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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 作者:惊鸿

第10章 :不是你一人的相公

  石康不敢与他对视,头垂得更低了,“梁王殿下派了亲兵来请少爷一起前往牧场。石统领和罗统领跟随少爷一同前往,特意留了属下在此恭候侯爷。”

  殷仲没有出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了出去。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顿时静了下来。

  冬季日短,天色已经渐渐昏黑。银枪只能看到他微垂着头在房中一圈一圈地踱步,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苏颜正不知该如何出言劝慰,一抬眸却见银枪欲言又止,目光却犹疑不定地向她望了过来,便知道他有话要跟殷仲单独说,忙说:“我去看看客栈的伙计预备好了茶饭没有。”

  殷仲微一踌躇,苏颜已转身走出了客房,顺手将房门细心地带上。殷仲不自觉地皱眉,神色旋即又平静了下来,转回身淡淡问道:“要说什么?”

  银枪望着他,眉宇之间是一抹少见的凝重,“请将军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殷仲斜了他一眼,眉头微微蹙起。自己的心事被他看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却仍然让他有些不自在。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殷仲若无其事地转开脸,淡淡地反问:“你这样看?”

  “是,”银枪没有注意他神色的变化,固执地说道,“梁王殿下若是想以少爷做筹码,将军越是在意,少爷便越是危险。将军,关心则乱哪。”

  殷仲没有出声。银枪便又说道:“旁人向来都议论将军治家太严,少爷对将军颇有怨言。异母兄弟之间多有嫌隙……想来梁王也有所耳闻。请了少爷同行,依我看,多半还是试探将军的意思。恐怕他也不能确定将军心目中,少爷究竟有怎样的分量。将军索性装作不在意,在下江好好歇息两天,再从容前往牧场。”

  殷仲摇了摇头,“虽说如此,锦儿毕竟年幼,万一……”他顿了顿,又说,“何况梁王极有心计的一个人,若是做得过了,反而会惹他生疑。”

  银枪正要反驳他,便听殷仲说道:“这样,你们先留下,我悄悄潜去看看。明日一早,我们在枫林口碰头,再一同前往牧场。”

  “万万不可!”银枪大惊,“各路藩王都已陆续到达牧场,内外防守较平日更加森严,将军怎能以身犯险!”

  殷仲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我必须见见他。否则……难以安心啊。”

  银枪忙说:“属下擅长追踪,还是让属下前去探听虚实吧。”

  殷仲却又摇头,“若是你去,这一夜,我还睡得着么?何况那里的地形我比你熟。你还是留下来,夜里多留意,只怕这里也不太平。”

  银枪沉吟片刻,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不如,让暗哨跟着你吧。”

  殷仲再度摇头,神色之间却已有了轻微的不耐,“人多反而误事。你护好苏颜,明天一早出发。到牧场外的风林关口等着我。”

  银枪无奈,只得点头应道:“将军自己也要保重。”

  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张开翅膀无声无息地掠过了殷仲的头顶,翅膀掀起的风几乎掀开了殷仲蒙面的薄巾。灰色的翅膀在松林之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然后迅速没入了前方浓密的阴影里。

  松林外,两队巡夜的侍卫手持兵器相向而行。双方的领队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手势,随后,两队侍卫交错而过,彼此之间拉开了越来越长的一段距离。他们后面不到丈余,便是牧场最为荒僻的角落——湘苑。这里是楚王惩罚忤逆下属的地方,侍卫们大多都视此地不祥,很少有人出入。

  殷仲一眨不眨地等待着两队侍卫之间的距离拉开到最大,在他们同时转身之前的一瞬间轻盈跃起,如同一缕轻烟般飞掠而过,让自己的身影没入湘苑宫墙下浓重的阴影里。巡逻的侍卫再度相向而行,彼此做出识别的手势,然后,再度交错而过。殷仲飞身越过宫墙,悄悄起身朝着光烨殿的方向摸了过去。

  光烨殿灯火通明,筵席果然还未散去。

  殷仲不敢太过靠近,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偏殿的廊檐下,时间一久便渐渐开始有些心急。

  就在此刻,一队侍女捧着托盘穿过庭院来到光烨殿的台阶下。领头的侍女总管快步上前伸手打起了厚厚的帘子,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殷仲已经瞥见座中一人华服高冠,眉目英挺,正是梁王刘武,正含着浅浅笑容和左侧一位贵客寒暄。那人须发俱已灰白,灰白色的眉毛生得十分浓重,眼睛细长,熠熠有神,依稀便是吴王刘濞。而梁王的另外一侧,一个少年神情淡淡,正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正是令他牵肠挂肚的殷锦。

  侍女们陆续退了出来,帘子重又放了下来。

  看到他安然无恙,殷仲悄悄松了一口气。正在凝神苦想怎么样才能单独见见殷锦,却见帘子再度掀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前面的人金环束发,眉目清秀,与刚才在湘苑所见之人依稀有几分相仿,只是略微年少一些。旁边那人高高壮壮的身材,浓眉大眼,举手投足之间不怒而威,却是殷仲最不愿碰到的人——车骑将军周亚夫。

  望着远处谈笑风生的男人,殷仲勉强压下心头莫名的纠结。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殷仲竭力将自己的呼吸和脉搏都调整到若有若无的状态,并且有意从周亚夫的身上错开了视线——那个人和自己一样身经百战,杀过的人比踩死的蚂蚁还要多,血腥里磨炼出来的神经,对于周围的异常情况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警觉。

  此时此刻的他,不能冒险。

  眼角的余光扫过去,走下台阶的周亚夫正有意无意地望向他藏身的地方,殷仲的心微微一跳,神经却已不自觉地绷紧。然而,周亚夫却只是不在意地停顿了一下,便和身边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殷仲无法肯定他那一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犹疑之间,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暗影幢幢的假山石背后。

  殷仲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他曾听人说起过周亚夫与楚国七王子交好,莫非这个年轻人就是刘符?他若真是刘符,那刚才湘苑中心怀叵测的年轻人又是他的什么人?殷仲微微蹙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疑问又瞬间浮上心头:光烨殿外的防守并不严密,以梁王诡诈多疑的个性,他怎会如此轻信行宫的侍卫?难道今夜的光烨殿只是一张张开的大网?

  殷仲不由得一阵心惊。然而不及他细想,光烨殿的殿门已再度被推开,这一次走出来的人,正是令他放心不下的殷锦。

  殷锦微垂着头,闷闷不乐地走下台阶,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四名身穿铠甲的陌生侍卫。一行人默默地沿着回廊的另一侧朝光烨殿的后殿走去。

  那四名侍卫虽然穿戴和普通的侍卫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便能看出都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梁王这是派他们保护殷锦?还是派他们来监视殷锦?石钎和罗皓又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殷仲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连忙尾随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了光烨殿后殿的一处紧挨着园圃的僻静院落。殷锦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四个侍卫没好气地说道:“谢几位一路护送。几位就好好在这里欣赏月色吧,殷某不能相陪了。”说罢也不理会几个人会有什么反应,一甩手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殷仲听到他这样孩子气的话,忍不住抿嘴一笑。而那几名侍卫却对殷锦的挖苦丝毫不以为意,默然无声地在门外一字站开,竟是要彻夜防守的架势了。

  殷仲正在考虑该如何绕过这几名棘手的侍卫,就听不远处的园圃里砰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碰落在地。殷仲抬眸望去,门外的四个侍卫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铁塔般的身体纹丝不动。殷仲的心又是一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双拳。看来,这几个人是专门看守殷锦的了,如何才能绕开这几个棘手的侍卫呢?

  一股阴冷的剑气无声无息地袭了过来,殷仲猝然一惊,迅速向后避开。森冷的剑气擦过他的脸颊,在皮肤上激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殷仲反手拔出长刀向上一迎,只听当的一声兵器相击,迸射出一簇刺眼的火花来。感觉到自己的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殷仲不觉有些心惊。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四个铁塔般的身影依然纹丝不动,对这突然出现的侍卫和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打斗完全视而不见,殷仲庆幸之余,不禁大感头痛。

  就在此时,一支袖箭自殷仲背后射来,险险地擦过他的鬓角,直向对面的侍卫射了过去。那侍卫迅速向后闪开,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第二支袖箭已然射到,那侍卫躲避不及,噗的一声袖箭没入肩头。侍卫踉跄两步,颓然倒地。

  一个低沉的声音轻喝道:“还不快走?”

  行踪已泄,殷仲不敢再耽搁,飞身掠上光烨殿的偏院,沿着来路匆匆离开。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刺客逃往西南方!殿下有令:格杀勿论!”

  两名手持长枪的侍卫身形迅捷如鬼魅般,眨眼之间已迫到了殷仲的身后。殷仲连忙挥动长刀反身将袭来的长枪迅速挑开。就这么一回身的工夫,却见无数条黑色人影正从光烨殿的两侧密密麻麻地包抄过来——他没有猜错,今夜的光烨殿,竟然真的是个圈套。

  刀身挽住长枪,借力甩向一边,持枪的侍卫把持不住,长枪立刻脱手而去。随即腰间一凉,殷仲的长刀已划过了他的腰际。侍卫迅速后退,欲将最有利的攻击位置让给了身后的同伴,然而,却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就在两个侍卫身形交错的瞬间,啪的一声轻响,两人脚边爆起一团浓烈的烟雾。浓烟借着风势,眨眼之间就将他们背后的侍卫挡了个严严实实。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在殷仲耳边急促地说道:“走泰华殿!”话音未落,黑色的身影从另一侧抢出,率先掠向光烨殿后殿的甬道。

  殷仲微一迟疑,便咬牙跟了上去。这个神秘的帮手似乎对于行宫的地形十分熟悉,在光烨殿后殿偏僻的甬道里如同一尾游鱼般钻进钻出,没过多久,从光烨殿的方向传来的喧哗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泰华殿是楚国王太后生前静养的所在,因为空置多年,并没有重兵把守。殷仲随着他穿过偏殿,轻而易举地混进了行宫东南角的马厩。

  马厩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林地。

  殷仲收住了脚步,望向身旁薄巾覆面的黑衣人,十分恳切地说道:“大恩不言谢。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蒙面人向他凝视片刻,一伸手扯下了蒙面的布巾。淡淡的月光下看去,方方正正的一张脸,浓眉大眼,竟然是——周亚夫。

  殷仲倒吸一口凉气,“是你?!”

  “很意外么?”周亚夫唇角微微挑起,神情似笑非笑,“可是我看到殷兄弟,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殷仲默默地解下面上布巾,一个谢字卡在喉头,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也有这样不知深浅的时候,倒让我有些意外。”周亚夫凝视着他沉默的脸,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白天的时候,我让老七约了锦儿出来,验过了他的脉息。你放心,他一切无恙。”

  殷仲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

  周亚夫却没有看他,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深沉的目光遥望着行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了他审视的目光,周亚夫收回视线,转过头来冲着他笑了笑,“你快走吧,锦儿那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尽管放心。”

  “放心”两个字,便是示意殷仲自己会倾心照顾殷锦的安危。殷仲如何听不出来?见他转身要走,殷仲连忙说道:“周兄援手之德,殷某十分感激。作为回报……”

  周亚夫凝视着他,墨色的眼瞳在清冷的微光里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听到“回报”两个字,他也只是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侯爷还是不要说了。在周某心目中,侯爷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是周某生死相交的兄弟。侯爷无意结交周某便也罢了,又何必用‘礼尚往来’来污辱周某的一片赤诚之意?!”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里已浮起了疏离落寞的神色,垂眸一叹,转身便要离开。

  这一番话落在殷仲的耳中,便如同霹雷一般。震惊之余,满满涌上心头的,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愧疚。惶急之下,一句久远到连自己都已无从追究的旧称,不假思索地便已冲口而出,“三哥!”

  周亚夫肩头震动,倏地转过身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却又从那幽深里瞬间迸射出极耀眼的亮光来,“你……刚才叫我什么?!”

  殷仲心头一酸,硬生生别开了视线,然而心头气血翻涌,再也难以平静下来。诡异的沉默中,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全都是自以为早已忘记了的年少时光。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手持木刀和周亚夫在空旷的校场上比试身手。相比于自己的急躁,比自己略微年长的周亚夫则显得意态从容,进退应矩。他一步一步将自己迫到了校场的边缘,手中的木刀极轻松地架住了自己的全力一击,戏谑地挑眉笑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心急……”

  他看到自己伏在马背上,挥动着手中的皮鞭,奋力追赶遥遥领先的周亚夫,满眼都是不肯认输的倔强……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亲昵地拍着周亚夫的肩膀,一向冷戾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激赏。而年少的自己则孤零零地站在他的身后,仰望着父亲的目光渐渐地由期待变成了满心的落寞……

  那原本是引导自己成长的兄长,究竟何时变成了心目中连名字都不愿再提起的疮疤?!是因为这个故人之子身上的光芒太过于强烈,已完全挡住了父亲投向自己的目光?还是因为尚未等自己比他更加优秀,父亲就已撒手人寰,从而将这份遗憾慢慢沉淀为心中最刺人的隐痛?!

  殷仲满心的悲涩,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耳畔只听到周亚夫苍凉的叹息,“子仲,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一同长大的兄弟会变得形同陌路?那些一起成长的情谊到底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遗失在了哪一个神秘的角落?!

  殷仲垂下头,手掌间的刀柄几乎按进了肉里去。

  周亚夫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凝视的目光里渐渐浮起了一丝了然的伤感,也没有再追问,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

  “三哥!”殷仲冲动地跨出一步,又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看到周亚夫并没有回过身来,他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因为自己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羞愧。周亚夫回过身来,目光中已多了几分他熟悉的暖意,“子仲,无论你怎样看我,你在我的心目中,始终都是我的兄弟。”

  灵动如烟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墙青瓦的院落里,片刻之后,却又如同觅食的鸟雀一般轻灵地跃上了主屋的飞檐。尾随着神秘的访客一路追出了下江郡,银枪心头的诡异感觉却越来越强烈。看这人的举动,意态逍遥,与其说是在逃命,倒不如说踏月出游更来得恰当……

  莫非……

  银枪的脑海里刚冒出这两个字,心头已是一惊。再也无心追究这行踪诡异的神秘人物究竟从何而来,他转过身朝着客栈的方向飞掠而去。

  此时,客栈里一片静谧,而被他安置在苏颜客房之外的两个暗哨,却如同醉酒一般软倒在院落的一角。银枪伸手扶起暗哨,从脉息来看,他们似乎只是中了寻常的迷香。银枪的心还来不及松弛下来,便又紧紧揪成了一团:洗砚阁的暗哨,岂是寻常迷香可以迷倒的?!银枪连忙放下暗哨的身体,飞掠到了苏颜的门外,不及细想,伸手便在门扇上叩了两下,轻声唤道:“苏姑娘?”

  房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传出苏颜平静的声音,“我很好。”

  银枪紧绷的心不由得一松,“姑娘可曾听到有什么动静?!”

  “我已经睡下了,并没有听到什么。”苏颜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波动,“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银枪连忙说,“姑娘休息吧,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苏颜低低应了一声。

  银枪望着紧闭的门扉,心头忽然间疑窦丛生。这样平静的腔调,在深夜里听来不免让他有种怪异的感觉。难道她一直没有睡?还是在他赶来叩门之前,她就已经醒了?

  她又是被什么惊醒的呢?

  银枪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鬼魅般飘忽不定的身影——很难把那样的高手和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联系在一起,然而她声音异乎寻常的清醒,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银枪的心里种下了第一颗怀疑的种子。

  幽沉沉的黑暗里氤氲着他的香,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浓烈。

  是因为紧张,所以连嗅觉都变得格外敏感了吧。苏颜凝神倾听门外渐渐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暗暗地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竟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感觉——想到这里,苏颜不禁对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冷冰冰的大手生出了愤愤之意。正要伸手拍开它,那只手却又紧了一紧,随即,一点温热的气息自身后袭来,有意无意地拂过了她的鬓角。苏颜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他的手并没有丝毫的松动,她这么一躲,脖子上便猛然一紧,险些令她透不过气来。

  身后可恶的男人却轻声笑了,“跟你说过了别乱动,那个人还没有走远呢。”一边说着,他的拇指竟然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摩挲起来,活像是检查一匹绸缎的质地够不够细腻。

  一口气憋在胸口,苏颜的脸腾地热了起来,再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被人发现,一把抓住了这只不老实的手,用力往下一扯,“你去死!”

  顾血衣顺势放开了她的脖子,却不在意地轻声笑了,“我们好歹也算熟人了,我又特意跑来告诉你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还跟我这么生分?”

  苏颜往后缩了缩,没好气地问道:“废话了半天,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我要找的?”

  又是睡到半夜被人惊醒,她身上只穿着内服,自然不方便躲下床去,只能把被子一直拽到下颌——幸好火盆摆在床角,床帐里只有微弱的光影朦朦胧胧地晃动。除了彼此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懒洋洋地歪倒在她的身边,支着下颌说:“安定郡人氏,二十二岁,怎么不是?”

  苏颜怀疑地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他?连我都只知道他在吴国……”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对他的身份怀疑了起来:如果他仅仅是个江湖人,那殷仲又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顾血衣仰着脸笑道:“你让我抱抱,我就告诉你。”

  “你……”

  顾血衣连忙按住她的手,满不在意地笑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似的东西塞进她手里,“你看看这个,严竹风的笔迹。”

  这应该是一块用旧了的帕子,绕在指间有种异样的绵软,连触感都有几分似曾相识。苏颜正犹豫要不要摸索着下地去点支蜡烛,顾血衣却从怀里摸出了一粒明珠,漫不经心地丢进了她的怀里。

  苏颜顾不上多想,一把抓过那粒珠子,借着幽幽的光在膝上展开那方手帕。浅色的手帕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下江牧场见。

  “不会错吧?”顾血衣靠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颜把明珠丢还给他,淡淡说道:“就算是亲戚吧——不过谢天谢地,以后再也不是了。”

  顾血衣扑哧一笑,“亲戚就是亲戚,什么叫以后再也不是?他的笔迹,你不会认错吧?”

  字虽然好看,但是过于柔媚,少了刚劲。一如他的人,阴险的心思总是藏在斯文的表象下面。当初在安定郡的时候,每一次先生罚他抄书,他都要她模仿了自己的笔迹来替他抄写。苏颜还记得他的样子,总是先来一通嬉皮笑脸的戏弄,然后便会瞪起眼睛来呵斥她忘恩负义:他们家如何如何地收留她这个大包袱,而她却只知道好吃懒做,连替自己的表哥抄写几篇文章都嫌辛苦……

  苏颜一度异常痛恨这个貌似轻松的任务。她生怕模仿他的字太久了,连自己的笔迹也会变得和他一样。直到那年冬天,她的手上生了冻疮,替他抄书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几点血渍,被那位灰白胡子的先生发现了其中的花样。从那以后,先生就总是亲自督促严竹风抄书了。而她却因为连累少爷被罚,被派去药铺里做杂役,一直到……

  一直到严竹风趾高气扬地告别了族人,随着他的小叔叔一起去吴国谋取前程之后的第二年,严记名下的所有产业都被严竹风的另外一位叔叔据为己有,并将所有的人赶出严家大院为止。

  “想什么呢?”顾血衣拍了拍她的手。大概她沉思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同,让他也生出几分好奇来。“在担心到了下江牧场之后的事?嗯,说到这里,我倒是开始期待了呢,几乎所有有趣的人都集中到那里了……”

  苏颜摇摇头,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

  顾血衣却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说说,谁惹你了,我去杀了他。”血腥的话,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仿佛那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件事,反而让听的人无端地心惊,苏颜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你杀过人?”

  顾血衣拨弄着手心里的珠子,懒懒地说:“殷仲不也杀过?”

  明珠幽柔的光晃在他的脸上,那样精致的一张面孔隐隐地就带出了几分邪魅的神气。像一朵摇曳在风中的罂粟花,艳丽却有毒。就连他凝视的目光,都带着一点让人迷惑的危险气息,让人本能地就想要离他远一些。

  苏颜移开了视线,讷讷地反驳他,“那怎么一样?”

  顾血衣斜着眼看她,扑哧一笑,“一样的。”

  苏颜扫了他一眼,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顾血衣一双妖异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慵懒的姿态里很突然地散发出几分犀利的味道,“你怕我?”

  害她也罢,救她也罢,不过都是在打殷仲的主意——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以随时诱出猛兽来的小白兔罢了。苏颜摇了摇头,“公子为我办了这件大事,苏颜心中十分感激。”说到这里,她偷偷瞥了一眼顾血衣,而他却只是笑吟吟地支着半边脸等着她的下文,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自觉。苏颜只得咬着牙继续往下说,“不过,公子总是夜深时分出入女眷的内房,于人于己都没有什么好处,今后还请公子……”

  顾血衣收起了明珠,房中骤然一暗。他淡淡地问道:“你怕被殷仲看到?”

  苏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也是也不是。”

  “蠢女人,”顾血衣嗤笑一声,冷漠的声音里明明白白地透着讥诮,“我猜他一定没有告诉你皇上要为他指婚的事吧?”

  苏颜的耳边轰的一声响,他后面的话,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窗口灰蒙蒙地透进来一层薄薄的晨光。床帐里依然缭绕着他身上氤氲的香,而他的人却已经不见了。苏颜模糊地想着,为什么自从离开了安定郡,她的世界里就多了这么些看不懂的人呢?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总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苏颜怕冷似的拽了拽棉被,慢慢地躺了回去。

  震惊的余韵还在持续地轰响,心头却渐渐漫起些许的迷惘,像阴沉的雾,沉甸甸地压了上来,令她觉得疲倦而虚弱,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苏颜闭了眼,像个怕冷的孩子一样,把冰凉的身体紧紧地蜷了起来。

  看到她推门出来,银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颜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得到他淡漠的视线里丝丝分明的疑心——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苏颜淡淡地想,也许是顾血衣身上奇怪的香味,也许是他离开的时候被银枪看到了……

  车身微一颠簸,一股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苏颜还来不及睁眼,就被一双手臂用力环进了熟悉的怀抱里。苏颜微微一僵,又迅速地松弛了下来。他的气息,他怀抱里的温度,甚至他手臂上传来的力度……不知何时,都已经熟悉到了不需要用眼睛去分辨的程度。

  然而顾血衣的一番话,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切之上蒙了一层阴影。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她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苏颜想抬头看看他的脸,可是她刚一动,殷仲便环紧了手臂,低低地说道:“别动,让我多抱你一会儿。”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波动,混杂了几分困扰,几分焦躁,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连他的拥抱都透出了几分无助的味道。

  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竟让他这样的人也失了常态?

  殷仲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轻声唤道:“阿颜?”

  苏颜下意识地抬起头,他正俯视着她。他神情略显憔悴,深沉的眼眸中竟然纠结着莫名的苦恼。不等她有所表示,他便低下头抵住了她的额头,沉沉地叹道:“阿颜……”他这样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就仿佛她的名字有什么魔力,可以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一样。

  苏颜的心微微一动,一点莫名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自心底弥漫开来,令她所有的坚硬都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她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身,更紧密地偎进了他的怀抱里去。这样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让殷仲的眼神一暖。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嘴唇,像累极了似的往她的肩头一靠,嘟嘟囔囔地说:“很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把她的心都拨乱了。苏颜冲动地说:“昨夜我……”

  “嘘。”殷仲闭着眼靠在她肩上没有动,环在她腰后的手却轻轻拍了她两下,“先别说话。”

  “我不是说你,”苏颜想把他的脸扳起来,却没有成功,“我说的是……”

  殷仲睁开眼,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啄了一口,然后又靠回到了她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说:“我累了。”

  苏颜在心底里微微叹息,却已经没有了继续解释的冲动。

  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她只想就这么静静地拥着他。在那些她所惧怕的事情真正来临之前,让这一刻的温暖一直渗透到灵魂的深处去,在那里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最好永远都不会被岁月消磨掉。

  最好永远都不会被自己忘掉。

  隔着重重的帐幔,再强烈的日光也无法透进光烨殿的深处。

  外殿厚重的锦缎帐幔到了这里,都已换作了轻软的香罗,层层轻绡之间影影绰绰地透着摇曳的烛光,令枚乘有一种天色已黄昏的错觉,情不自禁地连脚步都放得比平时轻一些。

  空气里缓缓流动着幽幽的香,似有似无,像是平素在梁王书房里闻惯了的檀香。可是细细嗅来,却又因为混杂了甜腻的脂粉气而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旖旎的风情。眼角的余光扫见帐幔后穿梭往来的俱是珠围翠绕的曼妙身影,枚乘行走之间便不敢抬头。

  屏风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地问道:“怎么这半天人还没有进来?七巧再出去看看。”声音有些低哑,冷冰冰的腔调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正是梁王刘武。

  引路的内侍连忙回道:“殿下,枚先生已经来了。”

  枚乘趋近两步正要行礼,屏风后人影闪动,刘武竟已亲自迎了出来。不待他行礼,刘武便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含笑说道:“先生辛苦了。这里并没有旁人,虚礼就都免了吧。”一边说,一边挥挥手示意内侍们上茶。

  枚乘待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臂,后退一步到底还是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殿下,殷少爷已经送回麒园。”

  “如何?”刘武凝视着他,目光中有极犀利的光一闪而过。

  枚乘垂下头,字斟句酌地说道:“荣安侯听说殿下正在午休,不敢过来打扰。枚乘自作主张,请侯爷晚些时候再过来向殿下道谢。”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迅速收回了视线,“他是这样说的?”平平淡淡的一句反问,让人听不出有什么意味。枚乘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刘武正好回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刘武立刻追问道:“殷少爷的事,先生怎么看?”

  不知怎么,枚乘忽然觉得他蹙眉的样子竟然有几分酷似殷仲:两个人都是轮廓深刻如刀削般的脸孔,眉目英挺,长长的眼尾微微挑起,向着鬓角划出了极优美的弧线——偶尔的回眸一笑,总有种让人难以招架的绚丽。不同之处是,他的身材比殷仲略微纤瘦些,肤色也比他更加白皙。出身皇族的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当中却总透着几分亲切和善,看着别人的时候,唇边也总是习惯性地噙着一抹轻浅的笑——纵然有些刻意,却也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而殷仲常年生活在霸上,风吹日晒,肤色早已变成了健康而粗糙的颜色,神情之间也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肃杀沉静,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性……

  也许是看枚乘一直在出神,刘武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语气轻浅地问道:“先生在想什么呢?”

  枚乘忙说:“臣一直在想,殿下的做法……似乎……容易引人误解……”

  刘武慢慢踱了两步,长长叹了口气,“也许是我有些心急了。不过,我这样做为的是我们大汉的江山社稷,并没有什么私心在里面。如果他对本王真的有什么误解……”说着又是一叹,满面都是又为难又惋惜的神色。

  看到他这样的神色,枚乘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殷仲所说的“我的机会,尽数毁在此人手中……”的话,忍不住偷眼打量刘武。刘武却还在摇头叹息,一派真心实意的痛惜自责。枚乘一时间心中动摇不定。

  “一定要找个机会亲自向他解释解释本王的一片苦心……”刘武负手叹道,“荣安侯驻守霸上多年,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才。本王也是爱才心切……”

  枚乘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荣安侯的确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才。”

  刘武转头望了过来,眼中流露出十分欣喜的神色,“先生也这样看?”

  枚乘缓缓点头。

  “有机会,本王一定在皇兄面前好好谈谈此事……”说到这里,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十分遗憾地连连叹息,“只可惜……荣安侯对本王似乎……有些误解啊……”

  枚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答道:“有机会,子叔也会劝劝侯爷,让他和殿下多亲近。”

  刘武唇角微微一挑,颔首笑道:“你们是旧识,你说的话只怕他还听得进去。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枚乘垂首说道:“荣安侯性格刚毅,旁人的意见只怕难以左右。子叔尽力而为便是。”

  刘武拉着他一同在榻上坐了下来,神情已是大见轻松,竟亲自斟了热茶捧到枚乘手边,笑吟吟地说道:“先生是本王请来的贵客,并不是本王的属下。先生如此多礼,倒叫本王惶恐。莫非……在先生眼里,本王才疏学浅,不堪为友么?”

  枚乘心中微微有些惶惑,却也有些感动,忙说:“殿下的胸襟气度,子叔感佩不已。能被殿下视为心腹好友,是子叔的荣耀。”

  刘武抿嘴一笑,“有先生这样的朋友,也是本王的荣耀——是我梁国的荣耀。”说到这里,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明晚吴王设宴……”

  枚乘听到“吴王”两个字,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迎视着刘武的满面为难之色坦然地说道:“殿下不必多虑。子叔初到吴国时,也曾有辅佐吴王的志向。怎奈吴王刚愎自用,从来也听不进子叔的劝告。子叔因此才不得已离开吴国——自问并不曾有负于吴王。”

  刘武微微颔首,神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展颜笑道:“先生此刻是我梁国的贵宾,想来吴王也不会刻意为难先生。先生不必多虑。”

  枚乘心底里多少有些感慨,但是在梁王面前,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垂首应了。

  退出内殿时,枚乘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眼。

  隔着一层浅色的轻绡,依稀看到刘武还端坐在榻上。从侧面看,就连他端坐的姿势都有几分酷似殷仲……枚乘心中越发惊疑不定,却又本能地知道这样的疑问最是不能深究。想要刻意忽略这意外的发现,心底里却还是不可遏制地漫起了浓重的阴霾,忍不住暗中自问:当日初见梁王,便觉得他亲切,难道……是因为他酷似殷仲么?

  枚乘陡然一惊,转回身快步走出了内殿。

  光烨殿外一片寂静。

  冬日的午后,阳光纵然耀眼,却也清冷得没有丝毫热度。枚乘一心想要压下心中的惶惑,不期然却又想到:梁王虽然与殷仲有几分相似,个性却迥然不同。殷仲外表冷漠,然而相处得久了,便会发觉那冷硬只是一层外壳罢了,骨子里的他,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而梁王则恰恰相反,初见时令人如沐春风,越是相处得久,他身上的威严冷漠便越是令人亲近不得……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远,蓦然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麒园门外。

  枚乘不由得微微有些失神。

  就在此刻,院内叮咚两声,响起了拨弄琴弦的声音。随即一阵清越的琴声奔泻而出——正是枚乘当日北游经过霸上时,倾心传授的一曲《鹤唳九天》。便知抚琴之人必是殷仲无疑。算起来,围炉闲话竟已是数年前的事了……

  琴声初起,低回婉转如杏花烟雨,随即曲调渐渐昂扬,一声声都仿佛在述说想要翱翔九天的壮志雄心。枚乘负手站在墙外,默默地倾听这熟悉的旋律,纷乱的心头一点一点变得沉静如水,然而眉梢眼角,却已沾染了一抹轻愁,无端地有些黯然了。

  听到琴声,韩子乔停下了绣活,抬头笑道:“殷将军又在抚琴了。没想到他们三个人凑到一起,竟也这般热闹。”

  “三个人”说的是殷仲、周亚夫和七王子刘符。

  苏颜并不知道那一夜殷仲潜入光烨殿为周亚夫所救的一段插曲。原以为他们之间必然还梗着一些不愉快的旧事,此刻见了他们把酒言欢的热络,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左了。苏颜抬起头,见身旁的韩子乔一副男装打扮,手里偏偏又拈着一根绣花针,说不出的滑稽古怪,忍不住笑道:“你还是放下吧,让人看到,不定会传出周将军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呢。”想起当初在武南的时候被容裟错认,后来亲自送了男宠到殷府的事,不禁暗自好笑。

  韩子乔放下手里的针线,摇头笑道:“你不是也一样?干脆你也放下,咱们姐妹难得相聚,好好说说话吧。”

  苏颜收了针线,起身重新换了热茶。一抬头,见韩子乔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姐姐看什么呢?”

  韩子乔眼波闪动,慢慢浮起了极认真的神色,“阿颜,殷将军待你……好不好?”

  苏颜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斟满了茶杯,“姐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韩子乔拉住了她的手,低低说道:“你我相识不久,可我是真心拿你当我的妹子。你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脾气,我怕你留在殷府……会受委屈。”

  苏颜的鼻子微微一酸,随即抿起唇角,勉强笑了笑,“姐姐既然不放心我,那就带了我一起走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把平安客栈开起来。”

  韩子乔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漾起一丝温柔的浅笑,“要走,我也得带个完完整整的人走。”

  苏颜微微一愣,忍不住抬眼去看她。

  韩子乔的眼里有一丝苍凉的了然,仿佛已将她心里的那些纷杂的心事都看了个通透。不等她收回视线,便又说道:“阿颜,你年纪还小。你可能还不知道,有些事一旦放下了,再想拾起来,就再也不能够了。带你走不难,难的是你心无牵挂地跟着我走。我虽然想要有个妹子跟我做伴儿,但若是看着你日日夜夜地后悔,那又有什么意思?”

  苏颜心头震动,却又忍不住从她的手掌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勉强笑道:“姐姐又在瞎想了。跟着姐姐走,我哪里又会后悔?”

  韩子乔摇摇头,唇边的浅笑微微带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你还不曾经历过,自然不明白我说的话,阿颜,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苏颜垂下头,视线也随之落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皮肤粗糙,掌心和指腹都已生出了一层茧子。而她的年龄却还不到中年……想起自己姨母那双保养得十分细嫩的手,苏颜的心头不禁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韩子乔的手,她指掌间暖暖的体温也随之传递到了苏颜的皮肤上,那是一种亲人的温度——只有相互给予的温暖,却没有猜忌和伤害。苏颜觉得自己一直在找的,就是这样的一种依赖。苏颜不禁轻叹,“梁园虽好,终非故里。姐姐,带我走吧。”

  韩子乔的手微微一抖,“阿颜,我那里如同是你躲雨的伞。可是你若一直躲在伞里,岂不是辜负了外面的好天气?”

  “姐姐,你不懂。这里……这里是殷府……”苏颜摇了摇头,眉宇之间已浮起了一抹轻浅的黯淡,“侯爷已经把我的卖身契还给了我,我和他们无亲无故,平白留在这里,又算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女扮男装做他的书童么?何况……我听人说皇上要给侯爷指婚了,以后夫人进门,只怕我想要做书童也是容不得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韩子乔却已经全都明白了。心一沉,不由得握紧了苏颜的手。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外面暖阁里男人们的说笑便听得格外清楚。只是,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两个人都觉得异样的刺耳。

  “我明白了。”韩子乔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头的愤懑不平都竭力压回了心底,转眸一笑,神色反而开朗了几分,“也好。不过……从这里走只怕行不通。等我和三郎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走合适。”

  苏颜黯然颔首。

  韩子乔握紧了她的手,故意说道:“看看,说要跟我走,却又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难道是怕我会欺负你么?”

  苏颜不禁莞尔。

  韩子乔笑道:“不如这样好了,等咱们安顿下来了,我就给你张罗一个好女婿——保证找一个人品踏实的好孩子。到时候,你们夫妻两个一起经营咱们的小客栈。我呢,就给你打打杂,算你们的半个长工,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我就专给你们当保姆——这样可好?”

  苏颜的脸腾地一红,瞪起眼嗔道:“你看看你,劝人也劝得没个正经样子。真把个孩子交给你,可怎么放心?”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这你只管放心,等到给你带孩子的时候,我自然就不这样了。我还指着孩子叫我一声姨妈呢。”

  两个人只顾了说笑,一扭头,却见殷锦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正静静地站在门口听两个人说话。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阴郁,一言不发地扫视着两个扮着男装的女子。

  在苏颜的印象里,他只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样的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神色,还从不曾在他的脸上看到。惊诧之余,倒也有些尴尬。尽管他年纪尚小,但是女子之间的玩笑让他听了去,毕竟还是有些不妥当。苏颜忙起身行礼,迎上去帮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微微有些嗔怪地说道:“少爷过来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呢?”

  殷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声音里不自觉地透出了一丝紧张,“我都听到了。阿颜,你真的要走么?”

  苏颜的手停顿了一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知道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着若有若无的期盼,也有一丝丝难以启齿的眷恋。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希望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要离开,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一直陪在身边,希望自己拥有的东西不会失去,只可惜这个心愿注定是要破灭的。

  而这一切,她也曾经经历过。

  看到苏颜沉默不语,殷锦的脸一点一点皱了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她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好像从来也没有过特别高兴或者是特别烦恼的时候。那双清澈的眼睛在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几分柔顺、几分淡漠和几分深深隐藏起来的倔强。纵然含着笑,也仿佛是有心事的样子。

  凝望着她脸上落寞的神情,殷锦忽然发觉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对于这个从鞭子下面救出来的女子,他所知道的,只是她乖巧懂事、挨了打也从来不哭、她喜爱独处、她不讨老夫人喜欢、她总想离开他们……

  “阿颜……”他上前两步,伸出手轻轻拽住她的袖子,“你……不想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

  苏颜无声地一笑,唇角勾起的却是苦涩的纹路。不想看到他眼睛里那纯净却又刺人的光亮,她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因为……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啊……”

  殷锦拉着她的袖子,又转到了她的面前,微微有些急切地反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给你!”

  苏颜摇了摇头,从殷锦的手里轻轻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垂下的眼睑飞快地挡住了眼底一抹浓重的自嘲,“锦少爷,你救过我,你的恩德,恐怕我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了……可是我想要的东西,谁也给不了……””

  殷锦打断了她的话,不甘心地重又抓住了她的袖子,连声音都变得尖厉了起来,“你说啊,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想要什么我统统都给你,这还不行吗?!我就是不许你走!”

  苏颜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眼瞳里渐渐凝结出一抹浓重的悲伤,“我想要亲人。”

  殷锦怔怔地望着她眼瞳里氤氲的水光,心里模糊地想:难道她是想要嫁人,想要有自己的相公和孩子吗?难道只有她的相公和孩子才算是她的亲人吗?她的话,他似乎是懂的,可是又明白得有限。满心的焦虑也随着她眼里的悲伤沉寂下去,莫名地伤感起来。他垂下头,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衣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子乔拍了拍苏颜的肩,转身向外走去。对这个粉妆玉琢的半大孩子,她虽然没有什么成见,但是因为苏颜的缘故,她对于殷家的人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反感。在她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他和他的兄长。他们理所当然地只想着把个能使唤的人留在身边,就好像对待自己豢养的宠物一样——凭什么?!就因为她穷苦潦倒,没有显赫的家世?还是明知道她双手捧上的是一颗无怨无悔的玲珑剔透心,所以才更加无所顾忌地践踏?!

  没等踏出暖阁的门槛,韩子乔在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她也要带着苏颜离开这一群没有心肝的男人——离得越远越好。

  殷锦没有看到韩子乔离开时愤懑不平的神色,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苏颜想要离开的事情上——她想要离开他了,她只想要自己的相公和孩子……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倏地划过心头,令得他失声大喊了起来,“你可以……你可以等着我长大了娶你啊。”

  苏颜一怔,满心的落寞愁苦都因为这一句话而变成了苦笑。她摇了摇头,“那是不行的,锦少爷,你还小。这样的话不可乱说。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又要责罚你了。”

  殷锦晃了晃她的衣袖,眉头已经舒展开来,“我已经十四岁了,不小了。上次夫人还说要给我张罗房里服侍的人呢——我统统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好不好?那样我是不是就成你的亲人了?你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苏颜挣开了他的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要闹了,锦少爷。”

  殷锦撇了撇嘴,“我哪里不好了?”

  “你还小,锦少爷。”苏颜后退了两步,眉宇之间微微浮起几分疲倦的神色,“今天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也请锦少爷不要告诉旁人。”

  殷锦的脸又皱了起来,一副泄气的样子,“我知道了,你是嫌我小。”说到这里,双眼突然一亮,“那让我大哥娶你好了。他……你总不会嫌小了吧?”

  苏颜心头一恸,神色已然冰冷了下来,“锦少爷,你这些话我不爱听。你若是无事可做,就随银枪一起去马厩挑选马匹好了。”说着不再看他,转身走进了内室。

  殷锦自己觉得是想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妙计,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心头又有几分惶惑,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她——自己的大哥难道不够好吗?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去问问殷仲。上一次他请殷仲收留苏颜,殷仲不是也答应了吗?

  殷锦出了暖阁,犹豫片刻,朝着梅轩的方向走了过去。

  也许是为了欣赏楚王行宫中难得一见的绿梅,梅轩的几扇窗都开着,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几个酒意正浓的男人说笑的声音。殷锦忽然又有些犹豫起来,自己就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来,却忘记了此时并不是一个可以谈话的好时机。踌躇片刻,殷锦还是决定等晚上书房里没有旁人的时候,再好好跟殷仲谈谈。

  刚转过身,就听刘符的声音呵呵笑道:“等圣上旨意一下,你我就是姻亲了,怎么你还跟我这么客气?我妹子性子娇惯,嫁进了荣安侯府之后,你可要多担待……”

  殷锦愣了愣,姻亲?难道皇上真的要给他指婚了么?他若是真的要迎娶楚国的郡主,还能答应自己也娶了苏颜么?如果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相公,那么……他还算不算是她的亲人呢?

  他有点想不明白了。

  站在盛开的梅树之下,殷锦的心头无端地掠起了一丝惆怅。

  一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她的指尖,柔润如绿玉般的花瓣,更衬得她的手指苍白而粗糙。

  苏颜无声地叹息,转过身将梅枝插进了案几上的白玉插瓶里。听到外面殷锦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就有些讨厌起自己来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着自己,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呢。

  空气里似乎隐隐地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苏颜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倚在门边的殷仲。他的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望着她,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四目交投,一抹动人的涟漪在他幽深的眼瞳里一层层荡漾开来。苏颜的心头掠起一阵钝痛,却不知该如何掩饰,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殷锦送来梅花时那一句小心翼翼的提问又像刀锋一般倏地划过了她的心头——“阿颜,如果……如果他不是你一个人的相公,那还算不算是你的亲人?”

  算不算?

  究竟算不算?

  苏颜垂下眼睑,挡住了眼底氤氲的水雾,心底的难过却不知是为了谁。她一直都知道他给予的已经很多了,毕竟她从来都知道,他是不得自由的人啊……

  殷仲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俯下身吻了吻她冰凉的脸颊,“你的样子不怎么开心啊,是觉得待在这里很闷吗?”

  “没有不开心,这里……很好。”苏颜顺从地把头伏在他的胸口。在这一刻,令人恍惚的温存里,他是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几乎……就像是亲人了……

  然而终究不是的。苏颜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里,让那柔暖的衣料迅速吸干眼角涌出的水滴。忽然间觉得自己竟是这样的贪婪从来不曾为他做什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奢求着……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把他推开一点,“我去给你倒杯热茶来。”

  殷仲却用力将她拉回了自己的怀里,埋下头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嘟嘟哝哝地说:“不要热茶。”

  有点痒,苏颜想躲,他的手却已经按住了她的后脑。苏颜抬起眼眸,专注地望着这张渐渐靠近的脸,生怕错过了他眼里温柔而又迷离的神色——那样动人的神色,她想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留待以后悠长的岁月里慢慢地回味……

  心底又有一点酸热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苏颜压下了涌到喉头的一声哽咽,身不由己环住了他的脖子。他是这么的好,自己却从来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一直都是他帮她、救她……

  殷仲的脸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笑了,“泪汪汪的,在想什么?”

  苏颜摇了摇头,想笑一笑,眼角却有水滴飞快地滑过面颊。

  殷仲的笑容里微微浮现出些许困惑的神色,“你们今天都怎么了?一个一个的,都怪得很。刚才在外面碰到阿锦,他瞪着眼睛也不理我,你又这个样子……是怪我没有时间陪着你们么?”

  “是啊,”苏颜竭力让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我们都在生侯爷的气……”

  殷仲在她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低低地笑了,“你以后叫我……子仲。”

  苏颜的身体微微一抖。殷仲以为她又要躲开,环住她腰身的两条手臂不由得紧了紧,俯下身抵住她的额头,低声笑道:“叫一声试试,叫——子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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