜正想问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殷锦却已垂着头,闷闷地转身去了。

  桃喜和苏颜一进角门,看园子的陈嫂就迎了上来,一边帮着她们提篮子,一边笑道:“你们可回来了,芙蓉姑娘让人来问过好几次了……”

  桃喜撇了撇嘴,“又要打发我们去买东西,又是处处不放心。她大概巴不得自己能长出八只手,事事都留着自己去人前卖好……”话未说完,只觉得衣袖被人轻轻一拽,转头去看,苏颜正带一点无奈的神情斜眼看着她。

  桃喜知道自己话又说多了,拉着苏颜正要走,就听陈嫂嘱咐说:“两位姑娘还是从后院的林子里回去吧,听前院的人说,侯爷才刚到了,只怕前院这会儿正安置侯爷的人呢。”

  两个女孩子一愣,桃喜追问她:“侯爷已经到了?”

  陈嫂点了点头,“听说同来的还有傅公子……”

  苏颜倒不觉得怎样,桃喜的小脸却已然耷拉了下来,“侯爷一来,咱们的逍遥日子也就到头了……”

  苏颜一想到殷锦此刻的心情只怕比身边的桃喜更加低落,就忍不住暗暗好笑。正要说话,就听桃喜倒抽一口凉气,匆忙拉着她退到了道旁。苏颜愕然抬头,小径尽头果然有两位身穿浅色深衣的男子正朝着这边走过来。匆匆一瞥,根本看不清荣安侯殷仲的相貌,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逼人的戾气,让人情不自禁就生出畏惧之意。

  尽管低着头,苏颜还是感觉到殷仲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了过去,沉沉的,如有质感。她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目光,似乎有几分刻意的审视,又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戒备,更多的,则是一味的冰冷。屈膝久了,连带着身体也变得僵硬,就在苏颜觉得自己马上要摔倒的时候,头顶上终于传来了殷仲冷冰冰的声音,“起来吧。”

  两个女子暗中松了口气,却依然不敢抬头。浅色的衣角在她们下垂的视线里微微拂过,两个男子一前一后不停步地走了过去。

  苏颜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他们从面前走过,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不料走在殷仲身旁的男子正巧也回过头来,四目交投,那男子微微一笑。这人身量较殷仲略矮,俊眉秀目,神情之间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苏颜连忙垂下头,耳边听到这漂亮的男子轻声笑道:“二哥,你府上的丫头们都怕你怕得很呢……”

  殷仲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并不停步。两个人一前一后,施施然去得远了。

  桃喜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拉着苏颜快步赶回了颐荣堂。她们回来得晚了,到底还是挨了芙蓉的一顿数落。

  苏颜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到堂前的时候,竹帘正好被人从里面挑了起来,幽柔的烛光倾泻而出,在青石板的台阶上镀上一层薄薄的亮光。就这么不经意地一抬眼,苏颜正巧看到了坐在太夫人下首的荣安侯。

  苏颜第一次看清楚殷仲的相貌,她从来不曾想过,这样一个气势迫人的武人,外表竟也是极出色的。只是本该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却冷若寒冰,仿佛周围的喧哗热闹都与他格格不入似的,看不出丝毫与亲人们久别重逢的喜悦。

  只不过是短短一霎的凝视,那人却已有所感应,微垂的侧脸极敏锐地转向了她的方向。

  苏颜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掀起的竹帘却适时地落了下来,挡住了那两道迫人的视线,耳边传来芙蓉略带不悦的声音,“怎么这么慢?回去叮嘱桃喜和小红,侯爷刚到,万事不可出岔子。”

  苏颜应了一声,垂手退了下来。

  颐荣堂后院的小厨房里,桃喜和小红不知为了什么正闹成一团。看见她进来,桃喜笑道:“阿颜,你可看到了傅公子?”

  苏颜茫然问道:“谁是傅公子?”

  小红笑道:“就是跟侯爷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啊,人生得很漂亮呢。”

  苏颜不禁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才多大,怎知道傅公子漂不漂亮?”

  小红年龄原本就比这几个女孩子要小,听到苏颜调笑,不觉有些脸红,“去年傅公子来的时候,跟夫人讨了如玉去……”

  苏颜点了点她的脑袋,“那他府上岂不是已有夫人了么?你还在这里发什么痴?”

  小红斜了她一眼,目光里透出几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成来,“我们这样的身份……难道还指望被人娶回去做正房?”

  苏颜反问她:“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

  桃喜反而惊讶地反问她:“阿颜你读过书?”

  苏颜连忙转移了话题,“你们刚才说傅公子,到底怎么了?”

  桃喜笑道:“傅公子府上好几位姬妾都是从咱们府出去的,小红只怕也惦记着呢……”

  小红脸色又一红,“胡说八道!”

  苏颜笑着替她解围,“你光欺负小红,只怕是你自己惦记着吧?”

  桃喜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好好一个人,干吗要跑去给人做妾?将来……哪怕是嫁个赶车的,我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比成天跟一群女人争风吃醋要强么?”

  苏颜拊掌大笑,“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小红扑过来扭住了苏颜的脸,嗤笑道:“听听你们的话,刚才还取笑我……”

  苏颜连忙躲闪,三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了一团。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殷仲喃喃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石钎,“是她说的?”

  石钎点了点头,“我巡视完后院,从太夫人的后厨经过时听到的。”

  殷仲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两敲,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到底跟吴国有什么关系呢?怎么查来查去,查出这么些周折来?!她既然读书识字,必然不会出身于普通人家……洗砚阁有消息了么?”

  石钎垂首答道:“银枪快马赶过来,最快也要到三天之后。”

  殷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案头的陶罐上。陶罐的封口已经打开过,清冽的桂花香充满了整间书房。殷仲不觉想起了太夫人的话:“……我身边新来了一位使女,懂药理,手又巧,刚做了不少的桂花露,仲儿既然喜欢,就多带些回去……”

  太夫人身边只有苏颜是新来的使女……

  “苏颜……”殷仲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告诉银枪,手脚快些。洗砚阁的人力不能总是耗费在这些无谓的人身上……”

  石钎低声一诺,躬身退出了书房。

  殷仲推开房门,夜晚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庭院里寂然无声,清晨时分落的一层薄雪此刻已经化得不见踪影了,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雪后特有的清爽。

  殷仲慢慢踱出了书房,身后立刻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了过来。殷仲不禁一笑,“石钎,我只是睡不着,随意走走。你不用跟着了,去休息吧。”

  身后的脚步声固执地跟了上来,随即一领皮裘搭上了他的肩头。

  夜深了,下人们也都睡了,到处都黑沉沉的,只有头顶上夜风拂动干枯的树枝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单调而萧索。

  殷仲忽然开口了,沉沉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竟有几分隐隐的苦涩,“石钎,路蘅已经回了西河郡。我和他是至交,你又是武艺出众的中郎将,把你荐去那里,他必然不会亏待你……”

  石钎一惊,“侯爷?!”

  殷仲叹了口气,“你一身武艺,难道就荒疏在武南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么?”

  石钎的声音却迅速地沉静下来,“属下自入伍就一直跟随将军。属下……不愿离开。”自从回到长安,石钎还从不曾称呼他将军。殷仲冷不防听到旧时的称呼,一时有些百感交集。这么一静下来,两个人都听到了远处一点异样的声音。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悄悄地摸了过去。

  绕过一丛干枯的灌木,一蓬微弱的火光立刻从黑暗中跳跃了出来。旁边一个纤秀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将什么东西一样一样投入火中。石钎正要出去喝止,却觉得手臂一紧,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殷仲,却见极微弱的亮光里,殷仲的眼中有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

  石钎忽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烧寒节——冬天的第一天,人们要给冥间的亲人送去过冬的衣服,民间也叫做“送寒衣”。想来必定是哪个丫头,趁着夜深偷偷出来给死去的亲人烧冥衣。才想到这里,就听火边的女子轻声念道:“……我现在虽然是给人家当下人,但也是正经人家……过几年就能出去了……只是女儿没用,落魄到这般地步,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殷仲心头微微一动,只觉得这几句话听在耳中似曾相识,似乎在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连说话的人语气中的悲酸无奈都和当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是儿子没用……辱没了爹爹的姓氏……”

  那是父亲过世之后自己第一次领兵出战,结果误中了匈奴人的圈套,不但自己身受重伤,还白白折损了八百精兵。他记得自己带着一身血污跪在父亲墓前时,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几句话……

  虽然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一场惨败还是成为殷仲心中最大的一个污点。同时,这也成了他为对手制造的最趁手的一件武器。每逢朝廷要对他动什么手脚,都必然会有人先拎出这事儿来敲打一番。

  他的伤痛懊恼,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可以用来打击他的借口。

  殷仲仰头望天,一点酸热不知不觉溢满胸膈。人人都说旧伤如刀,旧伤如刀,果然不能轻易去揭。

  殷仲长长一叹,正要带着石钎悄悄走开,就听远处石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人未至,声先闻,却是十分暴躁的一个女声,“我就知道这侯府里总有不安分的。你没听管家交代过?谁准你跑到这里来点火的?夜深人静的,万一走了水……”

  殷仲顿住了脚步,一回头,正好瞥见一个胖大的身影从暗处冲了过来,一把拉起了火边的女子,那女子冷不防被她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火堆里。

  殷仲心里勃然涌起一团怒意,厉声喝道:“住手!”

  胖女人转头看到殷仲,大惊失色,手一松就在石径上跪了下来,“奴婢该死,惊扰了侯爷……”她只顾得絮絮叨叨替自己辩解,手下一松,原本被她死命拽着的那个女子立刻站立不稳,险些一跤跌倒。殷仲离得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那女子却毫不迟疑地让开了他的搀扶,后退一步,随着那胖大的女人一起跪了下来。

  略显肥大的粗布袍子衬着她清瘦的身材,看上去越发显得娇小。清秀的瓜子脸上泪渍未干,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里却含着三分惊疑、三分倔强,固执地不肯出言为自己求情……竟然又是苏颜。

  微弱的火苗跳动了几下,渐渐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这一片寂静的林地。

  殷仲的手掌用力地握了两握,突然间对于眼前的局面感到了几分不耐。为什么要让后园巡夜的丁婆子先走呢?是不喜她欺下媚上的嘴脸,还是隐隐地担心这瘦弱的女子与她同行会受她的欺辱?殷仲想不明白。而面前的女子,即使在深沉的夜色里,他也感觉到了她满心的戒备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化做了惶恐。只是这惶恐里多多少少仍带着几分无言的对峙……

  真是个倔强的人。殷仲暗想。

  这样的对峙再度让他感到不耐,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静默片刻,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率先向林外走去。身后,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慢慢跟了上来。

  殷仲一直在盘算这女子到底还会坚持多久才会出言求饶。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苏颜只是沉默地跟着他,始终一言不发。殷仲不禁有些气闷,转念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自己在等什么呢?解释?求饶?

  只要她求,他就饶么?

  先皇与当今皇上以仁孝治国,区区一个弱小女子趁着烧寒节给亡故的双亲烧几件冥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殷仲微微一叹,“回去吧。如果有人难为你,你就说今晚的事是我允了的。”一转身,见她只是怔怔地瞧着他,便猜到她一路之上想的恐怕都是自己会挨多少板子……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石钎,你送她回颐荣堂。”殷仲淡淡一笑,“免得她一个人到处乱跑,遇到巡夜的又要多生事端。”

  石钎低声应了。

  苏颜如梦初醒,连忙躬身行礼。一瞬间,她心头竟涌起一点奇异的冲动,很想跟他解释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要触犯家规,可是一抬头,却看到殷仲的身影已经进了月亮门,一步一步隐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也许是因为颐荣堂的人都在前院张罗,后园便显得格外冷清。一掀开厨房的毡帘,殷锦一眼就看到了偌大的一间厨房,只有苏颜的身影在忙碌,一点怒意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涌上了他的心头。

  苏颜拨弄着釜中的羹汤,头也不抬地说:“再等等,芙蓉姐又催了么?”

  殷锦哼了一声,“她们又把这些活儿推给你一个人做?”

  苏颜愕然抬头,见是他,微微松了口气,“别人都忙过了,只剩下一味甜羹,我看着就可以了。”

  殷锦在厨房里来回转了两圈,没头没脑地问:“你到底给了那老色鬼什么东西?”

  苏颜又是一愣。

  殷锦别过头,瓮声瓮气地说:“就是傅宣那个老色鬼!”

  没想到他私下里竟是这样称呼傅宣,苏颜不禁一笑,“他跟夫人说我做的甜羹味道好,夫人让我写了方子给他,怎么了?”

  殷锦哼了一声,“这老家伙,刚才在席上摇头晃脑地夸你的字好看,又说照着方子也做不出那般美味……”微微一顿,愤愤地说道,“夫人这里也不是什么清静地,走了也好!”

  苏颜一惊,顿时想起此时的他应该是在前厅陪着夫人宴请傅宣,而殷仲也应该会在座,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前厅到底出了什么事?

  像是看出了她心头的疑惑,殷锦闷声说道:“我一直以为芙蓉只是絮叨,没想到她这么有心机……”

  苏颜忙问:“到底怎么了?”

  “她说:当然是方子的主人做的才地道。”殷锦眉目之间浮起些许厌恶,“于是傅宣那老色鬼立刻开口求夫人把你赏给他……”

  苏颜又是一惊。她早知道夫人因为殷锦的缘故对自己多有不满,这么顺水推舟地将她送出府去,不但两面都讨了人情,而且还名正言顺地断了殷锦的那一点小心思,真可谓面面俱到。恐怕听到傅宣讨人,夫人暗中也松了一口气吧。苏颜想起那日在林间偶遇的情景,依稀记得傅宣有一张漂亮的脸,回眸一笑,笑容温煦如暖风,只是……那样一个男子,并不是她心目当中的良人啊……

  苏颜将手中汤勺慢慢放回了釜中,“这样啊……”

  殷锦却又旋风一般冲到了她面前,声音压得低低的,漂亮的笑脸上竟带出了几分邪气,“夫人还没答应呢,你猜我说了什么?”

  “呃……”苏颜茫然地将目光投向了他。这张面孔几乎还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眉目却紧紧皱着,神色间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竟让苏颜平白生出几分不忍来,“苏颜的命是少爷救的,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日后……”

  殷锦呸了一声,不屑地说:“想要你?他也配?”

  他得意扬扬地笑道:“我跟他说: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苏颜可是我大哥的人。”

  苏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什么……”

  殷锦哈哈大笑,“夫人这里人多是非也多,傅宣那老色鬼府上更是养着一大堆的女人呢,你是我救的,我岂能让你再掉进那火坑里?!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我哥那里安全些……”

  苏颜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半空中上下起伏,身体也有些发软,蹒跚两步,身不由己地靠在了木柱上。殷锦全然没有留意到她的反应,自顾自地又大笑起来,“你没看见傅宣的表情呢……笑死我了。我大哥一口酒都喷了出来,不过,还好,总算没有见死不救。”他笑了两声,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拽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走吧,我现在就送你到我哥的书斋去,免得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又被那帮人算计了。”

  苏颜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料殷锦拉得极用力,忙说:“少爷,你先放开我……”话音未落,殷锦掀起帘子的手臂一僵,身体也猛然顿住。

  苏颜措手不及,一头撞上了殷锦的后脑,鼻尖一酸,几乎流泪,再一抬头,却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厨房的台阶下,太夫人带着一众随侍正默然无声地注视着他们,也不知站了多久了。太夫人面目阴沉,冷冰冰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殷锦,沉沉地落在了苏颜身上。

  苏颜心头一沉。

  殷锦席间那一番说辞,傅宣不知底细,太夫人如何不知?今晚,恐怕真的是大难临头了。从殷锦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苏颜后退一步,在台阶上缓缓跪了下来,耳边清楚地听到夫人沉沉的呼吸,似乎气得不轻。

  一片异样的静默中,夫人缓缓开口,“锦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殷锦的目光却直直地望向了夫人身后的殷仲,但是殷仲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出来,这让他微微有些失望。抿紧了嘴唇,殷锦轻声说道:“我……我要送阿颜到大哥那里去……”

  夫人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就会胡闹。什么你大哥的人,这样的话也好胡说?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身边还能少了正经人家的女人?”

  苏颜心中蓦然一痛,这一瞬间压上心头的屈辱,竟比当日被卖入歌舞坊还要来得刺骨,膝下一点冰凉渐渐蔓延至全身,身体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殷锦固执地盯着隐没在黑暗中那张看不清的脸,仿佛赌气一般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正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夫人斜了一眼跪在他身旁的女子,不悦地皱起了眉头,“锦儿,你不要再胡闹了……”

  殷锦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固执地重复刚才的话,语调里却已多了一丝尖锐的颤音,“我要送阿颜去……”

  “锦儿!”夫人的语调渐渐严厉,“我已经说过了……”一边说一边上前来拉他的手,殷锦向后一退,她竟然抓了个空,神色也蓦然恼怒起来,“锦儿!”

  “我要送阿颜去大哥的书斋……”

  苏颜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拉住了殷锦的袍角,“少爷请回吧,少爷的好意,苏颜没齿难忘……”

  太夫人冷哼一声,“主子们说话,几时轮到做下人的插嘴?来人……”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冷冽的声音沉沉说道:“我的人,几时轮到你来送?!”

  众人齐齐一惊。

  太夫人愕然回头,“仲儿,你说什么?”

  殷锦却惊喜交加,怔怔地上前两步,忍不住低唤一声,“哥……”

  殷仲不禁莞尔。这个弟弟平素见了自己,便如同老鼠见到猫一般,何时这般情真意切地称呼过自己?

  他唇边的笑容尚不及掩饰,太夫人已经直直地望了过来,“仲儿,你的话可当真?!”

  殷仲淡淡一笑,“请夫人成全。”

  太夫人气怒交加,连指尖都抖了起来。可殷仲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还能再说什么?太夫人的目光冷森森地扫过了厨房台阶上跪着的苏颜,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随侍们也连忙跟了过去。眨眼之间,后园的厨房门口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殷仲慢慢走到台阶前,冲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伸出了一只手。

  苏颜没有动,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而他,就这么好脾气地伸着手,静静地等着。一丝昏弱的光线从她身后半开的门扇里透出来,软软地落在他的肩头,给他冷硬模糊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柔和。那双幽深的眼睛,仿佛已洞悉一切,却偏偏波澜不惊,竟让她有瞬间的错觉,仿佛立在面前的是一道坚固的堤岸,滔天的巨浪都被他轻松地挡在了身后。苏颜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干燥而温暖,触手之处一片坚硬的厚茧,粗糙却让人莫名地安心。

  也许是跪得久了,双膝竟僵硬得站不起来,她正在暗自咬牙,手上却蓦然一紧,竟被他用力拽了起来。心头仍有些浑浑噩噩,耳畔传来的声音偏偏又清晰得无法忽视,“这里已经待不了了,去收拾东西,跟我走。”

  他的声音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肯定。苏颜下意识地应了,随后才想到经过了这么一闹,这里,的确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站在他身边的殷锦又在悄悄拽他的衣角了,殷仲望着跪在台阶下的清瘦身影,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苏颜是颐荣堂的人,自然要跟太夫人磕头辞行。太夫人盛怒之下避而不见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不见却也不叫起来,是想让她一直这样跪下去?还是内堂里的那个女人在挑战他的耐心?

  武南气候潮冷,入夜之后更是寒意浸骨。殷仲是习武之人,殷锦却耐不得寒,裹紧了貂裘也冷得直跺脚,抬眼看到苏颜身上只穿着薄薄的棉袍,忍不住又悄悄伸手去拉殷仲的袖子。

  内堂的窗口透着幽柔的烛光,无声无息地传递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冷淡。殷仲收回了视线,只觉得一点怒意慢慢地在心头升腾起来。他一把甩开了殷锦的手,大步走到苏颜的身旁,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沉沉说道:“起来!”

  苏颜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身体早已冻得发僵。他一拉之下竟没有将她拉起来,反而拽得她一个趔趄。殷仲心里不禁一惊,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眼看过去,苏颜的一只手正撑在地上,仰起的脸上已有冷汗渗出。苍白的一张脸,衬着眼瞳里一点无言的隐忍,竟让他的胸口无端地一窒。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上来,瞬间散入了四肢百骸,就连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透出了一点罕见的柔软,“怎么了?”

  苏颜的手臂簌簌地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刻,有人挑起了内堂的毡帘,朝着殷仲兄弟行了个礼,“夫人说……”

  殷仲对她不加理会,依然紧盯着苏颜,追问一句:“你的腿怎么了?”

  即使在幽幽夜色里,他也看得出苏颜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片雪白,双眼之中水光盈盈,却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也不知是不愿说,还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殷仲犹豫片刻,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苏颜的一声惊叫哽在喉头,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推开他。殷仲却不悦地皱起了眉头,阴沉沉地说了一句:“不要乱动。”

  旁边的殷锦也惊得怔住了,那传话的使女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低叫。苏颜侧头去看,那使女用衣袖掩着口,满面惊诧——原来是芙蓉。

  “告诉夫人,”殷仲头也不回地举步就走,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改日我带阿颜来给夫人请安。”

  芙蓉没有出声。在幽暗的夜色里看过去,苏颜觉得她眼里除了惊诧,似乎又多了一点莫名的东西,复杂难辨,却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殷仲。

  殷锦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台阶下的人影,冷哼了一声,“这群无事生非的女人,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苏颜微微一叹,不舍吗?应该不是。不过,殷锦凑过来跟她说话,却有意无意地缓解了她的尴尬。毕竟这样的状况,苏颜还是第一次遇到。

  殷锦凑过来握了握她的手悄声说:“别怕,我哥那里要比夫人这边清静多了,他那里除了石钎和做杂役的秀娘,就没有别的人了……”

  这话倒让苏颜小小地吃了一惊。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殷锦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你可是我的人。”

  苏颜无奈,“少爷,你……”话未说完,就听头顶上殷仲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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