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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6章 :姿态曼妙

  殷锦一愣,就听殷仲扬声喊道:“石钎?”

  石钎黑色的身影鬼魅一般出现在几个人的面前。殷仲不停步地从他面前走过,随口吩咐道:“送少爷回去。告诉莫先生,明天我要查少爷的功课,他若再放纵少爷东游西逛……”说着冷冷地哼了一声。

  苏颜从殷仲的颈窝望过去,殷锦的小脸已经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地正瞥着他们的方向。他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再多嘴,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石钎去了。

  苏颜不禁有些好笑,这副样子倒像是他挨了殷仲的欺负又不敢还手。一回眸,正迎上了殷仲的视线。殷仲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回去。然而他唇边那一抹淡淡的笑容,却已让苏颜微微地失神了。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也是会笑的?

  夜色掩盖了彼此的尴尬,只留下了一点若有若无的亲昵。而此刻的这一点温暖,即使是错觉,也让她从疲倦的心底生出了一点模糊的沉溺。这样的一个怀抱,如此的温暖,温暖到……让她僵硬的四肢都渐渐地恢复了知觉。针扎似的疼痛也由那一团麻木里渐渐苏醒,渐渐深入到了骨髓里。不想惊动了紧抱着她的人,苏颜只能闭着眼缓缓地吸气,仿佛要将冷冷的空气一直渡到腿上去,来缓解那入骨的疼痛一样。

  而他,却什么也不问,只是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

  苏颜已经无法分辨离开颐荣堂到底有多远了,只觉得腿上的疼痛一浪一浪地涌了上来,像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一直攥进了骨子里去,头脑也渐渐昏沉起来。

  迷蒙中,仿佛有遥远的声音不知在吩咐什么人,“去请齐先生……”

  怀里这具瘦弱的身体轻得仿佛随时会飘起来,可是这样柔软的表层下面究竟包裹着怎样的坚硬和隐忍呢?看年龄,她应该不比殷锦大多少吧,可是她眼里那一抹浓重的沧桑,却仿佛比殷锦大了一百岁。是不是因为这一点神秘莫测,殷锦才格外地在意她呢?殷仲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卧房生起了火盆,榻上的薄被也换成了厚被——他的被褥一向单薄,显然不适合这个虚弱的女子养病。秀娘住得又太远,书斋附近又只有侍卫们的房间,一时间他也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暖暖的火光里,苏颜的脸色已由最初的惨白变成了一团潮红。殷仲小心地掖好了被角,转头去问齐先生:“她怎样?”

  齐先生端坐在榻前凝神把脉,对于他的问题恍若未闻。

  齐飞鹤是武南名医,极清瘦的一个人,须发皆白,却有着孩童一般红润的肤色。他沉吟良久,缓缓收回了搭在苏颜腕上的手指,若有所思的目光却从昏睡中的女子慢慢上移到了殷仲的脸上。四目交投,殷仲心头一动,觉得这老人温水般的双眼中透着极犀利的神气,只一眼,仿佛已看透了他埋藏很深的心事。正不知该恼怒还是该敬畏,就听他突兀地问了一句:“斗胆问侯爷一句,这位姑娘在府中是什么身份?”

  殷仲长眉一挑,眼底已是一片冰凉,目光淡淡扫过了床榻上昏睡的女子,冷森森地说道:“这是我的卧房,你说她是什么身份?”

  齐飞鹤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位姑娘早年受风寒,腰腿落下旧疾,伤及肺腑,只怕是天一转凉,便会疼痛难忍。”说着摇了摇头,微微带出一点欷歔之意,“真不知她以往的冬天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殷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苏颜。即使在昏睡中,她的眉头也紧紧皱着,像在忍受着难以言表的苦楚。殷仲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我把人交给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有侯爷这句话,老夫就可以放心下药了。”齐飞鹤的眉目松弛下来,“这样的旧疾医治起来是极容易的,但若想调理出一副好身体,没有半年一年是不成的,而且需要几服极贵重的药引,是以老夫刚才询问这位姑娘的身份。”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微现出一点踌躇的神色,“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仲最不耐别人啰唆,淡淡地斜了他一眼,脸色再度阴沉了下来。

  齐飞鹤扫了一眼端着水盆出去的秀娘,压低了声音说:“这位姑娘体质寒凉,一两年之内恐怕难以受孕,侯爷要心里有数。”

  殷仲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头一跳,立刻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齐飞鹤又细细地嘱咐一番起居饮食的禁忌,才留下药方告辞而去。

  苏颜懵懵懂懂地睁开眼,触目一片素色的帐幔,微弱的火光从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透了进来,暖融融地跳动着。

  四下里静悄悄的,夜似乎已经很深了。

  头还昏沉着,咽喉却焦渴欲裂,苏颜挣扎起身,伸手拨开了床帐。这是一间陌生的卧房,格局大小与太夫人的卧房隐隐相似,却少了许多华丽的摆设。除了床榻,就只有西墙一排木架。架上有几盆盆景,除此之外就只有满架的竹简书籍。南窗下的书案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并几卷裁好的素绢。书案旁立着一人高的青铜缠枝烛台,上面留着两支粗如儿臂的白烛,都已燃去了多半。她粗粗一眼扫过,果然看到了煨在火盆边沿的茶壶。

  苏颜挣扎下床,不料双脚刚一沾地便一跤跌倒,两条隐隐作痛的腿竟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外间的人似乎被惊动,还没等她爬起来,那人已疾步走了过来。

  “怎么了?”头顶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却又从那冷淡里透出几分关切,“疼得厉害么?”

  苏颜的手还撑在地上,身体却被打横抱了起来。不知怎么,心底里竟有几分奇异的放松,就仿佛有过了第一次的肌肤相触,第二次理所当然地就变得自然了。苏颜咬着下唇,却没有躲闪,一言不发地任由他将自己放回了床榻上。

  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秀娘出现在门边,神色仓皇,“奴婢该死,实在是……没有听到姑娘醒了。”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苏颜便已猜到了一定是殷仲嘱咐她夜里照料自己。眼见殷仲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想也没想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替她求情,“我只是想下床找口水喝,并不怪别人……”苏颜话说了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逾矩,收回了手,难堪中又混杂了隐隐的惧怕。

  耳边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了殷仲沉沉的话音,“把外面炉子上煨的药端来。”一边说,一边从床边走开。

  苏颜悄悄抬头,殷仲却已经端着水杯又走了回来,一言不发地将水杯递到了她的面前。淡淡茶香袭来,口渴越发难耐,苏颜顾不得去想自己的逾矩,端着茶杯一饮而尽。

  殷仲十分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空杯,侧头问她:“还要吗?”

  苏颜摇了摇头,一垂眸,却看到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内衫,不及多想,冲口说道:“侯爷穿得单薄,不要着凉了……”

  殷仲斜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却不言语。

  刚刚散开的难堪重又压回了苏颜的心头,一时间苏颜大气也不敢出。幸好外间又响起了秀娘的脚步声。人还没有进来,浓重的药气已经扑鼻而来。

  殷仲转眼望向苏颜,她却客客气气地向秀娘道谢,然后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将满碗黑色的药汤都饮尽了。明明是嫌苦的,她偏偏强忍着。殷仲不禁莞尔,“不苦吗?”

  苏颜勉强咧了咧嘴,腮帮子却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殷仲忍不住笑了起来,“既然觉得苦,怎么又喝得那么痛快?”

  苏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病倒了能有药吃,这已经是奴婢的福气了,又怎么会嫌这嫌那?”

  殷仲心头一动,不觉细细看了她两眼。苏颜的脸上笼罩着微弱的火光,看不出苍白来,脸部的线条也因着幽柔的暗影而显得格外柔弱。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怎么看都单薄得挨不了辛苦。殷仲忍不住问道:“你怎会落下这么重的毛病?”

  苏颜的视线顺着他的肩头慢慢下滑到他的手上,这双手骨节分明,张弛有力。就像他的人,明明一副慵懒的装束,却还是透出了骨子里的锐利,总让人觉得被他逼迫到了某个角落里,除了面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十岁那年,我父亲被罢官。抄家的时候,家里的女眷都被锁在后园,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夜……”她的眼垂着,殷仲只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风里摇摇欲坠的两片枯叶,“父亲过世之后,我被接到了安定郡的姨母家。我力气小,手又笨,活干得不好,总是被整夜罚跪……”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殷仲听在耳中还是生出了几分不忍来。也许是怜悯她小小年纪便受了这般苦楚,殷仲想也没想就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轻轻地扶着她躺回了被里。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身上的疼痛令她分神,苏颜顺从地躺了回去并没有多做挣扎。才要合眼,就听他又追问:“令尊当年在哪里做官?又为什么罢官?”

  苏颜闭着眼摇了摇头,“我爹名讳上苏下承,当年在河东做县丞。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殷仲沉默片刻,又问:“还有别的亲人么?”

  苏颜睡眼蒙眬地摇头。也许是汤药开始起作用,全身都感觉热乎乎的。腰腿间的酸痛被压了下去,困意却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迷蒙之间忽又想到今天的事尚未向他道谢,又强打精神睁开眼。

  殷仲已经起身,正轻手轻脚地放床帐,看见她睁眼,手里的动作不由得一缓,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颜口齿不清地说道:“多谢……侯爷。”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心里又觉得难堪。做下人的躺在床榻上跟主人道谢,这种事谁听说过?浓浓的睡意一瞬间就被自己给吓没了。苏颜惴惴不安地抬眼去看时,殷仲却只是望着她,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

  极轻浅的笑容,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起来,幽沉沉的眼瞳里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清亮的光,竟然……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冬日轻浅的阳光透过素白的帘幕,和弥漫着浓浓药香的水雾混合在了一起。

  一室静谧。

  苏颜全身都浸没在了黑褐色的药汁里,半睁半闭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潮湿而迷离。浸得久了,皮肤上灼热的刺痛已经渐渐平息。一直如影随形的疼痛忽然之间变成了麻木的绵软,反而让她感到无措——她连独自站立都感到困难。

  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苏颜睁开眼微微一笑,“又要麻烦你了,秀娘。”

  “苏姑娘何必客气。”秀娘微微发福的脸上随着笑容浮现出几道浅浅的沟纹。苏颜看不出她的年纪,只知道她的力气很大,拖着自己近乎半残的身体进进出出的时候,从来都不曾皱过眉头。

  火盆里炭火燃得正旺,卧房里暖融融的。秀娘小心翼翼地扶她偎着火盆坐好,又取来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素色的窗纱上一片明晃晃的光线,几茎枯草在风里摇曳不定。静寂中,觅食的鸟雀拍翅飞过的声音听得格外真切。很久不曾体味过这样的静谧,苏颜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的某个片段,小小的自己俯在书案上练字,父亲捧着一卷竹简懒懒地歪在榻上。也是一室的静谧,空气中流淌着暖暖的茶香,只要抬头,便能看到父亲沉静的面容……

  一丝异样的感觉突如其来地压上心头,苏颜下意识地望向门边,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已进来多久了。苏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了手里的木梳。她无法起身,只能在榻上垂首行礼。

  脚步声慢慢地靠了过来,十分自然地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今天怎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的语调没有丝毫的波动。

  “多谢侯爷。”苏颜的头不禁垂得更低了,“已经不疼了,只是……没有知觉。”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挑起了她身前的一束发丝。苏颜愕然抬头,却见他正将那一束半湿半干的发丝举到鼻端轻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连头发上都带着药味呢。”

  苏颜忽然觉得无措。自从来到离园的第一夜,他半夜起来照顾她,她心中对于他的畏惧就已经减少了许多,但这样的相对,仍然让她不知所措。

  她应该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头发吗?

  殷仲却放开了她,转头吩咐秀娘,“跟厨房说,我的午膳也送到这里来。”

  秀娘轻声应了,匆匆退出去准备午膳。

  殷仲环视四周,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住在这里,习惯吗?”

  这里是离园的东厢,原本是存储杂物的地方,比起殷仲的书斋来自然是简陋了许多。但这里距离书斋最近,秀娘两边同时照料也不会觉得很吃力。

  苏颜听到他这样问,不觉有些好笑。哪有主人低声下气地问下人这样的问题的?

  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勾起了她的下颌,声音里微微带出了一点好奇的味道,“你笑了?这句话很好笑么?”他的眼波深沉,却清冽得不染丝毫的情色,仿佛这样一个亲昵到轻佻的动作,单纯地只想迫她和自己对视——竟透着几分孩子气的固执。

  苏颜绷起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唇边的笑纹却不自觉地带出了无奈,“侯爷,每一个下人你都这样过问吗?”

  殷仲收回了手,斜斜地瞥了她一眼,“你在挑衅?”

  “苏颜不敢。”她垂下头,唇边的笑容不由得加深了。

  殷仲轻轻哼了一声,“今天都做什么了?”

  苏颜低声答道:“除了泡在药里,就只帮秀娘做了些针线……”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低下来,头也垂得更低了。

  “针线?”殷仲微微蹙眉,“谁让你做这些事的?”

  苏颜沮丧地垂着头,声音越来越轻,“自从到了离园,我就没有做过事……”

  殷仲的眼里浮起了一点笑容,语气却平淡了下来,“做事?这个重要吗?”

  “自然重要,”苏颜冲口说道,“没有人会白养着不做事的废人。”

  殷仲的眉头一紧,目光瞬间锐利了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我姨母。”苏颜轻声说,“这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了。”

  殷仲微微一怔,“这样啊……”他在她抬头的前一秒钟移开了视线,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那你都会什么?”

  苏颜缺少血色的脸上立刻透出几分紧张的神色,“我读过书,在姨母家的药铺里,也帮忙抄写过账簿……”

  “药铺?”殷仲心头一动,顿时想起了压在心头的另一件事,连忙问道,“药材生意,你懂多少?”

  苏颜不明白他的用意,愣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只管记账,只知道进价出价……”说到这里,声音已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很好啊。”殷仲却笑了,“今晚有趟差事,正好你跟我一起去跑腿吧。”

  苏颜愕然抬头,殷仲正微笑着看着她。这样的笑容,像极了破云而出的一缕阳光,明媚得几近绚丽。

  苏颜不自然地收回了视线,满腹的疑问又都咽了回去。

  头发全部梳了上去,清瘦的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小。秀娘退后一步左右端详了一番,笑道:“你扮成个小公子的模样,反倒更好看了。就是衣服肥大了些,是少爷的?”

  苏颜摇了摇头,“石统领说是侯爷早年的衣服。”

  白色的衣服,柔软而舒服,隐隐约约地散发出他身上才会有的气息。苏颜的手指轻轻抚过外袍凉滑的表面,唇边不易觉察地浮起了一点笑容。一抬头,却见殷仲站在门边,一只手还搭在厚厚的帘子上,目光却落在她的脸上,他似乎已经待了一会儿了。

  苏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去看镜子。有什么不妥吗?她疑惑地转头去看殷仲,却意外地发现浓浓的笑意正从他眼底里一点一点漫开。苏颜再瞥一眼镜子里略显陌生的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马上拆掉……”

  殷仲连忙走过来,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不要乱动,很好看。”

  他的手很大,也很暖,掌心里有厚硬的茧子。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便离开,奇怪的是那触感反而一直停留在了她的皮肤上。

  苏颜的脸微微热了起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从铜镜里无声地端详她,然后,轻轻地拔下她发髻里的桃木发簪。苏颜抬起头,带着一点诧异的神色在铜镜里和他对视。殷仲微微一笑,伸手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一支发簪,细细地插进了她的发髻里。

  苏颜一惊,铜镜里的殷仲却笑了,“就戴这个,你那个是女人的式样。”

  晶莹剔透的一双白玉虎头簪,出自同一块美玉,他总是同时佩戴,却从来也不曾过多地留意,此时此刻摩挲在指间,只觉得凉滑的玉质细腻得如同她的皮肤。殷仲的目光缓缓地从发簪移到铜镜里这张素净的脸上,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像极了指尖的玉簪——素净里透着脆弱,却偏偏披挂着坚硬的表情。

  殷仲转身接过了秀娘递过来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可以走了么?”

  苏颜点了点头,刚朝着秀娘伸出手,殷仲已经一伸手打横将她抱了起来。秀娘连忙抢上前打起了门帘。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暖红,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门外的台阶下。看到他们出来,车旁两个小厮一起躬身行礼,忙不迭地打起了帘子。

  车厢宽大,角落里悬挂着一盏精巧的牛角灯。柔和的烛光洒落在深色的坐垫上,精致的花纹似隐似现,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有意无意地透着华丽的气息,却是不属于殷仲的气息。

  苏颜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像是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殷仲微浅浅一笑,“这是傅宣的马车。”

  苏颜浑身一僵,面颊上浅浅的一层血色也在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从他说要带她出门,她就满腹疑窦,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过问,却原来……

  就在她身体绷紧的一瞬间,他的手忽然伸了过来,拂开衣袖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苏颜本能地想要躲闪,却被他握得更紧了。苏颜忽然觉得心酸,惧怕了那么久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再多的不甘与挣扎又有什么用呢?

  她垂着头,殷仲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却直觉她是误会了什么。殷仲紧了紧她的手,心底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这么涌了上来。

  “这又是怎么了?”殷仲放开她的手,略微有些粗暴地抬起了她的下颌,“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她的脸一抬起来,殷仲就看到了眼睛里拼命隐忍的泪光,心中原本有些不耐烦的,可是一开口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好笑,“到底是怎么了?”

  苏颜想要避开他的手,却没有挣扎开。不知是气还是怒,一垂眸,两行清泪滑过面颊,顺着下颌无声地滴落在他的手心里。只是一滴泪,却宛如石落水中,在他的心里溅起了一圈一圈细密的涟漪。殷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皮肤上的湿润,仿佛有氤氲的水汽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里,一点一点,将他的胸膛都涨满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渍,轻声说:“到底怎么了?”

  苏颜向后一躲,一只手按在了垫子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一瞬间收回去的目光竟透着说不出的厌恶。殷仲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绣在垫子上傅家标志性的草纹图案,心里隐约地有了答案。

  “不是你想的那样。”殷仲觉得好笑,低声解释说,“你误会了。”

  苏颜没有抬头。

  殷仲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生涩地叫着她的名字,“苏颜?阿颜?”

  她的下颌还抵在他的指间,头却埋得更低了。

  “阿颜,你相信我……”手心里的湿润顺着手腕滑落下来,却又顺着胸口那一处塌陷下去的地方温柔地漫了上来,唇边的笑纹不自觉地加深,殷仲慢慢地俯身过去。

  像是感应到了他迫近的气息,苏颜抬起头,水光潋滟的眼眸里带着些微的惶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殷仲突然发现她的眼瞳很黑,也很亮。昏黄的烛光和一点氤氲的水光交错在她的眼睛里,形成了一团迷蒙的光雾,朦朦胧胧地映着自己的影子,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还挂在微微翘起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殷仲屏住了呼吸,似受了蛊惑一般缓缓靠近,让那一滴泪珠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轻得几乎不曾触到她的皮肤。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带起一点催眠般的晕眩,苏颜心头的惶惑与悲凉似乎都被这异样的空气揉碎了,茫茫然,竟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行驶中的马车忽然停住了。

  殷仲的身体微微一顿,立刻不悦地抿起了唇角,而苏颜却如梦初醒,情不自禁地将身体向后一缩,脸上也随之腾起一片灼热。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苏颜觉得脑子有点乱。

  “侯爷,到地方了。”

  殷仲坐直了身体,低声问道:“傅宣呢?”

  车夫答道:“公子已经候着了。”一边说一边动手将帘子打了起来。

  冬夜的冷空气从挑开的帘幕下灌了进来,车厢里的温度骤然间降低了许多。寂静中,远处的乐曲声便听得格外清楚,鼓乐声中似乎还混杂了模糊的嘈杂。苏颜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重又变得纷乱,就连勉强按捺下去的忐忑,也一步一步地爬回了心头。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二哥!二哥!”

  苏颜正琢磨着这声音到底在哪里听到过,就见傅宣的脑袋已经从敞开的车门探了进来,顾不上理会车厢里还有人,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开始抱怨,“二哥,这回可糟了。你不知道这老家伙有多么奸诈……”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了殷仲身旁男装的苏颜,连忙收住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迟疑地望向了殷仲,“这位公子……”

  殷仲却不理会他的提问,冷着脸向后一靠,淡淡说道:“原以为你真是遇到了火烧眉毛的麻烦,看来也不尽然。你既有心情到这里来消遣,想必对于傅家给你的所有考题都已经成竹在胸了。”

  傅宣忙又抓住了他的衣袖,愁眉苦脸地说:“二哥,你可冤枉我了。让我到这地方来是老家伙临时通知的。我也是才来,他留话说一会儿就将最后一道考题送过来。”

  殷仲斜了他一眼,“他是傅家的老人,会选这么不着调的地方?”充满了疑问的话,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明显不相信傅宣的辩解。

  傅宣急得直跳脚,一迭声地叫道:“我说过他奸诈。他临时选中这样的地方,就是要出其不意,要让我找不到帮手……”

  殷仲的神色越来越阴沉,苏颜却在暗中松了一口气。看傅宣刚才的反应,竟是没有认出自己,只是一门心思地缠着殷仲。殷仲不胜其烦,一把甩开他的手,抱起苏颜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

  一抬头,只见面前一座灯火通明的楼台,门匾上三个大字写的是“撷芳楼”。

  “闭上眼。”殷仲的声音沉沉地从头顶传来。

  苏颜抬头望去,见他正俯视着她,一双幽沉沉的眼眸神色警觉。苏颜连忙闭上眼,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里似乎流动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的两条手臂正在渐渐收紧,就仿佛正在觅食的猛兽突然间察觉了危险的来临,正小心翼翼地绷紧了每一寸神经,蓄势待发。

  上了几道台阶之后,一阵暖风扑面而来,风里充满了旖旎的脂粉香和淡淡的酒香,耳边也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和着远处轻浅的乐声。他们似乎正置身于一处热闹的大厅,各式各样的声音涌过来,争先恐后地跟殷仲寒暄。一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一副样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苏颜紧紧地绞着双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他胸膛里去。而殷仲的身体却丝毫不见放松,仿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凝重。这一阵喧嚣如同扑上岸边的海浪,不多时就退了下去。然后就是傅宣的声音,“是这间了。二哥请。”

  苏颜悄悄睁眼,迎面一道华丽的红色帐幔,绾着亮闪闪的黄铜如意双扣,帐幔的边沿缀着繁复的璎珞,行云流水般的乐曲声就从帐幔后面静静地流泻而出。帐幔后面是一间宽敞的轩厅,前方垂着一道长长的珠帘,珠帘外一队婀娜的舞姬随着柔和的乐曲婆娑起舞。

  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珠帘外是一处圆形的舞池,舞池上空悬挂着大小不等的红色灯笼。暖红色的烛光将舞姬身上白色的舞衣都染成了柔靡的绯色。舞池周围都是垂着珠帘的花厅,一式一样,影影绰绰的都已坐满了客人。

  该不会是——歌舞坊吧?苏颜睁大了双眼,不胜惊疑地抬头去看殷仲。

  殷仲像是感应到了她充满疑问的目光一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紧紧抿起的唇角却有意无意地松弛了下来。

  两人刚在榻上坐下,傅宣又苦着脸凑了过来,“二哥,我是没有办法了,才请你老人家来的。得不到钱财事小,别让这老家伙取了我的小命去……”

  苏颜不禁低头一笑,才想着这个自命风流的读书人也有这样惫懒的一面,就听殷仲冷冷说道:“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你就认命好了,反正也是你傅家的事……”

  傅宣忙不迭地拱手作揖,正要说话,却听帐幔外的小厮急匆匆地唤道:“少爷?”

  傅宣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又怎么了?”

  小厮战战兢兢地递上一封竹简,“这是许爷让送进来的,说他半个时辰后来取。”

  傅宣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小厮偷偷瞥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他说这最后一道考题简单得很,请爷把去年药材进账的错处挑出来就好……”

  傅宣的额头青筋直跳,黑着脸展开竹简,目光要杀人似的扫过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咬牙切齿地说:“还是去年的账……”

  殷仲听到“药材进账”几个字,带着一点征询的神气转头去看苏颜。苏颜忽然就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心下一松,垂首笑道:“我尽力而为。”

  傅宣大喜过望,“这位兄台……”

  殷仲冷冷打断了他,“你的时间很充裕么?”

  傅宣连忙收住了话头,客客气气地捧上竹简,又亲自端来笔墨。

  苏颜凝神看那竹简,果然是一份药材的账目。这原来是她做熟了的东西,细细看去,果然有几处标价与自己记忆当中出入颇大,一一用笔勾了出来。

  “在下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但是经过手的东西,大致印象还在。”苏颜从头到尾再细细查看了一番,“账目的错处,应该都已经挑出来了。”

  傅宣接过竹简,目光却还在犹疑不定地来回打量苏颜。就听殷仲冷冷哼了一声,“差事就算完了,傅少爷,我们是不是可以退席了?”

  傅宣的目光扫过竹简,神情大见轻松,“哪里话,二哥可是帮了我的大忙。既来了,总得让兄弟好好做个东道。何况今晚还有竹青姑娘的飞鹤舞,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说着将手一拍,帐幔外的使女捧着酒菜鱼贯而入。

  殷仲瞥了一眼身旁的苏颜,她正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全神贯注地盯着珠帘后面的舞姬,似乎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

  殷仲不觉莞尔。一回眸,却见傅宣带着一副古怪的神情正来回打量着自己和身边男装的苏颜。他原本也只见过苏颜一两次,没有认出她来丝毫也不奇怪。只是,看他古怪的神色,似乎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新的误解,要不要找个机会跟他解释呢?

  殷仲放下酒杯,正要说话时,心头忽然掠起了一丝异样的警觉。

  珠帘外,白衣舞姬已经退了下去,几个大汉正抬着一架肩辇缓缓走进舞池。肩辇上一位薄纱覆面艳装女子盘膝做飞天状,姿态曼妙。

  舞池内外顿时一片寂静。

  肩辇停在舞池的中央,几个大汉无声地退了下去。远远地,传来几下牙板,清越动人。艳装女子轻舒玉臂,随着袅袅响起的鼓乐缓缓起舞,悠悠然一个旋转,秋水一般的眼波有意无意地向他们的方向扫了过来。

  傅宣微微眯起了双眼,摇头晃脑地说:“竹青姑娘的飞鹤舞……”

  话音未落,一阵奇异的寒意蓦然间自身侧袭来,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尖厉的呼哨,一团刺眼的刀光如同闪电一般,由外而内,瞬间搅碎了珠帘,直刺向距离最近的傅宣。

  碎珠挟着莫名的力道四下里溅开,苏颜闪避不开,被一粒碎珠重重地划过额角,带起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一缕热流滑下额头,顿时模糊了视线。朦胧的红雾中只见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用力将她推倒在榻上。

  殷仲在推倒苏颜的同时,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条案。条案重重地撞上最前面的青衣使女,这女刺客不及躲避,捂着双膝踉跄倒地。身后一人一脚将她踢开,凌厉的刀风毫不迟疑地逼向殷仲的肩头。殷仲迅速让过这一刀,反身抓起榻旁的一对青铜烛台迎了上去。长刀重重砍在烛台上,溅起了一团耀眼的火花。女刺客轻轻巧巧的一个旋身卸去了回震的力道,鬼魅般的身影微微一顿,漫天刀光重又当头罩了下来。

  珠帘外已然乱成一团,惊叫声此起彼伏。

  苏颜晕头晕脑地在榻上撑起了身体,见肩辇上起舞的艳装女子不知何时闪进了轩厅,正从傅宣的肩头拔出长刀来。苏颜不禁惊叫出声。那女子随声望了过来,毫不迟疑地一脚踹开傅宣,朝着她扑了过来。苏颜躲闪不及,闭眼的同时一团腥热的液体溅了她满脸,随即,一个重物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身旁。苏颜一睁眼就见那持刀的女子正栽倒在她的身边,一架青铜烛台扎进她的侧颈,几乎将她钉在榻上,鲜红的血液汩汩流下,已将半个榻染得通红。

  苏颜想离她远些,无奈手脚俱已酥软,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望向了殷仲的方向。殷仲手中拿着另外一个青铜烛台,正和两个青衣的女子缠斗在一起。

  蓦然间一声惨叫,一个青衣女子仰身跌倒,半张脸已然血肉模糊。另一名女刺客略一分神,殷仲已经一脚踢在她的胸口上,将她整个人踢得直飞了起来,重重撞上了身后的墙壁。苏颜惊骇得怔住,连闭眼也忘记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尸体慢慢地顺着墙壁滑倒在地,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猩红。

  帐幔外面呼啦啦涌进来几个人,一起跪倒在地。当先一人战战兢兢地膝行两步,一边磕头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下官……下官……”

  殷仲缓缓转过身,将手里的青铜烛台当的一声掷在他面前。众人一惊,刹那间满室寂静。

  殷仲的眼中饱含杀意,跪在脚边的人吓得不敢吱声,恨不能将头缩进地底里去。

  诡异的寂静和遍地的狼藉让苏颜产生了一种梦魇般的恍惚,仿佛那个傲然站立的身影就是传说中浴血的罗刹,高高在上地操纵着尘世间的杀戮。

  对于她的视线,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种神秘的感应。殷仲转回身,默默地与她对视,眼里的杀气一丝一丝消散开来。片刻之前还充满了旖旎的空气,此刻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满眼都是刺眼的血渍,就连他的声音,都如同嗜杀的猛兽一般充满了血腥的味道,“章大人每一次都出现得这么及时……”殷仲围着他慢慢地踱了两圈,双拳慢慢握起,浓烈的杀意自眼中一闪即没。

  那歪戴着官帽的男人面无血色,只是不停地磕头。

  苏颜疲惫地垂下头,却见那刺客的血已将自己半边身体都浸透了。刺目的鲜红仿佛顺着白色的衣衫一直涌进了她的心底里,一时间,只觉得寒凉入骨。

  脚步声渐渐靠近,感觉到了那两条向自己伸来的手臂,她竟有一刹那的瑟缩。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平静却令人胆寒,“傅爷我就交给你了,若是他有什么闪失……”

  被他称为章大人的男人忙不迭地磕头,“下官不敢,下官已请到最好的郎中……”

  “是么?”殷仲轻声笑了,“章大人真是有备而来啊,不愧是……”

  章大人毛骨悚然,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苏颜想睁眼,却偏偏不敢睁眼,感觉到了环拥着自己的手臂中所蕴涵着的力量,满心的惶恐当中却又奇异地混入了莫名的心安,身不由己地垂下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上。血腥也罢,杀戮也罢,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怕的了。

  行走中的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苏颜清感觉到他刚刚放松的肌肉又在一瞬间绷紧了。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他肩头的一团醒目的血渍,苏颜分辨不出是他受了伤还是沾染了别人的鲜血。此刻的他们,正顺着楼梯往下走。楼梯下面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原本华丽的大厅此刻已变得凌乱不堪。所有的客人都已被官兵赶到了大厅的一角,整间大厅里鸦雀无声。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她立刻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隔着半个大厅和他对视的男人。

  这男人相貌清瘦,肤色苍白,微微带着几分病容,一双细长的眼睛却神采飞扬,诡异的神色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挑衅多一些,还是欣赏多一些。殷仲的手臂紧了紧,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而苏颜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叫做杀气的东西。

  神色诡异的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及时地将视线下滑到了苏颜的脸上,微一停顿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虽然只是短短一瞥,苏颜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门帘一挑开,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将人暖暖地裹入其中。

  房间里的人却没有注意到门外的不速之客。苏颜正歪坐在榻上,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药罐。苍白的雪光穿透了素色的窗纱,在她身上制造出一圈朦胧的光雾,连她纤细的指尖都仿佛变成了半透明的白玉,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氤氲的水汽扑上来,苏颜不由得眯起了双眼,十分小心地将药罐从榻边的小炉子上撤了下来,倒进条案上的空碗里。这是养血安神的寻常方子,因为加入了少许的桂花露,而化去了逼人的苦涩,每日早晚各服一碗——却不是给自己。

  昨夜在撷芳楼遭遇的那一场血腥很快就在她的心里浓缩成了一件事:他受伤了。苏颜无法肯定他肩头之所以受伤是不是为了要护着她,但是若没有她在场,他在还击的时候一定会无所顾忌,也许就不会受伤了。

  昨夜,当他们从撷芳楼出来的时候,石钎已经在台阶下候着了。他的身上也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甚至比冬夜的寒风更加凛冽。她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色,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心里不是没有好奇,然而她却深知那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连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好奇她也不应该有。

  她不过是离园的一个下人,那些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

  “少爷怎么站在这里?”门外传来秀娘和婉的声音,“外头风大……”

  苏颜抬起头,帘子已经挑了起来,秀娘正小心翼翼地拍打着殷锦大氅上的雪花。殷锦解下大氅,用力搓着自己冻红了的脸,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苏颜俯身行礼,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少爷今天不上课吗?莫先生呢?”

  “莫先生风雅着呢。”殷锦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这样的大雪天,自然是跟那些酸书生们作诗赏雪去了。你的腿好些了?”

  苏颜点头,见他眼光只是来回打量条案上的药碗,忙笑道:“这是给侯爷熬的药,秀娘这就要送过去的。”

  “我大哥?”殷锦一怔,脸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神色,仿佛不能相信那个天神一样的大哥也需要吃药,“他病了?”

  苏颜不知该如何讲述昨夜的事,一旁的秀娘笑道:“侯爷此刻正在书斋里跟石统领说话。少爷一起过去看看吧。”说着俯身端起了条案上盛放药碗的木托盘。

  “等等,”苏颜将手里摩挲良久的发簪放在药碗旁边,“这个也给侯爷带过去。”

  晶莹剔透的白玉虎头簪衬着乌木托盘幽沉沉的颜色,异样得惹眼。不等苏颜移开视线,就听殷锦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这不是我大哥的发簪吗?”

  苏颜垂头笑了笑,“昨晚侯爷有事带我外出,我扮了男装……”话音未落,却看到站在身旁的秀娘正望着她,神色之间竟有些意味深长。

  “你居然扮了男装?”殷锦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先歇着,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苏颜的视线从发簪上收了回来,静静地目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天空中阴云密布,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被撕碎了的纸屑一般,随着凛冽的北风上下翻卷,比起刚才却明显地见小了。殷锦裹紧了身上的貂裘,正在盘算能不能借着这场大雪多几天清闲,就听耳边一个男声中气十足地给他请安,“罗皓见过少爷!”

  殷锦一抬头,原来是殷仲的贴身侍卫罗皓。自从到了武南,他还不曾见过这人,连忙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又惊又喜地嚷了起来,“罗哥,你可回来了?!”

  罗皓身材壮硕,眉目却清秀温和。望着殷锦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罗皓笑道:“少爷想我?难道最近侯爷管束太紧,没有人陪着你淘气了?”

  殷锦笑道:“你不在,没有人督促我练功,我的拳脚都退步了。我大哥到底派你去了哪里?这么久才回来?”

  罗皓压低了声音反问他:“你真要学,怎么又不跟侯爷说呢?”

  殷锦瞥了一眼书斋深色的门扉,撇了撇嘴,“他啊,他……”话刚说了一半,就听屋里殷仲的声音沉沉地传了出来,“锦儿么?”

  殷锦连忙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

  “进来吧。”

  殷锦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冲着一旁忍笑的罗皓扮了个鬼脸,推门进了书斋。

  几张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素绢叠放在书案上,书斋里的两个人似乎正在商议什么事。看到他进来,石钎起身行礼,一言不发地退立在一旁。没有人说话,殷锦又开始习惯性地心慌。偷偷瞥了一眼殷仲,觉得他除了面色比平时苍白些,并没有什么异样。

  秀娘越过他,轻手轻脚地将托盘放在书案上,“苏姑娘给侯爷熬的药。”

  殷仲的视线扫了过去,淡淡地落在了那支白玉发簪上,目光中似有异样的波光一闪而没。

  秀娘垂手退在一旁,轻声说:“补血安神汤。”

  殷仲点了点头。一旁的石钎连忙去里间的橱柜取试药用的银针,等他捧着盒子出来的时候,药碗却已经空了。石钎诧异地望向殷仲,殷仲却懒懒一笑,并不多加解释,“无妨。你今天没有上课么?”后半句话是对殷锦说的。

  殷锦忙说:“莫先生有事,放我一天假……”顿了顿又问,“大哥,你不舒服么?”

  “没事。”殷仲的手指摆弄着白玉发簪,神色淡然地嘱咐秀娘,“谢谢她的药,还有……我和石钎有事要说,午饭你陪她在西厢用吧。”

  秀娘应了一声,躬身收了托盘,悄悄地退了下去。

  殷锦听他这样说,心头不觉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来不及细想,就听殷仲说道:“这段时间你不要到处乱跑,过些日子我带你去广南围猎。”

  “当真?”殷锦顿时又惊又喜。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里却也带出了几分笑意,“至于夫人那边,你自己去说吧。她若是不同意,那你就……”

  殷锦却顾不上听他后半句话,忙不迭地就跑了出去。

  目送他轻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殷仲收起了笑容,转过头低声催促身边还在发呆的人,“刚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

  “是。”石钎微微颔首,迅速收拾起纷乱的思绪,“银枪说,容裟和血衣门门主顾血衣是旧识,素来有交往,而且他似乎并不打算掩人耳目……我估计,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侯爷动手的时候,竟然真的不留情面……”

  “情面?”殷仲的嘴角挑起了一丝冷笑,“还要怎样留情面?再留情面,只怕要杀到我这荣安侯府来了。”

  石钎抬头望着殷仲,微微有些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属下只是不明白,他这样软硬兼施,究竟想要怎样?”

  “这个……简单。”殷仲斜了他一眼,懒懒地笑了,“你只消仔细地想想,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他自己。”

  石钎的目光霍然一跳,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神气来。

  殷仲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书案,若有所思地说道:“太傅当年说过,两军交战,攻心为上……看来,那个人也记得……”说着,长眉斜斜挑起,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石钎,咱们来打个赌,不出三天,容裟必然会带着厚礼来访。”

  石钎哼了一声,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他真敢来,我就做了他!”

  殷仲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没有他,自然还会有别人。那个人拢在手里的,岂止一个容裟?”他的话没有说完,石钎却已经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殷仲又问:“银枪那边……有什么消息?”

  石钎垂下头低声说:“还有就是……苏姑娘的身世……”

  殷仲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告诉银枪,苏颜的事到此为止。”

  “侯爷……”石钎惊疑莫名。

  殷仲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白玉发簪,声音里却透出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疲惫,“即便真有什么事,我也等着她自己说。”

  苏颜的手指慢慢滑过白色的外袍,停留在收紧的袖口上。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秀娘咬断了线头,低声笑道:“这是预备着侯爷围猎时穿的外袍。”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咱们侯爷,还是穿着盔甲的时候最好看……”

  苏颜不禁莞尔,“这样不好么?穿着盔甲……不是只有打仗才会穿盔甲吗?”

  秀娘又叹了口气,“我看侯爷的意思,大概还是想回霸上的。自从交了军职,我就没看见他舒心地笑过。”

  苏颜拈起针线和她一起缝纫,一边说:“我听过《平南传》。说书的人把侯爷说得好像天神一样呢。”

  秀娘也笑了,“都说咱们侯爷武艺好……”话说了一半,却听外面门扇开合,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了出去。

  进来的人果然是殷仲。他解下大氅递给了秀娘,目光从堆放在榻的针线一路上移到了苏颜的脸上,微微一停又扫了开去,转头问道:“齐飞鹤来过了?他怎么说?”

  他一开口,房间里的气氛立刻微妙地松弛了下来。苏颜悄悄松了一口气,偎在榻上轻声说:“齐先生说……这样就好。”

  殷仲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悦地蹙起了眉头,“这样就好?”

  苏颜垂下眼睑,轻声笑道:“大概……是说恢复得还不错。”

  殷仲像是被她唇边的一点笑容所吸引,目光不知不觉也变得柔和起来。

  她大概刚刚泡过药汤,黑鸦鸦的长发散发着湿润的光泽,沿着两肩顺滑地披了满背,一直拖到了榻上,宛如阳光下散开的一幅上好的锦缎。殷仲忍不住伸手挑起一缕凉滑的发丝,轻轻地绕在指间。

  苏颜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却没有刻意地躲闪这貌似无意的亲昵。

  秀娘端上热茶,手脚麻利地收起了没有做完的针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窗外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似乎近处的一根树枝被积雪压断了。在一片寂静中,连断枝坠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苏颜悄悄抬眼,却见他微垂着眼,手里还在不停地摆弄着她的头发,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正在考虑什么棘手的问题。苏颜忍不住问道:“侯爷夜里休息得不好吗?还是伤口……”

  殷仲摇了摇头,抓过一旁的垫子闭着眼正要靠过去,就听门外传来了罗皓的声音,“侯爷,有客求见。”

  殷仲的眉头一紧,颇不情愿地睁开了眼,“什么客人?”

  “拜帖上写的是容裟。”

  殷仲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淡淡吩咐,“把他带到偏厅。”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殷仲懒懒地抱怨说:“真是……不得清净啊。”一边说一边松开了苏颜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替她拢在了耳后。

  苏颜难得从他话里听出孩子气的抱怨,不禁一笑,“这客人一定要见吗?”

  “那是自然。”殷仲诡异地一笑,伸手推开了窗扇,示意她向外看。

  窗外是离园的前院,积雪都还没有清扫,白皑皑的一片。下了一整夜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中却还是一团阴霾。

  冷风从窗口灌了进来,苏颜不禁一抖。殷仲立刻有所察觉,伸手抓过榻上的薄毯裹在她的身上。苏颜刚要躲,就听他低声说:“他们来了,别出声。”

  苏颜向外望去,一个侍卫装束的陌生人正带着几个男人迤逦走入园中。

  当先一人穿着素色的锦袍,相貌清瘦,正是昨夜在撷芳楼中曾见过一面的那个男人。

  苏颜转头去看殷仲。殷仲却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苏颜心头疑窦丛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那男人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手里都捧着锦盒,跟在最后的却是两个十分俊秀的年轻公子,衣饰华丽,顾盼之间微带几分艳媚的神气。

  殷仲的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浅笑。苏颜的目光疑惑地在那两个年轻公子的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殷仲的身上。那两个男孩子的身上带着过于浓烈的脂粉气,她自然看得出他们是什么身份,却不明白这人怎么会拿这样的礼物来送给殷仲。一回眸,却见殷仲正别有深意地凝视着自己,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苏颜忽然就想起和这人碰面时,殷仲的怀里正抱着男装的自己,莫非……

  殷仲笑出了声。

  隔着半个庭院,容裟却似乎被这轻微的笑声所惊动,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的阻隔一般,直直地望了过来。

  殷仲啪的一声合上了窗扇,眼里掠起了一丝少见的凝重。

  有容裟出现的地方,空气里总是荡漾着几分诡异,就仿佛一个人独自走在阴森的丛林里,虽然不知道周围是不是真的潜伏着致命的危险,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悬了起来。那种无声无息之间悄悄迫近的凉滑森冷,本能地让殷仲产生了抗拒。殷仲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小看了这个人。

  容裟仿佛刚刚察觉到有人走进了偏厅,迟疑地回过身来,清瘦的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匆匆两步赶上前来行礼,“容裟见过侯爷!”

  殷仲伸手虚抬一下,客套地说:“司马大人何必多礼。”

  容裟的肩头一僵,起身时神色间却已是一派毫无城府的爽朗,“侯爷果然消息灵通,容某不过刚刚晋升了司马之职,侯爷竟然……”

  “消息灵通可谈不上,道听途说罢了。”殷仲不在意地笑了笑,示意客人入座,“梁国上下可都知道容司马弓马娴熟、足智多谋,甚得梁王殿下的倚重呢。”这两句似是而非的话让容裟有些摸不清深浅,只得干笑两声,随着殷仲落座。

  侍儿奉上茶点,容裟嗅了嗅茶香,笑微微[???后面还有多处。]地赞道:“好茶。”

  “这是蜀地的秋茶,”殷仲笑道,“听说梁王殿下也喜好茶饮,容司马走时,本侯一定多多送上几包新茶。”

  容裟连忙说道:“容某替殿下谢过侯爷。”

  “区区几包茶叶,司马大人何必客气?”殷仲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望向了他的身后。两个男孩子垂手而立,眉目之间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婉转之意,不知怎么就让他想起了刚才苏颜脸红的样子。殷仲不禁一笑,连忙握拳挡在唇边,借着一声轻咳掩饰了过去。

  “侯爷可是身体不适?”容裟眼中一派发自肺腑的关心,唇角却不易觉察地轻轻一撇。

  殷仲长眉挑起,讶异地反问他:“司马大人从哪里得知本侯身体不适?”

  容裟干笑两声,“这个……侯爷身上带着药气呢,容某以为……”

  殷仲将长袖举到自己面前嗅了嗅,转身去问石钎:“有吗?”

  石钎的目光从容裟的身上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说:“大概是苏姑娘房里的药气吧。”

  容裟一愣。

  殷仲笑道:“我府中的一位女眷受了风寒,房中正在煎药……”

  容裟眼角的余光扫过站立在身后的两个男孩子,低着头咳嗽了两声,“昨晚有人在撷芳楼闹事的时候,在下也正巧在场,似乎……看到侯爷身上带着血渍……故而有此一问。侯爷莫怪。”

  殷仲道:“司马大人如此关心本侯,本侯谢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容裟笑容可掬,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了一抹异色,“侯爷没有受伤,身上的血渍……想来都是那位小公子的喽?”

  殷仲笑道:“一点皮肉伤。”

  容裟不易觉察地松了一口气,将手一扬,指向了身后的两个男孩子,“府上的这位公子既然受伤,自然是要好好休养。明月、清风两个人琴棋书画颇有些根基,侯爷不嫌弃的话……”说着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个男孩子,明月、清风连忙上前向殷仲行礼。

  殷仲笑道:“有劳大人费心了。本侯正想问问大人,此次来武南,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本侯承了你的厚礼,少不得要尽尽地主之谊。”

  容裟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在下是为了探望一位旧友。梁王殿下一向对侯爷青眼有加,得知在下要来武南,便让在下给侯爷带来了一些梁国的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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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