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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9章 :蹉跎在温柔乡

  苏颜退了回来,迟疑地伸手去试他的额头,触手竟是一片滚烫。他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之后的反应?

  一时间也顾不了许多,苏颜拿出自己的手巾,走到洞外抓了一把残雪,费力地将手巾弄湿,再拿回来覆在顾血衣的额头上退热,又解下身上的棉袍盖在他身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是他从容裟手里救下了自己。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颜迷迷糊糊觉得身边的人在动,连忙坐了起来,“你醒了?”

  顾血衣一言不发地坐起身来,手里还抓着从额头滑落下来的手巾。手巾半湿半干,却散发着清淡的桂花香,显然是她的东西。

  苏颜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着的时候似乎挤到他身边去取暖了,连忙后退了两步。顾血衣侧过头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她,“你怎么没走?”

  “你发烧了啊。”苏颜十分自然地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又补充说,“而且我也怕容裟还没有走远。”

  顾血衣不声不响地望着她。黑暗模糊了彼此的轮廓,让苏颜看不清他的脸,反倒觉得他看上去没有了平时那一点逼人的狰狞,显得柔和了许多,就好像大街上擦身而过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男子一样。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你想要什么?你照顾了我,我总要回报你的。”

  “不用了,”苏颜连忙摆了摆手,“反正你刚才也救了我。”

  顾血衣摇摇头,“那不同。救你,是因为我和别人有交易。”

  苏颜想问,想想还是算了。就算知道自己到底是交易的哪一部分又能怎样呢?

  “不用了。”苏颜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算什么事。”

  山洞里的气氛又沉寂了下来,苏颜又开始觉得冷,抱紧了双膝。棉袍还披在顾血衣的身上,他自己还没有注意到,她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讨回来。

  “这样吧,”顾血衣忽然说,“我送你一剂宜欢符吧。”

  苏颜没想到他还在想这件事,不由得愣了一下,“宜欢符?做什么用的?”

  顾血衣忽然笑了。听出他笑声里的诡异,苏颜竟有种想要躲起来的冲动。

  “宜欢符,”顾血衣懒懒地笑道,“你不是殷仲的女人吗?你把宜欢符让他吃下去,从此以后,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苏颜淡淡瞥了他一眼,“那样的感情,我要来做什么?”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跳,下意识地望了过去,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已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肩部的线条显得单薄而消瘦,宛如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

  苏颜却误解了他的沉默,轻声说:“如果你还在想要回报我,那么,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

  顾血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严竹风。”苏颜想了想,又补充说,“他是安定郡人氏,今年有二十一岁了。对了,他左边的耳垂上有一粒很小的朱砂痣。”

  顾血衣肩头微微一震,“严竹风?!”

  苏颜点了点头,“他大概是在吴国,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顾血衣按捺住心头的震动,沉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苏颜反而觉得不安,“你真的答应了?找人可是很麻烦的事。”

  顾血衣闭上了双眼,不去理会她的唠叨。有些事,他需要在心里快速地消化。

  得不到回答,苏颜只好悻悻地收口。转头望向外面,才发现夜色不知不觉间就被清冷的晨光无声无息地冲淡,苏颜也不觉精神一振。一回头,顾血衣还靠在洞壁上闭目养神,他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苏颜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

  原来他的肤色是轻浅的褐色,英挺的长眉和长长的眼睫都宛如浓墨画上去似的精致。不同于殷仲那近乎犀利的、让人无法直视的绚丽。顾血衣的五官有种温和的明艳,宛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玉雕,每一个角度都流转着不同的光华,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不忍错开视线。难怪韩子乔会说他是江湖中最出名的美男子了。苏颜暗想。

  她不习惯这样盯着别人看,便赶在他睁眼之前移开了视线。

  顾血衣睁眼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身上那件深色滚着柳叶花边的厚外袍,愕然抬眼时,才注意到苏颜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袍。而那块已经被冷风吹干了的手巾却还被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顾血衣攥紧了手巾,一丝莫名的波动飞快地在心头浮起,又同样飞快地沉了下去。他取下身上的外袍扔回到了苏颜的身上,用命令的口吻说:“走了。”

  苏颜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棉袍,“去哪里?”

  顾血衣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姐姐……”

  顾血衣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死不了。”

  他的语气虽然让人不悦,但是听到韩子乔无恙,苏颜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默不做声地披好了外袍,尾随在他身后走出山洞。

  山峰的背阴一面,深深的积雪丝毫也没有要化开的迹象。最上面的一层却已经冻成了薄冰,一脚踩下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而顾血衣却宛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在她的前面,积雪上,连脚印也没有留下。苏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正想问问他要往哪里走,顾血衣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淡淡说道:“你就留在这里。”

  “什么?”苏颜大吃一惊。环顾四周,视野之内一片皑皑白雪,稀疏的林木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了不远处一道矮坡。鸦雀无声的寂静里,仿佛随时隐藏着不可捉摸的危险。

  而顾血衣居然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喂!”苏颜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顾血衣!”

  顾血衣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淡淡问道:“怎么了?”

  苏颜拿不准他是不是就这么放了自己,喊了一声之后,却又有些怕他会改变了主意,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道:“你夜里发烧,现在……不要紧了么?”

  顾血衣霍然回过身来,惊愕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唇边却已然挑起了一丝微带戏谑的浅笑,黑湛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生怕自己听错了似的反问道:“你是在关心我?”

  苏颜自自然然地点了点头,“是啊。”

  清晨初升的阳光在他的眼瞳里折射出一丝异样的亮光,宛如宝石周围迷人的虹彩。顾血衣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转回身去背对着她,片刻之后,却又转过身来,微微带着一点邪气的神情轻声笑道:“说不定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信不信?”

  殷仲的长刀在枯树的树干上轻轻一点,借力越过了这一片杂乱的灌木丛,落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回身望去,这条上山的路几乎全都是凌乱的山石和带刺的灌木——顾血衣会是故意指点这条路给他的吗?

  不是怀疑,几乎直觉地认定事实就是如此。这个奇怪的江湖人行事诡异,背景又太过于复杂。殷仲不信任他,然而仅仅凭着不信任还不足以让他放弃这个交易——与他诡诈的禀性比较,他更相信他对利益的热衷。

  殷仲转头望向雪坡,心头竟然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握紧了手里的刀柄,殷仲悄无声息地掠上雪坡。雪坡的另一面,是一片开阔的雪原,稀疏的林木一直延伸到了远处。

  还是没有杀气,天地之间是一团纯然的寂静。再远处……殷仲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撞了上来,瞬间就将自己完全淹没了。耳边除了浪涛的澎湃,一时间竟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交易也罢,游戏也罢,一直以为她只是这场荒谬交易里的借口。然而,真真切切的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出现在面前。他忽然间觉得在自己心里,也许那些所谓的交易才是真正的借口吧。他远远地看着这个背影,无比确信那就是她——自己的怀抱里分明还残留着她的身体既温顺又抗拒的奇妙触感,又有哪一个男人会认错?

  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始终没有回头。她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

  她更瘦了,瘦削的侧颜有种让人心动的单薄,单薄得近乎脆弱。

  殷仲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张开手臂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清晰地感觉到怀抱里单薄的身体猛然僵硬,他心头竟涌起莫名的暖意。无声一叹,殷仲轻轻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满心的算计防备这一刻统统松懈下来,化作了绵绵不尽的春水。

  殷仲低声唤道:“阿颜……”

  苏颜没有回头,紧绷的身体却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有些意外,可潜意识里似乎又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幕……也许来自身后的熟悉和温暖,早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然侵入了记忆的最深处:他怀抱里的温度,他身上微带寒意的清爽味道,甚至他手臂每一次拥抱的力度……不知不觉都已经熟悉到了不用刻意去分辨的程度。

  “侯爷……”

  所有的疑惑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再明白不过了。难怪最初的时候顾血衣要帮助容裟抓了自己;难怪顾血衣会那么大方地拿融香丸给自己;难怪他拼了自己受伤也不肯让容裟把自己带走;难怪她不要他的报答时,他会说:“那不同,我救了你,是因为跟旁人有交易……”

  原来归根结底,自己不过是他们眼里一枚明码标价的棋子。

  但是殷仲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要引出他的一个承诺,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何必为了她甘受别人的胁迫?

  “为什么?”苏颜想得越多,心便越乱,不知不觉问出了声。

  殷仲轻轻扳过她的身体,温热的指尖抚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眼底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气,仿佛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他,“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寝食难安。”

  轻声吐出的几个字,落在她心上却带着极重的分量。苏颜低下头,一滴泪滑出眼角,啪的一声落在他的手背上。心底里种种辛苦、委屈、似有似无的想念……竟是想忍也忍不住,统统化成了眼泪,恣意得连自己都不明白。

  温热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将那濡湿一点一点抹掉。

  苏颜没有躲,只是垂着头默默地落泪。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或许只是因为没有人会像这一刻的他这样温柔地为她拭掉眼泪。如果落泪的一刻没有温柔的手指来为她擦拭,那眼泪该是多么寂寞呢。

  温热的手慢慢滑到她湿润的下颌,一点一点托起了她的脸。阳光太过耀眼,眼里的水雾又模糊了一切,而眼前的这张面孔,又是她从来也不曾直视过的。她只能看到那双幽沉沉的眼睛里满满地漾着她看不懂的波动,那样的复杂难辨,却又柔软得像一汪春水,那是他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表情。

  这一下温柔的轻触里带着她所不了解的迷乱和酸楚,有一种魔力,竟将她全身的力气都一丝一丝地抽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具躯壳,连一步也迈不动,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感觉,战栗着,应和着他的靠近。

  那一点温软在眉心摩挲良久,慢慢滑到了她不断轻颤的眼睑上,轻轻浅浅地吻着眼角湿润的水渍。温热的气息顺着冰凉的脸颊渐渐下滑,停留在了她的唇角。

  “阿颜,”殷仲轻叹,“阿颜,跟我走吧。”

  这一声轻唤推倒了苏颜心头的最后一堵墙,太过于强烈的冲击,反而令飘远的神智清醒了过来。苏颜的脑海中交替闪过殷府高大的门楣、阴沉着脸的太夫人、他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姬妾,以及那一夜的令人难堪的赏赐。苏颜脸上的红潮迅速地退了下去,只余下一团无措的苍白。

  “你如果还要走,可以,”殷仲将她环在胸前,“但是现在不行。每个人都把你看做是我的死穴。就算走了,还是会被捉到,然后列出另一个条件来迫我答应。我不想再冒险,我至今不敢想,如果当初来谈交易的人是容裟,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轻声地重复这个问题,像在问她,又像问自己。无助的口吻令苏颜心头隐隐作痛,挂在睫毛上的水珠微微一颤,露珠般沿着面颊滑落下来。殷仲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垂眸看向手心里那一小团水渍,眼里不由得氤氲起一点迷惑的神情,仿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苏颜的脸一热,刚要退开的时候却感觉身体一轻,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抬头正迎上他的视线,苏颜忽然不想躲了。她一向都觉得他的眼睛太过犀利,让人无法直视。而这一刻的对视里,她却看到了坦诚,看到了不含杂质的澄澈。苏颜心头一暖,忽然又有些不解: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以前会觉得他可怕呢?

  设想过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可是,当那一片焦黑的废墟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苏颜的心还是轰然一声堕至谷底。

  短暂的震惊过去之后,难以言喻的歉疚沉沉压上心头,她终究还是连累了平安客栈。有周亚夫在身边,韩子乔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她该上哪里去找他们呢?苏颜搜肠刮肚地回忆韩子乔说过的那个地名——那个他们会一起前往的牧场……

  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疑团渐渐浮上心头:这些人到底想从殷仲这里得到什么呢?她迟疑地望向身旁的男人,清澈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写满了疑问。

  殷仲没有避开她询问的视线,却也不打算向她做进一步的解释。她被扯进了这个原本与她无关的是非当中,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走吧,你想见的人我会帮你找,相信我。”他微微一叹,将她环进了自己的貂裘里,“看来,今晚要到清河镇去投宿了。”没有告诉她,他原本安排过夜的地方正是清河镇。

  苏颜没有动。眼前的死寂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仿佛再眨一下眼,眼前的废墟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大堂里坐满了食客,熙熙攘攘的喧哗一直传到了后院……

  “……等麻烦过去了,我们就守着这片店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鼻子有点发酸。苏颜转过脸去,不想让殷仲看到自己眼睛红红的样子。可是他的动作却总是比她预料的要快,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身体一轻,又给他抱了起来。

  “我的腿已经可以走路了……”她挣扎着要下来,看到他不相信的眼神连忙解释,“真的,顾血衣给了我一粒融香丸。”

  “哦?”殷仲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倒没有想过顾血衣会这么做,在他们两人的协议之中并不包括这一条。

  “真的,”苏颜忙说,“放我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话没有说完,便感觉殷仲的手臂收得更紧了,随即头顶传来他的笑声,“留着下次看吧。你看,我们这样不是会快一点吗?”说着,抱紧了她,纵身跃上了马背。

  苏颜还在手忙脚乱地推殷仲,马儿已经一声长嘶蹿了出去,她忙又抱紧了殷仲,不敢再乱动。耳边传来殷仲的闷笑,带着一点点戏谑的味道,“你要抱好我,我现在拉着缰绳,可没有办法拉住你了。”

  苏颜紧贴着他的胸膛,脸又开始发热,却又觉得幸好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什么也看不到……

  是啊,天色已经很暗了。从貂裘的缝隙里看出去,到处都黑黝黝的,连头顶都只是一片暗色,连星星都仿佛躲得很远很远。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这个怀抱真真切切地温暖着自己。夜太黑,没有人会看到这一刻的自己,因此可以恣意地释放心底里最真实的渴望。其实自己何尝不想抓住些许属于自己的温暖呢?

  苏颜悄悄地贴近了他的身体,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将所有的麻烦都阻挡在外,只留给她静谧的偎靠。苏颜想,就算是错觉,也是这一刻的她所需要的。

  赶到清河镇华荣客栈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三刻。

  银枪正皱着眉头在上房里一圈一圈地踱步,看见他进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抢步上来唤道:“将军……”

  殷仲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轻声。”

  银枪收住了脚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怀里熟睡的女子,再看看殷仲脸上异乎寻常的郑重,愣了一下才想到关好房门,抢步过去帮他打起了内室的帘子。殷仲小心翼翼地解掉她的棉袍,将她放到床榻上,轻手轻脚地脱掉她的棉鞋,拉过棉被将她盖好。想了想,又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压在棉被的上面。

  苏颜的睡容很沉静。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吗?

  殷仲无声地一笑,转过身,拉着站在门边的银枪一起退到了外室。

  食案上已经摆好了晚饭,两个人在榻上坐了下来。银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殷仲一口饮干,轻声问道:“怎么样?”

  银枪点了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楚王和胶东王已经到了下江牧场,吴王的车驾已经过了庐江郡,最迟不会超过六七天。”

  殷仲点了点头,“朝廷那边呢?”

  银枪微微蹙起眉,“陛下起初似乎是想派御史大夫晁错晁大人前往牧场派赏,不知怎么,最后却派了庄青翟。”他知道殷仲一向看不起庄青翟,因此提到庄丞相名讳的时候也就不必假装客气。

  殷仲摇了摇头,“晁大人在御前不止一次进言削藩,诸路藩王岂有不知道的?派他去下江牧场,恐怕免不了会有一场风波。更何况庄青翟这厮圣眷远在晁大人之上……”

  银枪的眉头皱得更紧,“真要削藩,岂不是一场大乱?!”

  “吴国的钱币已经流通至全国,陛下焉能不心惊?!”殷仲的眼瞳里跳动着昏黄的烛光,幽暗而深沉,“先帝在时,贾大人也曾进言削藩,只是……不知陛下会先选中哪一国下刀?”

  屋角的蜡烛跳了两跳,悄无声息地熄灭了。银枪连忙跳了起来,“我去找店里的伙计再讨几支蜡烛来。”

  “去吧,”殷仲沉沉叹道,“再让他们预备些清粥小菜。她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先让他们备着吧。”

  银枪还不曾听他这样柔声细气地说起过哪一个女人,愣了一下,连忙答应了。

  殷仲没有胃口,只是摸着黑又斟了一杯热茶。寂静中,亥时的更鼓从远处隐隐传来——黑夜最深沉的时刻即将到来。

  苏颜懵懵懂懂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寅时的更鼓正透过素色的窗,从沉沉深夜里隐隐传来,悠长而空旷。

  夜正浓,四下里一片寂静。

  素色的床帐半垂着,屋角的烛台上幽幽晃动着一支短烛。看房间里的布置,这里应该是客栈。苏颜多少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沉,连怎么住进客栈都一点不记得了。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更鼓的声音吵醒的,还是被饿醒的。不过一旦清醒过来,饥饿感便立刻占了上风。不过这深更半夜的,要她到哪里去找殷仲呢?

  正无计可施,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从近处传来,“醒了?”

  苏颜讶然抬头,见殷仲正掀帘进来,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外袍,手里却拿着盛放木炭的竹篓。进了房间,他先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才转头问她:“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颜迟疑地反问他:“现在都半夜了,还有东西吃?”

  “谁说半夜就没有东西吃?”殷仲放下竹篓,抓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我留了吃的东西给你。”

  殷仲转过身去,率先走出了内室。等苏颜绾好头发走出来的时候,食案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夜宵:麦饼、豆粥、肉脯和一小碟豆酱。

  “快吃吧,”殷仲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歉意,“晚饭的时候备的几个菜都凉了,没法子再用。将就吃一点吧。”

  “已经很好了,”苏颜忙说,“足够了。”

  殷仲无声地一笑,深沉的眼瞳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动人的柔和。苏颜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只觉得无边夜色都在他这浅浅一笑里变得温柔起来。一路上种种焦躁烦恼,此刻想来都恍若一梦,只余下静夜里脉脉相依的谙熟,地老天荒一般,一直深刻到了骨子里去。

  也许是一直放在火盆边的缘故,粥还是温的,含在嘴里暖暖的一团香甜。

  殷仲伸手把蜡烛移到案头,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卷竹简,就着烛火细细地看。牛皮绳的颜色有新有旧,看样子是有年头的东西了。殷仲对于别人的视线总是格外的敏感,回眸看到苏颜满脸好奇的神色,不觉好笑,“是周老将军当年的一卷手记。”

  名将周勃,苏颜自然是听说过的。然而此刻听到这个名字,她脑海里却电光石火般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时间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起来,“周勃?那不是……那不是周亚夫的……”

  殷仲讶然失笑,“是啊,车骑将军周亚夫正是周老将军的次子。怎么了?”

  苏颜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侯爷认识周亚夫?”

  “这是自然,”提起周亚夫的名字,殷仲的眼底微微一黯,随即淡淡笑道,“我们同朝为官,怎么会不认识?你怎么想起这个人?”

  苏颜定了定神,“我那天从崖上滚下来,就是他把我救回了平安客栈。”

  “他救了你?”殷仲完全愣住了,“不是顾血衣么?”

  苏颜摇了摇头,“顾血衣是后来找到平安客栈来的。”

  殷仲的眉头蹙了起来,手里的竹简合起又展开,神色由震惊转为踌躇。

  苏颜小声唤道:“侯爷?”

  “我父亲生前和周老将军是至交……”说到这里,殷仲打住了话头,“他既然救了你,下次见到,少不得要道个谢。”

  苏颜心头微微一暖,同时也敏感地意识到他和周亚夫之间似乎还有些不愿让外人知道的隐情,便岔开了话题问道:“侯爷的对头是不是顾血衣的主子?”

  殷仲将竹简收在一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顾血衣这人背景十分复杂,他的主子我只能猜个大概。我的对头,至少目前还不是此人。”

  “不是他……”苏颜顿了顿,轻声问道,“难道是容裟的主子?”

  殷仲讶然一笑,倒也不急着否认,“你怎会这么想?”

  这些疑问堵在苏颜心里已经有段日子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证实,“我自己想着,我与他无冤无仇,他抓我无非是要胁迫侯爷,我猜他的主子对侯爷又想拉拢又有戒心……”

  殷仲含笑不语,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却瞬间纠结成了一团:这些事,应该告诉她吗?斟酌片刻,殷仲缓缓说道:“容裟是梁国的大司马。”

  “梁国?”苏颜心里虽然存着疑问,但是殷仲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一下才反问他:“那梁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一个……”殷仲微微眯着眼,字斟句酌地说,“一个文采武艺样样出色的人。”

  “哦?”这又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回答。殷仲看出她眼里的疑问,却也只是浅浅一笑,并不做过多的解释,“很多人都赞他御下宽厚。连枚乘那样的名士都离开吴国富庶之地前去投奔他。”

  “枚乘?他在梁国?”苏颜又是一怔,眉目之间不知不觉浮现出几分神往,“我读过他的文章啊。”

  殷仲微微挑眉,“哪一篇?”

  苏颜低声吟道:“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

  “《七发》自然是锦绣文章。”殷仲笑道,“只是枚乘这人太过偏执,很让人头痛。”

  苏颜不觉眼前一亮,“侯爷认得枚先生?”

  殷仲笑而不答。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不知怎么就胶着在了一起。迷蒙之中,耳畔一阵扑通扑通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苏颜才意识到那正是自己的心跳,连忙移开了视线,面红耳赤地垂下眼眸。一室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火盆里哔剥一声轻响。

  苏颜放下手里的竹筷,低低问道:“我这样跟着侯爷,不是又成了侯爷的累赘吗?”

  殷仲不禁莞尔,歪过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那这样好了,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苏颜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他:“那有没有工钱?”

  殷仲大笑。极少有笑容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明媚到近乎耀眼的程度。

  苏颜凝望着他,不觉有些失神。

  苏颜梳洗完毕来到外间时,殷仲早已穿戴整齐地等着她了。

  审视的目光顺着她身上微显肥大的男装一路上移到了她的发顶,摇头笑道:“头发怎么还梳着女人家的式样?”不由分说拉她在榻上坐下,伸手打散了她的发髻,慢条斯理地取过木梳来重新梳好,又从自己发髻上取下发簪细心地替她绾上。

  苏颜认出那是当日那一枚白玉虎头发簪,心头一动,就听殷仲笑道:“既然是我的书童,穿戴自然要像个样子。”

  苏颜伸手轻抚那光滑的玉簪,一时间百味陈杂。然而心头波动的层层涟漪当中,何尝没有隐约的欣喜在里面?当殷仲伸手拉她起来的时候,望着他眼里的一汪春水,苏颜心头残存的一丝抗拒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像受了蛊惑一般,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从他宽厚的手掌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立刻就平息了她心头的忐忑——有他在身旁,她总是心安。仿佛有了某种神秘的支撑一样,什么都不用再去担忧了。

  苏颜垂下头,悄悄望着交握的两只手,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赶早出门的客人都已经上路,在客栈的大堂里等着用早餐的人并不多,空气里飘荡着炭火温暖而干燥的热气和食物淡淡的香味,让人一进来,就有种暖融融的舒适。

  殷仲一眼就看见银枪坐在西窗下的榻上,正和一个身穿浅色直裾的男人凝神说话,神色之间完全脱去了平素的佻达,竟难得地正经了起来。殷仲不禁皱了皱眉,握着苏颜的手也不由得一紧。苏颜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瞥了一眼西窗下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不解地转头望向殷仲,悄声问道:“怎么了?”

  殷仲微微扬起唇角,流露出一个嘲讽般的浅笑,眼神却迅速地冷了下来。他紧了紧苏颜的手,自言自语般说道:“以后,我们可得改改背后说人的坏习惯了。有的人就像瘟神一样,灵验得不得了。”他的话让苏颜觉得好笑,却又不解其意。她隐隐觉得那两人应该是殷仲认识的人,忙挣开了他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殷仲却不屑地轻哼一声,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殷仲手劲大,她一时挣扎不开。两个人正暗中拉扯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来。一瞬间,连苏颜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青年生得浓眉秀目,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皎皎明月般的清华灵秀。就连起身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也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翩然。苏颜望着他,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了“谪仙”两个字来。

  这人似笑非笑地望着殷仲,神态居然十分谙熟,“殷兄别来无恙?”

  殷仲停住脚步静静地与他对视良久,唇边挑起一个略带轻嘲的弧度来,“还真是好久不见,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投明主呢。”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悻悻然地轻哼了一声,“昨天夜里我还和我的……书童说起你,天一亮你就出现了。”

  一旁的银枪听到书童两个字,扑的一声喷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殷仲冷森森地扫了过来,他忙又忍住,一双笑眼却忍不住瞥向了男装打扮的苏颜,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而这谪仙般的青年却对殷仲话里的讥嘲丝毫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恭喜就免了。不过,他乡遇故知,倒的确值得庆祝。”说着,转头望向一旁的苏颜,微微露出几分征询的语气,“这位小兄弟是……”

  “在下苏颜。”苏颜连忙挣开了殷仲的手,学着男人的样子行了个礼,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此人该如何称呼,尴尬地轻咳两声,斜了眼瞥向殷仲求救。殷仲斜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不情不愿地提示她,“你半夜说想见谁来着?那,就是那个瘟神。”

  苏颜双眼顿时一亮,“枚先生?!”

  这青年含笑点头,“小兄弟也曾听说过在下?”

  苏颜忙不迭地点头,还未说话便被殷仲一把扯到了身后。银枪忙吩咐伙计摆上早餐。枚乘不理会殷仲的冷落,自顾自地随着他们坐了下来,笑吟吟地说道:“殷兄,兄弟的马车坏了,不知能否借殷兄的马车同行?”

  殷仲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殷某带着家眷,实在不方便跟别人同路。你还是慢慢修马车好了。”

  苏颜被米粥呛到,忙用袖子掩着脸轻咳了起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呢,她想。

  殷仲没有跟她介绍过银枪,但他看上去似乎是殷府的人。而枚乘现在在梁国——也许这才是殷仲满心不悦的原因吧。如果他们是旧识的话,就难怪殷仲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殷仲冷着脸,虽然看起来不像是真的发怒,席间的气氛还是多少有些微妙起来。他沉着脸,银枪和苏颜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尽管苏颜对这位枚先生好奇得不得了。

  枚乘没有再提同行的事。只是,一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了客栈的院子,他还立在院门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笑微微的表情中透着几分不舍之意,看起来全然一副送别友人的姿态。

  苏颜放下帘子,心有多少有些不忍,“枚先生看上去很文弱,一个人赶路很可怜呢。”

  “他会独自一人赶路?”殷仲扑哧一笑,语气中透出不加掩饰的挖苦之意,“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呢。也就你这傻丫头觉得他可怜。可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苏颜惊讶地反问他:“他跟侯爷很熟么?”

  殷仲懒懒地靠回到垫子上,心不在焉地说道:“当年他四处游历,曾去过霸上。”说起旧事,他的眼神不由得沉了沉,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好了,不要再去想不相干的人了。你想着我就好。”

  苏颜的思绪还围绕在枚乘的身上,听到他的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脸色不觉一红。殷仲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笑道:“又出神?真是在想着我么?”

  苏颜她对于枚乘虽然一无所知,却也察觉到殷仲并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位旧识。似乎……又是一段不愉快的纠葛。

  殷仲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唇边笑意愈浓,环在她肩上的手臂也往里紧了紧,温声说:“别胡思乱想了,再睡一会儿吧。”

  苏颜迟疑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劲轻轻地偎了过去。

  殷仲拉起身上貂裘细心地将她围入怀中,焦躁的心情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睡吧,什么都别想了。”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耳语般轻声说道,“有我呢。”

  到镇上投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银枪先行一步已经包下了客栈的西跨院。茶饭也已预备好了。银枪将房间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凑到殷仲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便匆匆离开了。苏颜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转头问殷仲:“他连晚饭都不吃吗?而且这么晚了……”

  殷仲不禁莞尔,“他的身手好得很,不用担心他。”

  苏颜被他拉着一起落座,心里却多多少少对银枪的身份有些好奇,“他是殷府的家将吗?和石钎他们一点也不像。”

  殷仲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他是江湖人。”

  苏颜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侯爷怎么会认识江湖人?”

  殷仲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黯然,随即淡淡地垂下眼睑,语气却越发淡漠,“我的母亲,生前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一个颇有侠名的女剑客。她临终之前将一个名叫洗砚阁的神秘门派交给了我。银枪,就是洗砚阁的二当家。”

  苏颜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殷仲却没有看她,伸手拿起食案上启了封的酒坛,自顾自地斟了满杯,一饮而尽,脸色却愈见阴沉。苏颜看他又斟满了酒杯,慌乱中不及多想,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空腹饮酒,是会伤身的。”

  殷仲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然后顺着她的手臂慢慢移到了她的肩膀、她鬓边的碎发,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波光流转之间,满是委婉的担忧。殷仲反手握紧了她的小手,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纷乱的阴郁,唇角却慢慢地挑了起来。他吻了吻她的手,轻声笑了起来,“傻姑娘。”他虽然噙着笑,不知怎么,却比他阴沉着脸的样子更让她觉得难过。

  苏颜心头涌起了莫名的伤感,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门外传来两声轻微的叩击。殷仲放开了她的手,沉沉地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人是银枪,他微带歉意地瞥了一眼苏颜,轻声说道:“枚先生在外面,他想见见将军。”

  殷仲蹙了蹙眉,转头望向苏颜,温声说道:“我先带你回房间去休息。”

  苏颜摇了摇头,“我自己过去就好。”

  殷仲点了点头,“好,我让他们把晚饭送到你房里。”

  苏颜点头。走到门边时,她忍不住回身望了一眼。殷仲还坐在榻上看着她,看到她回头,微微一笑,像要安抚她似的。苏颜却觉得他看起来一副心事忡忡的模样,淡淡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到达眼底,就已经消失了。苏颜不明白他眼里的阴霾是因为说起了他的母亲,还是因为说起了洗砚阁,亦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客人——无论什么原因,都让她有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似乎,她什么也不能够为他做。

  苏颜的心情也莫名地低落了下来。

  枚乘进来的时候,殷仲已经饮尽了第二杯青酒。他斜着眼望枚乘的时候,眼底里已经明明白白地带出了一丝酒意,“瘟神,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枚乘与他是旧识,知道他量浅,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微微蹙眉,“你饮酒了?”

  殷仲握着酒杯懒懒一笑,“我如今不过是一介闲人,为何不能饮酒?”

  枚乘在他对面落了座,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他,语气里颇有惋惜之意,“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坦白问你,你的半生理想,一身武艺,就这么付诸流水了么?”

  殷仲沉沉笑道:“半生理想?一身武艺?”笑了两声,讥诮里渐渐透出了落寞,“那又如何?终究……抵不过‘莫须有’三个字。”

  枚乘望着他,眼中的神色变幻莫定,“陛下登基不过两年,自然少不了梁王殿下的辅佐。你又为何三番五次拒绝梁王殿下的好意?辅助梁王殿下,不也是为国效力?他是个有胸襟的人,定然会给你施展的机会。”

  “机会?”殷仲哈哈笑道,“我的机会尽数毁在此人手中了,你倒要我找他要机会?”

  枚乘大惊,“这话怎讲?”

  殷仲支着额头,神情略显苦涩,“你自然知道我为何会落得个赋闲的下场。”

  枚乘踌躇片刻,皱眉说道:“此处既无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殷兄在霸上多年,治军极严,人都说军中只知有殷将军,不知有皇上。新皇登基,自然是有些忌讳的,何况……”停顿一下,缓缓说道,“何况令堂身世复杂,朝廷对江湖势力一向是……”

  殷仲摇头,“我在霸上时,何尝动过洗砚阁?”

  枚乘垂头不语。

  殷仲摇了摇酒杯,冷冷笑道:“是有人告诉陛下,殷某人利用洗砚阁网罗江湖势力,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枚乘微微动容,“殷氏将门之后……”

  殷仲的双眼倏地一亮,随即摇头笑道:“我只问你,你可想得到,是谁在陛下耳边吹了这股邪风?”

  枚乘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你是说……你是说……”

  殷仲将杯中青酒一饮而尽,懒懒笑道:“他真正想做什么,你我都清楚。至于我,他无非是想要我在霸上对旧部的些许影响,加上我背后的洗砚阁罢了。得不到时,便要迫我自己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好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杀了我。”

  “我不信!”枚乘低低叫道,“我曾与他有过数次彻夜长谈,他……不是那样的人……”

  殷仲醉眼迷离地笑了,“那你说,他是怎样的人?”

  枚乘蹙着眉,微微流露出苦恼的神色来,“梁王殿下文武双全,知人善任……”

  “梁王殿下深得窦太后的宠信,身体强健,况又是文物全才。”殷仲摇头笑道,“陛下原本体弱,生性苛刻急躁,先帝在时,他在朝中的口碑便不及梁王殿下,殿下难道不想……”

  “殷仲!”枚乘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不可乱说!”

  “哦?”殷仲挑眉一笑,眼里已亮起了极犀利的神色,“不可乱说?还是不可说?!”

  枚乘怒视良久,肩头一松,颓然坐了回去,伸手抚住额头长长叹道:“不过都是你的平空猜测罢了。”

  殷仲歪过脑袋支在案上,懒懒地合上双眼,“不错,都是我凭空猜测罢了。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与他并无冤仇,他究竟为了什么视我如眼中钉?!”

  枚乘的脸色微微松弛了下来,温言劝道:“他向来视才若渴,对你,不过是心急了些。”

  殷仲摇了摇头,“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枚乘默然良久,心中终究是有些不甘心,忍不住又劝道:“通过梁王为国效力,又有何不可?难道你这一生一世,就这么蹉跎在温柔乡里?你当年的雄心壮志,当真都不要了么?”

  殷仲眼睑微微颤动,却没有出声。

  “殷仲!”枚乘加重了语气,“我不信‘霸上的雄鹰’竟如此意气消沉。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再回霸上?!”

  殷仲没有睁眼,握着酒杯的手却不由得紧了一紧。

  枚乘向他注目良久,长长一叹,“多说无益,你自己斟酌吧。”

  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有瓷器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渣滓。虽然隔着一道墙,但是在静夜里听来,仍然格外的刺耳。苏颜凝神去听时却又再没有什么动静了。一时间倒有些发怔,当真是殷仲房里的声音么?刚要躺下,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倒像是碗筷被扫到了地上。苏颜放下手里正在擦湿头发的布巾,站起身披上了外袍,推门走了出来。

  斜月弯弯,洒下了一地清辉。似乎刚刚过了亥时。殷仲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苏颜犹豫了片刻,轻轻在门上叩了两下,轻声唤道:“侯爷?”

  没有人出声应她,仿佛门后是一座空屋,连银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苏颜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眼睁睁地看到满地狼藉,苏颜到底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碗筷都已被殷仲拂落在了地上,而殷仲,沉沉地半靠在食案上,似乎已经睡着了。苏颜避开了地上的碎片,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拽过榻上的貂裘很小心地盖在殷仲的身上。殷仲的肩头微微一抖,倏地睁开了眼。刀锋般锐利的眼瞳在看清是她之后,慢慢地柔和了下来,他喃喃说道:“你怎么来了?”

  苏颜被他的目光吓到,愣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听见有东西碎了……”

  殷仲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里锐利的光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她看不懂的阴郁,就好像有无数细小的暗流在他雾蒙蒙的眼眸深处恣意奔流。那样的强烈而又无助的痛楚,连带着苏颜的内心也起了波动。

  殷仲握住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拥住,紧到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苏颜微微蹙了眉,却没有呼出声来。他的拥抱里带着那么明显的悲伤,那是她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这让她无法就这么把他推开。

  “阿颜,”殷仲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沉沉地叹气,“阿颜。”

  他的叹息里还带着酒气,茫然得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苏颜的心忽然柔软下来。她环住了他的腰身,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殷仲粗重的呼吸扫着她的脖子,有些发烫,又有些发痒,苏颜忍不住缩了一下。殷仲沉沉地笑了,叹息一般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颜……”

  他的身体晃了晃,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了她的身上。苏颜支撑不住,向后一闪,两个人一起歪倒在了榻上。她的身上有沐浴后淡淡的桂花味道,没有干透的头发也散乱开来,衬着她素白的脸,有种别样的艳丽。殷仲的眼神沉了沉,眼瞳的深处却有两簇微弱的火苗幽幽跳动了起来,温软的目光也渐渐变得迷离。

  “阿颜,”他暖声唤着她的名字,慢慢俯身将一个轻吻印上她的眉心。

  苏颜眨了眨眼,和以往一样温暖的轻吻,接受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扭捏。然而他气息里混杂了陌生的酒气,就这么密密地围拢了过来,还是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慌乱中抬眸看到他眼里奇异亮起的光,她的心跳竟狂乱得无法自持。

  殷仲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温柔了起来。无论如何,他还有她,那么所有这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殷仲抱紧了怀抱里柔软的身体,喃喃说道:“阿颜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苏颜的心怦然一跳,满心悸动都因为这一句话奇迹般地沉静了下来,泛滥起难以言喻的温柔。苏颜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了他的脸,轻声应他,“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殷仲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有些恍惚的眼神里也漾起了暖暖的笑意,“那你现在也不许走,就让我这么抱着你,好不好?”语气里竟带着一丝隐隐的哀求。

  苏颜心头一暖。脑海里还是一团昏沉,已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即袭上心头的些微的懊悔,也在看到他眼里瞬间亮起的热切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殷仲孩子气地凑过来亲吻她的脸,苏颜怕痒,连忙把脸偏开,这个吻便落在了她的耳朵上。感觉到耳垂上传来一阵异样的酥痒,苏颜忍不住低低叫道:“别……”

  殷仲扳过她的脸,沉沉笑道:“别什么?”

  苏颜脸一红,垂眸不敢看他,只觉得他的气息里那迫人的酒气让自己的头脑越发昏沉起来。迷蒙中只觉得唇上一暖,殷仲的嘴唇已经覆了上来。

  苏颜的脑海里轰然一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炸裂开来,变成了风起时漫天的碎花,纷纷扬扬,飘落了满眼的缤纷。而她的意识却随那落花一起,飘飘荡荡沉入了无边的虚空里去,除了唇齿间热烈的交缠与回应,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厮磨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将她拥在胸前,沉沉叹道:“阿颜,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回霸上了。”

  苏颜轻喘着靠在他的怀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心里却明白,只怕这才是让他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她环紧了他的腰身,低低地说:“那侯爷就做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好了。”

  殷仲扑哧一声笑了,“傻姑娘,剑客游走四方,日子过得并不惬意。”转念想到自己正是受了洗砚阁江湖势力的牵累,复又叹气。

  苏颜的脸一动不动地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那就游山玩水吧。累了,就找个景色清幽的地方,开一片小小的客栈……”

  殷仲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缓缓滑进了她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细细拨弄着她的头发,像在斟酌这个建议是否可行。火盆里的木炭哔剥一声响,爆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花,瞬间又沉寂了下去。

  殷仲轻声笑道:“好,那我们就去游山玩水。”

  苏颜贴紧了他的胸口,无声地一笑,“你若真的只是个闲人,那该有多好……”

  “这没有分别的。”殷仲挑起了她的下颌,让她望着自己的脸,轻柔的声音里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于我,也是一样。你相信我。”

  苏颜心头震动,却又酸涩难当。苏颜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内心的波动,低了头依偎过去,把脸深埋进他的怀里。静静的,只是听那沉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离得那样近,仿佛一直撞进了自己的灵魂里去,她眼里慢慢氤氲起薄薄的水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滴落成珠。

  备好车马,银枪转身走进了西跨院,抬头看到殷仲的房门时却又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低头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忽然又想到手里的消息如果拖延不报,被殷仲知道的话,又免不了会有一番责罚。一时间银枪不由得大感踌躇。

  昨夜枚乘来访,他自然负责在外守卫。以他的耳力,想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都不可能。尽管殷仲因为洗砚阁而受牵累,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被旁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他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有点歉疚,还有点委屈。

  银枪又想起第一次看到殷仲的情形。那时的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光景,跟师傅一起静静地守在那间华丽而空旷的厅堂里。看着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出出进进,自己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凑到了内室的门边。

  他一眼就看到了殷仲。那么小的一个男孩子,跪在床边的时候,后背却挺得笔直。床上的女人蜡黄着一张脸,已经气若游丝,仍然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有丝毫的放松,就连嘱咐自己的师傅好好打理洗砚阁的时候,也抓着殷仲的手,紧紧地,几乎在那浅麦色的皮肤上抓出深深的印痕来。而殷仲却只是绷着一双潮红的眼,不肯哭出声。

  银枪一直知道自己的师傅是洗砚阁的二当家。直到那一天,他才知道洗砚阁的大当家原来是个女人。

  银枪叹了口气,他们之间真正开始有联系,还是在殷仲赋闲之后。那一次,他原本是有事路过长安,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跑去了荣安侯府,想看看自己的大当家这么些年来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结果,他刚刚伏到房顶打算开始偷窥,就被庭院里舞刀的男人察觉了行踪,长刀脱手掷出险些削去了银枪的半条手臂,躲闪之间失足滚落屋顶,被殷仲一脚踏住胸口动弹不得。直到那时,银枪才骇然发觉当初那个跪在床边绷着泪的小男孩不知何时竟然已长成了武艺高强的冷面煞星。

  银枪再叹了口气,转身朝殷仲的房间走去。他手刚在门扇上叩了一声,门扇却从里面拉开,里外的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得都是一愣。银枪正想着难不成自己心神不定地敲错了门……就见苏颜脸色一红,低着头退到一旁,露出了身后的殷仲。

  殷仲望着站在门外目瞪口呆的银枪一笑,“等急了?”

  银枪定了定神,忙行了个礼回道:“有鸽报。”

  殷仲点了点头,“说吧。”

  银枪见他并没有让苏颜回避的意思,便朗声回道:“第一件事,石统领、罗统领带着小少爷三天之前到达下江郡。不巧的是,吴王殿下的车驾也到了下江郡。”

  殷仲眉头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了一抹厉色。

  银枪瞥了他一眼,忙说道:“吴王殿下设宴,也请了少爷出席。还送了一对短刀给少爷,夸赞少爷进退应矩,有大家风范。”

  殷仲没有出声,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银枪见他没有下文,便又说道:“第二件,楚王幼子刘符偕同周将军昨日已经抵达下江牧场……”话音未落,就听一旁的苏颜呀的一声低叫了出来。

  看到两个男人都转身看她,苏颜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我刚想起来,韩姐姐说的地方,就是下江牧场……”

  殷仲眉头微微一挑,轻声笑道:“我们也是要去那里的,这下好了,不用去找,你也能和她见面了。”

  苏颜双眼一亮,神色之间顿时雀跃起来,“真的么?”

  殷仲和银枪对视一眼,都是一笑。直到此时,银枪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了下来。昨夜枚乘走后,他也跑去和暗岗一起值夜,潜意识里他知道殷仲心里不痛快,不想自己黑着脸的样子被部下看到。不料此刻看来,他竟然雨过天晴,反倒是自己多虑了。银枪本能地觉得殷仲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十有八九是因为有她守在身旁的缘故。

  有了这个认知,再望向苏颜时就不自觉地就带了点郑重其事的味道。平时只觉得这女子中人之姿,不过清秀而已。此刻换了一番心思再细细看去,又觉得她一双眼眸清澈如溪,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干净灵秀的味道,令人寻味。

  银枪收回视线,没话找话地说:“少爷大概要等急了。”

  殷仲应了一声,想了想又低声笑道:“我也急着想看看他如今怎么个‘进退应矩’,难道说,这孩子只有离开我才会变得乖巧起来?”说着拉起苏颜的手笑道,“你走那天,阿锦气势汹汹地跑来离园跟我大吵一架。他很惦记你呢。”

  苏颜心头不由得一暖,回眸笑道:“少爷真是个善心的孩子。”

  这个弟弟自小便娇生惯养,殷仲一向是有些看不上眼的。不过殷锦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倒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似乎他的性格也不是那么软弱可欺的。想到这里,殷仲不觉一笑,“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当他们一行人匆匆赶到下江郡约定好的客栈时,出来迎候他们的却不是殷锦,而是石钎手下的一个名叫石康的侍卫。

  一眼看到是他,殷仲心中一沉,顿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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