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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8章 :最出名的美男子

  苏颜别过脸去。就这么一转头,她忽然发现自己还躺在马车里,只是触目一片艳丽的锦缎,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使用的车马。

  对面的女人明显地不耐烦起来,冰凉的铜镜用力在她的脸上一拍,“我在问你话呢。”

  苏颜痛得一缩,侧过头时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秀娘呢?”

  黑纱微微一怔,随即危险地眯起了双眼,铜镜慢慢滑到了她的下巴,用力向上一抬,“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

  苏颜瞪视着她,一股寒意掠过心头。

  似乎感觉到了她皮肤上轻微的战栗,黑纱满意地笑了起来,“知道怕了?那就放老实一点,你现在可不是在荣安侯府。”

  苏颜刹那之间若有所悟,再度睁开的双眼里一派澄澈,“你……你们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下巴上的铜镜微微一动,黑纱又笑了,“你果然聪明。”

  “到底想要什么?”苏颜追问。

  “谁知道呢?”黑纱收回了铜镜,懒懒向后一靠,“女人家,知道太多总是不好……”

  “你若真的杀了秀娘,侯爷不会轻易放过你。”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苏颜的身体微微放松,心却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黑纱挑起了眉头,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我们不是有你吗?!”

  苏颜的心一沉,“你要带我去哪里?”

  黑纱懒懒一笑,闭上了眼靠在软垫上假寐。她的态度让苏颜有种挫败感。马车正在疾驰中,她偷偷瞥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支起了半个身体,一只手刚刚掀起了帘子,就听耳边呜的一声响,手腕上蓦然传来一阵剧痛。惨叫声未及出口,铜镜却已飞快地收了回去。

  黑纱懒懒说道:“你腿脚不方便,乖乖躺着,不要惹我生气。”

  苏颜一头栽倒在车座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然而心头的震惊却在这一瞬间远远大过了肢体上的疼痛。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她所看到的景象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一片荒坡,几株枯树,以及荒坡上方蔚蓝色的晴空……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她早已被远远地带离了南阳郡的附近——从武南出发,一路上那样厚的积雪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她究竟被带到了哪里?

  苏颜轻轻抽气,捧着受伤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在座位上坐了起来。

  黑纱的一只手轻轻拨动着自己的鬓发,视线却越过了手里的铜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我说过了不要惹我生气。我可不会像你男人那么好脾气。”

  她说的应该是殷仲吧?苏颜想象不出居然会有人说他“好脾气”,若不是手腕上一团青紫疼得她开不了口,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然而坐在她对面的黑纱却显然误解了她这样一个表情,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别以为你有靠山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别动什么歪脑筋。”

  苏颜轻轻摩娑着腕上的青紫,轻声反驳,“他不是我的男人。”

  黑纱斜了她一眼,“殷仲已经离开武南,此刻恐怕就追在我们的后面呢——你当我们是傻瓜吗?”

  苏颜摇摇头,“侯爷离开武南,恐怕是正巧有别的事。我在侯府也不过是个下人,侯爷断断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下人……”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已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苏颜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座位上,天旋地转之间,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半边脸颊已经热辣辣地肿了起来。

  黑纱把玩着手里的铜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别跟我玩花样,若不是留着你钓大鱼,我这一掌就能要了你的命。”

  苏颜坐直了身体,慢慢用袖子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黑纱挑起眉头,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你居然不哭?”

  苏颜低垂的眼瞳里有幽暗的火苗微微闪动,脸上的表情却远比刚才来得平静。

  黑纱于是又笑。她一笑起来唇边就浮起两个圆圆的酒窝,仿佛顷刻间年少了好几岁,细白的手指伸过来,在苏颜的脸颊上缓缓抚过,轻声笑道:“不要总是想着怎么逃跑。乖乖等着你的男人来接你不好吗?这可是好多女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呢。”

  苏颜偏过脸不去看她,“我说过我只是下人,侯爷不会为了一个下人怎么样的。更何况,侯爷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受人胁迫?你们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黑纱持镜的手顿了一下,嗤笑了起来,“无所谓。你不过就是个诱饵,只要能钓出这条大鱼……”

  “他纵然来了,也不会答应你什么的。”苏颜轻抚着脸颊,语气轻浅而肯定。

  黑纱的手在铜镜上细细抚摸,幽幽笑道:“这样不合作的人,留着会很碍事,所以我们一般会杀掉。你若有点良心,就不要再给他惹麻烦,乖乖等着就好。”

  苏颜喃喃自语,“我若还有点良心,又怎么能坐视他受我所累?!”

  “你说什么?”黑纱没有听清楚。

  苏颜抬起头,黑幽幽的眼瞳静静地望了过来,“我说我讨厌你身上的脂粉味道。”

  黑纱眼波微微闪动,一丝薄怒飞快地闪过眼底。她一把拉起了马车的帘子,一股强劲的哨风顿时灌了进来,苏颜措手不及,被风吹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黑纱笑道:“帘子就开着好了,这样你就闻不到我的脂粉味儿了。”

  苏颜按住了飘飞的鬓发,费力地眯起了双眼。薄薄的暮色中,疾驰的马车已经转过了一处山弯,道边一丛丛高矮不齐的灌木魅影般飞驰而过,灌木的后面便是陡峭的坡地,一直向下绵延到了山谷深处黑黝黝的树林里。天边的晚霞已经褪色为一抹灰败的黛色,夜风寒意侵骨,风中隐隐传来凄厉的鸟鸣。

  苏颜突然掩面痛哭。

  黑纱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苏颜苍白的脸上涕泪交加,一边大声呜咽一边扑过来抢她手里的帘子。黑纱毫不客气地将她推了回去,“这就受不了了?!”感觉到苏颜冰凉的手指擦过了她的手背,又一次哆哆嗦嗦地抓住了帘子,一来一回地跟她抢。黑纱心里生起了戏弄的念头。

  “跟我抢?”黑纱推开她,讥诮地笑了,“我还以为吹吹风,你比较能认清自己的斤两呢……”

  苏颜的手抓着帘子,眼睛却紧张地注视着外面。黑纱背对着前进方向,所以她完全注意不到道路的前方有一个大的转弯,而苏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马车转弯,黑纱的身体毫无防备地随着车厢的晃动向里一歪。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苏颜将抓在手中的帘子猛然向她脸上一甩,纵身扑出了车厢。

  黑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飞快地伸手抓了过去,却已然抓空。

  车夫一声怒喝,用力收紧了缰绳。疾驰中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了凄厉的嘶鸣。黑纱刚刚探出头来,又被马车重重地摔回了车厢里[按惯性,马车突然停下,车上的人应该前冲才是,如此反向后摔了?]。马车尚未停稳,一条乌黑的皮鞭已从车夫手里闪电般甩了出去,啪的一声,准确地打在苏颜的小腿上。然而终究差了一点距离,皮鞭扫过她的小腿,来不及卷住她的脚踝,苏颜的身体已经顺着坡顶滑下了下去,浅色的身影眨眼之间就被山谷中的黑暗所吞噬。

  车夫怒不可遏,反手一鞭抽在黑纱的身上。黑纱踉跄两步,捂着肩膀摔倒在地。车夫犹不解恨,飞起一脚踢在她的腿上,厉声喝道:“还不滚下去找人?”

  黑纱捂着伤口恨恨起身。

  身下,一摊暗色的血渍在夜色里依然触目惊心,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苏颜的。

  在他的脚下,一望无际的松林交织成了一条色泽灰败的毯子,顺着坡势向下,渐渐地没入了远处的沉沉阴霾之中。松林的上空乌云翻卷,浓重的墨色层层堆叠。凛冽的风中夹杂着林地特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阴寒中又氤氲着丝丝暖意。

  殷仲抬起头,一片薄薄的雪花正巧落在他的眼皮上,有点凉,有点软,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了她的手。那双纤秀的手,掌心里有薄薄的茧,无论何时被他握住,指尖总是冰凉的,就像她的人,柔顺里总是混杂着无声的抗拒。

  殷仲的目光重新投向山坡下那一片苍莽的林地。早些时候,他已带人将那里细细地搜过。山坡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和似有似无的血迹。他甚至还在一丛茅艾的后面找到了她平素绾发的木钗。

  “属下计划在他们投宿时出手营救苏姑娘,没想到她会突然跳车。”无风淡漠的声音里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们追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拦住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当时并没有其他的同伙。所以……属下斗胆推测,苏姑娘很有可能已经平安脱身了……”

  “脱身?”殷仲苦笑。如何脱身?连走路都走不好的人,从如此高的崖上滚落下来,恐怕当时就已经摔掉了半条命……

  殷仲握紧了双拳,勉强按捺下去的东西再度喷涌而出,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银枪垂下头,低声说:“属下知错了。属下会加派人手在附近搜索……”

  殷仲微微仰着头,没有出声。银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刻沉寂下来的殷仲,背影里透着浓重的萧索,全然不似他印象中惯有的犀利。银枪拍了拍手上的沙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静默中,飘落的雪花却渐渐浓密起来。仿佛天地之间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一张细密的大网,要将一切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统统隔绝在外。满心的焦灼一丝丝沉淀,渐渐露出了心底里深藏的恐惧来,殷仲握紧了手心里的木钗,一字一顿地吩咐身后的人,“沿树林和溪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找!”

  客房的门窗都紧闭着,然而隔壁婴儿的啼哭还是一阵一阵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昏昏沉沉中,苏颜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浑身上下热辣辣的,无一处不痛。她费力地睁开双眼,不知不觉又到了夜晚。满眼昏暗中,只有矮几上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在墙壁上微弱晃动着,朦胧中给人一种水波轻漾的错觉。

  门外传来两个人絮絮的低语,苏颜随声望去,视线正和推门进来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醒了?”女人爽朗的声音里带着少女般甜脆的尾音,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仿若旧友重逢一般的亲昵。

  苏颜松弛了下来,靠回枕上,情不自禁地冲着她展开一个微笑。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纵然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浅浅的沟纹。但她的眼里仍然泛着明亮的水色,荡漾其中的轻浅笑容生动而温暖,顾盼之间,仍有种令人心动的明丽。

  “我姓韩,”女人落落大方地笑着介绍自己,“韩子乔。你也可以叫我老板娘,这家客栈就是我开的。”

  “你的话还真多。”低沉的声音来自女人的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掩上了房门,转身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矮几上。回视着老板娘时,嗔怪的语气里却满含着宠溺,“等下再说不好吗?昏睡了两天的人,先让她吃点东西。”

  韩子乔笑道:“是,是,周大人言之有理。”

  苏颜的视线从韩子乔移到了他的脸上,这一瞬间,她最先想到的人居然是——殷仲。这样的想法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到底是哪里相像呢?

  他的年龄远远大过了殷仲,宽宽的肩膀也比殷仲来得壮硕,方方正正的一张褐色脸膛上满是沧桑沉淀后的从容,须发浓密,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仪。苏颜恍惚地想,是了,就是眉梢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严……那种在眼底一闪而过却让人无法忽视的犀利,和殷仲如出一辙。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男人回过身,深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一点欣慰的神气,“这里是平安客栈。你安心养病,有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韩子乔走到床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还有点发烧。你饿坏了吧?我喂你吃点粥。”

  苏颜下意识地摇头,待反应过来,又忙点头。房里的两个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苏颜怔怔地看着两个人的笑容,迟疑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韩子乔斜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半是娇嗔半是调侃地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你的是这位好汉,人称铁面周三郎。”

  男人瞪了她一眼,唇边却噙着三分浅笑。转脸望向苏颜时,神色重又变得庄重,“在下周亚夫。姑娘孤身一人昏倒在那种地方,莫非……”

  苏颜呼吸一窒,恍惚间竟觉得这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

  周亚夫的眉头已然紧蹙了起来,“有什么隐情,姑娘不妨直说,周某管不了的事,只怕不多。是遇劫了么?”

  苏颜心思斗转,再三踌躇还是点了点头。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劝道:“不开心的事先不要想。”转头望向周亚夫,不满地说道,“好汉,能不能先让咱们的俘虏吃口安生饭哪?”

  周亚夫笑道:“我又不是在逼供。”

  韩子乔反问他:“不是吗?”

  苏颜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视,心中却渐渐疑惑了起来。最初以为这是一对夫妻,几句话过后,却又感觉像一对兄妹。韩子乔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待周亚夫走出房间之后,将托盘端到床边嫣然笑道:“周爷是我的义兄。”

  苏颜微微一愣,随即便因为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而感到脸上发热。

  韩子乔也沉默了下来,唇边虽然还保持着柔和的弧度,明亮的眼睛里却已然氤氲出淡淡的萧索,仿佛这个话题勾起了她心底里某些不愿回想的东西。她一言不发地喂她吃过粥,便低头收拾碗筷。

  苏颜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

  “哪有那么多对不起的?”韩子乔抬眸一笑,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那个山谷里?三郎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满身都是血。”

  苏颜猛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这里离山谷有多远?”

  韩子乔摇摇头,“快马不超过两个时辰。”

  苏颜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黑纱曾说过:“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那样血腥的一句话,她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挂在嘴边,听在耳中反而增添了森冷的恐怖。如果他们还在找她,如果他们找到这里来……

  隔壁房里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苏颜的指尖微微颤抖。

  韩子乔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到底怎么了?”

  苏颜仓皇抬头,急切中无暇掩饰心底的恐慌,“我不走的话,会连累了你们。”

  韩子乔用力按住她的手,“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苏颜坐起的动作太猛,脑中嗡嗡直响,却知道自己多待一刻,这里便多一分危险,急切间挣脱不开韩子乔的手,额头急得渗出一层薄汗来。

  “姑娘……”韩子乔用力地晃了晃她的肩头,“不管你怕什么,这里有周爷在,无妨的。你只管安心住下。”她说起周爷的时候,语气里有种毫不动摇的笃定,倒让苏颜有一刹那的失神——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能让人在提到他的时候宛如在说天神?!

  也许是她语气里的平和不知不觉感染了她,苏颜急骤的心跳也一点一点平息下来。韩子乔的眼里重又浮现出俏皮的浅笑,“傻孩子,自己刚在鬼门关上转回来,却还不忘了惦记别人。”摇了摇头,浅浅一叹,“你只管躺着就好。我去厨房看看你的药熬好了没有。”

  细心地替她掖好棉被,一抬头,苏颜却已沉沉睡了过去,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走出了客房。

  韩子乔在这里已经整整生活了十六年,里里外外无论哪一寸地方,闭了眼都不会走错。待得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这里有尘世间最温暖的生活气息才喜欢了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接受了这个地方,而后才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对于早年的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气息。

  厨房的门半开着,她伸手一推,第一眼便看到了火炉旁沉思的周亚夫,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高高壮壮的男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硬朗的阳刚气。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坐在那里,厨房都变得狭小了许多。

  听见她的脚步声,周亚夫抬起头微微一笑,脸上硬朗的线条瞬间都柔和了起来。

  “药好了?”她回他一个微笑,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周亚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她的身后,“这个丫头,大概招惹了什么江湖是非。”

  “哦?”韩子乔诧异地挑眉,转而想起刚才苏颜的反应,又觉得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周亚夫微微眯起了双眼,慵懒的样子宛如刚刚饱餐的猛豹,“我从林子里经过的时候,听到有打斗声,你知道江湖人的事,我是不能插手的,再往前就捡到了她。”

  韩子乔点了点头,“难怪她刚才急着要走,说怕会连累我们呢。”

  周亚夫略显诧异地看了看她,唇边却忍不住挑起了一丝浅笑,“看不出,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三郎,”韩子乔凝视着他,询问的表情却带着肯定的语气,“你会帮她的吧?”

  周亚夫又笑了,写满沧桑的脸,一笑起来顿时有种雨过天晴般的明朗,“那也得先看看是什么忙啊。”

  韩子乔凝视着他,唇边慢慢挑起了好看的弧度。

  厨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略显惊慌的声音莽莽撞撞地大喊了起来,“老板娘,不好了!”

  火炉边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闯进来的人是客栈的伙计阿树,清瘦的一张脸满是惊慌的神色,“外面堂屋里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大姑娘,说要挨屋搜什么人呢!”

  韩子乔心里一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周亚夫。周亚夫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淡淡地反问他:“只有两个人?”

  阿树忙不迭地点头,“是,只有两个人,可是手里都提着雪亮的大刀片子。”

  周亚夫嗯了一声,“你带我去前面看看。”

  韩子乔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这里离清河镇并不远,她们不至于在这里就大开杀戒。不如这样,我跟阿树去前面看看,你替我看着苏丫头[苏颜什么时候告诉过她,她姓苏?这个姓这里出得有点莫名。细节不严谨。],如何?”

  周亚夫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放心地嘱咐她,“不许逞强。”

  “知道了。”韩子乔抿嘴一笑,眼眸中有柔和的光瞬间亮了起来。然而不容别人看清楚,她已经转过了身,拍着阿树的肩膀不耐烦地开始下命令,“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再不出去,房顶都要让人掀掉了!”

  阿树回过神来,连忙带着她一起出了厨房。

  客房里,苏颜还在沉沉睡着,呼吸轻浅而平稳,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周亚夫刚刚放下药碗,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外。韩子乔的声音夸张地大喊起来,“这屋里可有孩子呢,小姑奶奶,你们手里提着刀,这凶器只怕会冲撞了孩子。”

  就好像要验证她的话一般,隔壁的婴儿又开始放声啼哭。

  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不耐烦地说:“我们自然不会存心为难老板娘。不过,总要看看,才知道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响,随即孩子的哭声、大人抱怨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乱哄哄的,像开了锅。

  周亚夫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正要起身往外走,就听那冷冰冰的女声说道:“这一间呢?”声音已然近在门外了。

  韩子乔忙说:“这一间,两位姑娘可不能进去。这里住的是一位贩皮货的小爷。今天一早刚到的。来了就病倒了,满身满脸的疹子,大家都说怕是要过人的……镇上的郎中还没到呢。这当口可不敢让人进去。万一……”

  周亚夫抿嘴一笑,放轻了声音,气息微弱地冲着外面说:“老板娘,是郎中到了么?”

  韩子乔忙说:“郎中已经在路上了。爷再忍忍……”

  冷冰冰的女声哼了一声,悻悻地说:“晦气!”

  韩子乔一面赔着笑请这两个女人去前面坐坐,一面招呼伙计去厨房准备饭菜。脚步声渐渐远去,依稀听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死心地追问韩子乔:“当真没有?你想仔细了,就在两日之前……那女子身材和我相仿,腿脚有些不便……”

  韩子乔的声音小心翼翼当中又透着明显的阿谀,周亚夫几乎能想到此刻的她,眼里闪动着怎样一种狡黠,忍不住抿嘴一笑。一回头,却见苏颜已经醒了,伏在枕上正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昏黄的烛光里,一张素净的脸惨白如纸。虽然还在强作镇定,微微翕动的眼睑还是泄露了心底的丝丝恐慌,宛如受了惊的小兽一般手足无措。周亚夫也不知该如何劝她,索性不出声,立在门边只是留意外面的动静。

  鸡飞狗跳的一团嘈杂渐渐平息了下来。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门扇重又推开,韩子乔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周亚夫走近两步,上上下下打量她。韩子乔摇头一笑,望向了他身后的苏颜,轻声说道:“她们买了些干粮,已经走了。”

  见苏颜垂眸不语,韩子乔端起药碗走到了床边,小心地扶她坐了起来。

  苏颜默默吃过药,抬眸望着韩子乔,温柔沉静的神气里已然夹杂了不容人辩驳的坚决,“韩姐姐[这个姓出得也无端。小说里的人物并非如作者般,全知全能。],这里我真的不能再留了。”

  韩子乔端着空碗,神色也微微有些踌躇,“看她们的架势,我也有点担心她们会再折回来。三郎,你怎么看?”

  周亚夫反问她:“依你看,那两个人的身手我打不打得过?”

  韩子乔歪着头想了想,“只有这两个人的话,你的胜算大些。万一她们还有帮手……”

  周亚夫低着头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抬头笑道:“从这里出去有三条路:清河镇、上官村和刘家镇。就算她们怀疑你这里,逐一排除也总要耗些时间的。我们只消再挺一天,最迟明天,刘符就应该到了。”

  苏颜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看到韩子乔的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阵心跳。

  周亚夫笑眯眯地说:“他是个讲排场的人,随从自然少不了。等他来了,咱们坐他的马车一起去下江牧场。等避过了风头,再找人送苏姑娘上路,如何?”

  隔壁房中的婴儿哭声渐渐地低微下来,呜呜咽咽地应和着母亲温柔的呢喃,一声一声,清晰地撞击着苏颜的耳膜。这诸般嘈杂听在耳中丝毫不显烦乱,反而有种异样的温情淡淡地在暗夜里滋生。她的烧已经退下去了,身体却依然感觉虚弱无力。

  闭了眼,山崖上的一幕便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黑暗笼罩的山谷宛如怪兽巨大的嘴,一瞬间就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仿佛有无形的大力将她悬挂在了半空中,淡漠地俯视着这具脆弱的躯壳在山坡上一路颠簸翻滚,直至跌落在崖下……

  苏颜轻轻晃头,竭力把这不愉快的一幕甩出了脑际。随即,另外一个问题又飞快地浮上了心头:有人在暗中算计他,他究竟知情不知情呢?

  左思右想之际,一抬头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正背对着窗口静静地望着她。外面模糊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依稀有几分眼熟,倒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苏颜骇得怔住,还来不及喊出声来,就见这人微微侧过了头。从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上,一张素白的面具便看着格外清楚——原来是当日在傅府门外的马车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你要做什么?!”凌厉的质问说出口之后却染上了些微的惊恐,“你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来?”

  昏暗中,这幽灵般的人低声笑了起来,“你以为自己藏得很隐秘么?黑纱就守在十里之外,正等着我把你带出去呢。”

  苏颜情不自禁地朝着床角里缩了缩,像没有听清似的反问了一句:“你要把我交给黑纱?!你就是顾……”殷仲没有说过他的名字,而昏迷中也只听黑纱说过一个“顾”字——如果是他,以他和黑纱之间的嫌隙,对自己究竟是福还是祸?

  戴面具的男人果然怔了一下,随即呵呵笑了起来,“在下顾血衣。”

  “雪衣?”苏颜迟疑地反问,“雪白的衣衫?”

  顾血衣微微仰起头,像在回忆什么,随即摇了摇头,“原来似乎是这两个字吧。不过我不喜欢,雪白的衣衫沾染了太多的血,早已经变得不白了——是鲜血的血,衣衫的衣。”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丝毫的忧欢。

  苏颜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你要……把我交给黑纱?”

  细甜的清香带着一丝丝冷冽的味道袭到眼前。苏颜一惊,来不及抬头,下巴已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随即一粒药丸骨碌碌滚进了嘴里。无论她怎样撕打,擒在她下巴上的那只手始终纹丝不动。就这么一耽搁,嘴里的药丸已化作一汪苦涩,迅速滑入腹中。与此同时,额头一痛,顾血衣的一根手指已经点住了她的眉心,一股热力瞬间由他的指尖灌入体内,应和着喉头的苦涩,热辣辣地冲进了四肢百骸,几乎连皮肤都要胀裂开来。

  苏颜想躲,可那根手指却如影随形,竟分毫也躲避不开,而神志却渐渐昏沉起来。似醒非醒之间,顾血衣的声音飘忽入耳,“既然不愿意去见黑纱,那就不去好了。”

  一点寒意悄然浮起,苏颜费力地睁开眼,“你到底想要怎样?”

  顾血衣收回了手指,像没有听到她的提问一般,若无其事地反问她:“那你一定是想回武南的荣安侯府了?”

  “不是!”苏颜飞快地接口。

  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在暗夜里莹然生光,宛如夜间出没的猛兽一般,诱惑又危险。他饶有兴趣地俯下身,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里去,“为什么?”

  纵然是在黑暗中,苏颜还是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和殷府,并没有什么瓜葛。”

  “你当真不再回殷仲身边的话,还是杀了你最省事。只可惜了我的融香丸,费了我不少的工夫呢。”顾血衣沉吟片刻,回身凝望着她,冷森森地说道,“要不我此刻杀了你,取你的血来炼药,说不定还能收回两三分的融香屑。”

  苏颜初时愕然,随即便有几分心惊,虽然不知道他说的融香丸是什么东西,听起来似乎自己已占了他极大的便宜,忙说:“不如这样,你替我传话到荣安侯府,侯爷自然会承你的人情。”

  “传话?”顾血衣一手抚上了下颌,若有所思地反问她,“就算我肯答应,他又如何会信我?”

  苏颜绷紧的神经微微放松,“我写几个字,你拿去交给他。”

  顾血衣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半信半疑地说:“这里并没有笔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苏颜想了想,从枕下摸出一方手帕,“帕子就好。”

  顾血衣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发出一声嗤笑,然后从袖中摸出一方小盒子掷了过去,“拿这个写。不要想着跟我玩什么花样。”

  苏颜在膝上展开帕子,拿手指蘸了蘸盒里红色的软膏,正要写,却又不放心地反问一句,“你不会偷看的吧?!”

  顾血衣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苏颜没有出声,借着幽幽的珠光飞快地在帕子上写了几个字,卷好之后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帕子交给侯爷,你我两无亏欠。”

  顾血衣凝视着她,幽沉沉的眸子里神色变幻莫测。他的神情立刻让苏颜警觉了起来,“你该不是……反悔了?”

  顾血衣收起了掌中的明珠,轻轻哼了一声,“我暂且信你一回,如果你拿这帕子做了什么套,我再回来杀你好了。”

  周亚夫回到平安客栈的时候,天色已放亮了。

  他一脚踏进后园,正碰上阿树提着食盒走出厨房。抬眼看到是他,阿树连忙笑嘻嘻地行礼,“周爷这么早就出去练刀了?”

  周亚夫随意点头,漫不经心地问他:“老板娘呢?”

  阿树扬了扬手里的食盒,笑道:“老板娘在自己房里,嘱咐我送早饭过去。”

  周亚夫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你忙你的,我带过去就好。”

  阿树忙道了谢,一溜儿小跑回了厨房。

  周亚夫提着食盒走到韩子乔的卧房门口,听到屋里两个女人正叽叽咕咕地说笑。绷了一夜的心不由得一松,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叩。

  “阿树?”韩子乔的声音犹带着笑音,“进来吧。”

  周亚夫推开房门,一脚还在房门之外,人却不由得愣住了。床铺上被褥已经叠了起来,苏颜穿着男装,正被韩子乔按在窗边的榻上梳头。也许是刚刚沐浴过,她的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水汽,宛如一匹闪亮的黑缎般披散在后背上。

  看到进来的是他,韩子乔挑眉笑道:“一大早的跑到哪里去了?”

  周亚夫把食盒放在条案上,笑道:“我可不是一大早出去的。我半夜就出去了。”一边说一边留意苏颜的反应。

  苏颜果然看了过来,眉头微微蹙起。

  韩子乔奇道:“大半夜的,你上哪里去?”

  周亚夫笑道:“有个黑影子从客栈窜了出去,我不过是跟着出去看看。”他抬起头,目光淡淡地拂过苏颜的面颊,落在了韩子乔的脸上,“你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

  韩子乔摇了摇头。

  “那个人……”苏颜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人是来找我的。”

  周亚夫原以为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就承认,略觉诧异,“你的朋友?”

  苏颜犹犹豫豫的,“我只知道这个人叫顾血衣,似乎就是他帮助那个叫黑纱的女人抓了我。这一次也是那个女人让他来的。”

  周亚夫和韩子乔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震惊。

  苏颜斟酌再三,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说出荣安侯府——眼下的事已经够麻烦了。然而她这样的一番话配合了不自在的神态,却不免让旁边的两个人想到儿女私情上去。周亚夫还没有说什么,韩子乔却拊掌笑道:“听说这个顾血衣是江湖中最出名的美男子,可是真的?”

  “是么?”苏颜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人我只见过两次,两次他都戴着面具。”

  韩子乔叹了口气,流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周亚夫又好气又好笑,转脸望向苏颜说:“我对融香丸倒是略有耳闻。据说这是血衣门的奇药,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

  韩子乔半信半疑地撇了撇嘴,“骗人的吧?”

  周亚夫笑道:“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我听说若干年前有一位武林名宿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便是靠着三颗融香丸打通经脉,化险为夷。”

  苏颜呀的一声叫了起来,“难怪我今天一早起来,腿脚也站得住了。”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脸,别有深意地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肯给你……”

  苏颜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跟你想的不一样。他那样的人,最好以后都不要再碰到。”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一句“要不我此刻杀了你,取你的血来炼药”,肩头不由得又是一抖。韩子乔正在帮她梳头,立刻就感觉到了。她抬头瞥了一眼周亚夫,周亚夫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不见最好,那人是血衣门的掌门。血衣门在江湖中亦正亦邪,口碑并不好。这些江湖上的是非,我们能避则避吧。”

  两个女子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韩子乔将她的头发都束了起来,扭头冲着周亚夫笑道:“看,怎么样?”

  周亚夫侧过头细细打量,苏颜的眉毛已经描粗,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男装的扮相不免柔弱了些。抬眼看到两个女子殷殷期盼的神色,他又不忍说破,只好含糊地说:“还好。”

  韩子乔自己退后两步,歪着头端详,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好一个俊俏的小书生。”

  正笑闹间,就听外面一个清冽的声音放肆大喊,“周大刀?你躲在哪里?知道我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迎一迎?!”

  周亚夫一愣,顿时喜形于色,顾不得房中还有旁人,三步两步推开房门大声喊道:“刘老七?!”

  房门一推开,一个人呵呵笑着走了进来。逆着光,房间里的人一时看不清来人的相貌,只能看得出这人身量很高,宽宽的肩膀,全身上下都裹在一袭银灰色的貂裘里,华贵中又透着几分洒脱不羁。来人一边搓着手往里走,一边呵呵笑道:“韩姐姐屋里果然暖和,难怪周大刀都不肯出来迎迎我。”

  周亚夫在他肩上用力捶了一拳,笑道:“我以为你要到晚上才能赶来,怎么此刻就到了?”

  这人反手一拳打在周亚夫的肩上,呵呵笑道:“我可不是急着见你,一年没见韩姐姐了,这两天就嘴馋韩姐姐的手艺呢。”

  韩子乔连忙拉着苏颜一起行礼,神态却十分熟络,“一年未见,七爷更精神了。听说府上添了一位小世子,子乔先恭喜七爷了。”

  苏颜猜不透这人的身份,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只得先随着韩子乔行礼,刚直起身,就听他笑道:“韩姐姐这里几时多了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小伙计?”

  韩子乔笑道:“这是我的远房族弟,家里没有什么人了,我接了来管账。七爷可要多关照些。”

  走得近了,才看出这人不过二十的年纪,一张微黑的容长脸,眉目清秀,细薄的唇角总是含着几分浅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苏颜,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好说,韩姐姐的弟弟,便是我刘符的弟弟。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不要客气。”

  韩子乔知道两个男人之间有话要说,便喊来厨房的人开始张罗早饭。苏颜的腿脚虽然还有些虚软无力,但是前前后后跟着走几步还是撑得住的。几个人布好早饭,韩子乔便拉着苏颜先辞了出来,走到门边时,从半开的门扇里模糊传了出了刘符的声音,“咱们明天一早动身如何?”

  周亚夫低声说:“我打算带着子乔和她弟弟一起去。”

  刘符满不在乎地笑道:“好啊。你每年都说要带着韩姐姐一起去,每年都食言。”

  周亚夫笑道:“哪里是我食言?你不知道……”

  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扇,回过身拉住了苏颜冰凉的手,轻声说:“这下好了。”

  苏颜心中不安,又对这人身份十分疑惑,走了两步之后轻声问道:“周爷的这位结拜兄弟,到底是什么人?”

  韩子乔笑道:“他是楚国的七王子。虽然有些浮夸,却是个讲义气的人,性格也随和,不难相处的。”

  这样的身份,应该可以帮助他们躲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吧。尽管对于跟他们一起出行的计划,苏颜虽然多少存着顾虑,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素白的一方手帕,露出来的一角上用淡淡的丝线错落有致地绣着几朵桂花。不用再看第二眼,殷仲便已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宽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殷仲的面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对面的男人甩出了这样东西之后,便怡然自得地斟满了自己的茶杯,水汽袅袅上升,淡淡的茶香无声地在小小的凉亭里氤氲开来。他漫不经心地嗅了嗅茶香,抬起桃花般绚丽的眼瞳狡黠地一笑,“侯爷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他身后的轩窗开着,一树红梅朝着窗口斜斜地横过粗大的老枝,胭脂般的颜色和他身上深红色的长衫交相映衬,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他的肤色是轻浅的褐色,眉目的颜色墨一般浓重,却精致如画,春水般的眼眸,不笑时亦仿佛荡漾着层层动人的涟漪,宛如梅花丛中幻化出来的一个妖魅。

  殷仲别开了视线。这样一个始终隐身幕后、一直跟他作对、却又有意无意想要跟他做朋友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出现在了眼前,反而让人有种谜底过早揭开的乏味。殷仲忽然笑了,阴郁淡漠的神色也瞬间舒展开来,“顾掌门到底想要什么?”

  顾血衣微微一愣,随即笑眯眯地眯起了眼,“侯爷说的,在下不明白……”

  殷仲静静地凝视着他,寒星般的眼瞳里一点一点浮现出碎冰般的犀利。无声的对视中,暗潮涌动。

  顾血衣最先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睑懒洋洋地笑了,“侯爷总是这样不给人留情面吗?”

  殷仲没有出声,伸手取过了石桌上的手帕,轻轻抖开。素白的帕子上是几个如同胭脂般鲜红的小字:“有人算计侯爷,侯爷万事当心。”

  殷仲看着这几个熟悉的字体,满心纷乱,抬起的眼眸却正好和顾血衣触个正着。不过是极短的一个对视,殷仲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中蕴藏着几分别有深意的探究。殷仲的眼神顿时阴沉下来。

  顾血衣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侯爷想要什么,在下已经知道了。侯爷肯不肯和在下做个交易?”

  殷仲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又慢慢地展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顾掌门一定知道此人现在何处了?”

  “不错。”顾血衣漫不经心地向后一靠,“而且,在下的开价并不高。”

  殷仲的手指轻轻抚过手帕的一角,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将手帕原样折起轻轻抛在石桌上,“掌门的一番好意,殷某心领了。不过,殷某不惯拿家事和旁人交易。”说罢一笑,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顾掌门的茶果然是好茶,下次殷某再回请掌门吧。殷某还有事,就此告辞了。”

  顾血衣愕然起身,连长袖带翻了茶杯也浑然未觉,“侯爷不想知道我和那位姑娘是怎样做的交易吗?”

  殷仲停住脚步,眉头微微一蹙,“你和她的交易?”

  “不错,”顾血衣洒然一笑,“我们的交易就是:在下为姑娘送信,假如侯爷不肯跟在下敲定这一笔生意,我便回去取了她的性命。”

  殷仲的手握得太紧,以至于骨节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顾血衣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地说道:“在下的开价就是:侯爷到了下江牧场之后,随在下去见一个人——侯爷只要答应会去赴约,别的要求一概没有。”他浅浅一笑,眉目之间依稀有惑人的光彩悄然流转,“侯爷意下如何?”

  望着满床狼藉的衣衫,韩子乔自己也笑了,“出趟门罢了,怎么有这么些麻烦?”

  她不断地从衣箱里往外翻,苏颜一件一件地帮她叠起来。听她这样说,便忍不住打趣她,“韩姐姐难道从来没有出过门?还是因为跟周爷出去,格外紧张些?”

  “算起来,我这半辈子就只出过一次门。”韩子乔抱着手里的衣服在她身边慢慢地坐了下来,幽幽说道,“当年,我父亲也是做官的人,和周家交好,两家的孩子从小就常常在一起玩。”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把手里的衣服慢慢叠了起来,“后来,我父亲得罪了窦后,被窦氏一族下到狱中。”

  苏颜忽然就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漫天飞雪的寒冷夜晚,一时间只觉得寒意浸骨,竟有些分不清韩子乔说的究竟是谁了。

  “我父亲后来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狱里。”韩子乔叹道,“家里的男丁都被发往军中,女眷也都被押送到军营去做浣衣奴。我娘身体一向不好,还没到陇西郡就病死了。姨娘哭得太大声,惹得看守不满,一鞭子抽下来,姨娘的头正巧撞在石块上,出血不止……”沉默片刻,又说,“家里的女眷就只剩了我一个。我去求看守,让我埋了我娘和姨娘,那看守同意了,条件就是让我轮流陪宿……”韩子乔停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刻意掩饰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容,以至于她的整张脸上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那天晚上,那几个畜牲的爪子还没有碰到我,就被人打翻了。你猜猜是谁?”

  苏颜心头一松,“很难猜吗?”

  “不错,就是周爷。他跟着我们有几天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韩子乔又笑了,“那时他还没有封爵,在周家也没有什么势力,私自拿了家里的几样古董,偷偷地找人变卖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一伙子土匪,抢了马匹,把人都赶散了。”

  苏颜的唇角也不知不觉勾起了笑纹,那种绝境里被贵人搭救的经历,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呢?只有熬过了最难的关口,才能知道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后来他就陪着我葬了娘和姨娘,一直逃到了清河镇。在这里遇到客栈老板一家要南迁,他就帮我盘下了这个店。”

  “那你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吗?”苏颜问道。

  韩子乔叹了口气,“我素来胆小,经过这么一场变故,更是成了惊弓之鸟,又生怕让人发现了连累到周爷,就只想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都不去了。”

  “还是我连累了你……”苏颜的眉眼慢慢耷拉下来。

  “我哥哥身子弱,当年,刚到细柳军营就得病死了。在这世上,我再没有旁的亲人了。苏姑娘,不如你我结拜了吧。姐妹之间无论做什么都是应当,你也就不用承我的情了。”韩子乔望着她,清亮的眼睛闪动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热切。

  苏颜胸口一热,唤了声,“姐姐。”

  韩子乔又笑了,清亮的眸子里却微微漾起了一丝潮意,“看见你,总觉得似曾相识,像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说着举起袖子去擦眼睛。

  莫名的酸热瞬间胀满了苏颜的胸口。除了欣喜,更多的还是难以言喻的温暖和踏实。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叶飘萍,无亲无靠,注定了要在尘世间无止境地飘摇。却没想到,老天竟真的给了她一个可以停留下来的机会,而且是可以正大光明停留下来的机会——简单到不需要用尊严和自由去交换。

  苏颜不觉喜极而泣。两个女人正相对傻傻地笑,卧房的门却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急切地唤道:“阿乔!阿乔!”

  周亚夫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紧张。韩子乔愣了一下,连忙应道:“我在。”

  周亚夫看到两个女人相安无事才明显地舒了一口气,他抓起了床榻上的棉袍塞到她的怀里,急急说道:“你带着苏丫头赶紧到客栈的后院,翻墙出去,进山。能跑多远跑多远,天亮之后到飞玉亭等我。快!”

  韩子乔急得跺跺脚,“你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啊!”

  周亚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远远地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呼哨,静夜里听来竟是说不出的诡异,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近。

  “快走!”周亚夫在她肩上用力一推。

  韩子乔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了周亚夫的手腕,“是山里的黑鼠出来觅食……”

  附近都是山林,到了冬天,山鼠偶尔也会集体出来觅食,然而跑到客栈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来,韩子乔还是头一次碰到。

  “是,也不是。”周亚夫一把抓住一个,拽着她们往外跑,“是江湖人用秘术驱使这些山鼠出来的。这些人行踪诡异,只怕来者不善。”

  客栈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韩子乔一眼瞥见一个客人手里的灯笼摔落在了干草堆旁,正要扑过去,身体已被周亚夫拽住,耳边只听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催促,“顾命要紧……”

  “那我的客人呢?”韩子乔下意识地反问,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火苗已经跳到了干草上,心中不由得大急。

  “我和刘符的随侍会护着你的客人平安离开客栈。”周亚夫的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任何波动,韩子乔转头望着阴影里这张熟悉的脸,轻声说:“你要小心。”

  院子里的客人都急着往外跑,有的还心急火燎地跑去解牲口,客栈里一时间鸡飞狗跳。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慌乱,也无法掩盖远处那诡异绵长的呼哨,带着难以形容的阴森诡异,步步逼近。韩子乔用力推着苏颜翻过了矮墙,一回头,看到周亚夫正在前院的拐角处抱着两个孩子往外跑,而前院的干草堆已经烧了起来。韩子乔心头一痛,不忍回头再看,紧拽着苏颜的手臂沿着低矮的灌木拼命地向后山上跑,起初还能听到身后的喧哗呼喝,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了头顶的风声和两个人粗重的脚步声。

  苏颜精疲力竭,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痛得紧紧抽在了一起。韩子乔低声说道:“有人跟在我们后面。”

  苏颜一惊,然而脚步一停下来,身体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靠向了身后的树干,一眨眼就顺着树干滑坐到了地上。她松开了韩子乔的手,吃力地说:“你自己跑。”

  韩子乔用力摇头,“我们自然要一起跑。”

  苏颜靠在她的肩上,鼻子一酸,又忍了回去,“姐,我跑不动了。你就把我留在这里吧,这是我惹的麻烦,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韩子乔还在犹豫,苏颜却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心中不由大急,一把推开了韩子乔,“你快走啊……”

  韩子乔却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她毫不迟疑地重重一掌敲在苏颜的后颈上。苏颜身体一软,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韩子乔连忙将她拖到了灌木丛的下面,飞快解下自己深色的棉袍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放重了脚步朝另外一个方向匆匆跑开,一边跑一边说:“快跑,有人在追我们……你拉着我就可以,我认识路……”

  林地的上空,阴云渐渐散开,露出一弯惨淡的月。清冷的月光下,一只血色的飞禽突然自密林中窜了出来,在黑黝黝的灌木丛上空绕来绕去,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

  耳畔的鸽鸣清晰而凄厉。昏迷中的苏颜突然间意识到这不是离园豢养的信鸽,心头一惊,霍然睁开双眼。与此同时,一阵无形的压力潮水一般推了过来,在她的胸口重重一击。苏颜身不由己地向后一靠,喉头已然漫起了一丝腥甜。

  天地之间,不知何时已弥漫着令人难以呼吸的肃杀之气。

  一个男人的声音重重地撞进了她的耳膜,“顾血衣,你又骗了我。”

  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崖石上,两个男人的身影正激烈地缠斗在一起。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黑色的身影双手合拳,重重击在红袍男人的前胸。红袍男人的身体迅速后退,一直退到了苏颜身前不足三尺之处才勉强停住。因为离得近,苏颜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紊乱的轻喘。

  穿着黑袍的男人负手而立,声音刺耳,“顾血衣,你已经答应了帮我,却又跑去破坏黑纱的行动,你还有什么好说?”

  苏颜身前的男人发出了一声低哑的轻笑,“容裟,你似乎忘了,我血衣门从来就是收一次钱,接一个任务。我已经帮你的属下捉到了你要的人,是他们自己蠢,才弄到了这个地步。”这个清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嘲,几分玩世不恭的懒散,苏颜自然听得出这正是那个在她面前神出鬼没的顾血衣。

  只是,那么重的血腥气,他受的伤似乎不轻。

  容裟怒道:“人在你手里,你开价吧。”

  顾血衣干脆地答道:“我改变主意了。人,我要带回血衣门。”

  容裟一愣,随即冷笑道:“你不肯把这女人交给我,难道你要背着我,去拿这女人讨好殷仲么?”

  顾血衣放声大笑,“殷仲虽然封爵,然而却无权无势,我又何必去讨好他?”

  容裟沉吟片刻,迟疑地反问他:“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扣着这个女人和我作对呢?”

  顾血衣打断了他的话,懒懒笑道:“不瞒司马大人,这个女人我看中了。”

  容裟大吃一惊。

  苏颜也是一惊。顾血衣这样说,等于是表明了要护她周全的立场。以他的精明,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真的是要用她来向殷仲示好么?

  容裟的神色变幻莫测,“顾兄真会说笑。”他一边笑一边慢慢靠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只鸽子般大小的红色飞禽突然闯入了几个人的视线。它在顾血衣头顶盘旋了数圈,轻轻落在了他的肩头,咕噜咕噜地轻声鸣叫起来。

  容裟面色大变,“你居然为了这个女人,派出血鸽召唤十二杀手?!”

  顾血衣笑道:“强敌环伺,顾某自然不敢大意。”

  僵持良久,容裟冷笑道:“好,好。既然如此,容某无话可说。顾兄,我们后会有期。”黑色的身影起起落落,飞快地消失在了山崖的尽头。

  顾血衣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倒在地。苏颜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还没有碰到他的手臂,顾血衣却一侧头,呕出一口鲜血来。苏颜大惊失色,见顾血衣的身体软软地向她身上靠了过来,连忙伸手扶住,就听他低低地说:“扶我去后面的山洞。”

  苏颜勉强支起他的身体,将他半扶半拖地拽进了后面的山洞里去。短短一段路,顾血衣的身体却越来越沉,苏颜一脚刚刚踏进山洞,顾血衣便一跤绊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苏颜不觉害怕起来,最先想到的竟是拔腿跑开,然而一念闪过,到底还是忍住了。这里离平安客栈到底有多远,她一点也不清楚,何况容裟可能还没有走远,万一落进了他的手里……苏颜探头向外看了看,惨淡的月光笼罩着崖下一片黑黝黝的山谷,四下里万籁俱寂。似乎还不到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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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人鱼的信物七国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